桃花扇传奇卷一（上本）

试一出^ꨁ 先声^ꨂ（康熙甲子八月）^ꨃ

（副末毡巾、道袍、白须上^ꨄ）

【蝶恋花】^ꨅ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ꨆ。剩魄残魂无伴伙，时人指笑何须躲？旧恨填胸一笔抹，遇酒逢歌，随处留皆可。子孝臣忠万事妥，休思更吃人参果。

日丽唐、虞世^ꨇ，花开甲子年^ꨈ，山中无寇盗，地上总神仙。老夫原是南京太常寺一个赞礼^ꨉ，爵位不尊，姓名可隐。最喜无祸无灾，活了九十七岁，阅历多少兴亡，又到上元甲子。尧、舜临轩^ꨊ，禹、皋在位^ꨋ，处处四民安乐，年年五谷丰登。今乃康熙二十三年，见了祥瑞一十二种。（内问介^ꨌ）请问那几种祥瑞？（屈指介）河出图，洛出书，景星明，庆云现，甘露降，膏雨零，凤凰集，麒麟游，蓂荚发，芝草生，海无波，黄河清^ꨍ。件件俱全，岂不可贺！老夫欣逢盛世，到处遨游。昨在太平园中，看一本新出传奇，名为《桃花扇》，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老夫不但耳闻，皆曾眼见。更可喜把老夫衰态，也拉上了排场，做了一个副末脚色，惹的俺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那满座宾客，怎晓得我老夫就是戏中之人！（内）请问这本好戏，是何人著作？（答）列位不知，从来填词名家，不著姓氏。但看他有褒有贬，作《春秋》必赖祖传^ꨎ；可咏可歌，正雅、颂岂无庭训^ꨏ？（内）这等说来，一定是云亭山人了^ꨐ。（答）你道是那个来？（内）今日冠裳雅会^ꨑ，就要演这本传奇。你老既系旧人，又且听过新曲，何不把传奇始末，预先铺叙一番，大家洗耳？（答）有张道士的【满庭芳】词^ꨒ，歌来请教罢。

【满庭芳】^ꨓ公子侯生^ꨔ，秣陵侨寓^ꨕ，恰偕南国佳人^ꨖ。谗言暗害，鸾凤一宵分。又值天翻地覆，据江淮藩镇纷纭。立昏主，征歌选舞，党祸起奸臣。良缘难再续，楼头激烈，狱底沉沦。却赖苏翁柳老^ꨗ，解救殷勤。半夜君逃相走，望烟波谁吊忠魂？桃花扇，斋坛揉碎，我与指迷津。

（内）妙，妙！只是曲调铿锵，一时不能领会，还求总说数句。（答）待我说来。

奸马阮中外伏长剑，

巧柳苏往来牵密线。

侯公子断除花月缘，

张道士归结兴亡案^ꨘ。

道犹未了，那公子早已登场，列位请看。

注释：

ꨁ试一出：指传奇开场前的序幕。出，指剧中人物出场演戏一段。明清传奇不仅分出数，而且标出每出的出目，可以使读者和观众清楚了解一出戏里的内容。一般序幕直接标为第一出，本剧标为“试一出”，后文“闰二十出”、“加二十一出”、“续四十出”，均为本剧在出目形式上的创格。

ꨂ先声：介绍剧情概要，传达作者的创作思想，相当于“副末开场”。

ꨃ康熙甲子八月：原无，据清康熙刊本补。每出出目里，增加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是本剧在出目形式上的创格。甲子，清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

ꨄ副末：明清传奇脚色术语，主要扮演剧中年纪较大的男子。明清传奇体制规定，戏场开演，副末首先上场，介绍剧情大意，扮演剧中人或剧外人，均可。本剧由副末扮演老赞礼，属于剧中人。毡巾、道袍、白须：剧中人物的服饰和化妆提示。

ꨅ蝶恋花：昆曲曲牌名，是人物唱腔的依据。昆曲声腔采用曲牌，京剧、评剧等剧种采用板腔。昆曲曲牌里的曲词，按照一定的句数和字数规律组成。一出戏里，不同的曲牌按照一定的规律联缀成一套曲子，称为“套曲”。如第二出《传歌》的曲词由【秋夜月】【前腔】【梧桐树】【前腔】【琐窗寒】【尾声】六支曲牌组成一套曲。

ꨆ包浆：收藏业术语，指金玉等古玩经过人手的温润、摩挲后焕发出光泽。

ꨇ唐、虞世：唐，指唐尧。虞，指虞舜。唐尧和虞舜在位时，任人唯贤，山河锦绣，国泰民安，被后世称颂、景仰。

ꨈ甲子年：传统历法，采用十天干、十二地支相配来纪年、纪月、纪日。天干、地支依次相配，六十年为一周期。天干的第一位是甲，地支的第一位是子，两两相配即为甲子。本剧的甲子年指清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

ꨉ赞礼：官名，中国古代礼仪职官，明清时期在太常寺设立此职，在宗庙祭祀时负责引导皇帝行礼。此剧中的老赞礼，乃孔尚任之伯氏，曾任职南京，目击南明时事，孔尚任聆听其论，故有此作。

ꨊ临轩：指帝王不在正殿而在殿前的平台上接见臣僚的礼仪。

ꨋ禹：指夏禹，尧、舜时代洪水泛滥，夏禹奉命治水，疏川导滞，引水入渠，治水成功。皋：指皋陶，尧、舜时代的士师，即司法官，他执法严明，铁面无私。

ꨌ内：后台，可指不出场的角色在后台帮腔，也可指其他演员在后台帮腔或者制造舞台效果等。介：戏曲表演术语，多见于南戏、传奇文本，指角色表演动作、表情和舞台效果等的舞台提示。与元杂剧的“科”同义。

ꨍ “河出图”十二句：指十二种吉祥天象、物象的出现，意味着太平盛世的到来。河出图，传说伏羲时，有龙马背负一图出于黄河，伏羲据此画八卦。洛出书，传说夏禹治水时，有神龟出于洛水，背上裂纹很像文字，夏禹据此写《九畴》。景星、庆云、甘露、膏雨、凤凰、麒麟、芝草，都是传说中的吉星、祥云、甘霖、瑞鸟、瑞兽、瑞草，它们只有圣人执政、天下太平时才会出现。海不起波，黄河水清，为明君莅临天下的征兆。蓂（míng）荚，传说中的一种瑞草，亦名“历荚”。尧为天子，以仁义治天下，有神草生于庭前夹阶，一天生一荚，至月半生十五荚。自十六日始，一天落一荚，月底落尽。如遇小的月份，剩余一荚。尧帝视其为日历。

ꨎ作《春秋》必赖祖传：《春秋》，东周时期鲁国的一部史书，采用了编年记事的方式，相传为孔子所作。孔尚任是孔子的第六十四代孙，他采用实录体的方式来褒贬《桃花扇》的南明历史，神追《春秋》，有祖上遗风。暖红室本眉批曰：“说出著作渊源，一部传奇，直作《春秋》、毛诗读矣。”

ꨏ正雅、颂岂无庭训：指填词作曲，也受先辈真传。雅、颂，《诗经》的篇章，此谓戏曲。雅，指正声雅乐。颂，指祭祀乐曲。庭训，古代父亲对儿子的教诲，据《论语·季氏》，孔子曾在庭院里教育儿子孔鲤学《诗》、学《礼》。

ꨐ云亭山人：孔尚任的自号。

ꨑ冠裳：原指士绅参加雅集时所穿的全套礼服，借指士大夫、官宦。

ꨒ张道士：指剧中人张薇。张薇，字瑶星，上元（今江苏南京）人。明诸生，承荫锦衣卫镇抚，入清后不仕，隐居南京钟山白云庵。著有《玉气剑光集》。

ꨓ 【满庭芳】：暖红室本眉批曰：“铺叙纲领，简而详，质而韵。”

ꨔ侯生：指侯方域，字朝宗，商丘（今属河南）人。能诗，有才华，文法唐宋，明末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辟疆齐名，称“明末四公子”。暖红室本眉批曰：“朝宗少为俳体，壮而悔之，专方两汉大家之文，有《壮悔堂文集》行世。”《桃花扇》里的一些人物和事件皆依史事创作，但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不同，剧中的人物和事件源于历史，又与历史有所不同。所以，剧中的侯方域与历史上的侯方域也有所不同。

ꨕ秣陵：即金陵，今南京。战国时，楚威王以其地隐有王气，埋金镇之，称曰金陵，秦代改称秣陵。

ꨖ南国佳人：指李香君。曹植《杂诗·其四》曰：“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ꨗ苏翁：指苏昆生。柳老：指柳敬亭。

ꨘ “奸马阮中外伏长剑”四句：是下场诗，明清传奇结构的一种形式，人物角色下场时，吟诵七言诗或五言诗一首，由在场人物分念，或同念，抒发感情。奸马阮中外伏长剑，指马士英、阮大铖内外勾结，暗设阴谋。马，指马士英，贵阳（今属贵州）人，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明亡，拥立福王于南京，任东阁大学士，进太保，专国政。清兵破南京，出走被杀。阮大铖，安徽怀宁人。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曾任吏部给事中，因附魏忠贤，在崇祯朝被废。南明王朝时，附马士英同领朝政，官至尚书。清兵破金华，阮氏乞降。又与马士英等密疏唐王出关，事泄投崖死。中外，指朝中和朝外。伏长剑，指暗中设计阴谋。

点评：

本出出评：“首一折《先声》，与末一折《余韵》相配，从古传奇有如此开场否？然可一不可再也。古今妙语，皆被俗口说坏，古今奇文，皆被庸笔学坏，慎勿轻示俗子也。”

开场一出，《桃花扇》就彰显出与以往不同的创造：孔尚任创造性地采用了倒叙的方式——将开场时间提到一切事件早已结束的康熙年间，并且借助见证整个事件的老赞礼之口，用一首【满庭芳】和四句提点，统括了《桃花扇》全本的情节，这在以往的传奇创作中是不曾见的。

该出在内容上也是作者精心酝酿而成的，可谓在波澜起伏的历史事件中，选取最无声之处起手。曼殊在《小说丛话》一书中，对此出有着极高的评价，称：“一部极凄惨、极哀艳、极忙乱之书，而以极太平起，以极闲静、极空旷结，真有华严镜影之观。非有道之士，不能作此结构。”

首先，该出戏以老赞礼作为开场副末，将其作为旁观者，置身于一切人物关系之外；其次，该出将时间定在了“康熙二十三年”，总结了十二种祥瑞征兆，将当下情境区别于故事情境之外；最后，通过赞礼与内中人的对话，旁及作者“云亭山人”等内容，几乎将观众推向传奇作品之外——然而正是在人物关系、故事情境与传奇作品之外的这一出《先声》中，随着【满庭芳】的吟诵，《桃花扇》的本末故事娓娓展开了。

此外，作者对于“副末开场”结构性功能的实现也值得一提。《先声》一出作为“副末开场”，既与传统的传奇体制相承接，又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构建。明末清初传奇作品中，“副末开场”往往用于表征故事、预热场面、铺垫剧情，而孔尚任则真正将“副末开场”与全剧的演进整合在一起，实现了其功能与内容的统一。作为开场的老赞礼虽然不是全剧中的主要人物，却是整个故事的见证者，几乎成了观众观照故事的导引，实现了“副末开场”在功能上的先导。与诸多急于将读者、观众引入故事的“副末开场”不同，《先声》一出通过对时间情境、作者云亭山人以及演出情境的揭示，似乎试图将读者、观众与故事以及艺术假定性相分离，凸显“副末开场”在内容上独立于情节之外的地位。孔尚任在先导功能与独立地位这两点上的创构，充分实现了“副末开场”在内容意义与结构意义上的统一。

由此可知，《先声》的创作，固然是南戏以降传奇剧本所流传下来的体制之结果，也反映出孔尚任在《桃花扇》传奇上所倾注的创作野心：作了《孤吟》《余韵》两出，以与《先声》一出相呼应，使全剧体现出极高的系统性与逻辑性，这是前所未有的。一如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所说：“至叙事的文学（谓叙事诗、诗史、戏曲等，非谓散文也），则我国尚在幼稚之时代。元人杂剧，辞则美矣，然不知描写人格为何事。至国朝之《桃花扇》，则有人格矣，然他戏曲则殊不称是。”

老赞礼是该出唯一出现的人物，孔尚任在《桃花扇·凡例》中对其人物功能做了定义，称：“老赞礼，无名氏也，细参离合之场。”可见，老赞礼既是整个事件的在场者，又是整个事件的总结者。有许多论家以为老赞礼是孔尚任本人的写照，这样的论述固然有过分索隐的嫌疑，然而他“入乎其中、超乎其外”的地位，的确与故事的叙述者无异，其被视作孔尚任之侧影亦非空穴来风。

这一出的词句凝练有味，颇值圈点。

开场【蝶恋花】一曲，从老赞礼自况写起，以古董喻人，生动地描绘了老赞礼的龙钟老态。又以“剩魄残魂无伴伙，时人指笑何须躲”两句，彰显出其豁达的性格——虽然已是旧时遗老，却无惧时人指摘。接着抒写历史变迁，借写人触及背后动荡的历史波劫。对此，云亭山人有极高的评价，他在批注中说：“【蝶恋花】冲场一曲，可感可兴，有旨有趣，非风雅领袖，谁其能之？”

其后一段说白，先以定场诗起头，随后自报家门，兼说太平盛世之十二种祥瑞征兆，继而引出《桃花扇》传奇及其作者云亭山人。所说内容纷繁复杂，但又井井有条。尤其关于《桃花扇》、云亭山人、演出传奇的言说，几乎取消了台下人与台上人、书中人与书外人的界限，但又不混淆真实、假定间的区别。这么复杂的内容，作者仅用不足五百字便叙述清楚，足见文字之精练。

【满庭芳】词是该出的重点，以侯方域、李香君的经历，铺叙出整个传奇的情节脉络，与之前道白所说的“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相呼应。文句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几乎每一句话都包含着丰富的情节线索。文辞朴素有力，朗朗上口。

第一出 听稗^ꨁ（癸未二月^ꨂ）

（生儒扮上^ꨃ）

【恋芳春】^ꨄ孙楚楼边^ꨅ，莫愁湖上^ꨆ，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ꨇ。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ꨈ？

【鹧鸪天】院静厨寒睡起迟^ꨉ，秣陵人老看花时。城连晓雨枯陵树，江带春潮坏殿基。 伤往事，写新词，客愁乡梦乱如丝。不知烟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谁？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归德人也^ꨊ。夷门谱牒^ꨋ，梁苑冠裳^ꨌ。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树东林之帜^ꨍ；选诗云间，征文白下，新登复社之坛^ꨎ。早岁清词，吐出班香宋艳；中年浩气，流成苏海韩潮^ꨏ。人邻耀华之宫，偏宜赋酒^ꨐ；家近洛阳之县，不愿栽花^ꨑ。自去年壬午，南闱下第，便侨寓这莫愁湖畔^ꨒ。烽烟未靖^ꨓ，家信难通，不觉又是仲春时候。你看碧草粘天，谁是还乡之伴？黄尘匝地，独为避乱之人^ꨔ。（叹介）莫愁，莫愁^ꨕ！教俺怎生不愁也！幸喜社友陈定生、吴次尾，寓在蔡益所书坊，时常往来，颇不寂寞^ꨖ。今日约到冶城道院^ꨗ，同看梅花，须索早去。

【懒画眉】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ꨘ，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ꨙ。

注释：

ꨁ听稗（bài）：指侯方域等人去听柳敬亭说书。稗，此处指稗史，指记录民间街谈巷语、旧闻琐事之类的史籍。

ꨂ癸未：指明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

ꨃ生儒扮上：明清传奇有着大致固定的结构形式，如第一出为“副末开场”，第二、三出为“生旦家门”。第二出由生扮的男主角登场，第三出由旦扮的女主角登场，通过唱词、念白作自我介绍。此出为《桃花扇》第一出，故由生扮侯方域上场。生，明清传奇脚色术语，主要扮演成年男子。侯方域时为书生，以才闻名，故为儒扮，昆曲舞台上由巾生应工。

ꨄ 【恋芳春】：暖红室本眉批曰：“风流蕴藉，全无开场腐套，压倒古今。”

