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小高庄的历史

小高庄 作者:许卫国 著


第一章 小高庄的历史

似乎应该从这里开始胜安老爹结婚二十多年没有生子,从老爹有气无力、面黄肌瘦来看,乡亲们一致认为责任在他。胜安来到他家一直没有明确的来龙去脉,最可靠的传说他是从小高庄三大名胜之一的大乱岗抢来的。胜安来到小高庄没几天,胜安老爹就息气了。庄上人说,大脚(胜安没见面的大大)是不该有儿子的命啊。可怜的胜安似乎成了一个没有准确出处的典故,只能流传而无据可考。

胜安娘是在北湖割草时发现了胜安的。那天刮的是东南风,割着割着就隐隐约约听到有小孩啊啊的哭声,这种声音对于一直没有孩子又急于有孩子的胜安娘来说,无疑是喜报和春雷,是但丁的神曲,格外令她振奋和敏感。她顿时就站起身,拎着镰刀,顺着哭声找去。就在乱坟岗的边缘上,胜安娘看见几只野狗正一纵一纵朝一团烂棉絮上扑,沮丧又心有忌惮地嚎叫着。胜安娘热血沸腾,大叫一声,挥舞镰刀冲上前去,没等那群野狗反应过来,抢起棉花絮便跑。那群野狗进进退退,睁着红的眼睛,追了两节地,这才哼哼叽叽往回走。可能是因为在吃与不吃、追与不追这个小孩问题上发生了严重分歧,半路上,几只狗打起了内战,龇牙,撕咬,翻滚,闹成一团。胜安娘这才放慢脚步,趟过东沟,坐在岸上喘息。

这婴孩多半是人家以为没救了,就扔在了大乱岗,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也不值钱。胜安娘从庄后偷偷把胜安抱回家,自己便闭门不出。

虽说是五黄六月,她照样头扎毛巾,身穿棉袄,扮起坐月子的模样。

庄上人相信美好的欺骗、真诚的谎言,不忍揭穿,只说这孩子命硬,是他老爹的命换来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吃着粗茶淡饭的胜安如鱼得水,如苗施肥,说说讲讲就能满庄满地跑了。他长得像木墩一样的壮实,肉头肉脑,人人见了不是拍一把扭一把,就是双手举在天空晃几下,表示喜爱。教私塾的张瞎子见这孩子憨厚聪明就带在身边念书。胜安娘说,俺家穷,念不起,张瞎子说一年就二斗小麦,不多要。

张瞎子教书不看学生,闭上眼睛教学生跟着念,他摇头晃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孩子们也就摇头晃脑,只知道“时习之”等同拾鞋子,书本上没有几个字能带回家。张瞎子就打戒板、罚跪。

胜安娘看胜安小手肿得像小馒头一样,流着泪,咒张瞎子不得好死,没撑半年工夫,胜安就不念了。

民国三十八年,小高庄过过一次队伍,说是小蛮兵,个子不高,爬山打仗很厉害。这队伍上有个司令看中了胜安,要带他去当勤务兵。说有吃有喝有钱花,回家还没人敢欺负。胜安娘闻知像要她命一样,顿时就呼天喊地,在地上翻滚。司令知是娘们过日子不容易,胜安也还小,就没认真,胜安留下了不少遗憾。

青阳解放后,就再也没打过仗。老百姓都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可想当兵的人还是不少。这好比吃得过饱的人,还会想到饥饿的好处其实还远不止这些。人并不是都习惯那种平淡寡昧的生活。也许因为出生的遭遇和这个孤儿寡母家庭的影响,胜安的骨子里就总有出去闯一闯的冲动,混个人样出来,也好回到小高庄风光风光。他听说马台子的马小五现在已安家在南京,出门都坐小汽车,激动得不知把自己放在哪块,在他想象中南京和南天门就是邻居,那都是神仙住的地方啊。

胜安娘土改时是积极分子,思想也进步,可胜安每一年报名当兵,她就眼睛整天是红红的。一听人说,像胜安这样五短三粗正是扛机枪、扛大炮的材料呢,胜安娘嘴上不说,心里就骂人,说你龟孙当炮子子才正好呢。

每年冬季,胜安去县里体检,胜安娘就提前在圩沟迟鱼,这时的鱼是买来的,精贵的很,不是夏天发水时那么唾手可得。胜安娘一条鱼要迟上个把钟头,这鱼都是她起早到南河底鱼猫子那里买的。小高庄买鱼的人家必有大事喜事,可她一边迟鱼一边流泪,跟身边来淘菜洗衣的人唠叨起来,“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了,丢下我这一个孤鬼……”身旁的人就说,瞧我二娘你说的,赶明儿胜安当了大官,小包车开到门口接你去住高楼,点电灯,吃大米洋面,糕果蜜食呢。胜安娘就叹气,可脸色就好看多了,陡增几分神采,这时那鱼已被她洗得嫩白光亮,瘦了一半。

胜安去县里体检三天,胜安娘就在家关门大哭三天,仿佛这三天胜安已从一个农民走向战场,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胜安后来没当上兵,胜安娘说,当不上就当不上,当民兵也一样呢,你没听老蛮子说,农村也正需要青年人呢。娘的这句话使胜安想起了在县城看到的情景。

那天,胜安体检的号头在前,比别人提前出来,心里不安,不知验上没验上,就出了党校大门,到牛市街去转转,散散心,自打大地主许石江的宅院改成文化馆,这里比任何一条街都热闹。那时的小凤英才小学五年级,已经是这里拉魂腔的明星,文化馆一半是因为她才办的。来这里的人都是能人,能写会画,能歌善舞,每天总要吸引很多人。胜安才来到门口就已经被那激动人心的演说镇住了。文化馆门口有一个土台子,上面站着一个扎着腰带的小姑娘,把嘴对着洋铁卷成的喇叭筒向过往行人传送惊天动地的消息,她踮起脚,伸出脖子,话筒朝上,似乎想让天上的神仙都知道,什么广西环江亩产稻谷已有十三万公斤,柴达木赛什克农场一队小麦亩产八千多斤,就连豫东沙区郸城宣路乡小麦亩产也达三四千斤。还有什么一个地方的麦穗上小孩都能在上面跑……胜安听得直咽唾沫,求爱般的眼睛盯着那小姑娘,她的话仿佛比“我爱你”更富有感染力,而小姑娘眼向前方,似乎只是凝视或展望美好的前景。

一阵声嘶力竭的喊叫后,小姑娘便开始发报纸,这报纸是县里办的,别看那纸色灰土,印得也白一片黑一片,但那上面的话让人眼花缭乱,万紫千红似的。

胜安接过两张报纸,上面的字熟悉的面孔没有几个,但他可以感觉出那报纸的温度和重量,那排排铅字仿佛是整装待命的千军万马向他涌来,带他去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胜安一路疾走,忘了当兵的结果,时不时还朝天上跳几下,走着走着觉得鞋子不跟脚,干脆就腿一甩把它扔在了路边,辽阔的土地真是一双宽松的大鞋,舒服极了。娘见他赤脚回来就说,这么大人了,怎么连鞋也穿不住啊?胜安说,妈,快要共产主义了,一双鞋算什么,到那时一天一双都有的是。娘说,再快也得二三年,可脸面头你不就这一双鞋吗。胜安没有跟娘再理论下去,出门去沟东找德志读报纸听。

德志快十七了,小学还没有读完,只因他十二岁才上学。似乎为了打好基础,一连蹲了三个一年级,这不怪他。学校离小高庄七八里,靠近县城的西边上的孙河庄,中间还要从烈士陵园边上穿过,小孩子不懂事,害怕烈士墓和那片幽深的松树林,就常常逃学,遇上农忙,家里还拿他当个人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绩当然也就像下坡爬驴,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一堂音乐课,老师教了个休止符,他没来,待到又一堂音乐课却让他碰上了,老师提问这是什么,他随口又认真地把休止符说成句号,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引得满堂哄笑,老师也为保持自己严肃的面孔,转脸对着黑板笑。笑声使德志无地自容。德志个头偏大,小同学就常纠集七八个向他挑衅,显示集体的力量,女同学见到他呢,总要逃避似地快走几步,德志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对学校没有什么留恋之处了,可德志回到小高庄就受到人们的另眼看待。

