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妈烟史

永远的关外 作者:素素


老妈烟史

因为发生了SARS,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回乡下。本来,过完了春节,我还应该回去过过五一。以前都是这样,许多年了。可是发生了SARS,就把五一的计划给打乱了。我从未在大连过过五一,假期又这么漫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弟在瓦房店工作,瓦房店是个县级市,离乡下要比大连近。可在这个时候,小弟也回不去,就安慰我说,你即使能回到乡下,也进不了家门,看不了咱妈。村口有人把守着,村和村马车牛车都互不走动,何况是轿车。除非你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装扮成市防疫站的人,可是村里谁不认识你呀?

这是一段极其郁闷的日子。好在有电话,我和住在乡下的老妈可以打打电话。

所谓乡下,就是我的老家,我出生的地方。它在辽东半岛南部,距我所在的大连有l00多公里,走高速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么近,老妈一年来我家也就一次半次。一次好理解,半次就是上午坐着方便车来看一眼,吃顿午饭,下午就跟着方便车回去了,不住宿。老妈一直跟大弟住在乡下。大弟并不总在家,他在大连开发区开了个公司,儿子在大连读大学,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弟媳妇在陪着老妈。大弟媳妇做饭收拾家,还要上山照看果园子和庄稼地,炕上平时就坐着老妈一个人。老妈是个文盲,看不了书,腰和腿都不好,不方便下地走动,所以,她每天唯一的解闷方式就是抽烟、看电视剧,再就是打电话、听电话。

老妈烟抽得很凶。老妈抽烟的姿势不像女人,而像男人,抽烟的量甚至超过了男人。老妈还爱管事。看全中国叫SARS折腾这么厉害,天天觉得闹心。儿子在城里,闺女也在城里,城里人又那么多,说传染就传染了,传染给哪个,老妈都扛不住。老妈过去对我从未有什么不放心,也没有一般当妈的那种关心。这次闹SARS,老妈突然地开始牵挂我,每次打电话,我都能听出老妈的嘴很于,是抽烟多了那种干。可她嘴干也要打电话,常常是没等我给她打过去,她就先打过来了,而月总是在午饭前和晚饭前打过来,一天两次,非常准时,像首长查哨兵的岗。老妈在电话里说,这一阵子,她一天抽两盒烟,不看电视剧,只看新闻,看又新增了多少疑似的。又有多少疑似的转为确诊的,哪里又死了人,一天死了多少人,总共死了多少人。听说大连也死人了,就一天打两次电话来轰炸我。

我知道老妈不会打电话,不是因为文盲,那儿个阿拉伯数字她还是认得的。老妈是老了,一是记不准电话号码,纠正多少次也记不准,总是把我和大弟小弟的电话号码记混了:二是按键不伶俐,人老了反应慢,半天按下·个键,最后就掉线了。我曾经要教她,她坚决不十,怕教的时候被我们嘲笑。所以每到要打电活的时候,老妈就叫来大弟媳妇,让她帮着按号码,然后老妈接过来说话。这样既看不出她笨,又显得她在儿女面前有威风。

老妈于电话主要是看我在不在家吃饭。她知道我这个人不爱做饭,平时在家不是吃方便面凑合一顿,就是到外面吃馆子,她最怕我不知深浅,这种时候还到外面乱吃。即使在电话里,老妈也不是温声细语,而是像在她眼前那样大声地呵斥,别出去吃啊,吃死了可没人管,这夹当儿死了,就得做孤单鬼,谁敢靠你前啊!老妈说话从来就是这样,偶尔关心你一下,也是用命令和恐吓的口气。,在我们家,老妈说话所有的人只有听的分儿。所以我也就习惯地诺诺应着,每天在家里一面痛苦地给自己做饭吃,面等着听老妈的电话。

2003年5月的最后一天是个星期六,城里人仍在SARS的阴影下生活,人街上和自由市场里还有人戴着口罩。我忍到这个星期六就再也不想忍了,小弟一大早从瓦房店开车到大连,再拉着我一起回乡下。

儿个月不见,老妈像变了一个人,瘦了,神情里有一种病态的倦怠。直觉告诉我,这绝不是打电话累的,而是身体里面的问题。我说,妈,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老妈说,没什么,就是肚子疼,一疼,五脏六腑都跟着疼。我问她疼多长时间了,她说疼了两个月了。我明白了,这正是SARS猖撅的两个月,老妈肚子疼,却不吱声,每天还要忍着疼给我打电话。不知为什么,一股很辛酸的感动在心底浪一样翻卷了过去。

我和小弟立刻决定拉老妈去大连看病。老妈说,大连太远,要去就去瓦房店。瓦房店的医院总是比不,上人连的医院,可我们只能依从她、好在小弟在瓦房店的医院里有熟人,大周日的把人从家里拽到氏院,我们就一路绿灯地领着老妈做检查。一做B超,我就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团状的影子。医生手上的仪器也反复地照在那个地方,照了足有5分钟,最后用笔在单子上写出一了那个影子的直径和大小。这时候,我不是从医生的脸色上看出了危险,而是凭自己的感觉看见了那个危险。我突然觉得,我和老妈不是三个月没见面,而是有一个世纪没见面厂,那团黑色的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强盗一样侵袭了老妈的身体。它是谁?它想干什么?尽管我对老妈在感情深处有一种说不清的距离,可当我知道有危险降临到老妈头上,我立刻就想像黄继光那样,挺身为老妈去堵那个枪眼。

老妈这时候却十分平静地躺在那里,听医生说什么。氏生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看,在记。这个气氛肯定让老妈有一点瞥觉,当医生叫她起来,她就起来了,还像以前一样,绝不让人搀扶,说,没我的事了吧?那我出去抽烟啦。于是就叫小弟陪着去走廊上抽烟。医生的话只有我来听了。医生说,子宫里肯定有个东西,像她这个年纪的老人,还是小心一点好。医生建议再做个口查查。我就把B超单子揣在口袋里,来到走廊。这个时候,看见老妈并不管身边的小弟,一个人自顾自地站在那里抽烟,两只眼睛迷茫地望着窗外。我想起了女儿,她非常熟悉姥姥的这副姿态,曾经在一篇作文里这样写道:

虽然所有的儿女都孝顺姥姥,可我看得出来,姥姥她很孤单,也很寂寞。孤单和寂莫是两个意思,孤单是在外表,姥姥身边没有做伴的人,因为姥爷在许多年前就去世了。寂寞是在心里,姥姥一定有许多委屈,许多烦恼,可她不想说,也没有人说。所以姥姥的表情很淡漠,总像在想事。

姥姥告诉我说,她不肯跟我妈或我小舅住到城里去。是因为她不喜欢城里的床,坐在床上不能抽烟,她喜欢乡下的火炕,坐在火炕上可以抽烟。姥姥抽烟的姿势十分酷,那支烟卷在她嘴里吸的时候,她好像很迷醉,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连嘴角四周的皱纹都朝着一个方向高耸去了,直到吸不动了,那肌肉,才肯一点点放松,回到原来的位置。姥姥紧接着就再吸下一口,还是这个样子,肌肉耸起来,再松下去,反反复复、直到把一支烟抽完。

抽烟的时候,姥姥的眼晴总是透过窗子向院外看去。院外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值得她看,她却一直能从早上看到傍晚。后来我知道了,姥姥不是在看,而是在思考,她是一个寂寞的思想家。

这里写的是老妈的日常状态。老妈在日常里的确就是这个样子,孤独而深刻,嘴里总是叼着烟,脑子里积攒了不知多少条重要的深思熟虑的见解。要是家里来了个跟她说话的人的时候,就是老妈发表这些见解的时候。尽管老妈很想马上就把她想要说的话痛快地说出去,可她总是先耐心地让来说话的那个人唠叨完,周围气氛安静了之后,她再来说。老妈的嘴不像一般的乡下女人那么碎,她只简单地说几句,那几句就是格言警句一级的。别人说话说的是过程,老妈却是把过程给浓缩了,或省略了,说出来的,只是她每天坐在炕上思考的结果。所以,村里的人都爱听老妈说话,在他们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事,在老妈嘴里却几句话就说破了,而且,老妈说的,往往就是真理。现在不同了,老妈一定感觉遇到了她也解不开的难题。所以,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目光迷茫,心情更迷茫。小弟一直站在老妈旁边,也是一口接一口地抽,话也不会说了。我咳了一声说,妈,B超看不清楚,再拍个cr。老妈回过头,掐了烟说,既然来医院了,就听医院的吧。老妈的语调明显地降了下来,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顺从。

口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说不是在子宫,而是在卵巢,需要马上做手术。这话让老妈听见了,声调立刻高了八度。手术?我身上一辈子也没挨过刀,老都老了,死就死了,我可不做什么手术!可她夹着烟的手指,却在微微地颤抖。这一次,我没有跟小弟商量,也不管老妈愿不愿意,自己做了一回主,坚决让老妈跟我到大连住院手术。老妈眼神诧异地看了看我,像不认识了似的,像被我震住了似的,无奈地平静了一会儿,后来大概是想通了,说,好吧,就听你一回,去大连手术,可你得答应我先回家一趟,拿衣裳,拿烟。

顺便说一句,老妈除了爱抽烟,就是爱穿戴。老妈身上的衣裳再旧,一定是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板板正正。老妈做了新衣裳,总是先留着过年穿,过节穿,出门穿,直到穿旧了,才在素常日子穿。老妈的手里要是有了钱,不舍得买吃的,却舍得买穿的,这一点,把我也影响得基本上像她了。老妈常说,东西吃了,香香嘴,臭臭脸,谁看见了?衣裳穿得不像样,丢三辈子人,上丢爹妈的脸,下丢儿女的脸,再加上自己的脸。直到现在。老妈虽然腰弓背驼。每次我回家之前问她想让我买点什么,她就会说,不要吃的,买件妈能穿的吧。许多年了,老妈的烟由两个弟弟给买,老妈的穿一直是我买。老妈在乡下是一个穿得最讲究、最体面的老太太。可乡下毕竟小,穿衣裳也没有多少人看,所以,只要老妈来我家或小弟家,总要格外多带几套好看的衣裳。这次当然也一样,即使去住院,除了拿够她抽的烟,也得拿够了她穿的衣裳。

我给老妈找的那家医院距我家很近。找个就近的医院是老妈嘴刁,她不可能吃医院的饭,也不会吃我做的饭,这么多年,老妈只吃好了大弟媳妇做的饭。于是,我就让大弟媳妇住在我家,专门负责给老妈做饭送饭,由我在医院陪着老妈。为老妈手术主刀的是一位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女博士,这是我托了很多层关系找到的妇科手术专家,而,且不用排队等候,老妈就住进了她主管的病房。当我安顿好这一切的时候,我看见老妈脸,上闪出一丝幸福的光辉,人也精神起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以前家里所有的事情都由老妈来做主,老妈从出嫁就未享受过被别人做主的滋味,就是这种被动和被宠的感觉让她感到幸福和惊奇,让她有一种反过来做了孩子的甜蜜吧?