ꨅ孙楚楼：位于城西，为金陵名胜之一。孙楚，西晋诗人，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遥）人，才藻卓绝，曾邀友人登临此楼饮宴赋诗，传为佳谈，后人名其楼为“孙楚楼”。

ꨆ莫愁湖：位于秦淮河西，为金陵第一名胜。莫愁，人名，传说为洛阳女，嫁入江东富豪卢家，后移居金陵石城湖畔，端庄贤惠，助人为乐，后人名其湖为“莫愁湖”。

ꨇ学金粉南朝模样：此谓明朝大厦将倾，无人关心，纷纷学着南朝亡国前的靡丽作风，装点太平。金粉南朝，谓南朝时期金陵的奢靡繁华之景象。金粉，指妇女化妆用的脂粉。南朝，指建都金陵的宋、齐、梁、陈四朝。

ꨈ “暗思想”三句：莺颠燕狂，比喻那些不顾国家安危、只管寻欢作乐的人。暖红室本眉批曰：“莺颠燕狂，关甚兴亡，是南朝病根。”点出了南朝灭亡的根本原因。

ꨉ厨寒：纱帐寒峭，一派早春景象。厨，纱厨，即纱帐。

ꨊ中州归德：在今河南商丘。

ꨋ夷门谱牒：形容侯家在河南的高贵地位。夷门，战国时谋士侯嬴曾守大梁（今河南开封）夷门，信陵君闻其贤，迎门待为上客。信陵君为救赵，自其所守门而出。侯嬴献窃符救赵之计，后自刭而死，以信义闻名天下。谱牒，记载家族主要成员世系及其事迹的档案，此处指侯家谱系。侯方域视侯嬴为家祖，故称夷门谱牒。

ꨌ梁苑：即梁园，西汉时梁孝王刘武建造的苑囿，方圆数十里，为梁孝王延招豪杰、宴宾、驰猎、作诗吟赋之所。

ꨍ “先祖太常”三句：侯方域祖父侯执蒲，官至太常寺卿。父亲侯恂，官至户部尚书，相当于古代的司徒职位。太常，官名，专掌祭祀礼乐之官。司徒，官名，周朝时设置，专掌土地和户口之官，唐朝时改称户部尚书，明清沿而用之。东林，即东林党，明末万历年间，顾宪成等修复东林书院，与高攀龙等人在书院讲学。讲习之余，清议朝政，受到一些官绅士夫的应和，一时结成团体，主张开放言路、实行改良等思想，与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互为对抗，声名达于天下。侯恂是东林党人，故曰“久树东林之帜”。

ꨎ “选诗云间”三句：此为侯方域自叙早年经历。据年谱，崇祯十二年（1639），侯氏二十出头，赴金陵应试，认识陈贞慧、吴应箕等名士，参加复社，成为中坚分子。复社，明末清初著名社团，由张溥等组织发起，以“兴复古学”为名，进行文学和政治活动，受到魏氏旧党马士英、阮大铖之流的打击。清军南下之时，复社志士参加抗清活动。清顺治九年（1652），被清政府取缔。云间，旧时松江府的别称，即今上海松江。白下，旧时南京别称。

ꨏ “早岁清词”四句：指侯方域原仿两汉大家之文，后改文风，宗唐法宋，以恣意奔放著称于清初文坛。班香宋艳，班指班固，宋指宋玉，两人为两汉大家，文赋富丽香艳。苏海韩潮，苏指苏轼，韩指韩愈，两人为唐宋大家，诗文雄奇豪放。贾开宗《壮悔堂集序》述曰：“侯子十年前，尝为整丽之作，近乃大毁其向文，求所为韩、柳、欧、苏以几于司马迁者而肆力焉。”

ꨐ “人邻耀华之宫”二句：耀华之宫，耀华宫，指西汉梁孝王建造的宫殿，当时文士作赋颂之，邹阳有《酒赋》。商丘古时为梁地所属，侯方域自喻为梁孝王和邹阳。

ꨑ “家近洛阳之县”二句：洛阳之县，洛阳县，指西晋石崇在洛阳东北建造私家园林“金谷园”，园内花木葱茏，繁花锦簇。侯方域自喻为石崇。

ꨒ “自去年壬午”三句：壬午，指明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南闱，指乡试，明清时期，南京应天府乡试称南闱，北方顺天府乡试称北闱。梁启超评点本案：“崇祯十五年壬午五月，李自成陷睢州。六月，诏起侯恂以兵部侍郎督左良玉军援开封。时方域随父在南，代草流贼形势疏，又劝恂勿救开封而督左军距河以掎贼，恂曰：‘若此，则我先反矣。’不听，遣方域还吴，道出永城，为叛将刘超所劫，谕以祸福，俾勤王自赎，超不听，然亦释之。计八月秋闱，正方域被劫时，必无应试之事。”

ꨓ靖：停止。

ꨔ “你看碧草粘天”四句：粘天，指与天粘连，一望无际。黄尘，指扬起的尘土。匝地，指满地。陈维崧《龚琅霞湘笙阁诗集序》曰：“碧草粘天，尽是思乡之客；黄尘匝地，谁非去国之人？”

ꨕ莫愁，莫愁：暖红室本眉批曰：“莫愁者，愁种也，或是香君前身。”

ꨖ “幸喜社友陈定生、吴次尾”四句：陈定生，名贞慧，宜兴人（今属江苏），明末文坛名人，复社领袖。阮大铖把持朝政后，他曾被捕入狱。明亡后，归隐山林。著有《皇明语林》《山阳录》等。吴次尾，名应箕，号楼山，贵池（今属安徽）人，复社领袖。清兵南下时，起兵于池州，兵败被俘，不屈而死。事迹详见《明史》本传。蔡益所，明末万历间人，著名书商，在金陵三山街曾开设书坊，刻印过文翔凤《文太青先生全集》五十三卷。暖红室本眉批蔡益所曰：“蔡益所为复社祸胎，故先及之。”

ꨗ冶城道院：指明代南京朝天宫，当时建造在冶城故址。冶城，旧址在金陵城西，相传为三国时期吴国冶铸之地。

ꨘ行厨：外出途中携带食盒、烹饪设备等。玉缸：指酒瓮。

ꨙ “莫过乌衣巷”二句：乌衣巷，在今南京秦淮河南岸，三国时期吴国在此置乌衣营，故此得名。东晋时期，豪门望族王导、谢安等大姓世族聚居于此，唐代时，为普通百姓住所。

（下。末、小生儒扮上^ꨁ）

【前腔】王气金陵渐凋伤，鼙鼓旌旗何处忙？怕随梅柳渡春江。（末）小生宜兴陈贞慧是也。（小生）小生贵池吴应箕是也。（末问介）次兄可知流寇消息么^ꨂ？（小生）昨见邸抄^ꨃ，流寇连败官兵，渐逼京师。那宁南侯左良玉^ꨄ，驻军襄阳。中原无人，大事已不可问，我辈且看春光。（合）^ꨅ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催晓妆。

（生上相见介）请了，两位社兄，果然早到。（小生）岂敢爽约！（末）小弟已着人打扫道院，沽酒相待。（副净扮家僮忙上^ꨆ）节寒嫌酒冷，花好引人多。禀相公，来迟了，请回罢！（末）怎么来迟了？（副净）魏府徐公子要请客看花^ꨇ，一座大大道院，早已占满了。（生）既是这等，且到秦淮水榭，一访佳丽^ꨈ，倒也有趣！（小生）依我说，不必远去，兄可知道泰州柳敬亭^ꨉ？说书最妙，曾见赏于吴桥范大司马、桐城何老相国^ꨊ。闻他在此侨寓，何不同往一听，消遣春愁？（末）这也好！（生怒介）那柳麻子新做了阉儿阮胡子的门客^ꨋ，这样人说书，不听也罢了。（小生）兄还不知阮胡子漏网余生，不肯退藏，还在这里蓄养声伎，结纳朝绅。小弟做了一篇留都防乱的揭帖^ꨌ，公讨其罪。那班门客才晓得他是崔、魏逆党^ꨍ，不待曲终，拂衣散尽。这柳麻子也在其内，岂不可敬！（生惊介）阿呀！竟不知此辈中也有豪杰，该去物色的。（同行介）

【前腔】仙院参差弄笙簧，人住深深丹洞旁^ꨎ，闲将双眼阅沧桑。（副净）此间是了，待我叫门。（叫介）柳麻子在家么？（末喝介）唗！他是江湖名士，称他柳相公才是。（副净又叫介）柳相公开门。（丑小帽、海青、白髯^ꨏ，扮柳敬亭上）门掩青苔长，话旧樵渔来道房。

（见介）原来是陈、吴二位相公，老汉失迎了！（问生介）此位何人？（末）这是敝友河南侯朝宗，当今名士，久慕清谈，特来领教。（丑）不敢，不敢！请坐，献茶。（坐介。丑）相公都是读书君子，甚么《史记》《通鉴》，不曾看熟，倒来听老汉俗谈。（指介）你看。

【前腔】废苑枯松靠着颓墙，春雨如丝宫草香，六朝兴废怕思量^ꨐ。鼓板轻轻放，沾泪说书儿女肠。

（生）不必过谦，就求赐教。（丑）既蒙光降，老汉也不敢推辞，只怕演义盲词^ꨑ，难入尊耳。没奈何，且把相公们读的《论语》说一章罢。（生）这也奇了，《论语》如何说的？（丑笑介）相公说得，老汉就说不得？今日偏要假斯文，说他一回^ꨒ。（上坐敲鼓板说书介）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ꨓ。（拍醒木说介^ꨔ）敢告列位，今日所说不是别的，是申鲁三家欺君之罪^ꨕ，表孔圣人正乐之功^ꨖ。当时鲁道衰微，人心僭窃，我夫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那些乐官恍然大悟，愧悔交集，一个个东奔西走，把那权臣势家闹烘烘的戏场，顷刻冰冷。你说圣人的手段利害呀不利害？神妙呀不神妙？（敲鼓板唱介）

注释：

ꨁ末、小生儒扮上：末，明清传奇脚色术语，主要扮演中年男子。小生，明清传奇脚色术语，主要扮演青年男子。陈贞慧、吴应箕时为书生，故为儒扮。

ꨂ次兄可知流寇消息：流寇，指李自成部。暖红室本眉批曰：“开口便问流贼消息，惊心动魄之言。”

ꨃ邸抄：也称邸报。邸，汉唐时指各地诸侯在京师设置的办公住所，他们传抄朝廷诏令、奏章及京都动态之文件，称为“邸报”或“邸抄”。后指官方报纸。

ꨄ左良玉：字昆山，临清（今属山东）人，明末大将，常与明末农民军张献忠、李自成部等在战场上交锋，有胜有负。南明时，诏封其为宁南侯。因受侯恂提拔晋用，当东林党人与马士英互相倾轧时，左氏极力袒护东林党人。清军南下之际，他率军讨伐马士英，从九江东下途中猝然病死。其子左梦庚掌握兵权，为马士英部下黄得功所败，后于九江降清。

ꨅ合：原无，据清康熙刊本补。

ꨆ副净：明清传奇脚色术语，主要扮演次要人物，此由副净扮家僮。

ꨇ魏府徐公子：指徐青君，明初开国功臣徐达的后代，世袭魏国公。暖红室本眉批曰：“先题徐公子，为末折皂隶伏脉。”

ꨈ一访佳丽：佳丽，指李香君。暖红室本眉批曰：“访佳丽，乃侯郎心事。”

ꨉ柳敬亭：原名曹逢春，泰县（今江苏泰州）人，明末清初著名说书家。在金陵桃叶渡之长吟阁说书时，结识一些权贵、名士，与东林党人、复社社员多有交往。后为左良玉幕客，参与筹划机宜。左氏病亡后，他依旧以卖艺为生。说书技艺精湛，被视为绝技。因满面疤癗，人称柳麻子。擅长《水浒》《隋唐》等书目。

ꨊ范大司马：指范景文，河北吴桥（今属河北）人，官至东阁大学士。崇祯帝自缢后，他也投井而死。谥文贞。何老相国：指何如宠，桐城（今属安徽）人，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入阁辅政，后辞官归里。明崇祯十四年（1641）卒，福王时补谥文端。

ꨋ阉儿阮胡子：阮胡子，指阮大铖，有一脸络腮胡子，故人称阮胡子。明天启年间，阮氏任给事中，依附阉党魏忠贤，认魏为干爹，故复社公子们称他为阉儿。阮氏蓄有家乐，演技出众，闻名金陵。

ꨌ留都防乱的揭帖：《留都防乱揭帖》是吴应箕撰写的公讨阮大铖罪行的帖子，揭发阮为阉党余孽，务必根除，以免祸起萧墙，有陈贞慧等一百四十多人签名。揭帖，一种上行公文，宋朝时已出现，但作为正式文书名始于明朝，指内阁封缄进御的密奏，后来演变为公开散发的私人文书和传单。暖红室本眉批曰：“留都防乱一揭，南朝钩党之根也。”“防乱揭出，柳、苏散场，阮衙冰冷，情景可笑。”

ꨍ崔：指崔呈秀，河北蓟州（今属天津）人，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人品不端，贪赃枉法，依附魏氏，认魏为父，成为阉党魁首，迫害东林党人。崇祯帝即位后，崔畏罪自杀。魏：指魏忠贤，肃宁（今属河北）人，明万历时入宫。天启年间，逐渐得势，升为司礼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气焰日盛，把持朝政，排击清流。崇祯帝即位后，朝臣纷纷奏章弹劾魏氏，魏氏落狱，被发配至凤阳，途中自缢而亡。

ꨎ丹洞：道教修炼金丹的地方，即道教宫观的别称。

ꨏ海青：即道袍，道士穿着的深蓝色长袍，戏曲演出中道士脚色之服饰。

ꨐ六朝：三国时期吴国、东晋、宋、齐、梁、陈在南京建都，史称六朝。

ꨑ盲词：亦称瞽词，明清说唱艺术的一种形式，因弹唱者多为盲人，故曰。

ꨒ “今日偏要假斯文”二句：暖红室本眉批曰：“一部《桃花扇》从此看去，总是别有天地。”

ꨓ “问余何事栖碧山”四句：为李白《山中答俗人》诗句，引用古诗开场，是说书的一种形式。

ꨔ醒木：说书时，拍醒木，能起到静场、提醒听众注意的作用。

ꨕ鲁三家：指春秋时鲁国最有权势的家族孟孙、叔孙、季孙三家。这段说书内容，源于《论语·微子》篇“太师挚适齐”全章。暖红室本眉批曰：“适齐一章，恰合时事。”

ꨖ孔圣人正乐：《诗经》三百篇是一部乐歌总集，孔子曾经对其中的一部分做过整理、校订，称“孔子正乐”。后延伸为匡正礼乐之义。

【鼓词一】^ꨁ自古圣人手段能，他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见一伙乱臣无礼教歌舞，使了个些小方法，弄的他精了精^ꨂ。正排着低品走狗奴才队，都做了高节清风大英雄！

（拍醒木说介）那太师名挚，他第一个先适了齐。他为何适齐？听俺道来！（敲鼓板唱介）

【鼓词二】好一个为头为领的太师挚，他说：“咳，俺为甚的替撞三家景阳钟^ꨃ？往常时瞎了眼睛在泥窝里混，到如今抖起身子去个清。大撒脚步正往东北走，合伙了个敬仲老先才显俺的名^ꨄ。管喜的孔子三月忘肉味^ꨅ，景公擦泪侧着耳听^ꨆ，那贼臣就吃了豹子心肝熊的胆，也不敢到姜太公家里去拿乐工^ꨇ。”

（拍醒木说介）管亚饭的名干，适了楚；管三饭的名缭，适了蔡；管四饭的名缺，适了秦。这三人为何也去了？听我道来！（敲鼓板唱介）

【鼓词三】这一班劝膳的乐官不见了领队长，一个个各寻门路奔前程。亚饭说：“乱臣堂上掇着碗，俺倒去吹吹打打伏侍着他听，你看咱长官此去齐邦谁敢去找？我也投那熊绎大王^ꨈ，倚仗他的威风。”三饭说：“河南蔡国虽然小，那堂堂的中原紧靠着京城。”四饭说：“远望西秦有天子气，那强兵营里我去抓响筝。”一齐说：“你每日倚着塞门桩子使唤俺^ꨉ，今以后叫你闻着俺的风声脑子疼。”