胜安支起耳朵听德志读报纸,那报纸印得模糊不清,加上德志水平有限,好比一根本来就接触不良的电线又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他把那文章读得磕磕绊绊,犹如一个醉汉在黑月头下的荒地里行走。而这种读法正符合他面前听众的层次,每一个字都像陨石落地一样打在胜安心窝上。那报纸上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快乐的子弹击中人们最需要的地方。“同志们,我们都是来自各条战线的好汉,我们要发挥敢说敢为的共产主义风格,拿出措施,跳上擂台,大显身手。看谁能实现亩产八百斤,看谁敢夺千斤的冠军,看谁敢扛万斤红旗,看谁第一个上北京……”

胜安从德志家喝完酒回来,头脑更像加了发酵粉,身上也热烘烘的。到家门口脚踢到树根,才知自己还赤着脚呢。门没有关,屋里黑洞洞的,胜安摸到锅洞里的洋火,点上灯,四下看看,见娘不在,便觉跷蹊。娘向来不欢遛门,也不欢和人谈闲的。过一会胜安就倒在秫秸结成的床上,望着屋顶一根根被烟熏黑的秫秸,一条条垂下的秫叶,墙壁上是可以任意想像的各种图案,心里就有点发酸。

马上就要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真要一下离开这草房子真还有点舍不得呢。正当一座座楼房在他脑海刚刚展现雏形时,胜安娘跌跌撞撞进门了,手里拎着一双鞋,正是胜安在庄北扔掉的。娘根据胜安扔鞋的方位,硬是用手摸脚试找到了,娘把鞋底对鞋底摔了几下,泥就一块一块往下掉,掉完了便把鞋放到胜安的床前,自己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咕喝下就去睡了。胜安又心疼娘又怨娘,哼一声也没说话。

老蛮子终于从公社开会学习回来了,头发直竖,黑豆一样的眼里流淌出喜悦兴奋的光波,这天虽说是太阳长毛,天色病歪歪的,可到处都给人一种热烘烘的感觉。

老蛮子不是本地人,有的说是安徽金寨的,有的说是湖南湘潭的。他自小离家,一杆枪扛了十几年,跟林彪在东北吃过高粱米,也在海南岛啃过甘蔗,光棍一人,只落得个九腔十八调,他总把“同志们”讲成“兔子们”,把“几天”说成“几日”。庄上人听了就笑。老蛮子在部队当过几天卫生员,知道一般小病的诊治。有个姑娘头痛请他看看,他当着人面连连叹道:早来一日就好,早来一日就好,旁边人掩口而笑,直羞得那姑娘当场就哭了。

老蛮子不知自己的话触犯姑娘最敏感的部位,还以为她头痛得受不了呢。

老蛮子长得像列宁,个头小,精神足,在他人面前习惯把脖子和身子往上送,显然这是对自己的身高有点不满。因为小高庄名不符实,不出才高八斗、高人一等、高瞻远瞩的能人,找不到大队书记人选,公社就派老蛮子来担此重任。老蛮子常说老子以前如何如何了得,知情人说这一点不假,老蛮子要不是小头作怪,怕不至于这点官了,就凭老资格最起码也是团长朝上。

开会,对于庄上人来说也是一种娱乐,单就老蛮子那一手叉腰、上手在空中来回划半圆的姿势小高庄人还没看过呢。只听惯本庄人讲话的小高庄人,对老蛮子讲话十句听懂句把已属不易,更多的人只是图看他的表情。只有整天跟随他左右的几个大小队干部连估带猜基本能八九不离十。

老蛮子要每一个村都成立宣传队。一夜之工,沟东沟西沟南,就好似众猫闹春,嗷嗷响彻云霄。歌词里充满了这也好、那也好的赞美。会唱的就如留声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会唱的就跟上顺,也没有少使劲,不会顺的就跟上哼,也没有多偷懒;最笨的,只有跟上对口型,倒也累得脸红脖子粗,头上直冒热气,等声音都停下来,天也亮了。紧接着又要扎彩门。所谓彩门就是在路口用木棒搭成门框,沿着门框左右和上面横粱再扎上松技柏叶,没有鲜花就用红纸簇几朵缀在上面。其象征什么、标志什么连老蛮子也说不清。可能是欢迎上级领导的一种接待规格,也可能有凯旋门的寓意。反正说不清,叫扎就扎,直美得小孩从彩门里钻来钻去,老蛮子过来警告不要碰掉松枝,小孩子们便似一群被惊的麻雀呼地一下都飞走了。

美好的前程,远大的理想,诱人的未来一下子都化为阳光、空气和粮食,迅速在小高庄人的五脏六腑里产生巨大能量。现在的小高庄已不分昼夜,根本不把太阳月亮放在眼里。灯下开会,灯下演戏,扭秧歌。胜安娘平日里在人面前难讲一句话,更不要说唱了,现在她也能对着乡亲们唱人民公社就是好啊就是好,唱到就是好时还连连重击三掌表示——就是好!

老蛮子带着民兵营长朱秃子和青年书记马小鬼挨户检查,看人民群众是否充分发动起来。剃头匠老聋子,打炸雷只当蚊子叫,也被老蛮子叫朱秃子把他拖起来参加大会,老聋子指着双耳直摇头。朱秃子说,你眼呢?也不能看?说完指指眼,老聋子便直点头。

这几天总是开会,大会套小会,一会接一会,呼口号,表决心,小高庄一下到处都是人。往天钻屋里多,钻被窝多,而现在屋里仿佛竟不是人们的栖身之地了。

今天一大早,阳光嫩红,太阳犹如一个超然出世的少女,美丽而丰满,与同来的公社宣传干事毛刀鱼形成了风格迥异的两个流派。毛刀鱼细而长,大风一吹就要弯成半圆似的,穿着衣服都可以看清有几根肋骨。今天他来代表公社党委宣读三年奋斗目标,因此,就硬做成了顶天立地的样子。像是怕韭菜叶宽的嘴唇力气不够用,就把全脸和脖子上的肌肉都往那里增援,还不时撇几句普通话(小高庄谓之洋话)。老百姓常说当地人学洋话有点麻头皮子,可毛刀鱼讲起来就顺耳。他读一句抬一下头,又低下头再抬头读一句,很像鸭子抢东西吃。毛刀鱼读的文件都是顺口溜,老蛮子把这顺口溜一律提拔为诗。

“大搞小江南,队队赛苏杭,工业赶上无锡市,副业突破常熟关,三麦单产超扬中,玉米海门共比多,水稻赛过句容县,油菜超过兴化城,大豆省里把擂摆,黄麻全国夺冠军。”也许是因为劲用过了,毛刀鱼脖子上像勒了一根绳,发音困难了,就停下来喝了几口水,似乎绳子还勒在脖子上。尽管有不少地名小高庄人连听都没听过,可毛刀鱼讲到一个地方,他们就和小高庄对照一下,他们也就像喝了一盅酒,没等他念完,仿佛已经醉了一大片。

任凭毛刀鱼如何干咳,嗓子一如关了电门,老蛮子急中生智,一招手把德志招了过来。德志还以为老蛮子让他端茶倒水搬凳子乘机走上前台,已经顿觉光彩,待老蛮子递过毛刃鱼手中的纸让他接着往下读,自知又顿时提了两级,就觉得没有地方放手脚了。这是县委书记带头写的一首诗,本该由毛刀鱼亲自读才显重视,可现在毛刀鱼只能在一旁配动作,演双簧,还不时地捏喉头。

县委书记姓李,很可能是李白的后代,典型的李家诗风——“人人进入新乐园,顿顿可吃四个盘,天天都有水果吃,各样衣服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这新乐园就是代表人民公社,小高庄人好像一下子都懂得了修辞手法。德志读着读着就进入了角色,学着毛刀鱼把头全力向前伸,仿佛大雁飞行,让最后一排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听的人脸上都像一池春水荡漾,个个似乎就要融化一样。人头晃动,一片成熟的黑高粱。毛刀鱼又忍不住走上台前,竭尽全力说了一句:这首诗毛主席都看到啦!只听下面噢的一声,似乎要把天给顶翻了。如同千万球迷为自己喜爱的明星踢进致胜的一球而欢呼。顿时就有人举起拳头呼口号,跟着而来的那浑厚又高亢的共鸣足以使专业合唱团体哑口无言。五和尚举拳过猛岔了气,还一手捂着肋骨拼命喊。牛套子媳妇怀中的孩子被吓哭了,周围一片鄙视的眼光,她赶紧一手捂孩子嘴,一手腾出来与口号同步配合。