这家医院的床位非常紧张,我原想给老妈要个单间,可整个病房就一个单间,正有人住着,老妈只好住进了6人间大病房。我以为老妈会不舒服,没想到她住下来不久就,与病房里的人混熟了。老妈又像坐在自家的炕上,家里来了说话的人,忍不住就要把乡下老太太的真知灼见说给人听。病房里的人像看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不知是真的爱听老妈说话,还是善意地想逗老妈高兴,每个人都做出十分想听的样子。这可鼓励了老妈,她把乡下土得掉渣的故事,主要是她对那些故事的分析和评判,用她惯用的语言方式说给病房的人听,而且一边说话,一边抽烟,好像她不是从那个乡下来的,她是乡下的旁观者。然而,老妈毕竟不是城里人,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坐在乡下的火炕上抽烟,眼界和思维跟城里人没法儿比。老妈之所以在病房里表现出超常的活跃,除了不想让城里人瞧不起,还是为了给自己减压,是硬撑着装出来的。

这个病,其实让老妈非常的羞涩和自卑,记得在瓦房店医院走廊里,老妈曾小声跟我说,唉,得什么病都能说出口,就得这个病说不出口,你妈要了一辈子强,到底也没要过去!现在来到大连的医院,医生翻来理去给她做检查的时候,一次次地让老妈脱裤子,更是大伤了她的自尊,我站在检查室门口都能听见她自己在小声地骂自己不嫌害躁,老不要脸。直听得我流出了难过的眼泪。就这样,我和老妈在病房里度过了备受煎熬的两天。住院时间长课,当老妈知道并不是她一个人得这种病,女人不沦年轻年老都容易得这种病,就变得从容多了,再叫她去检查,也就不那么紧张,不那么扭捏了。

老妈人院的时候,SARS危险还没有完全解除,医院有关部门对梅个新来的患者都要作例行的各种登记填表,他们不是一拨儿来,而是分好几拨儿来,来的又不是同一个人,来一拨儿,就要问一次老妈从哪里来,电话和家庭住址怎么写。那间病房里只有老妈是新来的患者,每次当然就问老妈一个人,问得次数多了,老妈终于被问得不耐烦了,朝人吼着说,你们怎么直来问?告诉你们,就准问这一次,再问,我就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吓死你们!老妈这句气话,把全屋子的人逗得笑岔了气,连那个来填表的人也笑得走不出去了,连连说,这个老太太,真有性格。

自打住进病房,老妈的烟抽得更不加节制了。一天早上,妇科专家进来查房,发现老妈正在抽烟,立刻变了脸色,回头对我说,她不知道病人抽这么重的烟,而且有这么长的烟史,意思是这会让手术变得复杂而且危险。老妈却在旁边抢话说,我抽了一辈子烟也没抽出事,会有什么危险?妇科专家严肃地说,大娘,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吸烟了,否则我不给你做手术。妇科专家这句话并没把老妈吓住,老妈说,好啊,我巴不得不手术,你要能给我开个出院证明,我立马就回家!妇科专家大概没遇到过这么难对付的患者,日气缓和下来说,大娘,你就这么喜欢烟吗?为了你手术成功,配合一下,停几天不抽不行吗?老妈吃软不怕硬,说,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吗?可妇科专家一走,老妈就像一个阳奉阴违的调皮孩子,马上掏出火机点上一根。只是那根烟还没抽上几口,就让小护士给看见了,小护士非让老妈把烟掐了不可,并说这是主任走的时候交代她这么做的。老妈没辙了,只好把烟和火机都装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这样的平静约有大半天,傍晚的时候,老妈的烟瘾就上来了。老妈想抽,却又不敢抽,心情一时烦躁起来,看什么都不顺眼。她不敢朝小护士发火,就拿我是问,问我为什么不在瓦房店手术,非要上大连手术?你看这个医院这些妖道,烟也不让抽,烟走上身,跟厂身有什么关系?老妈本来跟病房的人相处得很好,因为叫烟折磨得失去厂控制,居然对同病房的人也大吵大嚷,说3号床的半导体音m太响,5号床白大睡觉打呼噜声太人,吓得大家都哑巴悄悄的了。最后,老妈把小护士也闹得吃不消了。小护,上说,大娘,你要是实在难受,那你就抽吧,不过一定要少抽,一定不要咳嗽,手术的时候如果你咳嗽,伤口就缝不上,手术以后如果你咳嗽,伤口就容易挣开。老妈说,好姑娘,你别吓唬我了,我听你的,一定少抽。于是,老妈就像获了大赦的囚犯一样,急不可待地拉开了抽屉,点上一根烟,享受地猛吸了几口。此后,老妈还是把护士的话听进去了,一次只拿出一根烟,一根烟分4次抽完,一个上午只抽厂两根。老妈的变化是再也不发火了,一整天像个小偷似的,一边躲着那位妇科专家的眼睛,一边抽这两根救命稻草似的烟。

关东风俗里有“三大怪”:窗户纸贴在外,姑娘叼个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可是老妈抽烟与风俗没有关系,老妈抽烟也不是从做姑娘的时候,而是在嫁给我老爹之后,不是因为喜欢抽,而是因为怨恨,因为孤独,才抽。

老妈是1926年生人,属虎。她从22岁抽烟至今,烟龄超过半个多世纪。老妈总说她是一根老烟袋,而不说她是一个烟鬼。在老妈看来,烟鬼有骂人的意思,是抽不起还要抽,下三烂,滚刀肉,人活得没皮没脸,掉架。老烟袋则显出一种资历,是摆着谱儿抽,从容自在地抽,底气足,有尊严,有人样子。老妈既称自己是老烟袋,许多年来,我们谁也不敢让老妈戒烟,谁让她戒,她肯定就骂谁,说不定还打谁。老妈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能戒饭也不能戒烟,烟是个营生,把烟戒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时候,我听不懂这句话,后来就明白了,在老妈这一生中,烟其实是她的男人,因为老爹一直在外面,家里除了孩子,只有烟是她的伴,只有烟可以随叫随到。烟己经是她日子里的支撑,烟也让她活得像男人一样强大而粗糙。

很早就听老妈说,她嫁给老爹,是我姥爷撮合的。我姥爷是个皮匠,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蓄一副山羊胡子,穿一身黑布衣裤,戴一顶黄毡帽,走南闯北,说话做事很有些江湖气。那时候,东北荒凉,东北野兽也多,东北的男人女人在冬天里都穿得像夹皮沟里的常猎户和小常宝,所以,我姥爷的皮匠生意一直不错,出去转一圈儿,就能收回不少皮子。我姥爷和我姥姥一共生了7个女儿,后来死了3个。老妈是七仙女里的老大。记得老妈曾给我讲过她小时候率领妹妹们给姥爷当帮手的情景,说姥爷家里有好几口泡皮子的大笨缸,到处都是火碱味儿,到处都晾着熟好的皮子。我姥爷不抽烟,却爱喝酒,酒足饭饱之后,手里握着一把刮皮刀,经常咯吱咯吱刮到深夜。一批皮子熟好了,我姥爷就要出去转一圈儿,给人家送皮子,收钱,再收新的皮子。老妈说,我姥爷因为熟皮子认识了我爷,而且两个人自此就有了交情。我爷家所在的村子距我姥爷家的村子18里,以后我姥爷即使不收皮子送皮子,只要路过我爷家,我爷一定要留我姥爷坐下来喝酒。我爷家当时在村里算是一个大户。我姥爷在长年的南跑北奔中认了一个理儿,一定要把闺女嫁到大户人家。不能云上他的闺女吃苦受穷。于是在老妈8岁那年,我姥爷和我爷一边喝酒,一边给他们的小儿女订了终身。

老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古典美人。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嘴,杨柳细腰。18岁那一年的春天,有一次她和邻居家小伙伴莲英到镇,上买绣花线,两个姑娘在镇街门碰见了一个日本宪兵,那个日本宪兵表面上不像电影里描写得那么凶狠,他只是眼珠子一转,把老妈给盯上了。第二天,村垠的甲长跑来告诉我姥爷,日本宪兵限他三大之内把看好的花姑娘送到镇上。尽管老妈压根就不想嫁给从未见过面的老爹,大事临头,被逼无奈,也只好听从我姥爷的摆布。我姥爷胆大心细,他连夜雇了,一顶花轿,不吹不打,连嫁衣都是借的、就把老妈在一个大月黑头子抬进了18里外老爹的洞房。这事儿听起来像谁胡乱编的一个瞎话,却是真的。老妈当年就有那么漂亮,就有那么出众,只差一点儿就让日本宪兵给抢走了,应该说,危急时刻是我的老爹拯救了她。