（拍醒木说介）击鼓的名方叔，入于河；播鞉的名武^ꨊ，入于汉；少师名阳^ꨋ；击磬的名襄^ꨌ，入于海。这四人另是个去法，听俺道来！（敲鼓板唱介）

【鼓词四】这击磬、擂鼓的三四位，他说：“你丢下这乱纷纷的排场俺也干不成。恁嫌这里乱鬼当家别处寻主，只怕到那里低三下四还干旧营生。俺们一叶扁舟桃源路，这才是江湖满地，几个渔翁^ꨍ。”

（拍醒木说介）这四个人，去的好，去的妙，去的有意思。听他说些甚的？（敲鼓板唱介）

【鼓词五】他说：“十丈珊瑚映日红，珍珠捧着水晶宫。龙王留俺宫中宴，那金童玉女不比凡同。凤箫象管龙吟细，可教人家吹打着俺们才听。那贼臣就溜着河边来赶俺，这万里烟波路也不明。莫道山高水远无知己，你看海角天涯都有俺旧弟兄。全要打破纸窗看世界，亏了那位神灵提出俺火坑。凭世上沧海变田田变海，俺那老师父只管矇䁬着两眼定六经^ꨎ。”

（说完起介）献丑，献丑！（末）妙极，妙极！如今应制讲义^ꨏ，那能如此痛快，真绝技也！（小生）敬亭才出阮家，不肯别投主人，故此现身说法^ꨐ。（生）俺看敬亭人品高绝，胸襟洒脱，是我辈中人，说书乃其余技耳。

【解三酲】^ꨑ（生、末、小生）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帐。（同笑介）这笑骂风流跌宕，一声拍板温而厉，三下渔阳慨以慷^ꨒ！（丑）重来访，但是桃花误处，问俺渔郎^ꨓ。

（生问介）昨日同出阮衙，是那几位朋友？（丑）都已散去，只有善讴的苏昆生^ꨔ，还寓比邻。（生）也要奉访，尚望同来赐教。（丑）自然奉拜的。

（丑）歌声歇处已斜阳，

（末）剩有残花隔院香。

（小生）无数楼台无数草，

（生）清谈霸业两茫茫^ꨕ。

注释：

ꨁ鼓词一：暖红室本眉批曰：“五段鼓词，千古绝调，当浮白歌之。此章鼓词出曲阜贾凫西刑部手，借敬亭口演之，颇合时事。”

ꨂ了：原作“大”，据清康熙刊本改。

ꨃ景阳钟：原意为南朝齐武帝在景阳楼上置钟报更，这里借指鲁三家的乐器。

ꨄ敬仲：春秋时陈厉公之子陈完，字敬仲，避难投奔齐国，改为田氏，后成为齐国国君。老先：是对长辈的一种尊称。

ꨅ孔子三月忘肉味：出自《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形容音乐美妙无比，令人沉醉。

ꨆ景公：指春秋时期齐国国君齐景公。

ꨇ姜太公：即姜子牙，因辅助周武王灭殷有功，封于齐，成为齐国始祖，也称齐太公。这里指齐国。

ꨈ熊绎（yì）：芈姓，鬻熊的后裔。周成王时，受封为楚君，成为楚国的始祖。

ꨉ塞门：原作“寨门”，据暖红室本改。指间隔内外的屏障式建筑物，与屏、影壁的功用相同。古时，礼制规定：“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帘，士以帷是也。”《论语·八佾》：“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天子树塞门合礼，大夫管仲也树塞门，有悖旧礼。这里讽刺鲁三家的僭窃。

ꨊ鞉（táo）：古代一种打击乐器，为长柄的摇鼓，俗称拨浪鼓。

ꨋ少师：乐官名，商殷时设置，后成为教导太子的官。

ꨌ磬：古代乐器名，由玉或石制成，悬于架上，用小槌击打而鸣。

ꨍ江湖满地，几个渔翁：出自杜甫《秋兴》“江湖满地一渔翁”。渔翁，柳敬亭自谓也。

ꨎ矇（méng céng）：视力模糊不清、老眼昏花的样子。

ꨏ应制讲义：指奉皇帝之命创作，讲解经史内容。

ꨐ现身说法：原为佛教用语，指佛陀能变成各种身形，向众生说法解义，指点迷津。现指以亲身经历和体验为例来劝导他人或阐释某种道理。

ꨑ 【解三酲】：原作“【解三醒】”，据暖红室本改。下同，不再出注。

ꨒ三下渔阳慨以慷：典出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祢衡击鼓”，祢衡被曹操贬为鼓吏，敲奏《渔阳掺挝》，鼓声悲壮，有金石之声，听者闻之动容。后人据之谱成《渔阳三弄曲》。这里形容柳敬亭说书慷慨激昂，令人震撼。

ꨓ “但是桃花误处”二句：典出陶渊明《桃花源记》。暖红室本眉批曰：“此《桃花扇》大旨也，细心领略，莫负渔郎指引之意。”

ꨔ苏昆生：明末清初著名清曲家，原名周如松，河南固始人。明崇祯年间入阮大铖家班教曲，后离开，曾教李香君拍曲。入清后，辗转在苏浙一带士大夫家班教曲。

ꨕ “歌声歇处已斜阳”四句：暖红室本眉批曰：“四十二折下场诗，皆用本折宫词，簇新指出，有旨有趣，可作南朝本事诗。”

点评：

本出出评：“传奇首一折，谓之正生家门。正生，侯朝宗也。陈定生、吴次尾是朝宗陪宾，柳敬亭是朝宗伴友。开章一义，皆露头角，为文章梁柱。此折如龙升潭底，虎出林中，稍试屈伸，微作跳掷，便令风云变色，陵谷迁形。观者须定神敛气，细看奇文。”

《听稗》与之后的《传歌》，延承了传奇的“生旦家门”体制。通过细密的铺陈、引介，将人物形象、矛盾冲突、情节线索等种种复杂内容寓于其中。

《听稗》讲述侨寓金陵的侯方域约陈贞慧、吴应箕二人看花，不想道院被占，只好转而拜访艺人柳敬亭听其说唱。然而就在这么一段几乎没有什么波澜的事件中，作者却能够将时事背景、人物性格、矛盾冲突一一说明，且充分利用自己的才学艺识，将这些内容装点得意趣盎然。

作者先借人物之口，揭示了外有兵祸、内有奸佞的时事背景：一方面，侯方域等人的游春并非雅兴，而是兵火困顿间无可奈何的遣愁之举，吴应箕所言“中原无人，大事已不可问，我辈且看春光”，颇揭示忧国而又无奈的心态；另一方面，因看花不成、转访柳敬亭一事，又借侯方域两句“那柳麻子新做了阉儿阮胡子的门客，这样人说书，不听也罢了”，将阮大铖与复社文人的冲突构织出来，亦显示出明政权内部的不稳定因素。

这一出中的人物，各有其鲜明的形象。侯方域的风流倜傥，陈、吴二人的忠正耿直，柳敬亭的机智洒脱，皆在寥寥数语中跃然而见。尤其柳敬亭的形象最为鲜明可观，作者通过一侧一正两番描写，将其性格展露无遗：起先借助侯方域“阮衙门客”的误会，侧面体现柳敬亭的正直，随后又一段以鼓词说《论语》的表演，由小说通大道，在戏谑中见才情，正面展现出柳敬亭的睿智、潇洒，以至于侯方域都称赞其“胸襟洒脱，是我辈中人，说书乃其余技耳”。事实上，不仅在《听稗》中，即便在《桃花扇》全本传奇里，柳敬亭也是一个闪亮的人物。在《听稗》这一出的初亮相中，他占尽先机。

导致全书“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矛盾冲突——即阮大铖与复社文人之间的冲突，也在出末有所铺垫。日后诸文人与阮大铖之间势不两立的态势，在此出借侯方域、陈贞慧、吴应箕三人的态度而彰明；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离合波劫，也是因此矛盾冲突而起；最后弘光小朝廷的覆亡、三百年基业的隳灭，也与这一矛盾冲突有着莫大的关联。

孔尚任在《桃花扇·小引》中说：“传奇虽小道，凡诗赋、词曲、四六、小说家，无体不备。至于摹写须眉，点染景物，乃兼画苑矣。其旨趣实本于《三百篇》，而义则《春秋》。用笔行文，又《左》《国》、太史公也。于以警世易俗，赞圣道而辅王化，最近且切。今之乐，犹古之乐，岂不信哉！”

他在《听稗》里实践了自己这一观念，将鼓词融入到曲文中去，以通俗的表演形式演绎最具经典性质的《论语》，将孔子正乐、三家乐师出走一事演说出来，此举体现出“虽小道，必有可观焉”的意味。这一段唱词质而不野，谐而不浮，以至为平实的语言，表现极高的格调与蕴思，无怪后人评之曰：“五段鼓词，千古绝调，当浮白歌之。”

同时，通过诸位乐工不同去向的对比，对《桃花扇》的大旨进行了重申。前几位乐工分别去了齐、楚诸国，希望通过投靠更强大的势力，以实现自己的价值；后几位乐工并没有选择投靠强权，而是入于河、汉、海之中，在渔樵生活里追求人生的自由。在《桃花扇》的结尾，柳敬亭正是以渔樵生活为归宿，正与这段鼓词暗合。在乱世之中，投靠强权并不能真正实现人生价值、把握自己的命运。这段唱词，正是“穷则独善其身”观念的演绎。

该出文辞可谓一字寓褒贬，杨恩寿《词余丛话》曰：“名人笔下，一字不苟。《桃花扇·开场》云：‘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一‘又’字，将弘光荒淫包埽殆尽，已必其不能中兴，蹈陈、隋覆辙矣。”

“一字不苟”的评价，并非虚言。其时北国已一片烽火、生灵涂炭，然而江南诸地的人们仍在纵情享乐，似乎国家大事与己无干，故而湖边垂杨仍添，人们依旧“莺颠燕狂”，麻木不仁。

其余【鹧鸪天】【懒画眉】【解三酲】亦各文辞雅致、抒叙得当，值得深玩韵味。尤其【解三酲】一曲，为生、末、小生、丑接续合唱，各方态度微妙的同与不同，表现得甚有趣味。

第二出 传歌（癸未二月）

（小旦靓妆扮鸨妓李贞丽上^ꨁ）

【秋夜月】^ꨂ深画眉，不把红楼闭。长板桥头垂杨细^ꨃ，丝丝牵惹游人骑。将筝弦紧系，把笙囊巧制。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妾身姓李，表字贞丽，烟花妙部，风月名班^ꨄ；生长旧院之中^ꨅ，迎送长桥之上，铅华未谢^ꨆ，丰韵犹存。养成一个假女^ꨇ，温柔纤小，才陪玳瑁之筵^ꨈ，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ꨉ。这里有位罢职县令，叫做杨龙友^ꨊ，乃凤阳督抚马士英的妹夫，原做光禄阮大铖的盟弟^ꨋ，常到院中夸奖我儿，要替他招客梳栊^ꨌ。今日春光明媚，敢待好来也^ꨍ。（叫介）丫环，卷帘扫地，伺候客来。（内应介）晓得！（末扮杨文骢上）三山景色供图画，六代风流入品题。下官杨文骢，表字龙友，乙榜县令^ꨎ，罢职闲居。这秦淮名妓李贞丽，是俺旧好，趁此春光，访他闲话。来此已是，不免竟入。（入介）贞娘那里？（见介）好呀！你看梅钱已落，柳线才黄，软软浓浓，一院春色，叫俺如何消遣也。（小旦）正是。请到小楼焚香煮茗、赏鉴诗篇罢。（末）极妙了。（登楼介）帘纹笼架鸟，花影护盆鱼。（看介）这是令嫒妆楼，他往那里去了？（小旦）晓妆未竟，尚在卧房。（末）请他出来。（小旦唤介）孩儿出来，杨老爷在此。（末看四壁上诗篇介）都是些名公题赠，却也难得。（背手吟哦介。旦艳妆上^ꨏ）

【前腔】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ꨐ，匆匆挽个抛家髻^ꨑ。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见介）老爷万福！（末）几日不见，益发标致了。这些诗篇赞的不差。（又看，惊介）呀呀！张天如、夏彝仲这班大名公^ꨒ，都有题赠，下官也少不的和韵一首。（小旦送笔砚介。末把笔久吟介）做他不过，索性藏拙，聊写墨兰数笔，点缀素壁罢。（小旦）更妙。（末看壁介）这是蓝田叔画的拳石^ꨓ。呀！就写兰于石旁，借他的衬贴也好。（画介）

【梧桐树】绫纹素壁辉，写出骚人致^ꨔ。嫩叶香苞，雨困烟痕醉。一拳宣石墨花碎，几点苍苔乱染砌。（远看介）也还将就得去。怎比元人潇洒墨兰意^ꨕ，名姬恰好湘兰佩。

注释：

ꨁ小旦：明清传奇脚色术语，主要扮演次要女性人物。靓妆：打扮艳丽。鸨妓：也称鸨母，开设妓院的女人。李贞丽：字淡如，明末秦淮名妓，李香君的义母，有豪侠气，与复社公子多有来往，尤与陈贞慧交善。剧中替李香君代嫁田仰。

ꨂ 【秋夜月】：暖红室本眉批曰：“何等旖旎。”

ꨃ长板桥：又称长桥，金陵四十景之一，坐落在夫子庙东侧石坝街一带。桥西是艺妓集中之旧院所在地，歌楼舞榭，人流如织。晚清以后，逐渐冷清了。

ꨄ “烟花妙部”二句：烟花，原指春天美丽的景色。风月，原指清风明月。后代指妓女、娼妇。妙部，原指以乐舞、戏曲为业的艺人。名班，原指有名的戏班，此处隐含魁首、翘楚之义。此两句为李贞丽自述家门。

ꨅ旧院：明朝时妓院的代称，也称“曲中”。余怀《板桥杂记》：“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

ꨆ铅华未谢：指美貌犹存。铅华，原指古代妇女使用的化妆品，因化妆粉里添加了铅，起到增白效用。后借指女性的青春、美貌。

ꨇ假女：谓养女、义女，指李香君。

ꨈ才陪玳瑁（dài mào）之筵：谓李香君陪客饮宴。玳瑁之筵，指佳肴美味的华贵筵席。玳瑁，似龟，其甲壳可作装饰品，也可入药。筵，原指坐具，由竹篾、蒲苇等材料编成的坐席，后泛指筵席。

ꨉ未入芙蓉之帐：谓李香君尚未接客。芙蓉之帐，原指卧室里用芙蓉花染就的丝织品制成的帐子，典出白居易《长恨歌》：“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ꨊ杨龙友：名文骢，贵阳（今属贵州）人，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举人，后与马士英妹成婚，是复社早期社员。南明弘光时，曾任常、镇二府巡抚。隆武时，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于浙江衢州抗清，兵败被杀。

ꨋ原做光禄阮大铖的盟弟：暖红室本眉批曰：“二奸名姓，先从鸨妓口中道出，绝妙笔法。”

ꨌ梳栊：原谓女性梳理发髻，后指妓女第一次接客。

ꨍ敢待：谓就要、即将。

ꨎ乙榜：科举考试用语。明清时期，考中举人称乙榜，考中进士为甲榜。

ꨏ旦：明清传奇脚色术语，扮演主要女性人物。

ꨐ檀唇：也称檀口，古代贵族妇女、歌姬流行用檀色点唇。

ꨑ抛家髻：古代妇女发髻式样，将头发在头顶梳成锥髻，两鬓抱面。

ꨒ张天如、夏彝仲：张溥，字天如，太仓（今属江苏）人，文学家，著有《七录斋集》。夏允彝，字彝仲，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两位皆为明末复社领袖。

ꨓ蓝田叔：蓝瑛，字田叔，号蝶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善画山水，法自宋元，为浙派山水画之代表人物。暖红室本眉批曰：“蓝田叔是栖霞乡导，故先及之。”

ꨔ “绫纹素壁辉”二句：谓绫纹般质感的白壁，因为杨文骢画的墨兰，焕发出别样光彩，摹画出诗人风致。骚人，指诗人。

ꨕ怎比元人潇洒墨兰意：暖红室本眉批曰：“本地风光，妙绝千古。”