老蛮子在台子上来去走了两趟,面对已经开锅一样的人们,翘起脚后跟,用双手做个下压的姿势,会场马上安静下来。老蛮子依然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划弧。老蛮子指示又号召,他要小高庄人个个要会写诗,人人要会唱歌,要扛红旗,放卫星,夺冠军。密集的人头宛如一朵朵黑色的向日葵,老蛮子的手就是那升来升去的太阳。

散会以后,老蛮子、毛刀鱼在大队部里喝茶。朱秃子一颠一颠跑进来,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拉过老蛮子,递给他一张纸条说,我也写了一首诗呢,老蛮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早被眼疾手快的毛刀鱼接过来,脱口而念:“一万斤指标,二万斤措施,三万斤决心,四万斤干劲。”毛刀鱼嗯嗯说,还排比句呢。老蛮子顿时刮目相看朱秃子,德志瞥一眼一转头说,青阳街墙处写着这个呢。朱秃子脸朝老蛮子,脚从相反方向直踹得德志蹲下全力揉脚脖子。

胜安听说朱秃子能写诗了,也很着急。娘俩过日子长大的他,在贫困中享受着宠爱,在孤独中尽得温暖,形成了他既温厚又固执、既爱冲动又有十分沉默的性格,虽说朱秃子比他大近十岁,有时却让人觉得朱秃子还是麦苗,胜安已像麦穗了。

傍晚时分,胜安见老蛮子一人在队部刮胡子,就把他的一首诗送给老蛮子审阅。老蛮子也不客气,总编一样地读了起来,其实有不少字挡路,老蛮子自然会嗯嗯一两声跨过去。“总路线放光芒,城乡忙着建工厂,技术文化闹革命,劳动人民建天堂,祖国建设赛火箭,超英不用十五年。”老蛮子读罢连连点头,又总编似地说,超英哪要十五年,改成三五年。胜安忙说好,好!其实胜安也算抄来的。他是听德志读报时零碎记下来的,有的字先去问德志怎么写,自己再回来添上。老蛮子说多写多写,我是最爱才的。

朱秃子听说胜安诗写得比他好,心里就不透索,他老觉得胜安这东西对自己是个威胁,说不准哪一天民兵营长被他讹去。朱秃子就决心在老蛮子面前多露几手,一个槽上怎能拴两个叫驴呢。

这天下午,朱秃子、马小鬼、老蛮子送毛刀鱼回公社,毛刀鱼剔着牙还不忘工作上事情,张着大嘴,哇哇如狗疼叫,把话讲得黄腔掉板,并没有使随行人员多么重视。刚出村口,就见朱秃子疯一样地跑起来。开始,马小鬼还以为他发现兔子、坏人什么的,抬眼望去前面没有什么可追击的目标,几个人眼都直直发愣。老蛮子耐不住性子刚想喊,差不多将近二节地,朱秃子停下来,双手就往腰下掏。腰弓着像日本武士在听上司的训话,待几个人走到跟前,麦地里冒着热气,一片泡沫还在一眨一眨地破灭。

“瞧你,一泡尿跑了这么远。”

“老支书,憋死我也要把它尿到大田里,可以长几棵好小麦呢。”

“好,集体主义的思想,我要上报,题目就是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阳的光辉,嗯——不,不。”毛刀鱼知道这不是一滴水,呻吟一声否定了这个题目,就再没有想出好题目。朱秃子望着毛刀鱼的嘴,希望他能君子一言,可毛刀鱼却遇到空前的语言赤字,就用沉默来掩饰。

送走了毛刀鱼,就在回来的路上,仿佛是朱秃子与胜安共同策划的一个活动。就在朱秃子完成飞奔送尿到大田的壮举的一会工夫,胜安就捧起一泡牛粪往大田地里扔。胜安并没有表现出给谁看的意思,似乎觉得这如同拿着小麦饼往嘴里送一样自然。朱秃子有意指东北方向的大埂要老蛮子看,转移老蛮子视线,来个舍近求远,可老蛮子已与胜安搭上话茬了,朱秃子鼻子就刺通刺通不服气。正好毛刀鱼临走时安排除四害,要选个青年突击队长。老蛮子就势就让胜安担当。朱秃子本来还想争取兼任,一听那“突击队”与自己的头有点忌讳,也就没有开口。

胜安和小高庄的男女老少都无比热爱眼下的日子。一天一个花样,一天一个新鲜。昨天,宣传队的“就是好”还没好完,今天胜安又扛起“除四害”的大旗宣誓就职了。马小鬼、朱秃子都在这个队里,当然他们仍属领导阶层。胜安的这个队长既不在册,也不在编,只在老蛮子的嘴里,纯属荣誉称号。说是队长只是除四害追麻雀的带头入,大事情还得马小鬼、朱秃子他们说了算。

正说在小高庄人愁得劲没处使时,上级下达了消灭一万只麻雀八千只老鼠的任务。老蛮子照例又是开会。这次他按部队的建制,建立鸟枪队,按作战、后勤部署兵力,并派专人封锁水源,这是他在攻打锦州时学的经验。什么东西离开水都活不了。老蛮子还告诉小高庄那所刚办的、只有二个老师十七个学生的初小校长,暑假后报名,不收学费了,每个孩子交二十只麻雀十五个老鼠就行了。

老蛮子怕活人不够用,还命令各村连夜扎了几千个稻草人插在湖里惊扰麻雀。各家各户拿盆拿盆,拿锅铲拿锅铲,总之只要能敲出声音的就都拿出来敲。只敲得天上地下到处都是响声,空气仿佛都稀薄了许多。开始,面对这样的场面,麻雀只把自己当作幸运观众,可后来它们越来越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起飞和落脚已不能由自己决定,到处是追赶的人们,枪声此起彼伏,枪响过后,麻雀便如落叶纷纷。到后来,麻雀连累带饿不用抢打也直往地上栽。朱秃子拣了一大包麻雀来向老蛮子报功,说都是他枪打下来的。正得意中,一只麻雀从空中落下,死在他的头上。老蛮子眯眼笑说,瞧!又打下一只。朱秃子一掌把麻雀从头上抹下来说,要不是我手快,说不定又飞了呢。谁都知道这是一只累死的麻雀。

在小高庄的领空,最后一只麻雀是胜安追下来的,高高在上的麻雀被地上这个五短三粗的人穷追不舍,最终累炸了肺,一头栽了下来,和胜安一同跌倒在地上,嘴里都吐着血沫。至此,围剿麻雀大战以人民的胜利、麻雀的失败而告结束。

成堆的麻雀、老鼠都发臭了,连小高庄人都嫌臭不可闻了,可老蛮子却像蜜蜂对花朵一样,对这堆死尸流连忘返。有人说南方蛮子都喜欢吃这些东西呢。也有人提议给埋掉,老蛮子手一摆就否定了,原来是等毛刀鱼来验收。

毛刀鱼身轻体健,说来就来,他并不像老蛮子围着死老鼠转来转去像与遗体告别一样。只是站在上风头,用食指朝那堆老鼠、麻雀左边一竖、右边一横就算出了老鼠一万三千只、麻雀三万一千五百只,老蛮子特别迷信毛刀鱼的神算,并对毛刀鱼的计算结果深信不疑。后来,这堆死尸数字又原封不动增加了不少。小高庄为此被选出四人去县里参加群英会。

参加群英会的人基本上大小是个官,除非是你的突出表现被上一级领导当面表扬过,当场指定,要么除非名额超过了当官的数字,老百姓才能摊到几个。别看就这个会,在官场上谁去谁不去也是一门不浅的学问。不出所料,小高庄参加群英会的还是老蛮子、马小鬼和朱秃子,外加一个胜安。光棍滑大友子追麻雀裤子都跑掉了也没有摊上。