在那个当初,老妈一定是领老爹的情了,新婚的老妈与老爹一定过得非常甜美胶着。可是后来发生的事,简直让老妈恨死老爹了。老妈曾对我说,你爹一辈子都是个自私的人。这话的确是有一定道理。斗争(这是老妈的习惯说法,所谓斗争,就是指土改)那年,我家因为是大户,自然就成了被斗户。头一天晚上,男人们听说第二天就要来斗争我家,老爹竟然扔下老妈和两岁的我姐不管,跟着我大伯和我老叔逃跑了。那时候我爷已经病故,我奶是当家奶奶,屋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哇哇直哭。关键是老妈一边抱着两岁的我姐,一边正怀着8个月的身孕,老爹却在这个时候没良心地逃跑了。那天夜里,孤独而恐惧的老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我爷,我爷什么也没说,只交给她一串大蒜。老妈醒后,自己寻思了半天,终于破解出其中的意思,认为我爷原就喜欢她这个儿媳妇,他一定是不放心了,就托个梦叫她跑了散了吧。蒜,我家那地方念“散”。于是老妈马上爬起来,把她婚后赶做的23件从没_L过身的旗袍装在一个大包裹里,藏在西厢房的碾盘底卜。因为逃跑不敢戴首饰,老妈又把金银首饰都摘下来,统统放进一双黑皮鞋的鞋壳里,再用纸把皮鞋糊在炕脚边的墙洞里。趁着天还没亮,老妈挺着大肚子,抱起熟睡的我姐,往北大壕的野地,里跑去。斗争那年冬天的雪据说有三四尺厚,走一步,雪便埋在腰处。那次出逃的终点是我姥爷家,老妈一回到娘家就倒下了,三天后,老妈肚子里的二姐早产了,而且生下两天就死了。当老妈后来拖着我姐回到自己家中,家里的东西已经被分光拿光,她藏在碾盘底下的旗袍,糊在墙洞里的首饰皮鞋,也早已不见踪影。老妈没见过来斗争的人,她恨只恨我那年轻的老爹,在紧要关头不管她扔了她。日后的许多年,这件事就成了,老妈埋怨老爹的话把儿,老妈每提起来,就对老爹说,你说我这辈子要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

斗争过后,家里男人女人都出去要饭。老爹受不了别人的眼色,他是一个面子矮而且胆子小的男人,性格比女人还要脆弱。听说辽沈战役要开打了。县卜来征兵,而且不论成分,谁去都行,老爹就背着老妈私自报上了名。第二天新兵就要上县里集中了,老爹在头天晚上睡觉前才小小心心地告诉老妈。可以想见老妈听后是什么心情,记得老妈始终没对我讲分别的那一夜他们是怎么亲密的,只说,看他睡着了,我下地烧了一壶水,想往他腿上浇,叫他天亮了走不成,可就是狠不下心来,试了几次都下不了手。夭亮了,我反倒拿这壶水给他煮了几个路上吃的鸡蛋,你说我贱不贱?还有,老爹临走的时候,老妈送他到院墙外那棵枣树下,树匕正好有只喜鹊在叫,老爹的脆弱劲儿马上显出来了,他抬头望了望喜鹊说,以后听见它叫了,不是我人回来了,就是我的信儿到了。老爹念过私塾,字也写得好,还有一点文人气质。老妈正为她没把那壶热水浇到老爹腿上恨自己呢,根本就没解这个风情。过了几天,有人把老爹换下的黑棉袍捎回来了,老妈看着就气,竟用剪子把它铰碎了,眼不见为净。

老爹一走,老妈就开始学着抽烟。那是1948年春天,老妈还年轻,刚刚22岁,因为怨恨,因为孤独,也因为想念,老妈抽上烟了。先头只是晚上抽,她不想让我大伯和我老叔看见。后来抽得时间长了也就不在乎了,敢于当众拿到桌面上抽。我大伯和我老叔当然明白老妈为什么抽烟,所以也没有人说她闲话。老妈却说,他们那个嘴不是不想说,他们是怕说火了我,怕我就劲儿带你姐跑回你姥姥家,怕你爹回来跟他们要人:老妈就这样被老爹当兵离家逼成了一个抽烟的女人。

老妈开始抽的是长杆儿烟袋,后来抽的是手卷的早烟,再后来抽的是盒装的纸烟。我至今仍记得老妈抽长烟袋的模样。那是冬天的印象,我家的炕上总有两样东西,一个铜制的火盆,一个木刻的烟筐箩。火盆在冬天里除了用来烤手取暖,还可以用来点烟。老妈的烟袋锅是铜的,烟袋嘴是玉的,烟袋杆儿是黑色带暗花纹的乌木。听老妈说,这个长杆儿烟袋是老妈的小姑姑送给她的礼物。当年,我姥爷不但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大户,还把他最小的妹妹嫁给了大户,只是小妹妹给人家做的是偏房。斗争的时候,老妈这个小姑姑当家的被打死了,正房也跟着上吊了,她这个偏房不但当时没挨过打,后来也没挨饿,因为她提早在外面给自己藏了些私房。老妈这根烟袋当然就是小姑姑私房里的东西,看样子就很珍贵,老妈自从会抽烟,这根长杆儿烟袋就走着坐着都不离手,卜别人家串门也带在身上,冬天装在袖口里,夏天则像根拐棍儿似的拄着,烟袋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老妈每抽一袋烟,总是先把烟袋锅伸进炕_L那个木刻的烟俭箩里,熟练地装满了,再用手指在铜烟锅里压一压实,然后把玉烟嘴叼在嘴边,把烟锅插进火盆里,紧吸几门,一袋烟就点着了。这时候,老妈便悠闲地坐直了身子,用一只手擎着长长的烟袋杆儿,慢慢地抽着吐着这一锅烟。直到烟袋锅里的烟要灭了,抽起来费劲了,才把烟袋锅朝下一翻,在火盆沿儿将烟灰磕干净。接着,再装下一袋烟。乡下人冬天格外爱串门,我家的炕上总是坐着来串闲门唠闲噎的人,不管男女,他们一律都自己带着烟袋,来了,就主动上炕,盘上腿坐着。男人女人都会盘腿,而且坐一上午腿也不疼,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烟上,来串门好像就是为了聚在一起抽烟,抽烟比唠喷重要。抽烟不用主人劝,自己动手,装烟,抽烟,磕烟灰儿,就这么一套活儿。老妈曾经为抽烟人辩护说,卜别人家,只有抽烟能这样随意,不用叫不用让,拿起主人的烟就可以抽,吃饭谁能这样?所以烟是个好东西,谁跟谁不用见外。

老妈当初抽的烟,都是自家种的旱烟,老妈叫它老糙子烟。其实就是土生土长的关东烟。烟种子在开春的时候畦在园子里,出苗后就叫它烟栽子。该栽烟了,再从畦子里把烟栽子一棵一棵带泥挖出来,栽在松好土备好垄的烟地里。我家在院墙外有块自留地,这是老妈专门给自己栽烟的地方。往地里栽烟的活儿一向是老妈自己于,她有许多年栽烟的经验,知道疏密深浅。栽完了烟,老妈就把烟地的活儿交给我了。地里的草欺烟苗了,我就要给烟地锄草,烟棵长高后出水权子了,我就要给烟棵打水权子。夏天最热的时候,就是上烟的时候,也是水权户疯长的时候,我常常是一个人顶着毒日头在烟地里忙乎,胳膊让烟叶子划破了,烟叶子汁刺得皮肤火烧火燎,水权子散发出的辣气冲得我直流眼泪。到了三伏天,烟叶子老了,就该收了,老妈叫我拿着大扁筐去劈烟叶子。劈下的烟叶子在院子里堆成了山,老妈和我便在傍晚坐在院子里一片一片地往草绳子上穿,穿好了一帘,就在院子里的篱笆上挂一帘,明天让它晒太阳。烟帘子总是早上挂出来,晚上收回去,收烟帘子的活儿当然也是我的。有时候我正在山上拔篙子,看天上雷响了,云彩厚了,我马上就得往家跑,回家收晒在院子里的烟帘子。我之所以这么累,是因为老爹转业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县上工作。老妈一直拒绝跟老爹进城,使性子似的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坚守在乡下过日子。老妈像死了一个心,像已经习惯了过那种没有男人的日子,老爹后来在县城即使把三节楼的房子给收拾好了老妈也不去。家里因为没有男人,老妈每天的晚饭做得就比别人家早,她让我们早早地吃了饭,早早地关上鸡窝鸭舍的门,天不黑就带领我们上炕睡觉,说早点上炕就省了灯油钱。这么早就躺下谁也睡不着,就叫老妈说瞎话。老妈睡在炕头,排下来是小弟大弟和我。老妈把我们赶上炕睡下之后,便给白己点上一袋烟。她总是侧身朝着我们,像领袖朝着大众,将长长的烟袋杆放在炕沿上,抽一口,烟袋锅一明,吐一口,烟袋锅一灭。我睡在炕梢,最喜欢看炕头那只忽明忽暗的烟袋锅,喜欢在那种忽明忽暗的烟火里想心事。老妈默默地抽完了这一袋烟,见我们还不睡,就开始说瞎话给我们听。老妈的瞎话大多是狼虫虎豹和大马猴子的故事,每晚都是这样,绝不是什么文学启蒙,只是为了吓唬我们,让我们快点儿闭上眼睛睡觉。可是我们往往是更来了精神,大弟学老虎的叫声吓小弟,小弟学大蟒的样子缠大弟,兄弟两个掀开被窝滚成一团。我呢,看眼儿不怕乱子大,坐起来乐得拍巴掌。这时老妈就火了,她把长长的烟袋杆儿伸过来,用烫人的烟袋锅子挨个儿敲我们的小脑壳。这一下,我们就全老实了,大弟小弟很快打起了小呼咯,只有我说什么也睡不着。我老在想那条大蟒蛇,想它的身体慢慢地把茅草分开。又慢慢地朝着我爬过来了。即使后来我终于睡着了。它也会爬进我的梦里,把我从睡梦中吓醒。老妈关于蟒蛇的瞎话在我身体里仿佛种下了一个病根子,我绝对得了蟒蛇恐俱症,因为后来已经发展到对所有长溜溜的东西都不能忍受,看一条绳子或看一列火车,也会吓得浑身发抖。直到现在,女儿因为我有这个毛病,看见书里有蛇,就会把那一页折卜或撕掉,看见电视或电影里有蛇,她就会用手把我的脸挡住。而在她小的时候,要是对我的训斥不高兴了,她就会用一个小手指在我的背卜做爬行状,直吓得我大呼小叫满屋子乱跑。这就是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夜晚,老妈抽烟说瞎话留给我的纪念。