（小旦）真真名笔，替俺妆楼生色多矣！（末）见笑。（向旦介）请教尊号，就此落款。（旦）年幼无号。（小旦）就求老爷赏他二字罢。（末思介）《左传》云：“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就叫他香君如何^ꨁ？（小旦）甚妙！香君过来谢了。（旦拜介）多谢老爷。（末笑介）连楼名都有了。（落款介）崇祯癸未仲春，偶写墨兰于媚香楼，博香君一笑。贵筑杨文骢^ꨂ。（小旦）写画俱佳，可称双绝。多谢了！（俱坐介。末）我看香君国色第一，只不知技艺若何？（小旦）一向娇养惯了，不曾学习。前日才请一位清客，传他词曲。（末）是那个？（小旦）就叫甚么苏昆生。（末）苏昆生，本姓周，是河南人，寄居无锡。一向相熟的，果然是个名手。（问介）传的那套词曲？（小旦）就是《玉茗堂四梦》^ꨃ。（末）学会多少了？（小旦）才将《牡丹亭》学了半本。（唤介）孩儿，杨老爷不是外人，取出曲本快快温习。待你师父对过，好上新腔。（旦皱眉介）有客在坐，只是学歌怎的？（小旦）好傻话，我们门户人家^ꨄ，舞袖歌裙，吃饭庄屯^ꨅ。你不肯学歌，闲着做甚？（旦看曲本介）

【前腔】（小旦）生来粉黛围，跳入莺花队^ꨆ，一串歌喉，是俺金钱地。莫将红豆轻抛弃，学就晓风残月坠^ꨇ。缓拍红牙^ꨈ，夺了宜春翠，门前系住王孙辔。

（净扁巾、褶子^ꨉ，扮苏昆生上）闲来翠馆调鹦鹉^ꨊ，懒去朱门看牡丹。在下固始苏昆生是也，自出阮衙，便投妓院，做这美人的教习，不强似做那义子的帮闲么？（竟入见介）杨老爷在此，久违了。（末）昆老恭喜，收了一个绝代的门生。（小旦）苏师父来了，孩儿见礼。（旦拜介。净）免劳罢。（问介）昨日学的曲子，可曾记熟了？（旦）记熟了。（净）趁着杨老爷在坐，随我对来，好求指示。（末）正要领教。（净、旦对坐唱介）

【皂罗袍】^ꨋ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净）错了错了，“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不可连下去。另来，另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净）又不是了，“丝”字是务头^ꨌ，要在嗓子内唱。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韶光贱。

（净）妙，妙！是的狠了，往下来。

【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䕷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净）这句略生些，再来一遍。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闲凝盼，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的圆。

（净）好，好！又完一折了。（末对小旦介）可喜令嫒聪明的紧，不愁又是一个名妓哩。（向净介）昨日会着侯司徒的公子侯朝宗，客囊颇富，又有才名，正在这里物色名姝。昆老知道么？（净）他是敝乡世家，果然大才。（末）这段姻缘，不可错过的。

【琐窗寒】破瓜碧玉佳期^ꨍ，唱娇歌，细马骑。缠头掷锦^ꨎ，携手倾杯；催妆艳句，迎婚油壁^ꨏ。配他公子千金体，年年不放阮郎归^ꨐ，买宅桃叶春水^ꨑ。

（小旦）这样公子肯来梳栊，好的紧了。只求杨老爷极力帮衬，成此好事。（末）自然在心的。

【尾声】（小旦）掌中女好珠难比，学得新莺恰恰啼，春锁重门人未知。

如此春光，不可虚度，我们楼下小酌罢。（末）有趣。（同行介）

（末）苏小帘前花满畦^ꨒ，

（小旦）莺酣燕懒隔春堤。

（旦）红绡裹下樱桃颗^ꨓ，

（净）好待潘车过巷西^ꨔ。

注释：

ꨁ香君：即李香君，上元（今江苏南京）人，秦淮名妓，娇小玲珑，肤如凝脂，面若桃花，聪慧敏俊，娇媚可怜，人称“香扇坠”。余怀曾赠诗与香君：“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魏子一书诗于粉壁，杨文骢画崇兰、诡石于左偏，时人称为“三绝”。李香君所住的媚香楼因此盛名于秦淮曲中。暖红室本眉批曰：“取《左传》为香君注脚，一部奇文，有本有源。”

ꨂ贵筑：即贵阳。

ꨃ 《玉茗堂四梦》：明末剧作家汤显祖创作的四种传奇作品：《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因四剧均写到梦，故称“四梦”。玉茗堂，为汤显祖的书斋名。因汤显祖为临川（今属江西）人，《玉茗堂四梦》也称《临川四梦》。

ꨄ门户人家：谓妓院。

ꨅ吃饭庄屯：谓营生之所，引申为营生之资本。

ꨆ “生来粉黛围”二句：粉黛围、莺花队，谓妓院。莺花，对妓女的称呼。

ꨇ学就晓风残月坠：谓学唱歌舞表演。晓风残月，典出柳永《雨霖铃》词，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之句。

ꨈ红牙：奏乐的拍板，用檀木制成，色红，故曰。

ꨉ扁巾：原作“扇巾”，据暖红室本改。褶（xí）子：原作“裙子”，据暖红室本改。戏衣的一种，在剧中主要由普通人物穿着，即斜领长衫，分男、女两类。

ꨊ翠馆：指妓院。

ꨋ 【皂罗袍】：该曲辞与之后的【好姐姐】曲，同为汤显祖《牡丹亭·惊梦》曲文，是女主角杜丽娘游玩后花园时所唱。此二曲表现了李香君随苏昆生学唱昆曲的情景。暖红室本眉批曰：“教歌一事，便用三样变法，此与五段鼓词天然对待。”

ꨌ务头：戏曲理论术语，指曲中要点处，需要演唱者充分发挥，俗称“做腔”处。

ꨍ破瓜碧玉：指青春少女。破瓜，指十六岁的少女，“瓜”字拆开，是两个“八”字，故二八为十六。碧玉，人名。据《乐府诗集》引《乐苑》载，南朝宋汝南王宠爱小妾碧玉，作《碧玉歌》三首歌之，其一曰：“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ꨎ缠头掷锦：谓古时艺人歌舞结束后收到的财物。缠头，原指艺人将锦帛缠在头上作装饰，客人常以锦帛为礼物赠与艺人。后引申为赠送艺人财物的通称。掷锦，谓赠与锦帛。

ꨏ油壁：“油壁车”的省称。车身用油彩装饰，多为妇女乘坐。

ꨐ阮郎：指阮肇。相传东汉时，剡县人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巧遇仙女，相与结婚，流连半年。后回乡发现，子孙已历数代。后引申为情郎。

ꨑ桃叶春水：指桃叶渡，在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桃叶，人名，晋代王献之爱妾，相传曾于此渡河，故称。暖红室本眉批曰：“结句绝唱。”

ꨒ苏小：指苏小小，南齐时钱塘歌妓，历代文人骚客为之作诗吟诵而出名。此处隐喻李香君。

ꨓ颗：原作“夥”，据清康熙刊本改。

ꨔ好待潘车过巷西：谓等待侯方域的到来。潘车，指潘岳乘坐的车子。相传潘岳貌美，乘舆上街，引得妇女们掷果、围观。

点评：

本出出评：“传奇第二折，谓之正旦家门，正旦，李香君也，杨龙友、李贞丽是香君陪宾，苏昆生是香君业师，故先令出场，前折柳说贾凫西鼓词，奇文也；此折苏教汤若士南曲，妙文也。皆文章对待法。”“曲白温柔艳冶，设色点染，恰与香君相称。”

《传歌》依旧是“生旦家门”的套数，将视野从侯方域身上移到了李香君身上，从李香君角度介绍了杨文骢、李贞丽、苏昆生。虽说仍为引出人物、铺叙情节的陈规，但该出力图有所变化，与前一出侯方域直接出场不同的是，李香君是经由杨文骢、李贞丽二人的出场铺垫后，才辗转出现在观众面前的。出场方式的不同，可以产生舞台节奏的不同，避免观众的倦怠。

与《听稗》出关心家国的人物相对应，《传歌》出所引出的人物，则是“不知亡国恨”的妓馆中人，比之于复社文人的无奈，他们是真正的麻木不仁。但是在这麻木之下，却又是各不相同的心态。在李香君，其年尚幼，对于家国大义并不全然了解；在李贞丽，她一心只在生意经营上，根本不闻国事；而在杨文骢，他游走于阮、马和复社文人间，不谈国事是因为其八面玲珑的性格；而在苏昆生，他愤于阮大铖认贼作父、毅然出走，视妓馆为避世之地，与李香君、李贞丽、杨文骢又有所不同。同为麻木、各自有不同心态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听稗》出复社文人和柳敬亭之间虽然身份不同、却有相同志趣的人物形象设立，可以说是互相补足的。

从矛盾冲突而言，这两出戏的侧重也互为补充。《听稗》出的侧重点是众人对于国愁家患的担忧，在于“兴亡之感”；而《传歌》出的侧重点是诸人对于情缘的牵架，在于“离合之情”。故而，《听稗》着重点出的是复社文人与阮、马之间的冲突，这是后续矛盾的推动；《传歌》着重点出的则是李香君与侯方域的般配，这是后续情节的动因。《传歌》一出，实现了矛盾冲突在“国仇家恨”上的达成，铺衍出了一个从国家到个人的完整架构体系。

另外杨文骢形象的设置，颇有其独特之处。他一方面与马士英、阮大铖有密切的关系，另一方面又与复社文人交好，是一个处在冲突势力夹缝中的人物。其圆滑与八面玲珑，就不言而喻了。后来杨文骢得马士英起用，而又暗中帮助侯方域等人脱逃，也正是由于他独特的身份地位，才得以实现。没有杨文骢，以血点染桃花扇的事情就无从发生，他在全剧中之地位可见一斑。

历史上的杨文骢是贵阳人，诗画皆工，因仕途不顺而寄情山水、放浪形骸，《桃花扇》中的杨文骢形象几乎全然依照事实。该出中“写兰”一事，也并非孔尚任虚构，而是真实发生、为人们流传许久的美谈。无怪日后汪笑侬改编《桃花扇》一戏时，题诗首先谈及杨文骢，说：“风流输与杨龙友，扇底桃花画出来。却被云亭收拾去，侬今一跃上歌台。”

苏昆生教曲一段，也是本剧常为人所提及者。清代文学艺术作品有集大成的特色，常常广收博采，在与其他作品的互文中增加作品的厚重感，实现作品艺术境界上的超越。该出中的教曲一段亦是如此。尽管自古以来名曲名段不在少数，但是能与李香君身份、年纪相贴合的，莫过于《牡丹亭》中的【皂罗袍】【好姐姐】唱段了。《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正是在这两曲之后，感悟到生命的自由与无限，继而能与柳梦梅相会。剧中由李香君演唱此二曲，一方面是为了展现李香君的才情，另一方面亦是对于侯、李二人相遇的暗示。

生来粉黛围，跳入莺花队，一串歌喉，是俺金钱地。莫将红豆轻抛弃，学就晓风残月坠。缓拍红牙，夺了宜春翠，门前系住王孙辔。

第三出 哄丁^ꨁ（癸未三月）

（副净、丑扮二坛户上^ꨂ。副净）俎豆传家铺排户^ꨃ，（丑）祖父。（副净）各坛祭器有号簿，（丑）查数。（副净）朔望开门点蜡炬^ꨄ，（丑）扫路。（副净）跪迎祭酒早进署^ꨅ，（丑）休误。（丑）怎么只说这样没体面的话？（副净）你会说，让你说来。（丑）四季关粮进户部^ꨆ，（副净）夸富。（丑）红墙绿户阖家住，（副净）娶妇。（丑）干柴只靠一把锯，（副净）偷树。（丑）一年到头不吃素，（副净）腌胙^ꨇ。（丑）啐！你接得不好，到底露出脚色来^ꨈ。（同笑介）咱们南京国子监铺排户，苦熬六个月，今日又是仲春丁期^ꨉ。太常寺早已送到祭品^ꨊ，待俺摆设起来。（排桌介。副净）栗、枣、芡、菱、榛。（丑）牛、羊、猪、兔、鹿。（副净）鱼、芹、菁、笋、韭。（丑）盐、酒、香、帛、烛^ꨋ。（副净）一件也不少，仔细看着，不要叫赞礼们偷吃，寻我们的晦气呀。（副末扮老赞礼暗上）啐！你坛户不偷就够了，倒赖我们。（副净拱介）得罪，得罪！我说的是那没体面的相公们，老先生是正人君子，岂有偷嘴之理？（副末）闲话少说，天已发亮，是时候了，各处快点香烛。（丑）是。（同混下。外冠带执笏^ꨌ，扮祭酒上）

【粉蝶儿】松柏笼烟，两阶蜡红初翦。排笙歌，堂上宫悬。捧爵帛，供牲醴，香芹早荐^ꨍ。（末冠带执笏，扮司业上^ꨎ）列班联，敬陪南雍释奠^ꨏ。

（外）下官南京国子监祭酒是也。（末）下官司业是也。今值文庙丁期，礼当释奠。（分立介。小生衣巾，扮吴应箕上）

【四园春】楹鼓逢逢将曙天^ꨐ，诸生接武杏坛前^ꨑ。（杂扮监生四人上）济济礼乐绕三千，万仞门墙瞻圣贤。（副净满髯冠带，扮阮大铖上）净洗含羞面，混入几筵边。

（小生）小生吴应箕，约同杨维斗、刘伯宗、沈昆铜、沈眉生众社兄^ꨒ，同来与祭。（杂四人）次尾社兄到的久了，大家依次排起班来。（副净掩面介）下官阮大铖，闲住南京，来观盛典。（立前列介。副末上，唱礼介）排班。班齐。鞠躬。俯伏。兴。伏俯。兴。俯伏。兴。伏俯。兴。（众依礼各四拜介）

【泣颜回】（合）百尺翠云巅，仰见宸题金匾^ꨓ。素王端拱^ꨔ，颜曾四座冠冕^ꨕ。迎神乐奏，拜彤墀齐把袍笏展^ꨖ。读诗书不愧胶庠^ꨗ，畏先圣洋洋灵显。

（拜完立介。唱礼介）焚帛，礼毕。（众相见揖介）

注释：

ꨁ哄丁：谓丁祭之日复社社员与阮大铖吵闹。哄，哄吵，哄闹。丁，指丁祭，又称祭丁，清代祭孔之礼，每年春秋仲月（阴历二月、八月）的第一个丁日祭祀孔子。

ꨂ坛户：指掌管坛场财物、负责祭奠物品的人。坛，指古代以坛作为祭天或祭祖之所。

ꨃ俎豆传家铺排户：俎、豆，器具，祭祀时用来装盛祭品。传家，指坛户子孙承袭祖辈之职。铺排户，即坛户。铺排，即摆铺、安排祭品。

ꨄ朔望开门点蜡炬：谓每月初一、十五，民间习俗要烧香拜佛。朔，指农历每月初一。望，指农历每月十五。

ꨅ祭酒：官名，原指飨宴时酹酒祭神或祭祖的长者，后指主管太学的首席官。自隋唐始，国子监的主管官，才称为祭酒。这里指国子监祭酒。

ꨆ关粮：指官府发放的粮饷，一般用于救灾或支援边关。

ꨇ胙（zuò）：祭祀时献祭的肉。

ꨈ脚色：原指履历，后指戏曲舞台上生、旦、净、末、丑人物类型。此处采用本义，指身份、面目。

ꨉ仲春丁期：指每年二月第一个丁日的祭期。

ꨊ太常寺：古代掌管文庙礼乐的官署。

ꨋ帛：原作“蜡”，据清康熙刊本改。

ꨌ外：明清传奇脚色术语，主要扮演老年男子。冠带执笏（hù）：指剧中角色吴应箕穿官服、执笏上台。冠带，冠或带，原为官吏或士大夫的代称，此处指穿戴官服。执笏，古代大臣朝拜天子或臣僚相见时，手持玉石、象牙或竹木做的手板为礼，此处指手持笏板。