大会在县城一个叫司令台的地方开的。巍峨的司令台,左右两边连身后是墙,面对观众一面无墙,上边是宽大的平顶,缩小了看像一个神龛,可原样看去威武得像南天门。里面排了两排桌子,桌子上摆的是花单被,只能看到领导的头,看不到领导的脚。阳光也似乎有点媚态,主席台上比别处就特别耀眼。主席台很高,一般人站起来,头顶只能与台上人的脚平行。台上无闲人敢上去。只有刚刚红起来的拉魂腔新秀小凤英可以随便上下。她一来,便对这个首长耳语几句,这首长就连连点头,又对那个领导歪头撒个娇,那个领导脸上笑容就久久不能消失。一向见驴爬笆障都不笑的白县长,只要小凤英一来,马上就没有了眼珠,只露出两排牙,貌似长者拍着小风英的肩膀,内心却和小凤英一样年轻。台下的人有的看过小风英演的戏,就自豪地告诉那些没有眼福的人,还炫耀为她搬过箱子、拎过包呢。美到极致的人就有威严,特别是那些爱美又自卑的人连正眼都不敢对着她呢。朱秃子听说那个上来下去的就是小凤英,就奋不顾身伸头看去,秃头在阳光下闪亮,同样引来了明星效应。朱秃子见四下人都愉快地朝他看,脸一红就老实坐下了。

鸣炮奏乐之后,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接着就是代表发言,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高强,好像钱塘江的大潮。草沟公社代表是这样介绍经验的:“不怕你苍蝇有翅膀,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它打下来,不怕你蝇卵藏得深,挖地三尺也要斩草除根,填平污水塘,蚊子生儿养女没地方,老鼠洞纵横交错难分辨,难不倒父老乡亲火眼金睛,挖遍所有老鼠洞,不见老鼠不死心。”那人刚讲完,县委书记就接过他手中的纸,带有启发性地鼓起掌来,下面顿时就暴雨雷鸣般地回应,县委书记把双手往下压压,就雨过天晴一般地宁静了。胜安顿悟,老蛮子原来是学县委书记这个手势呢。老蛮子半蹲半跪,左脚不停点地,不住地说,还是人家,能干也能讲,毛刀鱼比人家还是嫩不少。想到这,老蛮子便四处寻找毛刀鱼的伟大身影,可人多,万人大会,人海浩渺,一个毛刀鱼就不那么显眼了,也不知游哪去了。

代表分别讲完,县委书记开始总结,先是一番慷慨陈词的表扬,后又是一番诗情画意的鼓励。表扬中还提到了小高庄老鼠麻雀堆成山。老蛮子一听,顿时就像山大王一样的快活,心里就想到这该是毛刀鱼的功劳。尽管书记只提到小高庄两三句也就足够老蛮子年轻十岁。朱秃子环视四周,就自言自语又不像自言自语地说:瞧,县委书记都知道我们小高庄了。周围没有反应,又重复一句。马小鬼就说,就你狗日话多,听书记往下讲。

书记话刚讲完,一个公安局的小头目蹿上台,脸色通红,神情严峻,一下把下面程序打乱,把会场上下的人都吓了一跳。一般开这样的会,公安局人是不来的,只有公审大会他们才唱主角,一些心里有鬼的人对此情景总有点忌讳。只见这位不速之客,扶正了话筒,举起拳头就宣誓:我们公安人员一致要求下放到农业第一线,为高举三面红旗作贡献!县委书记听了哭笑不得,心里直骂这个东西没有政治头脑,把阶级斗争全忘了。面对这样高涨的积极性,县委书记也是满心喜欢,只对他说,我们再研究研究。那人却站在书记面前不走也不说话,似乎不得到批准就不走。书记只好宣布散会,那个公安便把决心书交给了县委书记,他似乎还怕书记理解不了纸上的意思,又指指点点,书记就一折再折把那纸装进了口袋。

城里人散会都回家,乡下的代表都住在党校,睡大通铺。老蛮子说,党校里饭也吃不饱,饭碗一撂就饿,今天我带你们去下东风饭馆,喝杂烩汤,话没落音,朱秃子已经蹿出门外,其反应程度简直就是超音速。

东风饭店在县城似乎与县政府齐名,一般人能到这里喝碗汤是可以评为本家甚至本庄当年的十大新闻之一。这里的厨师叫黄胖子,以全身冒油的事实现身说法证明他的手艺。他可以与县长书记称兄道弟,不少严肃又好摆架子的官员,见了黄胖子都变得平易近人。因此,黄胖子平时讲话就比一般人声音高。老蛮子找个地方坐下来,黄胖子就过来毫无表情地问吃什么,没等老蛮子开口,一群女中学生手拿铁皮话筒和报纸挤了进来,像花木兰、穆桂英一般,分开黄胖子与老蛮子问:你是哪个单位的,现在县里高炉上正缺人呢,你们倒清闲,没有事赶快到老庄子、恶水庙、三里庄炼钢炉上抬矿石,县长书记都在抬呢,到现在还没吃饭呢。身经百战的老蛮子也被这阵势吓懵了。开始,朱秃子还想炫耀一下说我们是来自县委书记提到的那个小高庄,一听几个中学生这一讲,差点把舌头咽下去。一人抓一个馒头就走,黄胖子也没要钱,沉重地摇摇头,脖子上肉就左右游动。

朱秃子出门就埋怨老蛮子,早知还不如老老实实就在党校吃。这好了,大姐不出门,二姐也耽误了。老蛮子说,巧得很,今天能和书记县长在一起抬矿石呢。在朱秃子心里,杂烩汤才是至高无上呢,级别比县长书记高多了。

胜安回到家中,找一块平整没有裂缝的墙壁把奖状端端正正贴好。对娘说,这是县里发的奖状,瞧这团赤彤彤的是县委大印,千万不能拿去剪鞋样子什么的。胜安娘用手摸摸说,这纸要剪鞋样还真硬实呢。吓得胜安连忙把娘的手拿过来,娘说,不就是一张小花纸么,胜安说,听老蛮子说这今后有用呢。娘说,我看这不能当饭吃。胜安不再跟娘讨论下去。从县里回来,觉得一时离开老蛮子和大队部心里就空荡荡的。胜安又看了下奖状,便到老蛮子那里去了。

成功和荣誉使老蛮子更加生气勃勃,快乐的神经像春天里阳光露水下的花朵,生动不安。而快乐这东西是有阶段性的,快乐到了极点,如果没有新的快乐来结伴来应和来提高,快乐就没有了根,如同饮酒时兴奋、酒后萎靡一样,这时就不可能再用酒来激发快乐,要什么呢?老蛮子想起了在打张家口时的那个女人。

老蛮子近四十的人,有婚史却没实际内容,十五岁那年,他还二流子似的整天和几个大孩在一起鬼混。父母一合计就给老蛮子找媒说亲成家,老蛮子本来玩心未退,稚气尚存,见那女的时睁一眼、闭一眼,始终保持瞄的样式,上嘴唇又翻到鼻尖上。无论老蛮子父母如何威逼利诱,老蛮子坚决不从。恰巧当时到处有革命工作,正是用人之际,从此老蛮子被迫走上了革命道路。这次失败的婚姻对老蛮子来说虽然不是什么刻骨铭心,但对他也是一次启蒙,知道人大了需要男女同居之道理。解放张家口时,老蛮子从国军的刺刀下救出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老蛮子安排卫生员为她疗伤,又让炊事员为她做了病号饭,时常去看望。开始,团里表彰老蛮子英勇冒险救人。后来那女人见老蛮子武能救人,文能疼人,就对老蛮子有了好感。那是部队开拔的头一天夜里,那女人听说部队要走,心里很不好受,可又拿不出什么感谢这位救命恩人。抚今追昔,若不是老蛮子,恐怕自己早成了刀下鬼,即使不成刀下鬼,也是被那一伙糟蹋不成人样了。那女人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人。于是就想到了发挥自身优势,让老蛮子享受一番也算还了人情。后来听老蛮子说,边还没有沾上就被通讯员发现了。那时人讲真理,不讲情面。通讯员就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认为事态严重又报告了教导员,直到了政委那里。枪林弹雨、生死关头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念他有功就给老蛮子一个降职处分。时间过得很快,老蛮子对枪声都早已生疏了,那个处分也同样随着硝烟早已散去。老蛮子还是老蛮子,到哪儿工作都出色,荣誉总像他的影子一样地伴随他。