老妈对老爹,有一种女人对男人的怨恨,这怨恨说到底是因为孤独。老妈对老婶。却是女人对女人的怨恨,这怨恨说得明白些,其实是女人之间的嫉妒。一个孤独,再加上一个嫉妒,让老妈与烟结下了更深的缘。

这是我小时候的另,一种记忆,这个记忆就是老妈…直跟老婶打架。这个架一直打到现在,这两个女人直到现在仍不能坐到一条板凳上说话。我是说,老妈抽烟,也与她和老婶之间的不睦有关。我发现,老妈闷了要抽烟,累了要抽烟,生气了打架了更要抽烟。

在我的印象里,老妈从来不进老婶的屋,老婶走在路上看见老妈,一定要故意绕着道走。用老妈的话说,老婶怕她怕得就像一只小避猫鼠。老妈与老婶打架只是骂,从不像一般乡下老娘们儿那样动手撕扯。老妈与老婶不是互骂,而是只有老妈一个人在骂。老妈还不是指名道姓地骂,而是一种指桑骂槐地骂,只有被骂的人心里有数。老婶不骂并不是不跟老妈一般见识,老婶只管做。她做的事又太阴损,所以她不敢站出来还嘴。老妈骂老婶,有时候是在早晨,端一瓢猪食,一边喂猪一边骂。先是一瓢水一瓢水地从家端到猪圈的路上骂,猪吃饱了,她干脆就坐在猪圈墙上的那块大石板上骂。老妈不是一次骂完就没事了,而是经常骂,反复骂。不喂猪的时候,老妈手里必定抓着她那根长烟袋,两脚站在猪圈墙边,脸仰起来朝着老婶家的窗户,一边狠劲地抽烟,一边高声大骂。那一口口烟,就像一发发炮弹,让老妈的骂有的放矢,掷地有声。老妈骂人,不是乡下老娘们儿操爹操妈的那种骂,而是讲大道理,天伦人伦,因果报应,骂到最后,只有收尾的那一句骂出了粗口——头上三尺有神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人连这些道理你都不懂,你真是个有娘养没娘教的操叉!这是一种日子,它让老妈由一个漂亮的女人,变成一个狠命抽烟的嘴巴不饶人的女人。我见过老妈骂人的样子,嗓门很大,声嘶力竭,面目扭曲,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连着一句,像前一天背好了台词似的。现在想来,其实是乡下的那种狭促的生活改变了她,让她有时候像女神,有时候像魔鬼。

老妈当然是因事而骂。比如,两家在一个院子里住,院子中间是过道,过道两边是各自夹的篱笆,篱笆边上种着包米。在包米快要熟的时候,我家这边就会非常神秘地少了儿穗,而老婶家那边却一穗也不少。再比如,春天化冻后要刨园字,头一天地界石还在老地方,第二天就往我家这边挪了一垄地。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缕缕发生,老妈看不出来还好,只要看出来了,就气得脑瓜盖上冒白烟儿。老妈绝不是在争那一穗包米,一垄菜地,而是在争一家人的面子。老妈的性格像我姥爷,上来了野,像江湖,上的女侠。可她毕竟没德住人家的手脖子,每次只有靠骂来释放满腔的怒火。

通过老妈的骂,我知道了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恩怨远不止针头线脑的这些,我看见的这些只是老妈与老婶水火之争的余绪,其实她们早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是互不相让的对手了,而且她们几乎就是在与对手的僵持和搏斗中过着漫长的日子。这既是她们两个人的局限,也成为她们生命蓬勃的动力。

老妈与老婶早年的摩擦,其中有一段与我的出生有关。这是老妈有一年冬天来我家里,没事的时候讲给我听的。我想起了乡下人常说的一句话:老母猪记着一万年糠。

我出生于1955年。那一年出生了很多人,那一年出生的人都属羊,全中国的男入女人像商量好了,大肆地造爱,造出了漫山遍野的“羊”。那是春天的一个傍晚,老妈像老母鸡抱窝,早早就收拾好了里屋,烧好了炕,卷起了炕席,铺平金黄暄软的谷草,等待着。老妈感觉这次应该是个儿子,因为老妈已经生过两个丫头(我家这地方的土语,把女儿叫丫头),因为老婶已经先于她生了儿子,所以老妈想儿子快想疯了。那天将近傍晚的时候,老妈终于觉景儿了,她立刻让我姐去西染坊找老娘婆。在乡下,女人生孩子叫添孩子,给女人添孩子的人叫老娘婆。我姐也是这个老娘婆给添的。老娘婆一进门,就张罗烧水,把剪子拿在火上燎。等我落地了,老娘婆对老妈说,又添个丫头。一听说是丫头,老妈看都没看我一眼,顿时就昏了过去。我的哭声,引来了东屋两个人。老婶抢在我奶前头,像探子似的挑开西屋的门帘子,问,添了?老娘婆说,添了。添个什么?丫头。嘻嘻,她怎么就生不出个带把儿的儿子?老婶快乐地放下了门帘子,不顾天黑,急忙往街上走去了。老妈只昏迷了一会儿,很快就清醒过来,听见了老婶的话,也听见了老婶急忙走出去的脚步声。老婶个子矮,腿短,还有点罗圈,走路却风快,传话也风快,老妈在背后给她起了另外两个绰号,一个是轻脏子,一个是瞎话老婆。那天傍晚,老妈清醒过来就想,你个轻脏子,瞎话老婆,又要出去讲讲我了,这个强我是要不出去了。等我姐给老妈煮好了鸡蛋,她一个也吃不下去。半夜里,老妈又一下子反过了味儿,那么多人添丫头,能怎么?还能不活呀?我才29岁,我上什么火?越上火,越让那个小不点儿看笑声了。自己劝自己,心璧想开了,老妈一连吃下去好几个鸡蛋,外加两碗小米粥。

老妈讲这段往事,目的是告诉我老婶当年是如何地气她,我却从这里明白了老妈为什么一辈子都不能饶恕老婶,而且明白了老妈为什么重儿轻女,明盯了小时候老妈为什么从没摸过我的脸,也从没摆弄过我的头发,明白了我为什么不记得她的身体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她的怀抱有多么柔软。总之,因为又没生出儿子而让老婶拣了笑话,对老妈是严重的打击,她没要出强,也没处诉说,抽烟就成了她最好的排遣方式。

老妈对老婶采取的方式是骂,对我采取的方式却是打。有人说,小孩子记吃不记打。可是我始终记得我挨过的打。由于老妈长年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她的两只手掌十分粗硬,所以打起人来疼痛无比。老妈睡次打我的时候,下手非常狠,那种狠以及由狠带来的疼痛直到现在仍然记得,而且想起来还感觉打过的那个地方肉疼。那时候,我真是不明自她为什么只打我,不打弟弟,也想不出老妈为什么能这样下死手打她自己的孩子,有一次打得我实在急眼了,我就问她,你是我妈吗?

除了挨打之外,还有劳累。我姐出嫁的时候我还不满8岁。8岁以前做妹妹的感觉已模糊不清,所有的记忆就是给两个弟弟做姐姐。吃的玩的,老妈总是先尽着儿子,凡是劳累都要由我帮她分担。比如过年过节,我别想出去玩儿,我得给老妈剁饺子馅儿,剁完酸菜剁萝卜,剁完萝卜剁肉,还要拉风匣蒸馒头蒸年糕烧豆腐汤,那几个般大般小的玩伴们起初是站在门口等着我,终于等得暗无天日一窝蜂地走了,所以即使是过年过节,老妈也让我闲不着。再比如我家的水桶,它们是随着我的年龄和个头点点增大的。8岁的时候,我挑的是‘担细细的装过油漆的小桶,12岁的时候,我挑的是一担半截高的大水桶,16岁那年我成人儿了,就开始挑大人们挑的那种水桶。北方的冬天,井里的水结了厚厚的冰,路也一跳一滑,我不敢挑那一担大桶,就叫大弟跟我一起去。大早上,我就趴在窗户上盯着,看东院的老叔先把井里的冰砸开了,水也挑完了,我就和大弟去井台。提满了一桶水,让大弟在前,我在后,水桶也偏后,我用一手把着桶,跟大弟合用一根扁担抬着回家。在那种时候,我的眼里总是像被风吹了一样喻满了泪水,却不知道把这委屈告诉谁。

最累的是去山里拾草。我家的村子距有柞树和茅草的山很远,侮次上山要起得很早,走到大山脚下了天还未亮。因为人小不敢贸然上山,我和几个小伙伴就蹲在山脚下等待东方那个鱼肚白。山里的草在那年月己经被拾得差不多了,每次都是连拾带刨的忙到晌大歪,才终于把一个大锅般的草包装满。于是我把那草包顶在头上,像顶一个大锅似的往家走。那是三四十里山路,别的小伙伴因为有哥哥,走到一半路就有哥哥来迎了。而我从k,路开始,就没有任何指望,甚至不敢把那个大锅放到平地七,再累也得撑住,也要等待一个陡坡或半堵短墙,才可以倚在那儿喘口气。直到今天,我还刻骨铭心地记着那种不应属于女孩子的累和寂寞。直到今天,我仍保留了一个习惯,就是累的时候,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数落或不平,而是牛一样地沉默,感觉委屈时,就独自哭个透彻。