ꨍ “捧爵帛”三句：捧出爵帛，献上牲醴，举荐香芹。爵，酒器。帛，丝织品。牲，祭祀用的全牛。醴，甜酒。芹，芹菜。爵、帛、牲、醴、香、芹，皆为供奉祭品和祭器。

ꨎ司业：学官名，国子监的副主管，主要协助祭酒，掌管儒学、训导之业。

ꨏ南雍：也称南监，明代南京国子监的别称。释奠：祭奠先圣先师之礼。

ꨐ楹鼓：也称建鼓，鼓下有木柱贯穿于中。逢逢（péng）：击鼓后发出的声响。

ꨑ接武：古代在堂室缓慢步行的礼节。武，足迹。杏坛：原指山东曲阜孔庙大成殿前孔子筑坛讲授之处，此处指南京孔庙。

ꨒ杨维斗：名廷枢，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刘伯宗：名城，贵池（今属安徽）人。沈昆铜：名士柱，芜湖（今属安徽）人。沈眉生：名寿民，宣城（今属安徽）人。此四人与吴应箕同称复社五秀才。

ꨓ宸题：御题。宸，原指屋檐，后借指天子居所，引申为天子、帝王。

ꨔ素王：原指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的人。后尊孔子为素王。端拱：端坐拱手的样子。

ꨕ颜曾四座：指配祀孔子的四人——颜渊、曾参、子思、孟子。

ꨖ彤墀（chí）：即丹墀，原指宫殿前的红色石阶，后借指宫殿或朝廷。

ꨗ胶庠（xiáng）：周朝时，称大学为胶，小学为庠，后为学校通称。

【前腔】（外、末）北面并臣肩，共事春丁荣典。趋跄环佩，鹓班鹭序旋转^ꨁ。（小生等）司笾执豆^ꨂ，鲁诸生尽是瑚琏选^ꨃ。（副净）喜留都^ꨄ，散职逍遥；叹投闲，名流谪贬。

（外、末下。副净拱介。小生惊看，问介）你是阮胡子，如何也来与祭？唐突先师，玷辱斯文。（喝介）快快出去！（副净气介）我乃堂堂进士，表表名家，有何罪过，不容与祭？（小生）你的罪过，朝野俱知，蒙面丧心，还敢入庙！难道前日防乱揭帖，不曾说着你病根么？（副净）我正为暴白心迹，故来与祭。（小生）你的心迹，待我替你说来。

【千秋岁】魏家干，又是客家干^ꨅ，一处处儿字难免。同气崔、田^ꨆ，同气崔、田，热兄弟粪争尝，痈同吮^ꨇ。东林里丢飞箭，西厂里牵长线^ꨈ，怎掩旁人眼？（合）笑冰山消化^ꨉ，铁柱翻掀。

（副净）诸兄不谅苦衷，横加辱骂，那知俺阮圆海原是赵忠毅先生的门人^ꨊ。魏党暴横之时，我丁艰奔走^ꨋ，何曾伤害一人？这些话都从何处说起？

【前腔】飞霜冤^ꨌ，不比黑盆冤，一件件风影敷衍。初识忠贤，初识忠贤，救周、魏^ꨍ，把好身名，甘心贬。前辈康对山，为救李崆峒，曾入刘瑾之门^ꨎ。我前日屈节，也只为着东林诸君子，怎么倒责起我来？春灯谜谁不见^ꨏ，十错认无人辩，个个将咱谴。（指介）恨轻薄新进，也放屁狂言！

（小生）好骂，好骂！（众）你这等人，敢在文庙之中公然骂人，真是反了。（副末亦喊介）反了，反了！让我老赞礼，打这个奸党。（打介。小生）掌他的嘴，挦他的毛^ꨐ。（众乱采须，指骂介）

【越恁好】阉儿珰子^ꨑ，阉儿珰子，那许你拜文宣^ꨒ？辱人贱行，玷庠序^ꨓ，愧班联。急将吾党鸣鼓传，攻之必远。屏荒服^ꨔ，不与同州县；投豺虎，只当闲猪犬。

（副净）好打，好打！（指副末介）连你这老赞礼，都打起我来了。（副末）我这老赞礼，才打你个知和而和的。（副净看须介）把胡须都挦落了，如何见人？可恼之极！（急跑介）

【红绣鞋】难当鸡肋拳揎^ꨕ，拳揎。无端臂折腰颠，腰颠。忙躲去，莫流连。（下。小生、众）分邪正，辩奸贤，党人逆案铁同坚。

【尾声】当年势焰掀天转，今日奔逃亦可怜。儒冠打扁，归家应自焚笔砚。

（小生）今日此举，替东林雪愤，为南监生光，好不爽快！以后大家努力，莫容此辈再出头来。（众）是，是！

（众）堂堂义举圣门前，

（小生）黑白须争一着先，

（众）只恐输赢无定局，

（小生）治由人事乱由天。

注释：

ꨁ鹓（yuān）班鹭序：鹓、鹭两种鸟飞行时有行列，后比喻文武百官排列有序。此处指参加祭典的人井然有序。

ꨂ司笾（biān）执豆：原指用来盛水果、肉类的祭器，借指祭祀时的礼仪等，后指执掌礼法。笾，竹制的器具，祭礼时装放水果。豆，木制的器具，祭礼时装载酒肉，皆为古代礼器。

ꨃ瑚琏：古代举行重大祭祀活动时，用来盛黍稷的玉器。《论语·公冶长》篇，孔子称子贡为“瑚琏”，引申为有治国才能的人。

ꨄ留都：古时王朝迁都后，将旧都称作留都。明朝迁都北京后，南京称作留都。

ꨅ “魏家干”二句：指阮大铖趋附魏忠贤和客氏，做他们的干儿。魏家，指魏忠贤。客家，指明熹宗朱由校奶母客氏，定兴（今河北定州）人，与魏忠贤勾结，把持朝政。

ꨆ崔：指崔呈秀。田：指田尔耕。二人皆为魏党之凶悍者。

ꨇ粪争尝，痈同吮：尝粪典自战国越王勾践的故事，吮痈典自汉朝邓通的故事，此处借喻阮大铖对权奸的趋炎附势、恭维奉承。

ꨈ “东林里丢飞箭”二句：谓阮大铖献媚魏党，陷害东林党人。东林，指东林党。丢飞箭，指暗中害人。西厂，指明成祖时期设立的特务机关，由宦官掌管。牵长线，指暗中密切联系。

ꨉ冰山：冰山遇天暖即化，比喻权势只能显赫一时，不可久恃。典自唐代张彖（tuàn），时杨国忠势焰倾朝，有人劝张彖也去逢迎，被张彖拒绝，他认为杨的权势如同冰山，终有消融之日。后果真应验。

ꨊ赵忠毅：指明末大臣赵南星，字梦白，高邑（今属河北）人。明天启时，升吏部尚书，不畏权贵，直言上疏，获罪于魏忠贤，谪戍代州，病卒于戍所。崇祯朝，追谥为“忠毅”。

ꨋ丁艰：也称丁忧，古人对父母丧亡之讳称，意为遭逢艰难。

ꨌ飞霜冤：比喻受冤。典自春秋邹衍事，他受冤下狱，仰天大哭，感动天地，六月飞雪。此处阮大铖借之为己辩护。

ꨍ周：指周朝瑞，字思永，临清人。魏：指魏大中，字孔时，嘉善人。两人皆明天启朝谏官，因弹劾魏氏、客氏，被杖毙。

ꨎ “前辈康对山”三句：康对山，指康海，字德函，号对山。李崆峒，名梦阳，字献吉，明代文学家，文学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李梦阳曾经获罪下狱，求救于康海，康海谒拜刘瑾为请，梦阳得以获释。后刘瑾败，康海受牵连落职，梦阳不管不救。马中锡撰《中山狼》小说讥之。

ꨏ春灯谜：指阮大铖所撰《春灯谜》，剧末一出《表错》借剧中人物之口总结全剧为“十错认”，有人据此认为阮氏在表悔过之意。暖红室本眉批曰：“十错认，乃悔过之书，谁知将错就错，虽有六州铁，不能更铸矣。”

ꨐ挦（xián）：拔，扯。

ꨑ珰（dāng）子：原为汉代武职宦官帽上的装饰品，后指宦官。

ꨒ文宣：指孔子，唐玄宗封孔子为文宣王。

ꨓ庠序：地方官学之名。

ꨔ屏（bǐng）荒服：谓屏除、放逐到荒原边地。荒服，指国家边境之地，距京都四千五百里至五千里的地方。

ꨕ鸡肋拳揎（xuān）：谓身体孱弱，经不住拳打。典自晋代刘伶事。他醉后与人吵架，那人挽起袖子要打他，他说，鸡肋顶不住你的拳打，那人遂大笑罢手。鸡肋，比喻身体瘦弱，像鸡的肋骨。揎，挽起袖子。

点评：

本出出评：“此一折乃秀才发难之始，秀才五而次尾称雄，公子三而定生号长，皆以攻阮胡之奸也。朝宗之姻缘，遂以逼而成。”“秀才之打阮也，于场上做出；公子之骂阮也，于白中说出：是文章变换法。”“此折曲白俱自《史记》脱化，慷慨激昂，如见须眉，奇文也。”“奇部四人，偶部八人，独阮大铖最先出场，为阳中阴生之渐。”

本出里，复社文人与阮大铖同赴丁祭，阮大铖被吴应箕认出，遂与复社文人发生冲突。最终，阮大铖被复社文人及老赞礼痛打轰出。这是复社文人与奸党的第一次冲突，以复社文人的获胜而告终，但也显示出胜利背后隐藏的危机。

值得一说的，是该出所体现的史家笔法。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带有个人喜好，这是无可厚非的，但难能可贵的是，还能做到不偏不倚，既不特别抹黑阮大铖，也不刻意维护复社文人，是以能够真正让这部传奇作品跻身史诗之地位。

阮大铖在历史上颇富争议，一方面以文才而为人们所称道，《春灯谜》《燕子笺》诸传奇作品，一度被认为是踵武汤显祖的佳作；另一方面又因人品而为人们诟病，先后攀附魏忠贤、马士英，又投降南下清军，毫无人格、气节可言。但脱离开忠孝节义的伦理观念来看，阮大铖亦是一个在历史波劫中难以把握自身命运的悲剧性人物，并不是生性邪恶的歹徒。

故而在描绘此人物时，孔尚任并没有一味贬斥阮大铖，而是依据客观的史料，展现出其积极向复社文人靠拢的努力一面，给予其自我辩解的机会。然而，复社文人并没有给阮大铖一个机会，反而对其殴打、辱骂，由此在阮大铖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复社文人素以气节著称，一度被人们视为忠孝节义的典范。但客观而言，复社文人却不可不谓一批空谈误国的理想主义者，并没有挽救明王朝的能力。

复社文人对于阮大铖的态度也是简单粗暴的，他们不顾阮大铖的辩解与悔改，一味对其进行殴打、驱逐。在屡遭奸佞专国的明代，与严嵩、魏忠贤一类奸臣进行斗争，固然已成自觉的社会风气，但这么不假思索地进行排挤、驱逐，也显示出复社文人气节掩饰下的高傲与莽撞。正因此，复社文人将阮大铖彻底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为日后所遭受的打击报复埋下了祸根。

孔尚任自有其好恶，否则不会将阮大铖划入丑扮的副净，将复社文人划入俊扮的小生，但在人物描绘上，他并没采用脸谱化的刻画方式，而是遵从历史事实，将阮大铖、复社文人都塑造成了性格多元的人物，将他们置入《哄丁》这一精心设计的情境之中——虽然说《哄丁》一事只不过是孔尚任的虚构笔墨，然而这一虚构的关目，却与复社、阮大铖的历史形象贴合紧密，亦可见其史家笔法的精严。

为了充分展现事件与人物，出场的人物、行动安排，也是相当错落有致的。

一开场并未展现丁祭的森严场景，而先从几个坛户的戏谑、打骂起手。这样安排一是为调剂观众情绪，缓和气氛；二是为铺垫后续祭祀，形成反差。从坛户而引出赞礼、祭酒、司业，为丁祭的进行做了过渡。随后复社文人与阮大铖相继登场，是以庄严肃穆的丁祭典礼正式进行。丁祭之后，阮大铖为吴应箕所发现，众人责打阮大铖，将其轰出，场面再次陷入混乱。

由此，整出戏都在“乱—序—乱”的节奏演变中进行，“序”既是两个“乱”之间情节上的承接，又是两个“乱”节奏上的调剂。这样的安排，是从戏剧节奏的角度考量的结果，使得矛盾冲突得以循环上升，达到激化的地步。

对于角色的唱念安排，孔尚任也颇费了一番心思，保证了每个出场角色都有唱念。如二坛户间的对白，不仅内容生动有趣，形式也十分灵活，两者的言语长短相接、前后相承，并且运用类似后世相声“三翻四抖”的方式，托出包袱“到底露出脚色来”，颇为机趣。

随后几个曲牌，或为合唱，或为诸角色分唱，总是兼顾到在场各方的存在，使得舞台上不存在冷场现象。如【四园春】一曲，即小生、杂、副净三方面角色分唱，在人物的转换对比中，显示出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形象。尤其阮大铖“净洗含羞面，混入几筵边”两句，彰显出其混迹于复社文人当中诚惶诚恐的心态。后面一曲【泣颜回】（北面并臣肩），外与末、小生与杂、副净三方分唱，于场面而言，转换得当而有气度；于人物而言，分唱的相互对比更体现出人物形象的不同。

文辞与前几出戏相比，风格有所变化，前几出可称为雅致——哪怕是通俗的鼓词，也唱出《论语》中的典故。而这一出戏的文辞可用直白通俗来形容，即使以文才著名的阮大铖、复社文人，也都口出谩骂之语，毫无文雅可言。

然而直白并非粗野，骂语的出口也需要稳固情绪的支撑，才能免于鄙俗。即使是极端的语言，也须有极端的情绪为基础，才不至于显得油滑鄙贱。阮大铖两句“轻薄恨新进，也放屁狂言”，是建立在阮大铖对自己身世遭遇不满的基础之上的。复社文人对于阮大铖的辱骂，更是源自对阉党败政的痛恨。所以，这一出虽然不乏谩骂之语，但与诸多以洒狗血为乐的戏剧作品不同，仍有高下之别。

第四出 侦戏（癸未三月）

（副净扮阮大铖忧容上）

【双劝酒】^ꨁ前局尽翻，旧人皆散^ꨂ；飘零鬂斑，牢骚歌懒；又遭时流欺谩，怎能得高卧加餐？

下官阮大铖，别号圆海。词章才子，科第名家。正做着光禄吟诗^ꨃ，恰合着步兵爱酒^ꨄ。黄金肝胆，指顾中原。白雪声名，驰驱上国。可恨身家念重，势利情多；偶投客、魏之门，便入儿孙之列。那时权飞烈焰，用着他当道豺狼。今日势败寒灰，剩了俺枯林鸮鸟^ꨅ。人人唾骂，处处击攻。细想起来，俺阮大铖也是读破万卷之人，什么忠佞贤奸，不能辨别？彼时既无失心之疯，又非汗邪之病，怎的主意一错，竟做了一个魏党？（跌足介）才题旧事，愧悔交加。罢了，罢了！幸这京城宽广，容的杂人，新在这裤子裆里买了一所大宅^ꨆ，巧盖园亭，精教歌舞，但有当事朝绅，肯来纳交的，不惜物力，加倍趋迎。倘遇正人君子，怜而收之，也还不失为改过之鬼。（悄语介）若是天道好还，死灰有复燃之日，我阮胡子呵，也顾不得名节，索性要倒行逆施了。这都不在话下。昨日文庙丁祭，受了复社少年一场痛辱，虽是他们孟浪，也是我自己多事。但不知有何法儿，可以结识这般轻薄。（搔首寻思介）

【步步娇】小子翩翩皆狂简^ꨇ，结党欺名宦，风波动几番。挦落吟须，捶折书腕。无计雪深怨，叫俺闭户空羞赧。

（丑扮家人持帖上）地僻疏冠盖^ꨈ，门深隔燕莺。禀老爷，有帖借戏。（副净看帖介）通家教弟陈贞慧拜^ꨉ。（惊介）呵呀！这是宜兴陈定生，声名赫赫，是个了不得的公子，他怎肯向我借戏？（问介）那来人如何说来？（丑）来人说，还有两位公子，叫什么方密之、冒辟疆^ꨊ，都在鸡鸣埭上吃酒^ꨋ，要看老爷新编的《燕子笺》^ꨌ，特来相借。（副净吩咐介）速速上楼，发出那一副上好行头^ꨍ，吩咐班里人梳头洗脸，随箱快走。你也拿帖跟去，俱要仔细着。（丑应下。杂抬箱，众戏子绕场下。副净唤丑介）转来。（悄语介）你到他席上，听他看戏之时，议论什么，速来报我。（丑）是。（下。副净笑介）哈哈！竟不知他们目中还有下官，有趣，有趣！且坐书斋，静听回话。（虚下。末巾服扮杨文骢上）周郎扇底听新曲，米老船中访故人^ꨎ。下官杨文骢，与圆海笔砚至交^ꨏ，彼之曲词，我之书画，两家绝技，一代传人。今日无事，来听他燕子新词，不免竟入。（进介）这是石巢园^ꨐ，你看山石花木，位置不俗，一定是华亭张南垣的手笔了^ꨑ。（指介）