荣誉是个好东西,但它像阳光,虽然明亮却也留下阴暗,而阳光过于耀眼,不少人又都自觉不自觉地从阳光下刻意去追求阴暗的东西。老蛮子白天被荣誉浸染得全身发光,被照得眩目,到了夜里荣誉就发挥不了作用,这时满脑子就都是张家口的那个女人。任何健全的男人无不喜欢自己看中的人能像及时雨、雪中炭一样恰到好处。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这是男人通病,无可厚非。可张家口只能在地图上看看,太遥远了,眼下连导弹还打不到呢。老蛮子夜夜就作那些不可告人的梦,醒来则没有快感,但天一亮,太阳一出,老蛮子便圣人一般,马上就厌恶自己的梦里行为。今早,他忽然想到要派人去学炼钢,便触电般地跃起,从张家口眨眼间回到小高庄。

马小鬼这个人个头小,人机灵,平时不温不火,笑多话少,人都说他是半条命,可脑子好用,老年人都说这孩子好脾气又老实。可他一遇到好处也就沉不住气了,因为想去学炼钢,差点跟自己的表侄儿朱秃子打起来。

马小鬼说,学炼钢的要有文化,办事稳当的人去才行。朱秃子不愣,一听这是在讲他。平常马小鬼总以长辈身份讲朱秃子办事不牢,只是省略了前半句“嘴上无毛”。

朱秃子也不是省油灯,就说有文化又不能治好半条命,这炼钢不是阴死阳活人能干的。那可是说摔就掼的活。马小鬼一听朱秃子话里有话就说,我们花庄人都死了吗?连一个全面人(没有残缺的)也找不到?朱秃子马上就说,连锨柄高还没有呢。去那里人家还以为是小孩子去玩的呢。两人你来我往,老蛮子以为他们研究探讨什么事情,一点头绪也没有听出来,直到最后,马小鬼急斗了,骂了起来,话也说得明明白白,老蛮子才知道俩人原来都在争着自己的事情。气得把两眉毛往上一提,把眼珠全盘推出,手一挥:像什么话?都别争了!

让胜安去。

马小鬼与朱秃子很快言和,出了门也不再争吵,开始互相埋怨。

朱秃子说,一操两家干,这才叫大姐没出门,二姐也给耽误了呢。马小鬼说,你个秃日的什么事都会瞎操心,你要是不争,老蛮子肯定让我去,要是我学会了,亲向亲,邻向邻,我还不教你?朱秃子说,表叔哎,我只想到油炒干饭呢,哪知让胜安这狗日的拾个巧。马小鬼说,还不是你个孬种帮的忙?胜安还要承你情呢。朱秃子不再言语,直用手匆匆抓脸。

听说胜安要去学炼钢,全小高庄仿佛发生了英国的工业革命。小高庄人这辈子看到的最多是火叉在草锅里烧得通红。虽说这与炼钢还有点牵连,但一提到“钢”,花庄人就觉得十分遥远。在金属中最受他们崇拜的不是金子,而是钢,一般刀也只在刀口上夹一点钢。黄金算什么,不能打镰刀,不能做锄头,不能当饭吃。只有钢,小高庄人盼望有了它,刀不卷刃,锄不倒口,叉不弯钩,轻快又出活啊。这一切梦想就要由胜安去实现了。

胜安娘说,胜安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拿些碎铜烂铁给火里烧呢,以此来证明胜安对炼钢的爱好是源远流长,确信炼钢非他莫属,不可替代。仿佛如果她是历史学家就完全可以考证出胜安是炼钢世家,是老君传人。说完就流着幸福的泪。欣慰之余,只遗憾丈夫大脚没看到这一天,想到这又流下辛酸的泪水。整日胜安娘的心情就像月亮穿行在碎乱的云朵里,时明时暗。

四寡妇捷足先登给胜安说亲,说这女孩四大白胖,面捏的一样,是个生小子的胚子呢。这个还没有说完,小脚又来了,说那姑娘针线茶饭样样会,家里湖里都在行。胜安娘就动心,一打听说是富农,成分高了一点,就不敢再提了。娘问胜安,你看中哪一个了?胜安说,炼钢是头等事大呢,娘就不再唠叨,心里话钢都能炼了,还愁找不到人吗。

胜安在县城既没有享到什么清福,也没学到什么尖端技术,真是白白让朱秃子和马小鬼争得脸红脖子粗又嫉妒了好久。他跟着城里的瓦工砌了两天锅炉,抬了两夜的碎铜烂铁。荣耀的是和县长在一起干活,一起点火,一起放铁水,这些活比锄地、扬场、铡草复杂不了多少。五天后,县长把来自各地的技术员召在一号炉前讲了几句鼓励,几句要求就手一挥说,好了,你们毕业了,回去抓紧干,就照这样干,就照这样做,大红花等你们戴了,大红旗有你们扛的。

老蛮子这几天等胜安等得慌,听说别的地方高炉都有丈把高了,老蛮子就骂娘,他担心胜安这家伙是不是县里留下了呢,老蛮子决定亲自去追问,刚出门,便撞上了胜安。早也盼,晚也盼,老蛮子仿佛骤然失去了记忆,好大一会才认出这就是胜安!老蛮子激动地无法表示,连打两拳在胜安胸口算是见面礼。这两拳不轻不重,拳拳打在胜安的心上,让胜安好不舒坦。打是亲,骂是爱,这对老蛮子来说是他对下级的一种肯定,谁的工作有成绩,都会得到这样的奖赏。

老蛮子把胜安奉为上司,眼睁得像剥皮鸡蛋听胜安讲话。胜安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指示。直说得老蛮子满嘴都是照办,好好好!这次他本该让胜安去召集开会,他却倒了一杯茶让胜安在那清闲,自己蹿出门外,似乎以仅次于电波速度把胜安传达的精神像火种一样在庄里燃烧起来。等胜安一杯水没有喝完,一伙人已经云集沟西队牛屋东山头,个个神情庄重又不安,像等待太上老君下凡一样传授炼丹神术。

胜安一出来,大伙和老蛮子当初感觉几乎是一样的,越看胜安就越觉得陌生,只觉得面熟,说不出是哪里人似的。

老蛮子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找到一块制高点跳上去,把双手往下一压,人们开始后退坐下,然后像敬神一样把胜安隆重推出。胜安把高炉的样子一比划,又用树枝在地上画个平面图,马上会支锅的人就说,懂了,比支锅多废点砖头就是了。

老蛮子见大伙领会很快,激情高涨,他就火上浇油,大声宣布:别的大队干五座,我老蛮子要干十座,哈哈!

“我们一家要搞一座!”一片光亮耀起,原来是朱秃子站起来发誓,老蛮子一听本想带头鼓掌,转念一想太玄,便把手往下压压,示意朱秃子精神可嘉,但请先坐下。

“就你妈你狗日秃能,一家一座,给你大大刨出来给里边炼哪!”

朱秃子一回头,瞧见是他家下三爷,便刺一下鼻子,不再作声。

太阳似乎在奔跑,埋头苦干的人们根本不去理会。这时已是四更时分,几盏玻璃灯都闪烁着疲惫的样子,火苗东倒西歪,昏昏欲睡,与建高炉的人们的精神状态恰恰相反。男女老少手抬肩挑,需要什么便一拥而上,几个拿瓦刀的技术人才,连连大叫:等一等,等一等,碍事碍事。胜安娘看筐不够用,影响高炉建设,更影响胜安的本领发挥,心里一急,跑回家中,把全家一项重要财产——白洋布被单一撕两半,拴上绳子便当布兜抬,有的人见此,就回家把门板卸下来扛来抬砖头。

老蛮子几乎成了胜安的随从,自天昼夜跟着胜安转,还时时摹仿他的动作,两天下来,他就会用一根木棒量量水平,还能拿起瓦刀敲几下。马小鬼劝老蛮子回去休息休息,老蛮子说没关系没关系,第三个“没关系”还没有开始讲,就站在那儿打起盹了,手上的瓦刀就掉在脚面上,痛得老蛮子一跳又来了精神。

最清闲的要数胜安了,想干几下也干不安。这边请,那边候,不是指导,就是验收,胜安的一句管或不管简直就是最高指示和终审判决,威信似乎比老蛮子还高。胜安到了沟南,一时就围上几个人请求胜安判决。朱秃子见胜安来,脸朝天上望,俨然一个天文或气象工作者。有人端水给胜安,朱秃子便转过脸来对那人说,我也渴呢。胜安喝半碗,他就要喝一碗,没等胜安讲完,他便大叫起来:没什么花样,一看就会,赶紧干!遇到这个烧不熟的朱秃子,胜安就灰溜溜地走了,也没争辩。