公社有一所中学,我和大弟小弟都在这所中学读书。我上中学的时候,老妈给我带的饭是包米粥和小咸菜,我吃着这些,甸天要翻一座山,往返走20多里山道,这样一直念了4年书,走了4年山道。大弟上中学的时候,老妈给他买了自行车,让他不走山道走大官道,每天带的是大米或小米炒饭,最次是饼子咸鱼。到小弟仁中学的时候,待遇就更高级了,老妈不让他骑大弟的旧自行车,而是再给他买一辆新自行车,侮天还给他5角钱,让他中午骑着车子去公社下饭店,去吃一菜一汤一碗米饭。那个时候,老爹每月有炯钱,家里并不是拿不起,可老妈就是要把我和弟弟们分别对待。

我对老妈的理解和宽容是在许多年后,我成为别人的女人,我有了女人的烦恼,我就知道,那是因为老妈更艰辛,才让我也跟着她艰辛。老妈生命里缺的东西实在太多,一个人守空房的时间实在太长,光有烟还远远不够,烟只能让她把不快乐的情绪拼命地往肚子里吞咽,而不会像唱歌或痛哭那样滔滔不绝地向体外排泄,所以老妈就得打我,累我。我承认,在我心里一直有怨,有疼。在老妈心里,这何尝不是她挥不去的一块心病?我想,老妈不愿意来我家,除了她本能地拒绝城市,也因为她不能面对我。老妈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她从没有给过我母爱,她伤害了我,而她又不能在我面前承认什么。这无疑折磨了老妈。好在这一切,都因为我读书进城,远远地离开了家。因为老妈越来越得我这个女儿的济,我并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疏远和记恨,让岁月给翻过去了。

我可能把老妈说得太不可爱了。老妈的确是一个美丽而粗鲁的女人,烟又在她的粗鲁里加进了一些豪放。然而老妈毕竟是个女人,再粗,再豪,她也是个女人。

记得1967年夏天,曾发生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情。全村的人聚在一起,推操着几个戴高帽子的人,白天游街示众,晚上开批斗会。批斗会的地点就在我小学的教室里。教室有后窗,每晚我和大弟小弟都跟一些进不去会场的小孩子趴在后窗往里看。挨斗的人中,有我本家的一个大伯,他当年曾跟老爹一块儿念私塾,后来又一块儿去当兵,可他打完辽沈战役就带着伤回来了。大伯受的是轻伤,回来养了些日子就好了,算复员军人,不算残废转业军人。大伯回来以后,与村子里别的男人不同之处,是他穿了一件黄色的军棉袄,走到哪里,老远就能认出是他。大伯有文化水平,见识了,许多人都爱围着他转,主动找他说话,让他讲打仗的事、外面的事,全村的人都以能跟他说上话为荣。这一年夏天,大伯不过是一个生产队长,却被革命群众给揪了出来。跟一群地富反坏右站在一起,戴高帽子游街。大热天,大伯却把那件褪了色的军棉袄穿在身上,扣子已经全掉了,腰上用草绳子捆着。我是后来看见革命群众批斗他,才明白他为什么穿那件军棉袄,他是怕疼,批斗会其实就是打他们的会,先叫他们交代问题,交代不出来就打。革命群众觉得拳头的力气还不够大,就把我们小学生坐的板凳腿给拆下来,用它当打人的工具。板凳腿打在身上往往发出沉闷的声音,打一下,被打的人便疼得哼一声,因为哼的声音不响亮,看样子还不服,这是叫人十分生气的事,革命群众感到简直是被耍笑了,于是就趁乱把柱子上的煤油灯吹灭了。当屋里一片黑暗,就听得板凳腿劈啪乱响,被打的人鬼哭狼嚎。一阵风暴过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灯也亮了。就见那儿个挨斗的人已经全被打趴在地上,脸孔被血糊住了,手脚都不会动了,气儿不知道还喘不喘。这时就听有人踢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问,你到底交不交代?没有回声。又踢一下,还是没有回声。于是那人厉声叫着我大伯的名字,见我大伯没有反应,那人就拽着我大伯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像提个吊死鬼。又有人从后面瑞了我大伯一下,可能是瑞得太狠了,他发出了一声游丝般的呻吟。啊,他还没死!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拉着大弟小弟就往家跑。我回家把大伯的事告诉了老妈,我说,妈呀,大伯今晚非叫他们打死不可。真的,不知为什么,我有一个直觉,大伯今天晚上一定活不过去。老妈脸色非常难看,她转过身去找烟袋,好容易装上一袋烟,一口巴一口不喘气地抽着。记得那一夜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看见老妈就这样坐着抽到天亮。早晨,从南窑那边传过来一片哭声,那是大伯母和她的几个女儿。我想,大伯果真是死了。

原来,昨晚的批斗会后,村里人都散了,只剩下儿个被打趴下的牛鬼蛇神留在教室里躺着,革命群众心里有数,即使叫他们逃跑也跑不动了,晚上就没有派人看守,他们就被扔在小学教室里,连门都没关。大伯苏醒后,居然从小学爬回了家,在院子里找到了药耗子的砒霜,趴在墙角吃下去了。大伯母早上开门的时候,看见他躺在院子里,旱已经咽了气。然而批斗会却没有停止,当天中午,就有人在大广播喇叭里发出通知,让全大队的革命群众马上到九道河的于河套上集合,继续开批斗大会。人们像看热闹似的。一个不落地都来了,整齐地坐在河套的沙滩上,任毒辣辣的大太阳晒着,义愤填膺地举拳头,喊日号,声讨批判。昨晚批斗的是活人、今天批斗的是尸体。大伯的尸体被装在一口现做的杨木棺材里,它不是我看过的那种描金绘银的棺材,白生生的碴儿,没上一点油漆,像随便对付的一个抽匣,窄窄的,刚刚能放进一个入。为了让全体革命群众都能看清大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的嘴脸,棺材没有上盖子,在棺材后面顶了几根杆子,让它斜立在河套上,面对着儿百人的大会场。大伯看上去像站在那里睡着了,他仍然穿着那件军棉袄,可能是昨晚往家爬的时候磨的,前胸已经没有棉花了,露着黑黑的一个洞,腰上的草绳子好像是别人重新给系了一根,脸色紫黑,头发胡子潦如乱草。我第一次看见人死的样子是这么可怕,第一次知道人不都是硬骨头,人被打得太厉害了是会自杀的,他已经惧怕活了,己经活不起了。可我想不明白,大伯昨晚被打成那个样子,他是怎么爬回家的呢?大伯家住在村子南边那眼破窑附近。那眼破窑过去就叫南窑,南窑过去是我家的家办土工厂,烧过青砖,烧过缸盆坛罐,斗争后被没收了,后来就废弃了,我小时候还去里面玩过捉迷藏。大伯家的房子就盖在窑边上,从小学到大伯家少说也有二里地,中间还有一条河沟,两道高坎,他对死需要有多么大的决心和毅力,才会爬那么远啊。看来他只剩下爬的力气了,他一定要爬回家去死,因为他记得墙角放了一包砒霜。我始终在想那个夜晚,一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从村里向村外的家爬着,路凸凹不平,他一定有许多次爬不动了,那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再爬,为的是能吃那一包致人于死命的毒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悲惨景象啊!可是,这一切谁都没有看见。

老妈在那个夏天一直呆在家,里,坚决不出去参加什么会,也不学跳忠字舞,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人敢到我家来拽她出去。每天晚上,她却叫我和弟弟们去看批斗会,老妈一个人坐在家里抽烟,等着给我们开门。这次因为是大伯死了,老妈破例跟着人群坐在批斗大伯尸体的会场上。我看见,老妈的神情从未有过的紧张,她忘了拿烟袋,两手空空地坐在沙滩上,大概是突然想起烟了,低下头左右看看,什么也没拿,手就没处放了。过了一会儿,老妈居然把她的手伸过来,抓着我的手不放。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老妈害怕的样子,嘴唇发抖,眼睛发直,手心出冷汗,人像得了怪病一样。

我知道,老爹不在家的日子里,老妈与自家的大伯子小叔子弄得很假,他们故意孤立老妈,这个本家的堂大伯是唯一可以跟老妈说话的男人。大伯其实话也不多,甚至有点沉默寡言,可他也爱抽烟,一袋接一袋地抽,比老妈抽得还厉害。他和老妈就像是一对老烟友,只要大伯来我家,不见他跟老妈说什么话,他们常常就是一人点一袋烟,各抽各的,各想各的。我听见村子里有人在说他们的闲话,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大伯只要有空儿,就来我家。家里没有可坐的凳子,来人就只能坐在炕上。大伯每次来总是骗着腿坐在炕沿边,身体侧着,等着老妈把烟筒箩推给他。接下来,两个人就各装一袋烟,然后各自点着,再边抽边想各自的心事。开始批斗大伯的时候,老妈大概担心有人会拿大伯和老妈的事来逼问,每次我看批斗会回来,老妈都问他们说大伯什么了。我说,他们说大伯是逃兵,当兵年头不满就偷着跑回来了,还说他包庇坏分子,让坏分子跟贫下中农吃一样的口粮,干一样的活儿。老妈听到这里,似乎松了一口气。现在大伯死了,以后再也不能跟老妈说话抽烟了,我能想像出老妈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记得自此以后,老妈的生活里就少了一个内容,她自己的烟却抽得比过去更重了。另外,像往常一样的夜晚,老妈再也不给我们说瞎话了,灭了灯,家里就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30多年。现在我正在老妈当年的那个年龄,我完全能理解老妈的孤苦,我甚至希望那些风传是真的,即使结局是一场悲剧。

我在前面说过,老妈一直怨恨着老爹。老爹在家里是一个影子,一个符号,每月来家送一次响钱,干一天活儿,然后就筋疲力尽地走了,老爹在省劳改支队做管教工作,单位却不在省城沈阳,而在县城瓦房店,瓦房店距我家有72里地,虽有一条大官道通着,却是丘陵起伏,几乎全是坡路。老爹每次回家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月末的那个星期六晚七,老爹下了班就骑着车往家赶,赶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所以他总得叫门。我们早就睡着了,只有老妈在等着老爹敲窗户。第二天早上,看见饭桌上有自馒头,我们就知道老爹昨晚回来了,立刻欢呼着扑向桌子,抢自馒头吃。因为老爹一大早就起来干老妈留给他的活儿,直到桌上的饭摆好了,老妈到院子里叫老爹回家,我们才看见这个大汗淋漓的男人。