注释：

ꨁ 【双劝酒】：暖红室本眉批曰：“声调可怜。”

ꨂ “前局尽翻”二句：谓魏忠贤失势以后，魏党尽数散去的局面。前局，指魏忠贤专权时的局面。旧人，指魏党。

ꨃ光禄吟诗：阮大铖以颜延之自比。南朝诗人颜延之，曾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光禄，官名。明末崇祯即位后，阮大铖弹劾崔呈秀、魏忠贤，攻击东林党，被升任为光禄卿，旋即被罢。

ꨄ步兵爱酒：阮大铖以阮籍自比。南朝诗人阮籍，曾官至步兵校尉，嗜酒，故有步兵爱酒之说。步兵，官名，阮籍曾任步兵校尉。

ꨅ鸮（xiāo）鸟：一种恶鸟，比喻凶恶之人。

ꨆ裤子裆：金陵地名，即库司坊，与“裤子裆”谐音。阮大铖曾购宅于此，被人称为“裤子裆里阮”。甘熙《白下琐言》曰：“阮大铖宅在城南库司坊（即今小门口处），世人秽其名曰‘裤子裆’。”“裤子裆”地名是否因阮大铖而起，不确。暖红室本眉批曰：“阮胡所住裤子裆，今人皆避而不居，地以人废矣。”

ꨇ狂简：指年轻人因自负高志而显得狂妄的样子。语出《论语·公冶长》，原文为：“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ꨈ冠盖：原指官员戴的帽子和所乘的车盖，借指官员。

ꨉ通家：指世交。

ꨊ方密之、冒辟疆：即方以智、冒襄，与侯方域、陈贞慧称“明末四公子”，是当时社会名流。方以智，名密之，桐城（今属安徽）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明亡后，出家为僧。冒辟疆，名襄，如皋（今属江苏）人。明诸生。复社骨干。入清后，读书自娱，拒绝出仕。著有《水绘园诗文集》等。

ꨋ鸡鸣埭（dài）：即鸡笼山，今南京之鸡鸣寺，南京名胜之一。

ꨌ 《燕子笺》：阮大铖传奇作品之一。

ꨍ行头：戏曲专用名词，指演戏所用的服饰、道具等。

ꨎ “周郎扇底听新曲”二句：周郎，指周瑜，其人精通音律。扇底，化用苏轼《念奴娇》中所言周瑜“羽扇纶巾”之典故。因阮大铖创作传奇，也懂音律，故将他比作周瑜。米老，指米芾，北宋著名书画家。船中，化用米芾常携书画乘舟游览之典故，此处为杨文骢自比米芾。

ꨏ笔砚至交：比喻诗友、文友。暖红室本眉批曰：“两家绝技今俱传矣，以人品论，稍屈龙友。”

ꨐ石巢园：阮大铖私家园林之名，位于南京城南库司坊，他在此创作传奇四种。

ꨑ张南垣（yuán）：名涟，上海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明末清初著名的园林建筑家，无锡寄畅园是其代表作。

【风入松】花林疏落石斑斓，收入倪、黄画眼^ꨁ。（仰看，读介）咏怀堂，孟津王铎书^ꨂ。（赞介）写的有力量。（下看介）一片红毹铺地^ꨃ，此乃顾曲之所^ꨄ。草堂图里乌巾岸^ꨅ，好指点银筝红板。（指介）那边是百花深处了，为甚的萧条闭关？敢是新词改，旧稿删。

（立听介）隐隐有吟哦之声，圆老在内读书。（呼介）圆兄，略歇一歇，性命要紧呀！（副净出见，大笑介）我道是谁，原来是龙友。请坐，请坐！（坐介。末）如此春光，为何闭户？（副净）只因传奇四种，目下发刻^ꨆ，恐有错字，在此对阅。（末）正是，闻得《燕子笺》已授梨园^ꨇ，特来领略。（副净）恰好今日全班不在。（末）那里去了？（副净）有几位公子借去游山。（末）且把钞本赐教，权当《汉书》下酒罢。（副净唤介）叫家僮安排酒酌，我要和杨老爷在此小饮。（内）晓得。（杂即排酒果介。末、副净同饮、看书介）

【前腔】^ꨈ（末）新词细写乌丝阑^ꨉ，都是金淘沙拣。簪花美女心情慢^ꨊ，又逗出烟慵云懒^ꨋ。看到此处，令人一往情深。这燕子衔春未残^ꨌ，怕的杨花白，人鬂斑。

（副净）芜词俚曲，见笑大方。（让介）请干一杯。（同饮介。丑急上）传将随口话，报与有心人。禀老爷，小人到鸡鸣埭上，看着酒斟十巡，戏演三折，忙来回话。（副净）那公子们怎么样来？（丑）那公子们看老爷新戏，大加称赞。

【急三枪】点头听，击节赏，停杯看。（副净喜介）妙，妙！他竟知道赏鉴哩。（问介）可曾说些什么？（丑）他说真才子，笔不凡。（副净惊介）阿呀呀！这样倾倒，却也难得。（问介）再说什么来？（丑）论文采，天仙吏，谪人间。好教执牛耳，主骚坛。

（副净佯恐介）太过誉了，叫我难当，越往后看，还不知怎么样哩。（吩咐介）再去打听，速来回话。（丑急下。副净大笑介）不料这班公子，倒是知己。（让介）请干一杯。俺呵，

【风入松】南朝看足古江山，翻阅风流旧案。花楼雨榭灯窗晚，呕吐了心血无限。每日携琴对墙弹，知音赏，这一番。

（末）请问借戏的是那班公子？（副净）宜兴陈定生、桐城方密之、如皋冒辟疆，都是了不得学问，他竟服了小弟。（末）他们是不轻许可人的，这本《燕子笺》词曲么好，有什么说处？（丑急上）去如走兔，来似飞乌，禀老爷，小的又到鸡鸣埭，看着戏演半本，酒席将完，忙来回话。（副净）那公子又讲些什么？（丑）他说老爷呵！

【急三枪】是南国秀、东林彦、玉堂班^ꨍ。（副净佯惊介）句句是赞俺，益发惶恐。（问介）还说些什么？（丑）他说为何投崔、魏，自摧残。（副净皱眉，拍案恼介）只有这点点不才，如今也不必说了。（问介）还讲些什么？（丑）话多着哩，小人也不敢说了。（副净）但说无妨。（丑）他说老爷呼亲父，称干子，忝羞颜，也不过仗人势，狗一般。

（副净怒介）呵呀呀！了不得，竟骂起来了，气死我也！

【风入松】平章风月有何关^ꨎ？助你看花对盏，新声一部空劳赞。不把俺心情剖辩，偏加些恶谑毒讪，这欺侮受应难。

（末）请问这是为何骂起？（副净）连小弟也不解，前日好好拜庙，受了五个秀才一顿狠打。今日好好借戏，又受这三个公子一顿狠骂。此后若不设个法子，如何出门？（愁介。末）长兄不必气恼，小弟倒有个法儿，未知肯依否？（副净喜介）这等绝妙了，怎肯不依？（末）兄可知道，吴次尾是秀才领袖，陈定生是公子班头，两将罢兵，千军解甲矣。（副净拍案介）是呀！（问介）但不知谁可解劝？（末）别个没用，只有河南侯朝宗，与两君文酒至交，言无不听，昨闻侯生闲居无聊，欲寻一秦淮佳丽，小弟已替他物色一人，名唤香君，色艺皆精，料中其意。长兄肯为出梳栊之资，结其欢心，然后托他两处分解，包管一举双擒。（副净拍手，笑介）妙妙！好个计策。（想介）这侯朝宗原是敝年侄^ꨏ，应该料理的。（问介）但不知应用若干？（末）妆奁酒席，约费二百余金，也就丰盛了。（副净）这不难，就送三百金到尊府，凭君区处便了。（末）那消许多？

（末）白门弱柳许谁攀^ꨐ，

（副净）文酒笙歌俱等闲。

（末）惟有美人称妙计，

（副净）凭君买黛画春山。

注释：

ꨁ倪、黄：指倪瓒、黄公望，皆为元代著名山水画家。倪瓒，字元镇，无锡（今属江苏）人。黄公望，字子久，《富春山居图》为其代表作。

ꨂ王铎：字觉斯，号十樵、嵩樵，孟津（今属河南）人，明末清初书法家。

ꨃ红毹（yú）：即红氍（qú）毹。氍毹，原指毛织地毯，多为红色，故称。古代戏曲、歌舞演出常在厅堂的地毯上表演，后借指戏曲演出。

ꨄ顾曲：谓欣赏音乐或戏曲。典自三国周瑜事，周瑜精通音乐，酒席间，如表演有误，他必知之，知之必回头看，故有“周郎顾曲”之说。顾，回头看。

ꨅ草堂图里乌巾岸：草堂、乌巾，指隐士的居所和装扮。岸，指岸帻，头巾高掀，露出前额，显得自由、无束缚。

ꨆ发刻：发覆刻印。

ꨇ梨园：原指唐玄宗在梨园教授歌舞，后来将戏班、家班称为梨园，戏班艺人称为梨园弟子。

ꨈ 【前腔】：暖红室本眉批曰：“谱鸡鸣埭听曲谩骂之状，而谱石巢园侦戏喜怒之情，文笔高绝。”

ꨉ乌丝阑：也称乌丝栏，指纸上或绢上画成或织成直行的黑格线。用红色，称朱丝阑。

ꨊ簪花美女：比喻诗文、书法娟秀、妍媚。典自南朝袁昂《古今书评》：“卫恒书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

ꨋ逗：引。烟慵云懒：指《燕子笺》剧中书生霍都梁与妓女华行云、女子郦飞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ꨌ燕子衔春：《燕子笺》中有燕子衔诗笺、传递爱意的情节。

ꨍ南国秀、东林彦、玉堂班：夸奖阮大铖的文才。南国，指阮氏出身于南方。东林，阮氏在投靠魏忠贤前，曾依附东林党人左光斗。彦，优秀人才。玉堂，即翰林院。

ꨎ平章：评论。

ꨏ年侄：科举时代，同年登科的士子，称同年。同年之子，称年侄。暖红室本眉批曰：“为年侄觅妓，而曰应该料理，丧心语也。”

ꨐ白门：南朝宋时，建康（今江苏南京）城的宣阳门，俗称白门。后作南京的别称。

点评：

本出出评：“此折曲白，俱自《左传》脱化，拟议顿挫，如闻口吻，妙文也。”

杨恩寿《词余丛话》曾如此评价《侦戏》出：“从大铖着笔，始而惊，继而喜，继而怒且惧，写佥壬失路，鬓眉欲活。”

确实如此，本出开场的一段自白，充分体现出阮大铖机诡谄媚的一面：他首先自夸文才，随后悔恨自己因“身家念重”，堕入了魏党泥淖中，写出阮大铖尚有悔改之心，并非全然的恶人。然而后面他试图通过歌舞、钱财，结交权贵、复社文人，以期自我洗白，充分暴露了其用心：并无真正悔改之意，依然想通过结交攀附的手段争名夺利。

阮大铖一方面自惜才名、不甘堕落，另一方面又谄媚逢迎、毫无廉耻；既想报复旧敌、倒行逆施，又想巴结刚刚痛殴自己的复社文人，洗白名节——这样的人物形象，与以往片面化、脸谱化的恶人形象截然不同，体现了人性的复杂，这在传奇作品中也是很少见的。《桃花扇》传奇中人物众多，性格鲜明者如柳敬亭、苏昆生、杨文骢等，然而性格最为丰富的，则莫过于阮大铖。

在随后的段落中，阮大铖的变化确如杨恩寿所说，是“佥壬失路”的典型。

第一轮陈贞慧等人对阮氏的戏大加赞赏，阮大铖高兴异常，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只道“这样倾倒，却也难得”，于是迫不及待地催促下人再去打探。这时，阮大铖的心态已呈膨胀态势，开始对杨文骢自夸：“宜兴陈定生、桐城方密之、如皋冒辟疆，都是了不得学问，他竟服了小弟。”然而还不等他继续自夸下去，下人的到来已经打破了他沉浸其中的幻想——陈贞慧等人在赞叹他的才思之余，又把话锋陡转到他的人品上。

孔尚任充分运用欲抑先扬的手法，通过阮大铖心境的迭转，反映出其对于复社文人群体的憎恶。梁启超在评点《桃花扇》时，引用了阮大铖《春灯谜》的结尾词：“满盘错事如天样，今来兼古往，饶他算将来，到底是个糊涂账。”嘲讽阮大铖机关算尽、却不免受辱的可笑，恐怕阮大铖自己都不会想到，自己的文辞在日后会被人这样引用。

正是由于这样的迭转，阮大铖确知了自己在复社文人心中的定位，这便有了杨文骢其后献计要帮阮大铖改善人际关系的提议：为侯方域梳栊李香君出资，从而借助侯方域结交陈贞慧、吴应箕，以洗白自己的声名。这一建议，也为后面的侯、李相遇以及一系列连贯的情节埋下了伏笔。

该出的遣词造句也是富于文人色彩。阮大铖开场的表白，全是四六骈体，朗朗上口，雅致通俗，“正做着光禄吟诗，恰合着步兵爱酒”两句，因阮大铖曾担任过“光禄卿”一职，在此借机与被人们称为“颜光禄”“阮步兵”的颜延之、阮籍相比照，颇有意味。

即使文人手笔，也不乏戏谑、夸张元素。比如阮大铖所居之地“裤子裆”一事——阮大铖当年所居之处，为南京城司库坊。甘熙在《白下琐言》一书中说：“阮大铖宅在城南库司坊（即今小门口处），世人秽其名曰‘裤子裆’。”“裤子裆”一名，原为百姓对阮大铖的讽刺。但在戏中，阮大铖竟以“裤子裆”自称其寓所，这不可不说是玩笑戏谑了。不过这样的玩笑无伤大雅，不会影响全剧的大格局。

第五出 访翠^ꨁ（癸未三月）

（生丽服上）

【缑山月】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ꨂ，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小生侯方域，书剑飘零，归家无日。对三月艳阳之节，住六朝佳丽之场，虽是客况不堪，却也春情难按。昨日会着杨龙友，盛夸李香君妙龄绝色，平康第一^ꨃ。现在苏昆生教他吹歌，也来劝俺梳栊。争奈萧索奚囊^ꨄ，难成好事。今日清明佳节，独坐无聊，不免信步踏青^ꨅ，竟到旧院一访，有何不可？（行介）

【锦缠道】^ꨆ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丑扮柳敬亭上）黄莺惊晓梦，白发动春愁。（唤介）侯相公何处闲游？（生回头见介）原来是敬亭，来的好也。俺去城东踏青，正苦无伴哩。（丑）老汉无事，便好奉陪。（同行介。丑指介）那是秦淮水了。（生）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丑指介）这是长桥，我们慢慢的走。（生）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丑）不觉来到旧院了。（生）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丑指介）这一条巷里，都是有名姊妹家。（生）果然不同，你看黑漆双门之上，插一枝带露柳

娇黄。

（丑指介）这个高门儿，便是李贞丽家。（生）我问你，李香君住在那个门里？（丑）香君就是贞丽的女儿。（生）妙，妙！俺正要访他，恰好到此。（丑）待我敲门。（敲介。内问介）那个？（丑）常来走动的老柳，陪着贵客来拜。（内）贞娘、香姐，都不在家。（丑）那里去了？（内）在卞姨娘家做盒子会哩^ꨇ。（丑）正是，我竟忘了，今日是盛会。（生）为何今日做会？（丑拍腿介）老腿走乏了，且在这石磴上略歇一歇，从容告你。（同坐介。丑）相公不知，这院中名妓，结为手帕姊妹^ꨈ，就像香火兄弟一般，每遇时节，便做盛会。