没有鼓风机,胜安根据外地经验就用扬麦子的风车。鼓风机一架好,高炉就算建成了。高炉一建成,平原上就陡起了小山似的。全村人都来到这里观光。高炉霎时成为小高庄的第四大名胜,地位是后来居首。小孩子彻夜地在这里玩,玩累了就在这里睡,谁家的孩子要是半夜不见回家,到这里准能找到。这里简直成了儿童乐园。

老蛮子面对高炉,凡乎要成了诗人,长吁短叹中充满着豪情,几乎要来一部《烈火颂》。仿佛高炉就是他的化身,自己也随之威武高大起来,望什么都好像要眼睛朝下了。

晚上,大队部开会,研究点火事情。由各队汇报准备情况。胜安和老蛮子趴在桌子上,这是老蛮子的安排。其余人有凳子则坐,无凳便依墙坐地,朱秃子没有凳子又不愿坐地,就靠墙站着,关心似地对胜安说:“胜安你轻一点趴,那桌子都朽了。以前我常趴呢,只能搭个手,比站着还累人呢。”胜安不作声,知道朱秃子那点意思,就对老蛮子说,可以开会了。老蛮子宣布各队汇报准备情况。

“我们沟南没问题,高炉不能跟县里比,在小高庄我看数一数二是十拿九稳。你说拿什么炼?我现在还不想讲,到时你就知道了。”

朱秃子一条腿不停地抖动,表现出他的轻松和自信。

“马庄的进度和沟南、沟西都一样,现在点火都嫌迟了。”马小鬼话不多,但话有分量。

“沟西的高炉可日产五吨钢,是小高庄放卫星的高炉,再加上在青阳烧澡堂子的秀忠回家来,他是内行,会看火。”胜安还没说完,老蛮子就接上了:“他为什么要回来?”

“在城里他听说农村都要办公共食堂了,吃遍全中国都不要钱,还说城里一月几十块,不如社员一挑菜呢!”

老蛮子听了仰脸大笑,连连叫好,把桌子一拍:明天上午八点在沟西点火,沟东沟南都来学习。沟西准备好两挂长鞭炮,三套锣鼓,没有的去借。钢水一出就放鞭奏乐。

点火是隆重而又庄严的,一点也不亚于奥运会点火。

老蛮子刮了胡子光了脸,多日没有勒的皮带也系在腰上。英俊了不少。这次站在高炉上讲话,他也没改掉翘脚尖的习惯。高炉前围满了人,一律伸头仰脸,就等老蛮子点起圣火。马长腿老爹听说小高庄要炼钢了,已是几天茶水没下的他,哭喊叫长腿背他去看,说死也甘心了,见到高炉,居然康复一般,也朝老蛮子仰脸呢,张着大嘴像离水的鱼。

这是全大队的集合,朱秃子就一时一时找个借口往老蛮子面前凑。有时趁老蛮子不注意又双手叉腰,面向人群来回转头。这时就有人在后面拽他,他一看是他老婆,正朝他翻白眼。老婆也怕他丢人,就说,你没看你头上还有几根毛?还往火堆里钻!朱秃子已经几天几夜没回家,老婆见他精神没用到她身上,心里就更气。周围有人朝朱秃子笑,朱秃子知道不是好笑,就大声说,都不要笑,听老书记作报告!

老蛮子还是把双手往下压压,觉得没有翘脚尖的必要,就放下悬空的脚后跟:“乡亲们,高炉马上就要点火了,第一,请大家注意安全,要离远一点,钢水温度很高,防止烫伤;第二,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小高庄马上就要办公共食堂,放开肚子尽你吃,不要一分钱,我还要办化肥厂、农药厂、发电厂。”老蛮子还想讲什么厂,一时想不起来,下面的欢呼声已超过他的分贝,于是高举双手来了一个结束语:“好日子就要到了!”

又是一阵轰轰的欢呼声,人人脸上都像涂了油彩,个个都像从洗澡塘水里刚出来,脸上放着光,连太阳都被比得阴晦无力。几个老婆婆一手抹眼泪,一手在空中挥动,表达着百感交集的心情,她们庆幸坎坷的人生在走进黄昏时升起了朝阳。她们发自内心在感叹:罪总算受到头了,这辈子没白活啊。

一股浓烟升腾在小高庄的上空,它带着小高庄的千年梦幻和希望越卷越高,那浓烟充满满着喜悦和自信,在天空中自由铺张飘散,像小高庄腾飞的翅膀,使小高庄人的眼界和心胸一下开阔了许多。

胜安守着炉门一动不动,下眼皮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向外顶,脸却像铁板一样僵硬而严峻。秀忠围着围裙上蹿下跳,不停地给几个摇风车人做手势,那手势如同油门一样,控制着风的大小,又像乐队指挥掌握着节奏。

约摸三个时辰,太阳在浓烟中滚到正南方向,这时胜安拿出铁钩,走向出钢口,几个大队干部便开始疏散人群,鞭炮被竹竿挑起,锣鼓队的人开始稀里哗啦地操家伙,几个胆小的孩子低头猛跑,像被追的兔子,待停下回头几乎看不见高炉时,这才又慢慢往回走。

胜安煞了一下裤带,吐口唾沫在手上搓搓,操起铁钩,手有点发抖,是激动,而不是害怕。只见他连连几下才捣开出钢口,顿时,鞭炮震耳欲聋,锣鼓便随之叮当咚哐地敲起来。小鸡全飞到屋上,狗在狂吠,老鹅停在水上似一条无舵的船……这时一团火星从出钢口喷出,锣鼓更疯了一样地响起,请来打鼓的名叫小拼命,累得嘴里直冒白沫,那手也没停下来,软下来。

胜安往里捣,不对头!里边怎么还叮当作响呢。胜安心里有数,完了,火力没烧上去。按理说,这底下的矿石不化是可能的,可那各家各户拾来的锅盆犁铧这些东西该能化吧。胜安又捣了几下便开始发呆。老蛮子望着胜安,眼里冒火,胜安望着出钢口,头上淌水。

两挂鞭放完,锣鼓还没停,钢水也没有出来,人们开始渐渐向前围拢,想看个究竟。

“大火,大火,再大火!”朱秃子仿佛受命于危难之际一样,迫不及待地充当上了指挥的角色,他的内心也是矛盾的,看在老蛮子和乡亲们的心情上,他希望哪怕能出一碗钢水也是安慰,而对于胜安,朱秃子希望目前就是最后的结局。

火又烧起来了,整个小高庄在烟雾中时隐时现,这时的烟也显得衰败,不再升空,只在整个小高庄树间盘旋。胜安又往里捣几下,只听“当啷”一声,胜安的铁钩落地,人也倒下了。这时如果他能化为钢水,他都情愿钻进高炉里,向全村父老乡亲有个交待。

时间出现大面积空白,全场的人大脑也出现大面积空白,连最有耐心的人也把脖子缩到本来的位置,陆续都感觉到腿酸腰痛了。

“好了!不要再添柴草了。”老蛮子当机立断。头发被火燎得像洒了一层黄沙,脸上黑一块、紫一块仿佛从战场上刚下来,眼红的要吃人似的。但老蛮子毕竟身经百战,对于丁当作响的矿石烂铁目前看来是无法再改变这种声音了。

胜安坐起来,把两条眉毛都挤到一块共同探讨原因,胜安根本不知道,县里的高炉烧的是焦炭。他看到烧柴草时,是那个包金牙的家伙为了欺骗检查团,想放个大卫星,扛面大红旗,谎说是技术革新、发明创造呢。他也不知道,检查团个个貌似人模狗样,其实个个都是弱智儿童,下面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特别是说到成绩显著时,他们更深信不疑。即便有个别思维特异的也都希望——但愿是真的。检查团都被骗了,胜安又能比检查团高明多少呢。胜安恨那狗日包金牙的,为什么不把内幕告诉他呢。胜安又天真了。你是什么级别,什么档次?能享受到这一秘密的传达吗?你胜安算什么?