老爹个子不高,皮肤白净,厚嘴唇,小眼睛,很光亮的额头。他平素总是紧抿着嘴唇,很少说话,一副严肃的样子。这可能跟他所从事的工作有关,他整天和犯人打交道,必须板着面孔,于是就有了紧抿嘴唇的习惯。其实老爹是一个面硬心软的男人,神情忧郁,少言寡语,特别爱流眼泪,一听人唱国际歌,一看见升红旗,他就会泪含眼圈儿。老妈说过,姐弟四个里,就属我能写,爱哭,多愁善感,最像老爹了。我第一次看见老爹流泪是在我姐出嫁那天,老妈里里外外地招呼着人,招呼着车,老爹却只管抱着小弟在街上东走西走。送亲马车要离开院子的时候,老妈到处找老爹,却不见他人影儿。老妈就叫我出去找,我跑到了河边,看见老爹一个人抱着小弟,正躲在大柳树后面流眼泪。与老爹相反,老妈是一个绝不轻易流泪的女人。老妈讥笑老爹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动不动就淌眼泪,真没出息!老妈嘴巴厉害,老爹知道说不过她,也就从不反驳,一切都依着老妈。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老爹跟老妈从未红过脸,也役打过架,都是老妈一个人对他吵吵巴火的。

老妈嘴上说老爹不好,可我能看得出来,每当老爹回家,家里的气氛就比平时快乐几百倍。老妈平常日子过得十分节省,好东西不是留着客人来了吃,就是留着老爹回来了吃。我们都盼着老爹回家的日子,老爹回家的日子就是家里改善伙食的日子。老爹回家的晚上,老妈比过去更早地就让我们L炕睡觉,她好和老爹钻进一个被窝里亲热。这是老妈难得露出温存的夜晚。只有这个晚上,老妈忘记了抽烟。

老爹虽在城里工作,却从舍不得吃好东西,他把细粮票全都攒着,为的是回家送响钱的时候给我们买馒头。老爹的自行车上总是挂着一只黑色的皮革手提包,每次回家,手提包都撑得鼓鼓的,里头装的全是白面馒头。为此,老爹那只黑色的手提包在我们眼里就是瞎话里的金盆,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我发现,老爹每次离家回城的时候,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那只黑色手提包却是空的,瘪的。我突然间觉得老爹可怜,他的心那么细,而老妈的心却那么粗,老爹每次走的时候会不会因为老妈对他的忽略而流泪呢?我虽然没有看见老爹流泪,却对老妈的粗心大意很有看法。我不明白,家里有现成的地瓜、苹果、花生、大枣,老爹又最爱吃这一口,老妈为什么就想不到给老爹装点带回去呢?为什么就能眼看着老爹空手走呢?我决定不告诉老妈,而是直接替老妈来做这件事,家里有什么,我就给老爹装什么,每次一定要把他的手提包像装馒头那样装满。倒是我在给老爹装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看见老爹的眼睛湿润了。

那是1979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我突然接到大弟的电话,说老爹得了脑溢血,正在县医院里抢救,让我马卜回去。没想到,老爹这一病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给老爹写的住院日记只写到第14天的傍晚,眼睁睁地看着老爹眼角流出一滴泪,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去世了。那一年,老爹和老妈都刚满53岁。老妈这回是真正地孤独了,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从来不见哭过的老妈,眼泪掉下来了。可是老妈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大哭,而是委屈地小声地哭,一边抽烟,一边哭,一边诉说,一边哭,无非是你太自私了,又扔下我一个人自己跑了之类的话。然而,没过多久,老妈就振作起来,张罗着用劳改支队给的抚恤金翻新我家的旧房子。我家的房子是旧了,但也不是非翻新不可,老妈要翻新房子是翻给村里人看的,尤其是翻给东院子老婶看的。旧房子与老婶的房子连着脊,原先两家走一个屋门,后来老妈宁可少要半间房子,将通向灶屋地的门堵死了,在自己的3间房中间又开了一个门,这样就成了独门独院。尽管院子里的包米从此就不再丢了,老妈还是要骂,只是次数比过去少了。老爹的死,对老妈最大的打击是孤单,其次就是又叫东院子看笑话了。所以老妈硬撑着也要翻新房子,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这家人的日子要过倒了,黄摊了。于是老妈比任何时候都有雄心,率领着我们扒掉了3间旧房子,盖起了5间新房子。

1999年春节,我和弟弟们照样都回家过年。每年正月初三早上,是我们家的家庭例会。这个例会由老妈主持,老妈要在会上把她一年要做的事情公布一下。老妈只管发号施令,我们只有无条件地执行。这一个正月初二,老妈像要发布一条重大的消息,她点着一支烟,抽了几口,慢慢地说,今年秋天正好是你爹去世20周年,妈想给他烧“抬房”,你们几个商量一下谁拿多少钱吧。老妈的话就是命令,我们几个立刻作了分工。我姐是农妇不挣钱,她只帮助张罗事儿,大弟搞运输有钱,让他管吃的,二弟是工薪族,让他管“吹”的,剩下扎“抬房”的事,是我的。分完了工,我才问老妈什么叫“抬房”。老妈说,她也是小时候见过的,有钱人家给去世10年或20年的老人扎一座和真房子一样大小的纸房子在坟上烧掉,房子里应有尽有,最好都是他在世时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他能享用跟今人一样甚至比今人还好的生活,以表示子女的大孝。原来“抬房”就是可以抬着送给老爹的一幢房子。既是为了老爹,什么都是该做的。我给老妈留下3000元扎“抬房”的钱。

秋天到了。临行前我先给老妈打了个电话,问还需要什么。老妈说,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乐呵呵的,不管看见什么都不准不高兴。我一听又糊涂了,祭奠作古的老爹,本就不是一件让人能快乐起来的事,为什么还不准不高兴?当我的车子开到家门口,我就看明白了。街门口仅有百多米长的一条街上,居然搭了两座戏台,台两侧是巨大的黑纸白字的奠联,从瓦房店和熊岳城请来的吹手们正在练走台,一会儿他们将分别在两个台子上唱对台戏。吹打声把远远近近的人都吸引来了,对台戏还没开演,街上和院子里已是人山人海。后来我分清了,在这些人里,邻居是来帮忙,街坊是来赶人情,只有周围十里八村的人是来看热闹。我好容易才挤进家门,好容易才找到为张罗此事而兴奋不已的老妈。我不明白老妈为什么做这样的事会这么快乐这么幸福,我说,这是什么事儿呀,你这是做给谁看的呀,我哪知道是这个样子呀,妈?老妈把嘴里的烟一掐,大手掌往炕上一拍,说,这个家我说了算,这20年我领着你们过,容易吗?告诉你,我就想给你爹办这一回事儿,我要叫他们看看我刘桂英到底能不能,叫他们看看我养的儿子出息不出息,你想来家就来家,看不惯就滚蛋,我不早就跟你说明白了吗!老妈火了,得,我只有立刻闭嘴。

街上的唤呐吹起来了。乡下人其实不叫唤呐,叫喇叭,吹喇叭的人则叫喇叭匠。给喇叭匠配器的还有锣鼓手,他们合在一起,叫一帮吹儿。谁家里办红白事,就看你雇儿帮吹儿,雇得越多,越有脸面。老妈这次只叫小弟雇两帮吹儿,不以吹儿为主,而以乐队和唱歌为主,乡下人见过吹儿,没见过洋气的乐队和歌手。于是,一阵欢快的哎呐拉开了场,再就不纯粹是哎呐和锣鼓,而是城市夜总会里的电子琴架子鼓长笛小号了,接着还有东北二人转辽南影调戏周华健刘德华那英大串帮。村里许久没来剧团了,也没有以前那种全村人聚在一起开批斗大会的场景了,乡下人却十分爱热闹,所以他们像过节一样穿上新衣服,拥挤在我家门前那条狭小的街上。人人仰着头,看一会儿这边的,再转回头看一会儿那边的,耳朵肯定是把两台戏听混了。镇上的小商小贩们抓住了发财的机会,他们把烧烤、水果、麻花、雪糕、矿泉水,像赶集市一样全搬来了,有的还在角落里搭了个简易灶,现炒现卖地方小吃。烧“抬房”其实是第二天的事,老妈特意提前一天把他们请来,为的就是让这回事有个轰动效应。两台戏一会儿对着吹对着唱,一会儿你方唱罢我登场,从自天一直闹到次日凌晨,那些来看眼儿的人连家都不回了,后半夜停演的那一会儿干脆就倚着戏台子眯一小觉。扯锯拉锯,姥姥门口唱大戏,这是我小时候的歌谣。如今这情形,则是我老妈一个人在自家门口导演的一场大戏!我心里既感觉别扭,又不禁为老妈惊奇。

第二大上午,弟弟的车队将扎“抬房”的纸匠和他的作品拉来了,看大戏的人群一下子又拥了过去。车队在家门口没有停留,在乡人们的簇拥下直接开到了西山,吹手和歌手们也收拾一下家什坐着车上I西山。我家的祖坟在西山,大弟早已提前收割了老爹坟前的庄稼,腾出了足够的空地摆放“抬房”。站在院子里,只见从我家门通往西山的路上全是人。据我所知,老家的人从未见过“抬房”,它对于老人和孩子都是一样的陌生和新鲜,人们都想看看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架势。老妈的虚荣心就在于她总想干谁都没干过的事。我发现,老妈的这个举动,最刺激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老人,上山的路上,老头老太太比小孩子多,都走不动道了,还要上山去看。我和老妈坐着小弟的车上山,一路上,老妈从车窗里不断地向外张望,看着那些目光艳羡的老人,心里一半是同情,一半是骄傲。突然,老妈说,看,你老婶也来了,哼,叫她看看,这个村就我有这个章程,我养着了好儿子,你看她养的儿子,熊蛋包一个!即使是这种时候,老妈还没忘了骂老婶一句。老妈的世界太小了,这辈子,最让她不舒服的女人就是老婶。