【朱奴剔银灯】结罗帕，烟花雁行。逢令节，齐斗新妆。（生）是了，今日清明佳节，故此皆去赴会，但不知怎么叫做盒子会？（丑）赴会之日，各携一副盒儿，都是鲜物异品，有海错、江瑶、玉液浆^ꨉ。（生）那会期做些甚么？（丑）大家比较技艺，拨琴阮^ꨊ，笙箫嘹亮。（生）这样有趣，也许子弟入会么^ꨋ？（丑摇手介）不许，不许！最怕的是子弟混闹，深深锁住楼门，只许楼下赏鉴。（生）赏鉴中意的如何会面？（丑）若中了意，便把物事抛上楼头，他楼上也便抛下果子来。相当，竟飞来捧觞，密约在芙蓉锦帐。

（生）既然如此，小生也好走走了。（丑）走走何妨？（生）只不知卞家住在那厢^ꨌ？（丑）住在暖翠楼，离此不远，即便同行。（行介。生）扫墓家家柳，（丑）吹饧处处箫^ꨍ。（生）莺花三里巷，（丑）烟水两条桥。（指介）此间便是，相公请进。（同入介。末扮杨文骢、净扮苏昆生迎上。末）闲陪簇簇莺花队，（净）同望迢迢粉黛围。（见介。末）侯世兄怎肯到此？难得，难得！（生）闻杨兄今日去看阮胡子，不想这里遇着。（净）特为侯相公喜事而来。（丑）请坐。（俱坐。生望介）好个暖翠楼！

【雁过声】端详，窗明院敞，早来到温柔睡乡。（问介）李香君为何不见？（末）现在楼头。（净指介）你看，楼头奏技了。（内吹笙、笛介。生听介）鸾笙凤管云中响，（内弹琵琶、筝介。生听介）弦悠扬，（内打云锣介^ꨎ。生听介）玉玎珰，一声声乱我柔肠。（内吹箫介。生听介）翱翔双凤凰。（大叫介）这几声箫，吹的我消魂，小生忍不住要打采了^ꨏ。（取扇坠抛上楼介）海南异品风飘荡，要打着美人心上痒！

注释：

ꨁ访翠：指侯方域拜访李香君。翠，指美人，这里指香君。

ꨂ催花信紧：指催花开放的风信频频来临。花信，指花信风，植物开花相期而至的风。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

ꨃ平康：指妓院。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风流薮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

ꨄ萧索奚囊：指诗囊疏落、荒芜，意为经济拮据。奚囊，指诗囊，典自《新唐书·李贺传》：“（贺）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

ꨅ踏青：指春季郊外游赏。旧时有清明时节郊外踏青之习俗。

ꨆ 【锦缠道】：暖红室本眉批曰：“锦缠一曲，绝妙好词。”

ꨇ盒子会：明代清明时节南京妓女所行之聚会习俗，每人携带一盒食物或果品赴会，会上评比，以新奇者为胜。席间，大家奏乐、演唱，尽兴嬉乐，一连数日。

ꨈ手帕姊妹：旧时习俗，妓女结拜为姐妹。

ꨉ海错、江瑶、玉液浆：指各种海味、美酒。海错，泛指海中物产，种类繁多，故称。江瑶，指干贝。玉液浆，指美酒。

ꨊ阮：传统中国乐器名，相传东晋时阮咸擅长此乐器。形状为圆形琴箱，直柄，十二柱，四弦，可独奏，可重奏，也可伴奏。汉时称为秦琵琶。

ꨋ子弟：原指弟、子等青年后辈，这里为宋元俗语，指嫖客。

ꨌ卞家：指卞玉京所在的暖翠楼。卞玉京，名赛，又名赛赛，自号玉京道人，人称玉京。出身于秦淮官宦人家，家道衰落后，年十八，沦落为歌妓。善诗文，工书画，尤擅画兰。后为女道士。

ꨍ吹饧（xíng）：卖饧人吹糖做糖人，多携箫、笛揽客。饧，指用麦芽熬成的糖稀。

ꨎ云锣：打击乐器名，又名九音锣。由若干大小相同而厚薄不同、音高不同的铜制小锣组成，按照音高顺序排在固定的木格里。主要用于民乐队的合奏。

ꨏ打采：旧时戏曲演出时，演到精彩处，观众向演员投掷钱币、缠头等作为奖赏。

（内将白汗巾包樱桃抛下介。丑）有趣，有趣！掷下果子来了。（净解汗巾，倾樱桃盘内介）好奇怪，如今竟有樱桃了。（生）不知是那个掷来的，若是香君，岂不可喜！（末取汗巾看介）看这一条冰绡汗巾^ꨁ，有九分是他了。（小旦扮李贞丽捧茶壶，领香君捧花瓶上。小旦）香草偏随蝴蝶扇，美人又下凤凰台^ꨂ。（净惊指介）都看天人下界了。（丑合掌介）阿弥陀佛。（众起介。末拉生介）世兄认认，这是贞丽，这是香君。（生见小旦介）小生河南侯朝宗，一向渴慕，今才遂愿。（见旦介）果然妙龄绝色，龙友赏鉴，真是法眼^ꨃ。（坐介。小旦）虎丘新茶^ꨄ，泡来奉敬。（斟茶。众饮介。旦）绿杨红杏，点缀新节。（众赞介）有趣，有趣！煮茗看花，可称雅集矣。（末）如此雅集^ꨅ，不可无酒。（小旦）酒已备下，玉京主会，不得下楼奉陪，贱妾代东罢。（唤介）保儿烫酒来！（杂提酒上。小旦）何不行个令儿，大家欢饮？（丑）敬候主人发挥。（小旦）怎敢僭越^ꨆ？（净）这是院中旧例。（小旦取骰盘介）得罪了。（唤介）香君把盏，待我掷色奉敬^ꨇ。（众）遵令。（小旦宣令介）酒要依次流饮，每一杯干，各献所长，便是酒底^ꨈ。么为樱桃，二为茶，三为柳，四为杏花，五为香扇坠，六为冰绡汗巾。（唤介）香君敬侯相公酒。（旦斟，生饮介。小旦掷色介）是香扇坠。（让介）侯相公速干此杯，请说酒底。（生告干介）小生做首诗罢。（吟介）南国佳人佩，休教袖里藏。随郎团扇影，摇动一身香^ꨉ。（末）好诗！好诗！（丑）好个香扇坠，只怕摇摆坏了。（小旦）该奉杨老爷酒了。（旦斟，末饮介。小旦掷介）是冰绡汗巾。（末）我也做诗了。（小旦）不许雷同。（末）也罢，下官做个破承题罢^ꨊ。（念介）睹拭汗之物，而春色撩人矣。夫汗之沾巾，必由于春之生面也。伊何人之面，而以冰绡拭之，红素相著之际，不亦深可爱也耶？（生）绝妙佳章。（丑）这样好文彩，还该中两榜才是^ꨋ。（旦斟丑酒介）柳师父请酒。（小旦掷色介）是茶。（丑饮酒介）我道怎薄。（小旦笑介）非也，你的酒底是茶。（丑）待我说个张三郎吃茶罢^ꨌ。（小旦）说书太长，说个笑话更好。（丑）就说笑话。（说介）苏东坡同黄山谷访佛印禅师^ꨍ，东坡送了一把定瓷壶^ꨎ，山谷送了一斤阳羡茶^ꨏ。三人松下品茶，佛印说：“黄秀才的茶天下闻名^ꨐ，但不知苏胡子的茶量何如，今日何不斗一斗，分个谁大谁小？”东坡说：“如何斗来？”佛印说：“你问一机锋^ꨑ，叫黄秀才答。他若答不来，吃你一棒，我便记一笔：胡子打了秀才了。你若答不来，也吃黄秀才一棒，我便记一笔：秀才打了胡子了。末后总算，打一下吃一碗。”东坡说：“就依你说。”东坡先问：“没鼻针如何穿线？”山谷答：“把针尖磨去。”佛印说：“答的好。”山谷问：“没把葫芦怎生拿？”东坡答：“抛在水中。”佛印说：“答的也不错。”东坡又问：“虱在裤中，有见无见？”山谷未及答，东坡持棒就打。山谷正拿壶子斟茶，失手落地，打个粉碎。东坡大叫道：“和尚记着，胡子打了秀才了。”佛印笑道：“你听一声，胡子没打着秀才，秀才倒打了壶子了。”（众笑介。丑）众位休笑，秀才利害多着哩。（弹壶介）这样硬壶子都打坏，何况软壶子^ꨒ？（生）敬老妙人，随口诙谐，都是机锋。（小旦）香君，敬你师父。（旦斟，净饮介。小旦掷介）是杏花。（净唱介）晚妆楼上杏花残，犹自怯衣单^ꨓ。（旦向小旦介）孩儿敬妈妈酒了。（小旦饮干，掷介）是樱桃。（净）让我代唱罢。（唱介）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ꨔ。（丑）昆生该罚了，唱的唇上樱桃，不是盘中樱桃。（净）领罚。（自斟，饮介。小旦）香君该自斟自饮了。（生）待小生奉敬。（生斟，旦饮介^ꨕ。小旦掷介）不消猜，是柳了，香君唱来。（旦羞介。小旦）孩儿腼腆，请个代笔相公罢。（掷介）三点，是柳师父。（净）好好！今日是他当值之日。（丑）我老汉姓柳，飘零半世，最怕的是“柳”字。今日清明佳节，偏把个柳圈儿套住我老狗头^ꨖ。（众大笑介。净）算了你的笑话罢。（生）酒已有了，大家别过。（丑）才子佳人，难得聚会。（拉生、旦介）你们一对儿，吃个交心酒何如？（旦羞，遮袖下。净）香君面嫩，当面不好讲得。前日所订梳栊之事相公意下允否？（生笑介）秀才中状元，有甚么不肯处？（小旦）既蒙不弃，择定吉期，贱妾就要奉攀了。（末）这三月十五日，花月良辰，便好成亲。（生）只是一件，客囊羞涩，恐难备礼。（末）这不须愁，妆奁酒席，待小弟备来。（生）怎好相累？（末）当得效力。（生）多谢了。

【小桃红】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却仙模样。春宵花月休成谎，良缘到手难推让，准备着身赴高唐^ꨗ。

（作辞介。小旦）也不再留了。择定十五日，请下清客，邀下姊妹，奏乐迎亲罢。（小旦下。丑向净介）阿呀！忘了，忘了，咱两个不得奉陪了。（末）为何？（净）黄将军船泊水西门^ꨘ，也是十五日祭旗，约下我们吃酒的。（生）这等怎处？（末）还有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ꨙ，都是大清客，借重他们陪陪罢。

（净）暖翠楼前粉黛香，

（末）六朝风致说平康。

（丑）踏青归去春犹浅，

（生）明日重来花满床。

注释：

ꨁ冰绡（xiāo）：指轻薄洁白的丝绢。绡，指用生丝织成的绸。

ꨂ凤凰台：此台筑在金陵凤凰山上。相传南朝刘宋时，有三鸟翱集山间，状如孔雀，文采斑斓，音声和谐，众鸟翔附，人谓之凤凰，筑台于山，谓凤凰台，山曰凤凰山。下：原作“上”，据清康熙刊本改。

ꨃ法眼：指观察事物、鉴别能力的眼光。

ꨄ虎丘：地名，苏州名胜之一，在江苏吴县西北。

ꨅ雅集：指文人雅士通过吟咏诗文、抚琴礼茶等方式聚集在一起。

ꨆ僭（jiàn）越：指地位低下的人超越本分，冒用地位高上的人的名义或物品。

ꨇ掷色（shǎi）：掷骰（tóu）子。

ꨈ酒底：酒令术语，指宴席上行酒令时，饮酒后行下一部分。

ꨉ “南国佳人佩”四句：侯方域《壮悔堂集》无此佳句。

ꨊ破承题：指科举时代八股文开头的“破题”和“承题”。破题，用两句话点破题义。承题，承接前后文，阐明破题之意义。

ꨋ两榜：清代进士考试分甲、乙两榜，乡试（举人）为乙榜，会试（进士）为甲榜。

ꨌ张三郎吃茶：指阎婆惜留张三郎喝茶事，典自《水浒传》第二十回。

ꨍ佛印：宋代名僧，法号了元，字觉老，俗姓林，饶州浮梁（今属江西）人。曾任承天寺、金山寺、焦山寺、大仰山寺、云居寺等古刹住持，与苏轼、黄庭坚友善，赠诗往来。

ꨎ定瓷：中国著名瓷器名，产于河北曲阳，古时此地属定州辖区，故名，宋代时极为兴盛，有“定州花瓷瓯，颜色天下白”之誉。

ꨏ阳羡：中国名茶产地，在江苏宜兴，阳羡茶汤清、味醇，唐代始被定为贡茶。

ꨐ黄秀才：即黄庭坚，北宋文学家、诗人，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曾与张耒、晁补之、秦观游学于苏轼门下，世称“苏门四学士”。善诗文，为江西诗派创始人。又擅行、草书法，与米芾、苏轼、蔡襄，称为“宋四家”。

ꨑ机锋：佛教禅宗用语。原指弓上的机牙和箭锋，禅宗里指那种富于机警、深刻、令人顿悟的思想或语言。

ꨒ软壶子：即阮大铖，谐音“阮胡子”。

ꨓ “晚妆楼上杏花残”二句：出自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

ꨔ “樱桃红绽”三句：樱桃，比喻女子的嘴唇。玉粳（jīng），比喻细白的牙齿，形容一位腼腆、娇羞、欲言又止的美女形象。出自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

ꨕ生斟，旦饮介：暖红室本眉批曰：“尚未定情，先饮合卺，名士美人，目挑心许者，是此时。”

ꨖ柳圈儿：用柳条编成的圈儿，可以戴在头上。这是江南一带清明时节的习俗，意为珍惜青春年华，珍惜时光。清乾隆湖北《东湖县志》载：“又戴柳于首，并插柳枝于户，谓之‘记年华’。”

ꨗ高唐：指男女欢会之事，典自宋玉《高唐赋》，传说楚怀王曾游览高唐，梦见与一妇人相会，临别时，妇人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巫山、云雨、高唐、阳台，比喻男女欢爱。

ꨘ黄将军船泊水西门：指黄得功部队船只泊在南京城水西门。黄将军，指黄得功，南明将领，号虎山，开原卫（今辽宁开原）人。明崇祯时，因功被封为靖南伯。福王时，守江北，后移镇太平。清兵至，仓促应战，死。水西门，位于南京城西南，外临护城河。

ꨙ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明末清初三位昆曲清唱家，他们常在秦淮歌场里串戏、演出。丁继之，南京（今属江苏）人，主要扮丑、净角色。

点评：

本出出评：“《访翠》一折，却与《闹榭》正对。《访翠》在卞玉京家，玉京后为李香君所皈依；《闹榭》在丁继之家，继之后为侯朝宗所皈依，皆天然整齐之文。”

这出戏充满文人意趣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气息，讲述侯方域为排遣飘零愁情，外出踏青。他路遇柳敬亭，便在柳敬亭的引导下前去拜访李香君，并在盒子会上与李香君相遇。在与杨文骢、苏昆生简单集会之后，侯方域与李香君定下了梳栊日期。

侯方域之所以踏青，一方面是排遣书剑飘零的孤独寂寞，另一方面也是愁苦于囊中羞涩、无法与梦寐以求的佳人李香君相会。然而，侯方域却偶遇柳敬亭，继而得以与李香君相见——这样的情节安排，虽然不脱才子佳人的旧套，但是发生在六朝烟水不散、正值清明时节的秦淮河边，也算是巧而成书，偶然之中有其必然所在。

最为精彩的，便是侯方域、李香君、杨文骢、柳敬亭、苏昆生、李贞丽六人雅集的片段。有名的“柳敬亭茶话”便源于此出，孔尚任“无体不备”的传奇写作思路也在这一场中得以充分体现，其作诗、作八股、作笑话、作曲，且各有可观之处，充分展现了孔氏的文人笔墨与词家才情。