锣鼓息了。人也逐渐散去,缕缕青烟不再是希望而是一种挑逗,骚扰人的情绪。老蛮子和几个大队干部站在那里仿佛在凭吊硝烟散去的战场和死去的战友,复仇的决心还没有从脸上退去。就在这时,公社来了紧急通知:把炼钢原料全部运到公社集中冶炼。矿石被扒了出来。温度还很高,碰到草木就立即冒烟着火。老蛮子愤恨地踢了一脚矿石,说,他妈的,到公社看你还化不化!?

钢铁没炼成,似乎与小高庄人没有什么关系,能展现他们成绩的是那几座依然挺拔的高炉,不怪他们无能,是矿石太硬。反正眼下好事一桩又一桩,光明大道一条又一条。虽说胜安那几天掉魂似的,而县里又开始办化肥厂培训了,马小鬼在毫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依然兴致勃勃地去参加。马小鬼这边刚走,公共食堂又上马了。

支过高炉的人再去支锅社,用驾轻就熟一词是太恰当了。没要一天工夫,一排七口大锅就出来了。虽说它的开张远不如高炉点火热闹,但老百姓的心情依然沸腾荡漾。如果说对炼钢内心是一种好奇,而对大食堂内心流淌的却是甜蜜。现在全国是一家,走哪吃哪。饿了坐下就吃,吃饱了想走就走,不要一分钱,听老蛮子说,县委书记有话,只要耕得深,底肥足,种得早,管得好,亩产几万斤、几十万斤、几百万斤都是可能的。小高庄人一听,天哪!这么多粮食整天睡倒吃也吃不完哪。老蛮子说,这就共产主义!

大食堂整天热气腾腾。整个小高庄每天都沉浸在温馨和醇香之中。胜安娘这一辈子人大多安排在食堂。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一笼笼的馒头抬出来,肥肥胖胖,喜得她们都舍不得吃,一生的风霜雨雪都在这里化为阳春三月。

干活的人刚坐下,成盆的馒头就送上来,稀饭盛好端上来。慢慢吃,炒菜马上就到。几位老婆婆像宾馆小姐围着桌子转,一边还叫人们要多吃,要放开量吃。小孩子们手拿雪白馒头吃不下去便作为他们之间战斗的武器,掷来扔去,也没有人去指责他们,反正粮食吃不完。朱秃子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离不开食堂。总管食堂的秀忠锅上锅下都内行,每天先尝味道就尝饱了,朱秃子就羡慕。可朱秃子烧锅连响水和开锅都分不清,烧稀饭不等稀饭溢出来是不知道锅开的,他没有资格进食堂。秀忠说,油盐要算着用呢,朱秃子说,上边说大食堂是铁饭碗,幸福灶,是安乐堂,是命根子。连小孩都会唱:食堂巧做千家饭,公社饱暖万人心呢,省什么?说着就拣可口的弄两样堵住自己的嘴。

吃得好,喝得好,世代受苦的乡亲们就以为进了天堂的大门,也就有了神力。一向规规矩矩的太阳也被小高庄给颠倒了,早晚不分,昼夜不分,再不要看太阳而作而息。

天色蒙蒙亮,老鸭子就听屋顶上洒土下来。起初还以为是老鼠在生事,还大大方方地骂了一句。再过一会,房顶上开了一个洞。他一抬头,看清了朱秃子的头在晨曦中闪亮。

土改的时候,老鸭子被划为富裕中农,按阶级斗争的标准,这个成分介于敌人与朋友之间。但基本上是可以争取和改造好的对象。老鸭子生性胆小,脾气也好,人缘不错,就死命往贫下中农这边靠,党的号召样样带头响应,这几年来,运动接运动,都没有动到老鸭子,这算是他的修行好。

屋顶上的洞越来越大,屋里烟尘飞卷,顿时就对面不见人了。老鸭子老婆是贫农,她就沉不住气了,手指屋顶大叫。熟睡的狸猫也惊得喵喵叫起来,和老鸭子老婆一骂一和,形成共鸣。老鸦子很冷静,说,你鬼叫什么,吃饭都不要钱了,你还怕公社给你露天地蹲?共产党做事哪点对不起你?至此,人猫无言,静听教训。

“这就对啦,用你几根房料棒算什么,等万头猪场盖好了,你们不要说整天吃大米洋面了,肉都能当饭吃。”朱秃子趴在桁条上向屋里喊话。讲到肉时接着就是吸气,不再说话,仿佛一张嘴,肉就会掉到屋里,重演乌鸦与狐狸的悲剧。

胜安觉得朱秃子有点过分,你再能也不能到我沟西欺负老鸭子,马上去报告老蛮子,老蛮子就训朱秃子:“你看胜安是怎么干的?”

其实胜安干得也够荒唐。在百亩的胡萝卜地上就地打墙。萝卜带缨子连泥组成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猪圈。用锨将墙一铲平,红萝卜、紫萝卜被削成一个个圈圈和其他图形,真让人难以想象这绝妙的壁画竟然为猪所造。有人担心,一旦猪需要吃零食就会拱墙,有人就说,大食堂里剩下的馒头它都吃不完呢,那真是不知好歹喽。

一排排猪圈,学校、军营般地排列,阳光下外明里暗,平视三宫六院之深远,竖起来就像一座大厦。天下什么破都不好看,惟土地越破越新鲜,越充满生机。小高庄的猪圈气势浩大,没等老蛮子飞报,公社已经知道了。没等参加人员确定,老蛮子也就知道后天参观团就要到小高庄了。这对小高庄人来说无疑是醉酒又服兴奋剂,是鼓舞又是表彰。于是紧张的彩排开始了。

老蛮子激动之余,忽然呻吟起来,万头猪圈没问题,可万头猪一时从何召集?马小鬼说,把各家各户的猪都集中到一起来,汇报按猪五羊六的规矩讲。老蛮子眼一睁问什么叫猪五羊六?马小鬼说,猪是五个月下一窝,羊是六个月下一窝,这叫猪五羊六,就算一个母猪一年下两窝,一窝照五十头算,那还不是万头猪了,有的地方报上登,老母猪一月一窝呢。老蛮子激动地一下蹿起来,又好似没有发射成功的火箭,马上又落坐,高兴得直哼哼。那声音为马小鬼的高超数学猜想给予充分肯定,解决了他在汇报情况时一大难题。朱秃子见马小鬼受宠,便脱口而出:他一窝能下五十,我一窝能下六十。朱秃子一激动把主语都用错了,其他人就吃吃地笑他,你能下吗?朱秃子自觉讲出了界限,便顺手拽根草棒忙剔牙,这样也可起到防止随便乱说的作用。

根据公社的参观路线,老蛮子指示,这指示也是集中了集体的智慧:如先检查沟东,沟西、沟南就把猪牵到沟东,如先检查沟西,沟东、沟南则支援沟西。老蛮子部署部署就想起了当年围城打援的战术来,老蛮子特别强调,关于这些猪的调防,必须在检查参观团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大伙心领神会,显示出在荣誉面前一致对外的高超悟性。等到他们向老百姓布置时只说是参加比赛、配种、展览。当这些决议一传到社员那里,有心计的人怕猪走失,就在猪腿上扎个红布条或在屁股上剪个记号。以便在“展览、比赛、配种”之后同道凯旋。

这些从未出过远门的猪,到一起后极不合作,明争暗斗,整个猪场闹哄哄一片。

德志这小子悟性也不差,把让神仙去干都觉吃力的口号用砂礓嵌在猪圈上,用石灰在路上写标语,一个字有一个人大小,并且不是老蛮子这样的个头。

参观团中,毛刀鱼最显眼。不光是他的特征,还因为他脖子里挂个照相机,有了这东西连书记都听他指挥。小高庄人没见过这个,毛刀鱼把镜头对准他们,给他们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们掉头就跑,毛刀鱼直摇头。老蛮子胆子大,和几个膘肥体壮的猪合影好几张,朱秃子借公社来人的帽子也趁机照两张,照过把帽子还人,那人见帽子被秃头污染,嫌脏,也不好意思扔掉,便说,你留戴吧。朱秃子逢人便夸,还是公社领导大方,关心下级。

老蛮子根据马小鬼的数学理论向检查团汇报万头猪场的成因和远景,直说得检查团把头都伸向老蛮子,像一群寻食的鸭子。老蛮子似乎觉得发挥还没到位,又想增加数字,老书记已经满意已有的数字,就说,再到现场看看。