“抬房”安放在老爹的坟前,这里像一个重大活动的现场,人们分期分批井然有序地从“抬房”的前院进去,再从后门出来,精心组织过的一样。看过的人无一例外地啧啧赞叹着。那的确是一个活灵活现和真的一样比真的还豪华的富家宅院,它是用我给老妈的3000元钱扎出来的,三间水泥捣制的瓷砖贴面的正房,格局是北方乡村常见的那种两明一暗,东间是现代的席梦思床沙发,西间是古老的东北火炕,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且都是名牌,中问一间是灶房。有特一级厨师掌勺。院子里的风景更靓,黑犬白马,锦鸡玉鸭,一辆大奔驰还是由漂亮小姐当司机,我问老妈嫉不嫉妒,老妈那时正蹲在包米地边抽烟,听见我问,没好气地说,嫉妒什么?将来我去了,她一样得像侍候你爹那样侍候我。一切都像真的一样,置身其中,我一时忘了眼前是人界还是鬼界。

让众人尽情地参观过后,便开始举行古老的祭奠仪式。先是老爹的生前好友敬酒祭拜,那是中国传统的三拜九叩,主持人点哪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走到老爹的遗像前,主持人长喊一声“拜——”,那人就跪下叩首,拜三次,叩九卜,有章有节。他们特地从县城里赶来,个个白发苍苍,但他们跪时的庄严,洒酒的从容,叩首的虔诚,让我不由得肃然起敬。接着便是我家族里的人按辈分轮流叩拜,年长些的。做这一切很是娴熟,年幼的一辈,却总不像那么回事。然而那一刻,我真的感到了乡村的神圣,我曾以为这么做是迷信,是愚昧,现在却居然觉得它是一种源远流长的传统,它属于风俗,属于宗族,属于乡村。它自有一种力量,让所有离开它的人知道你从哪里来,你的根扎在什么地方,你不能忘记的是什么。也许就是受了这种启示,我不再拒绝我看到的一切,我不由自主就将自己融人了它的氛围里。上山之前,老妈叫我赶写了一篇祭文,并叫姐夫写了一份敬告阴界诸位鬼神不准侵犯王氏院宅及一切财产的声明。我在读那篇写给老爹的祭文时充满了感情,就像真的在与他交谈。我对他说,你活着的时候咱家太穷,而你又太简朴,你不曾享受过一天豪华的日子,现在我们以这种方式将一座阴间宅院奉送给你,就是想让你在众神面前不再寒酸,我相信你会收到它……有意味的是,当那座宅院在老爹坟前烧过不久,大晴的天一会儿全阴了,竟下起了大雨。老妈说,看,孝心能感动天和地,老人古语没错说吧?这是你爹从天上发回的信号,表示他已经收到了咱们送的那个大房子。

这件事办完了,老妈似乎松了一口气,决定跟我到城里住一个月。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我听了之后半信半疑,心想,不知哪一天就变卦了呢。老妈过去总拿老眼光看城市,认为城市里吃什么都要花钱买,地里不能种,房子也小,又没有院子,过H子不得施展。另外,老妈在我家住着,来一个人就要问她,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老妈不爱听这话,人走了以后她就对我说,你看看,我不能住在闺女家吧?我要是在儿子的炕上坐着,谁来了会这么问我?闺女就是闺女,闺女是外姓人,只有儿子是自己的。老妈重儿轻女的意识就这么根深蒂固。更让老妈忍受不了的,是现在的城里人都爱搞装修,不像以前那样,水泥地,进门不用脱鞋,抽烟也没有忌讳,尽管老妈承认装修过的房子的确不能让烟熏了,可这就成了她每次来我家都住不下去的理由。老妈这次绝对是因为给老爹烧“抬房”烧得心满意足,才提出多住些日子。那天一进了我家门,老妈居然主动提出让我给她规定每天的烟量,这可让我吃了一大惊。我问老妈,这可是真的?老妈说,没有假。我又试探着说,一天抽5根烟行不行?老妈就说,好吧,5根就5根,反正妈老啦,在谁家就得听谁的啦。

老妈年龄大了,抽烟抽得气管不好,早上起床后必是要大咳一番,嗓子才能清亮些。我曾经叫老妈戒烟,她根本听不进去。有一次我回乡下,给老妈带了一条绿摩尔女士烟,老妈从没抽过这种薄荷味的淡烟,立刻就说,这烟好,你不是怕我抽烟咳嗽吗?我以后不抽别的了,就抽这个。我当然高兴老妈抽劲儿小的烟,可那绿摩尔是外烟,当时还能买得着,70元一条,我一次买它五六条给老妈存着,回家的时候再带给她。可是过了不久全国开始查走私,绿摩尔在市面上马上就见不到了,我几乎走遍了大连的大小烟摊,谁家都没有。小弟在瓦房店也在找,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家,而且就这一家有卖的。小弟于是就和这家订了个长期供烟合同,老妈的烟只要快抽没了,小弟就上这家来拿。这次老妈既然主动让我把她的烟收起来保管,每天只抽5根,我也乐得老妈抽烟有节制。于是,我给老妈约法三章,让老妈把烟都交出来,由我保管。并规定每天晚上睡觉前是我给老妈发烟的时间。所以,每到晚上10点钟左右,老妈就会敲我的门进来,然后把一只手伸给我,说,快点吧,我来领烟啦。老妈伸手领烟的姿势,就像收租院里那个讨饭的老太婆,弄得我大笑不止。笑过之后,我便像执法官一样地数出5根烟,放在老妈的手掌里。老妈却不笑,一脸郑重地拿走她第二天的“粮食”,回屋睡觉去了。过了儿天,小弟从瓦房店来大连探望老妈,看我对老妈抽烟这么苛刻,对老妈深表同情,正好他带来了烟,就趁我上班走了,背着我把烟给了老妈,而且让老妈把烟藏起来,专门等我上班走了之后再拿出来抽。老妈真听小弟的话,每天晚上睡觉前,她不露一点声色,仍然装作没事似的到我这里来领那5根烟,每天傍晚赶在我下班之前把窗户打开,把屋里不止5根烟的烟味放掉。那些日子,我居然一直没有看出家里有什么异样,只觉得老妈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每天对我笑得格外甜蜜,而我就快乐地陶醉在这种难得的母女之间的甜蜜里。这种甜蜜在我的生命里拥有得太少了,我实在太需要它了。

这事过了许久才由小弟讲给我听,老妈这时候美得就像小孩子似的,笑得前仰后合。这是我来大连20多年,老妈第一次在我家住上一个月。

老妈手术的时间终于定下来了,周一早上9点上台儿。尽管进出医院要排队测体温,家里人还是来了一大帮。老妈一早就换好了衣服等着护士来叫。6点40分,护士来给老妈导尿。然后又是等待。老妈安静地坐在床上,叹了口气说,唉,像等着出嫁。7点40分,护士叫老妈披着被子,坐上一张带粘辘的床。老妈刚坐稳,又坐上来一个年轻的女子,也是做手术的患者,也像老妈那样披着被子,于是那年轻女子与老妈两个人一前一后,披着医院的白棉被,朝一个方向坐着,等护士来推。我和小弟一边一个护在老妈左右,老妈说,你看俺俩这打扮,像不像两个小动物?说完就一直笑个不停。我怕她咳嗽,就说别笑了,笑咳嗽了就做不了手术了。老妈说,烟少抽老了,不能再咳嗽了。看来老妈仍然记着这些日子少抽的那些烟,像是吃了大亏。老妈身后的那个年轻女子紧张得肖流眼泪,丈夫和父亲母亲一路跟着劝,并叫她向前面这个老,太太学习。老妈像没听见,仍然在和我们说笑话。推车的护士像突然间想起什么,问老妈嘴里有没有假牙,老妈说,我身上的东西都是真的,没有假的,不像你们年轻人,把奶子都做成假的。老妈这句话。到底把那个年轻女子逗得笑出来。

根据最后的诊断,老妈的病叫左卵巢勃勒纳氏瘤。诊断书上写道,患者已绝经30年,阴道排红半年,下腹隐痛两个月,为主诉入院。妇查:宫体前位萎缩,宫体左后侧触及D=5CM大小质韧包块,与宫体粘连,无压痛。B超:左卵巢肿瘤,子宫内膜增厚。诊断:左卵巢肿瘤,行诊刮术。病理回报:子宫内膜单纯性增生过长,行全子宫、双附件切除术。就是说,这次手术要把老妈的生殖器官全部拿掉。我说给老妈听的时候,先是告诉她瘤子是良性的,再就告诉她为I于么要做全切手术,主要是怕留下祸根,再惹麻烦。老妈叹了口气说,老都老了,临秋末晚,还少了个零件。唉,切就切了吧,留它也没有用了,我也活够了,你妈这一辈子,什么事没摊上?老妈沮丧极了,眼里涌出了少见的泪水。

手术进行到一个半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麻醉师出来告诉我,瘤子的确是良性的,手术非常成功。门外的家人听了,居然在走廊里鼓起了掌。半小时后,老妈被护士推出手术室。她头脑还有些不清醒,嘴唇像厚了,话也说得不清楚,可她却一直不停地在说,我凑近了听,原来是让我谢谢大夫和护士。回到病房,一切安置妥当,我叫家里人都出去,好让老妈睡个长觉。这时候,老妈却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屋里都有谁。一看都是自家人,没有大夫和护士,就示意我过来。我问她要什么,老妈说,烟,拿烟。我说不行,老妈可怜地说,一口,就一口。我完全想像不出,一个刚刚从手术室推出来的人,麻醉劲儿还没过去,就要烟抽,哪怕是抽一口。真的,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烟瘾,老妈是一个多么纯粹的老烟袋。她把烟当成了命,而不只是当饭。不用我说,小弟马上就把烟给点着了,送到老妈嘴里,让她无论如何抽上这一口。老妈的嘴唇不听使唤,合不拢,也含不住,她伸直了脖子,才让两片嘴唇慢慢靠近,又努力了很长时间,嘴里才冒出了一股清凉的薄荷味烟雾。我看见,那烟雾从嘴里一出来,还未等它散发,就被老妈重又吸进了肚子里。