“柳敬亭茶话”一段，几乎已成专典，“秀才打了壶子”谐音之玩笑，颇可玩味。柳敬亭的“这样硬胡子都打坏，何况软壶子”两句，在嬉笑怒骂之中，表现出他爱憎鲜明的态度。后面柳敬亭自嘲的几句“我老汉姓柳，飘零半世，最怕的是‘柳’字。今日清明佳节，偏把个柳圈儿套住我老狗头”，将半生坎坷以玩笑带过，由此颇可见出柳敬亭正直而豁达、开朗而潇洒的性格。董每戡将柳敬亭的性格归结为“任侠侈雄辩，粗豪善解纷”，可谓解人。

该出对起承转合的勾连把握到位。首先是开场一段，侯方域叙述杨文骢、苏昆生二人劝说他梳栊李香君，与前面的情节相勾连，使得侯方域踏青期间拜访李香君一事不显过分突兀。

但这只是一个小铺垫，结尾处，柳敬亭告知侯方域他和苏昆生不能参与其梳栊集会一事，则对之后的情节起到关键性的作用：柳敬亭、苏昆生两人，都是因吴应箕的揭帖而离开阮大铖的门客。所以一旦他们获知阮大铖出资助奁，势必会劝阻侯方域。那么后来李香君对于阮大铖大义凛然的态度，便无法得到充分展现。事先铺垫柳敬亭、苏昆生有事不在，届时两人缺席，便不会显得十分奇怪。

此外，苏、柳二人因黄得功祭旗而缺席，此事或当早为杨文骢所洞悉，故而在商定梳栊日期时，他便提出三月十五日之期，好避开苏、柳二人。侯方域询问梳栊之资何来，杨文骢也并不明言是出自阮大铖之手，由此亦可见出杨氏心机所在。

该出戏文辞优美恰切，将清明时节的金陵春色，描绘得秀丽可感。【锦缠道】中“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几句，将天水相映的春色与烟杏袭人的景致合而为一，颇有天人相感之致。“隔”“染”“窥”“倚”生动地形容出波上碧烟、日下红杏的态势与景别，织就一幅化然诗境。相比于宋元杂剧，明清传奇作品最大的弊端在于词藻堆砌，割人触感于文词之外。王国维所谓文辞的“隔”与“不隔”，正在于此。王实甫的“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两句，历历如在目前；而邵璨的“滚滚红尘拂面，东风花满烟”，虽然视野宏大，却流于空泛抽象。孔尚任之语意，当是追元人而去。

第六出 眠香（癸未三月）

（小旦艳妆上）

【临江仙】短短春衫双卷袖，调筝花里迷楼^ꨁ。今朝全把绣帘钩，不教金线柳，遮断木兰舟^ꨂ。

妾身李贞丽，只因孩儿香君，年及破瓜，梳栊无人，日夜放心不下。幸亏杨龙友，替俺招了一位世家公子，就是前日饮酒的侯朝宗，家道才名，皆称第一。今乃上头吉日，大排筵席，广列笙歌，清客俱到，姊妹全来，好不费事。（唤介）保儿那里？（杂扮保儿扇扇慢上）席前搀趣话，花里听情声。妈妈唤保儿那处送衾枕么？（小旦怒介）啐！今日香姐上头^ꨃ，贵人将到，你还做梦哩。快快卷帘扫地，安排桌椅。（杂）是了。（小旦指点排席介。末新服上）

【一枝花】园桃红似绣，艳覆文君酒^ꨄ。屏开金孔雀^ꨅ，围春昼。涤了金瓯^ꨆ，点着喷香兽^ꨇ。这当垆红袖，谁最温柔？拉与相如消受^ꨈ。

下官杨文骢，受圆海嘱托，来送梳栊之物。（唤介）贞娘那里？（小旦见介）多谢作伐^ꨉ，喜筵俱已齐备。（问介）怎么官人还不见到？（末）想必就来。（笑介）下官备有箱笼数件，为香君助妆，教人搬来。（杂抬箱笼、首饰、衣物上。末吩咐介）抬入洞房，铺陈齐整着！（杂应下。小旦喜谢介）如何这般破费，多谢老爷！（末袖出银介）还有备席银三十两^ꨊ，交与厨房，一应酒肴，俱要丰盛。（小旦）益发当不起了。（唤介）香君快来！（旦盛妆上。小旦）杨老爷赏了许多东西，上前拜谢。（旦拜谢介。末）些须小意，何敢当谢？请回，请回。（旦即入介。杂急上报介）新官人到门了。（生盛服，从人上）虽非科第天边客，也是嫦娥月里人。（末、小旦迎见介。末）恭喜世兄，得了平康佳丽。小弟无以为敬，草办妆奁，粗陈筵席，聊助一宵之乐。（生揖介）过承周旋，何以克当？（小旦）请坐，献茶。（俱坐。杂捧茶上，饮介。末）一应喜筵，安排齐备了么？（小旦）托赖老爷，件件完全。（末向生拱介）今日吉席，小弟不敢搀越，竟此告别^ꨋ，明日早来道喜罢。（生）同坐何妨？（末）不便，不便。（别下。杂）请新官人更衣。（生更衣介。小旦）妾身不得奉陪，替官人打扮新妇，撺掇喜酒罢^ꨌ。（别下。副净、外、净扮三清客上）一生花月张三影^ꨍ，五字宫商李二红^ꨎ。（副净）在下丁继之。（外）在下沈公宪。（净）在下张燕筑。（副净）今日吃侯公子喜酒，只得早到。（净）不知请那几位贤歌来陪俺哩^ꨏ？（外）说是旧院几个老在行。（净）这等都是我梳栊的了。（副净）你有多大家私，梳栊许多？（净）各人有帮手，你看今日侯公子，何曾费了分文？（外）不要多话，侯公子堂上更衣，大家前去作揖。（众与生揖介。众）恭喜，恭喜！（生）今日借光。（小旦、老旦、丑扮三妓女上）情如芳草连天醉，身似杨花尽日忙。（见介。净）唤的那一部歌妓？都报名来。（丑）你是教坊司么^ꨐ？叫俺报名。（生笑介）正要请教大号。（老旦）贱妾卞玉京。（生）果然玉京仙子。（小旦）贱妾寇白门^ꨑ。（生）果然白门柳色^ꨒ。（丑）奴家郑妥娘^ꨓ。（生沉吟介）果然妥当不过。（净）不妥，不妥！（外）怎么不妥？（净）好偷汉子。（丑）呸！我不偷汉，你如何吃得恁胖？（众诨笑介。老旦）官人在此，快请香君出来罢。（小旦、丑扶香君上。外）我们做乐迎接。（副净、净、外吹打十番介^ꨔ。生、旦见介。丑）俺院中规矩，不兴拜堂，就吃喜酒罢。（生、旦上坐。副净、外、净坐左边介。小旦、老旦坐右边介。杂执壶上。左边奉酒，右边吹弹介）

注释：

ꨁ迷楼：隋炀帝所建的楼名，地点在扬州，一说在长安。据文献记载，迷楼中千门万户，幽房曲屋，纸醉金迷。这里借指媚香楼。

ꨂ木兰舟：原指用木兰树材造的船，后作为船的美称。

ꨃ上头：指梳栊事。

ꨄ文君酒：原指卓文君在临邛当垆卖酒事，典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引申为美酒或美满的爱情。

ꨅ屏开金孔雀：典自《旧唐书》，述说隋朝窦毅挑选女婿，在门上画了两只孔雀，暗中约定，求婚者用两箭射孔雀，射中孔雀双目者，女嫁之。唐高祖李渊两发各中一目，终于抱得美人归。

ꨆ金瓯：金质的或金属的盛酒器皿。

ꨇ喷香兽：一种外形为兽状的香炉，香气从兽口中散出。

ꨈ “这当垆红袖”三句：用司马相如、卓文君的故事来形容侯方域、李香君婚姻的美满。当垆红袖，指卓文君。

ꨉ作伐：做媒。

ꨊ还有备席银三十两：暖红室本眉批曰：“龙友慷他人之慨，亦世局中不可少之人。”

ꨋ “今日吉席”二句：暖红室本眉批曰：“龙友、贞丽，今日主婚之人，预令回避，或嫁娶周堂图中应尔耶。”

ꨌ撺掇（cuān duō）：怂恿、鼓动某人做某事，此处作准备义。

ꨍ张三影：指北宋词人张先，他的词中有三处带“影”字：“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人称“张三影”，典自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钱谦益赠张燕筑诗曰：“一生花月张三影，两鬓沧桑郭四朝。”此处借用前一句来比喻丁继之、沈公宪和张燕筑三位昆曲清客。

ꨎ五字宫商李二红：五字宫商，即宫、商、角、徵、羽五音。李二红，指元曲家红字李二，与马致远合撰杂剧《黄粱梦》。

ꨏ贤歌：对歌妓的敬称。

ꨐ教坊司：官署名，主要掌管乐舞承应之事。

ꨑ寇白门：即寇湄，字白门，能度曲，善画兰，也会吟诗。

ꨒ白门柳色：柳色，春天柳叶繁茂，代表春色。李白《杨叛儿》诗云：“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寇湄，字白门，恰好代指。

ꨓ郑妥娘：即郑如英，字无美，小字妥娘，工诗词。余怀《板桥杂记》曰：“顿老琵琶，妥娘词曲，只应天上，难得人间。”足见秦淮旧院里她的诗才超群。

ꨔ十番：俗称“打十番”，一种兼有打击乐和管弦乐的音乐合奏，明万历年间于苏州兴起，到清乾隆时期达到鼎盛。常用乐器有锣、鼓、钹、笙、笛、箫、唢呐、海笛等。

【梁州序】（生）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ꨁ。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ꨂ。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右边奉酒，左边吹弹介）

【前腔】（旦）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ꨃ。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ꨃ，破题儿真难就。

（副净）你看红日衔山，乌鸦选树，快送新人回房罢。（外）且不要忙，侯官人当今才子，梳栊了绝代佳人，合欢有酒，岂可定情无诗乎？（净）说的有理，待我磨墨拂笺，伺候挥毫。（生）不消诗笺，小生带着有宫扇一柄^ꨄ，就题赠香君，永为订盟之物罢。（丑）妙，妙！我来捧砚。（小旦）看你这嘴脸，只好脱靴罢了。（老旦）这个砚儿，倒该借重香君。（众）是呀！（旦捧砚，生书写扇介。众念介）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ꨅ。（众）好诗，好诗！香君收了。（旦收扇袖中介。丑）俺们不及桃李花罢了，怎的便是辛夷树？（净）辛夷树者，枯木逢春也。（丑）如今枯木逢春，也曾鲜花着雨来。（杂持诗笺上）杨老爷送诗来了。（生接读介）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缘何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ꨆ？（生笑介）此老多情，送来一首催妆诗，妙绝，妙绝！（净）怀中婀娜袖中藏，说的香君一搦身材^ꨇ，竟是个香扇坠儿^ꨈ。（丑）他那香扇坠，能值几文，怎比得我这琥珀猫儿坠？（众笑介。副净）大家吹弹起来，劝新人多饮几杯。（丑）正是带些酒兴，好入洞房。（左右吹弹，生、旦交让酒介）

【节节高】（生、旦）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黄昏后^ꨉ。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ꨊ。

（副净）你听谯楼二鼓，天气太晚，撤了席罢。（净）这样好席，不曾吃净就撤去了，岂不可惜？（丑）我没吃够哩，众位略等一等儿。（老旦）休得胡缠，大家奏乐，送新人入房罢。（众起吹打十番，送生、旦介）

【前腔】（合）笙箫下画楼，度清讴^ꨋ，迷离灯火如春昼。天台岫，逢阮、刘，真佳偶。重重锦帐香熏透，旁人妒得眉头皱。酒态扶人太风流，贪花福分生来有。

（杂执灯，生、旦携手下。净）我们都配成对儿，也去睡罢。（丑）老张休得妄想，我老妥是要现钱的。（净数与十文钱，拉介。丑接钱再数，换低钱^ꨌ，诨下）

【尾声】（合）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副净）江南花发水悠悠，

（小旦）人到秦淮解尽愁。

（外）不管烽烟家万里，

（老旦）五更怀里啭歌喉。

注释：

ꨁ迤（tuó）逗：撩拨，勾引。

ꨂ小杜扬州：指杜牧在扬州的风流生活。文学史上，为了与杜甫相区别，称杜牧为“小杜”。

ꨃ肯：原作“由”，据暖红室本改。

ꨃ见惯司空：同“司空见惯”，比喻常见的事物，不足为奇。

ꨄ小生带着有宫扇一柄：暖红室本眉批曰：“桃花扇，托始于此。”

ꨅ “夹道朱楼一径斜”四句：暖红室本眉批曰：“此诗见《壮悔集》中，不待血染，已成桃花扇矣。”

ꨆ “生小倾城是李香”四句：暖红室本眉批曰：“或传龙友诗，乃余澹心（余怀）代作。”诗见余怀《板桥杂记》。

ꨇ搦（nuò）：握，拿。

ꨈ竟是个香扇坠儿：暖红室本眉批曰：“香君身材娇小，诨号‘香扇坠’，旧院人多呼之。”

ꨉ玉倒：即玉山自倒，形容醉酒。

ꨊ宫壶滴尽莲花漏：漏尽，说明夜已深。古代用铜壶滴漏计时。莲花漏，铜壶滴漏的一种。暖红室本眉批曰：“秀才坐态，美人羞态，愈出愈妙。”

ꨋ度清讴：唱清曲。清讴，指清凉的歌声。

ꨌ换低钱：将成色差的铜钱换了。

点评：

本出出评：“陪席清客三，而继之为冠冕；妓女三，而玉京为领袖，皆于此折出场。柳与苏所称伴友、业师者，偏不在场；陪宾之龙友、贞娘，虽早出而早下，是何等幻笔！曲白整练，排场齐楚，堂堂正正之文也。一本《桃花扇》，托端于此。”

《眠香》一出的情节并不复杂，通篇描绘的都是侯方域、李香君的梳栊筵席，矛盾冲突有限，人物行动也不多，但此戏却长期活跃在昆曲舞台上。一则《眠香》一出的曲段耐唱悦耳，适合反复欣赏，二则这一场在情节安排上井井有条，宜于搬演。

曼殊在《小说丛话》中，曾对本出有过如下评价：“词家写缺憾易着笔，写团圆难着笔；说多愁多恨易工，说因缘美满难工。故泛观诸家，无一能于此处取胜者，惟《桃花扇》之《眠香》神乎技矣。”此言并非妄语。

曲文以李贞丽忙着收拾场地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宴会做铺垫，随后杨文骢、侯方域两个主要人物到来，整个筵席便已初具待发之势。然而作者并不急于让筵席开始，而是为情节演进引入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这六位插科打诨的角色。他们的出场，使得整出戏能够在演绎生、旦情缘的同时，以谐谑逗乐为调剂，使得整个情节能够生动有趣地进行下去。

至此，李香君在千呼万唤中出场，筵席正式开始，先前的铺垫与张力也由此被扭合至一处，不紧不慢地铺展开来。

侯方域所唱的一曲【梁州序】，将书生情态、新婚得意、风流倜傥之情，演绎得淋漓尽致。“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几句，用急盼日落这个细节，表现其急切的心情。之后，作者安排了“右边奉酒，左边吹弹介”的调度，使左右酒乐对举，场面甚为好看。虽说仅是一个承转的调度，却颇能体现出作者的舞台意识。

与侯方域的【梁州序】相对应，李香君也同腔演唱了一曲，将其少小新婚、倾慕难抑、娇羞犹豫之情，也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可见二人的心德同守。

至此，生、旦相会已结束，整个筵席当在送新人中结束，接下来也似乎无可再写。但作者笔锋一转，生出定情诗一段戏，使整个情节在脱离仓促收束之外，更进一步表现出人物的性格。

该出中两首定情诗，一首是侯方域给李香君的定情诗，一首是杨文骢给李香君的题赠诗，皆有所原本。

前一首定情诗，是侯方域本人所作，见于其《四忆堂诗集》中。此诗原是侯方域题赠他人之作，此处被用以题赠李香君，却甚合适。后一首的本诗并非杨文骢手笔，而是余怀所作。其以“婀娜袖中藏”形容香君体态娇小，几乎使人物形象跃然于眼前。

这两首诗，既为新婚筵席添彩，又是历史遗留的真迹，而且借插科打诨使场面鲜活不失沉闷，足见作者合考据、戏剧于一体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