迷迷糊糊之中,老妈要了那一口烟,抽完了,人就睡过去了。当她再次醒来时,还是这样,要烟抽,就一口,抽了,就睡觉。傍晚时分,老妈的刀口开始疼起来,麻药过了,人是被疼醒了。老妈不停地哼哼着,头上冒出了冷汗,我问她要不要扎止疼针,老妈说,不扎针,抽烟,抽口烟就不疼了。我问她有科学根据吗,老妈吐牙咧嘴地说,要什么根据,我就是根据。小弟于是又把烟点着送过来。老妈的嘴已经好用了,想多抽几口,我坚决不让,叫小弟快拿下来,老妈就用眼睛瞪我说,你不是个孝顺闺女,我不亲你!小弟怕老妈上火,就讨好地把烟又送到老妈嘴里。老妈说,还是我老儿子好,没白亲。

这样,从手术室出来以后,老妈一直就没断了抽烟。第二天,老妈舌头发硬,出血,喉咙干疼。下午开始喘气粗重,一量体温,烧到3990。护士说,发烧是正常的,因为你老妈平时抽烟,表现就重一点。护士给老妈打了一针安痛定,半小时后再量,38.5℃。下午4点可以喝水了,体温就降到差不多正常。

然而,尽管烟还是一天抽两根,并分出许多口来抽,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是周六的上午,老妈慢慢地可以自己下地,自己蹲下,可当她撒完了尿,突然间咳嗽不止,那种急甚至于让我来不及去帮她按住刀110老妈不但咳嗽,还打喷嚏。老妈是过敏性鼻炎,开门带那么一点点风,也能让她连打十几个喷嚏。这次因为突然地咳嗽,再加上连打几个喷嚏,一下子把老妈肚子上那个缝合了8针的刀口给神开了。老妈当时并没察觉,她还自己从地上站起来,当我给她系裤带子的时候,发现有大徽新鲜的血水流到了地上,吓得我连呼带喊,赶快扶老妈上床躺下。

老妈的肚子因此而做了第二次缝合。出院记录,上这么写着:术后第六天,术口脂肪液化,合层裂开,行腹壁二次缝合术。术后9天间断拆线,临床治愈,可出院。不知为什么,医生没有写上咳嗽和打喷嚏这回事,术口脂肪液化只是影响了长刀日,老妈的刀口的确是在咳嗽之后流出,血水的。也许是院方怕担责任吧?记得老妈术后,医生护士都没格外嘱咐过我们护理老妈要注意什么事项,我们还以为肚子上缠着腹带就万无一失了呢。总之,第二次从手术室出来,老妈睡得很深,脸色很苍白,回到病房一天没醒。她好像很累,睡得醒不过来。我和小弟一直守在床边,都在检讨自己,结论是不应该让老妈任性地抽烟,以后再也别犯这个错误了。第二天傍晚,老妈终于自己睁开了眼睛。小弟凑过去,小声调侃着说,妈,想不想抽烟?老妈嘴咧了一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摇摇头。这次缝合让老妈身体损伤很大。好几天不能说话,疼的时候就小声哼哼,有时连哼的力气都没有了,人整个儿的蔫萎了。

外面的天渐渐热了起来,屋里却不敢开窗透风,也不敢开空调,我怕老妈遇见风再打喷嚏,再咳嗽。可是,烟的力量并没有离开老妈的身体,它把老妈的气管损伤得太厉害,让老妈中毒太深,不知什么时候,老妈就会大叫一声,不好,我要咳嗽啦!于是我和小弟就像看见了恐怖分子扔过来的炸弹,马上手卜过去,按住老妈的肚子,让她咳嗽。老妈大概让手术吓怕了,即使给她按住了,她也总是尽量地憋着,像不放心我们的手力。实在忍不住了,她才小自地咳一下,咳得既不透彻也不痛快,根本就没咳出来,每次却被折腾得一头大汗。

烟让老妈在手术后吃尽了苦头。老妈从此再也不提烟的事了,以前那种不管不顾的烟瘾,这时候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有意思的是,老妈不抽烟,我们都有点不习惯。老妈在床上就那么干坐着,或者千躺着,不用我们拿烟点烟了,我们也闻不到烟味听不见咳嗽了,那她还是我们的老妈吗?

拆完了线,又观察了两天,医生终于通知老妈可以出院。几天来,我一直动员老妈不要急着回乡下,先在我家养一养。老妈本来答应了,可是到出院的前一天,老妈突然又改了主意,叫大弟接她回乡下的家。老妈说,她想乡下的火炕了,即使是夏天,还是火炕舒服。我也就不能强留,买了几大包营养品,还有回家吃的药品,等大弟来车接老妈走。

大弟和小弟的两个儿子因为正放暑假,此刻也都在医院守着奶奶。出院前一天傍晚,他们上街给奶奶买出院的礼物,两兄弟一商量,居然买画、蠢深紫红色的太太服,上面的花纹全是圆圆的寿字,意思是祝奶奶长寿。老妈对孙子更是当宝贝,看见孙子这么懂她心思,情绪格外好。第二天一大早,老妈就把蓝格子病号服脱了,换上了孙子们给她买的新衣裳,还用睹嘎水抹了抹花白的短发,人显得又漂亮义精神。我女儿也懂事,从家里拿来了相机,要给姥姥照出院的纪念相。照完了相,老妈说,我以后不抽烟了,你们有钱就给我买衣裳穿吧。一听老妈的兴趣从烟转到衣裳了,我马上就说,妈,今后你想穿什么,就给你买什么。老妈摇摇头说,唉,年轻时候就喜欢呢子大髦,现在你就是给我穿,我也穿不动了,那东西太沉。我从老妈的话里,听出的不是要什么穿戴,而是她对生命衰老的不安和恐惧。我感觉老妈真的不是以前那个精神头十足的老妈了。

老妈回乡下以后,我每天都要给大弟媳妇打电话,问老妈的术后反应。大弟媳妇告诉我,老妈回家后从没要烟抽,她好像把烟给忘了,每天就是坐在炕上看电视剧、睡觉两件事。大弟在老妈手术期间因为忙公司业务没有在医院陪护,怕老妈生他的气,也怕老妈回家闷,特地给老妈买了个DYD影碟机,又买了《西游记》、《封神榜》、(射雕英雄传》、《大宅门》等好几套光盘,让大弟媳妇每天负责给老妈放片子看。可是老妈看了几集就不想看了,闭上眼睛,一声不响地在炕头躺着,却睡不着觉。

又过了几天,老妈感到心里烦闷,就在电话里跟我说,我怎么好像不习惯住在乡下了呢?我说,不是吧,是你住院这一个月被我们宠惯了吧?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天天围在你身边呀?老妈笑了,不答话。我说对了。老妈从住院到出院,我和小弟白天晚上24个小时陪护着她,守候着她,病房里那个唯一的单间在老妈手术前腾出来了,里面有两张床,老妈睡一张。我和小弟轮流着睡一张,总有一个人睁着眼睛看护老妈,侍候老妈。这让老妈感到从未有过的受用,说,我一辈子也没捞着这么个待遇,我得感谢这个病啊。我能想像出来,老妈回家以后。烟不抽,身前身后又没有我和小弟,就那么在炕上躺着或坐着,她心里不舒服,怎么能看下去电视剧呢?

老妈说,反正我觉得闷,你一天最少要给我打一个电话。看,老妈正式地在向我邀宠了。而且,在以后的电话里,我发现老妈越来越变得婆婆妈妈,琐琐碎碎,简直变成了一个需要依靠和搀扶的小女人。眼看着,老妈一辈子的刚强,一辈子的自尊,在这个夏天突然地坍塌了,与她抽的烟一起消失了。

大弟其实很早就在大连买了房子,老妈不高兴也扳刁翻嘴孟脚吐步说,好啊,你们实在想走就走吧,我一个人留在乡下。听老妈这么说,大弟想带全家进城的事就一再地搁浅。,老妈出院一个月后,有一天突然跟大弟说,把大连的房子装了吧。大弟问,你想通了?老妈说,通了。于是我每天给老妈打电话的时候就多了一件事,我要格外向老妈报告装修工程的进度。老妈说,我在一大一天地数日子,大连的家一装修好,我就搬过去住。听老妈亲口说这话,我又是一场吃惊,老妈竟然说大连是家,而且变得那么急不可耐,难道只是因为她不抽烟了吗?

老妈抽烟缘于孤独,烟在苦难中给了她男人一样的坚强,并让她在那坚强里找到了尊严,也许还找到了爱情,所以老妈与烟才有那么漫长的厮守,谁也不可能把她和烟拆散。然而,经过这一次手术,老妈却断然地把烟放下厂,而且坚决要进城了,是因为她已经不再孤独,还是因为她不再坚强?

或许老妈的内心充满了矛盾。老妈曾经说过,她只有坐在乡下的火坑上抽烟,才能找到抽烟的感觉,坐在城市的床上抽烟,那种感觉就没有了,烟也变味了。也许老妈终于意识到了,她抽了那么多年的烟,也没有告别孤独,她其实一直就孤独地枯坐在乡下的日子里。这种日子她再也不想要了,所以老妈说,烟不抽了,乡下也不想住了。

现在,我止在等待老妈与大弟媳妇举家迁来大连的时刻,一想到那个时刻就要到来了,我的心脏突然就有一阵隐痛袭过。我为老妈感到悲伤。我看见老妈老了,我看见一个曾经那么强大的女人倒下了。在她的孩子面前,她已经柔弱得像一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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