在沟南检查时,仍然是采取马小鬼的计算法,很多没出世的小猪已经从朱秃子嘴里出来。忽然毛刀鱼惊叫了起来,一群人马上眼睛都跟着他的手指走。

“瞧,这个屁股上剪‘×’字,我在沟东看过,还有这一头——蹄子扎红布条的这一头。”毛刀鱼一叫,朱秃子头上就像挨了一棍,轰得一下,乱云飞渡一般,眼前分不清猪和人。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朱秃子已经清醒了,也许是头顶无毛的优势,因而灵感来去没有障碍,对这些走穴的猪留下记号又有了新说。

“这是我们设计统一规定,剪字的是五十一窝,扎红布条是六十一窝,伙食标准也不一样的。”朱秃子说完,顺眼一看暗暗吃惊,乖乖,几头还都是公猪呢?毛刀鱼也有疏漏。朱秃子赶紧把人们引向另一间。检查团很像迷路的鬼子,任朱秃子随意指点。

“我们队还有不少先进事迹呢。”朱秃子开始讲一些抓不住、看不见的,这方面他更易于发挥,也是他的强项。

“我们正需要这方面典型材料,你说说都是哪些事迹。”毛刀鱼把脖子向上伸伸,似乎他要写出一篇高瞻远瞩的文章来。

大凡吹牛的人,可以成为习惯,也可以成为职业,吹到最高境界时连自己都觉得就是真的。朱秃子修炼基本上达到这个境界,这也成了他生存的重要手段之一。

“我们队的老鸭子,那可不得了。”

“你说你说怎么不得了。”

朱秃子在咽唾沫瞬间就把老鸭子如何为了万头猪场主动把自家房子扒掉的事迹编了出来,朱秃子讲得很动情,像妓女发誓“我只爱你一个”那样,可使轻信的男人无悔一生。

“那好,那好,这就叫大公无私,这就叫共产主义精神。哎呀,老朱啊,你干嘛不早说。”毛刀鱼虽说有三分埋怨,可朱秃子却听出了七分的赞许,便老熟人一样拍着毛刀鱼的肩膀说,我带你去他家,朱秃子把参观猪的主题艺术地引向了老鸭子。

老鸭子家真像经过了一场地震,又像被有关部门及时组织了抗震救灾。房顶上摞几条破大席,破大席上又压几块砖头、几根木棍。屋里采光条件比以前有巨大的改善。毛刀鱼一进屋,里面亮亮堂堂,抬头一看,连连称道,感叹不已。朱秃子严肃地又得意地望着毛刀鱼,意思说,怎么样,我没侃空吧。

老鸭子见生人说不出话,有时还会把话说反。而爱吹牛的人一旦吹起来就像喝酒上了劲,但吹牛之后,也像酒性渐弱,也有清醒时候。

朱秃子怕老鸭子实话实说,就在毛刀鱼上茅厕一会工夫,将老鸭子安排下湖,说是公社安排的。将门旁一个先当过国军后当过共军的残废军人拉来充当老鸭子,这个兵油子只是腿上中了一枪,弄个二等乙级残废,平时干什么活都干,只有到民政局去,才把拐棍带着,艰难地往局长办公室去。他一脸毛胡,乍看和老鸭子年龄相仿,实际比老鸭子少了一大截。他经过朱秃子简单交待,马上进入角色。这时毛刀鱼拎着裤子从后院过来,朱秃子用眼指示兵油子进入倒计时,准备开始。

“请问您就是老鸭子大爷吧?”

“对!对!同志你请坐。”

毛刀鱼环视一周,没什么可坐,便继续问老鸭子:“听说为了万头猪场,您把房子都扒了。”

兵油子饱经风霜地把胡子捋捋说:“公社就是我们的家,共产主义就是我们天堂,为了公家,不要说要几根房料棒,要腿我都锯给你。

为了革命我已经献了一条腿了。”

“是啊,为了扒房子,老鸭子差点跌断了腿。”朱秃子生怕毛刀鱼不懂似的,就像日本翻译一样在一旁讲解。

“实在是太感人了。”毛刀鱼拎起裤角,蹲下作记录,以示亲近。

朱秃子拎过一个小水缸,翻个底朝天让毛刀鱼坐,毛刀鱼直摆手,示意请勿打扰。

老鸭子老婆在一旁听了半天,听出了一点头绪来,原来是兵油子在冒充自己男人给公家人讲事情呢。她嘴上不敢说,心里直骂兵油子不要脸,气得一头钻进锅屋不出来。兵油子为了尽力表现自己的表演才能,还硬起脖子朝锅屋喊:“烧点水给上边领导喝!”“把我锅屋烟袋拿来!”兵油子喊过,还在屋里顺手把几个小凳子往墙根摆,老鸭子老婆人在锅屋,心在骂兵油子:烧你妈头,龟孙东西!

朱秃子差点笑出声来,真没想到兵油子的表演天才如此非凡,到底是经多识广啊。他头一缩,咬着牙,不让笑惊动毛刀鱼,可头上几根头发被控制得东倒西歪如风吹岩上枯草。

从老鸭子家出来,毛刀鱼还跟兵油子握了手,兵油子善始善终,一直表演到毛刀鱼远去。这时朱秃子再也憋不住笑,几乎是喷出来,像猛烈的呕吐。毛刀鱼一惊,脖子转了一周上下打量一下自己,问是不是我衣服没穿好?哪儿有什么东西沾上?朱秃子连说不是。毛刀鱼听说与自己无关,也就没有多问,还沉浸在对老鸭子事迹的感动之中,边走边自我抒发别人听不清的言语。这时远处有人喊毛干事,他才知道,一群人正在沟西队猪场等他拍照呢。

沟西队猪场以规模浩大引人注目,毛刀鱼爬到一棵树上拍下了全景。一群人像慰问团一样挨门挨户看望,引起猪们惊恐地张望。上边人一提问题,老蛮子、胜安就赶紧解释,撇开眼前,只为它们描写未来,一群人就嗯嗯点头,表示满意。毛刀鱼看着一头猪在拱墙上胡萝卜吃,好像一大发明,就说,一墙多用。他不知道墙快成了窗户纸,只顾感叹:技术革新,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说时迟,那时快,一幅《一墙多用》的摄影作品就被毛刀鱼收进的相机暗盒内。在这里,毛刀鱼不再惊讶剪字、扎红布条猪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只是暗夸赞:又有八头能下六十头一窝的猪呢。于是赶紧掏出本子蹲下就记,就有人伸过头来看。

总结会就在猪场旁边的沟埂上开的。老书记毫无倦意,毛刀鱼让他坐下讲,他仍然坚持站着,他讲一句,捋下袖子;讲一句,又捋一下袖子,仿佛是跟人吵架要动手的样子,只是面前没有对手,只有坐着一片人听他总结。老书记对小高庄养猪十分满意,讲话时眼不断地朝着小高庄几个要人坐的地方望,感受他们享受荣誉时的滋味。这时老书记把眼调整过来,朝有特点的方向望。老书记最后讲了三点:沟东要扩大规模,沟南要巩固成绩,沟西要再上一层楼,总之都是希望鼓励的话,大家听了都很舒服。还没有等大家舒服完,大食堂的钟声响了,这一片人云一般地飘到了大食堂门口。

大食堂门口比小高庄人红白喜事要热闹几倍。桌子一片,凳子一片,屋里屋外整日热气腾腾,充满勃勃生机。因为取消了私有制,各家各户就把鸡鸭鹅兔全部提来会餐。他们没有一个心疼,只担忧将来怎么能把万头猪吃掉。今天检查团来吃饭,胜安妈就叫菜里多给一点佐料,油盐要足实,她还单独拣两张身强力壮的桌子留给检查团用。

老书记坐下来,两手张开拍拍桌子问平时都吃这些?老蛮子说都差不多吧。老书记就满意地嗯一下,让我们的敌人去饥寒交迫吧。说说讲讲菜就接二连三端了上来。朱秃子平时话多,吃饭时便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不再多讲一句。筷子指哪打哪,百发百中。不一会,毛刀鱼见他突然停顿,伸头收腹又流眼泪。以为他不舒服,就问怎么了。朱秃子用尽全力把肉咽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死里逃生般地说,这两天加夜班冻了。毛刀鱼说,要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检查团一行吃得脸上都冒了油,个个像刚刚洗过热水澡,红光满面。此时,他们对小高庄的各项工作满意程度达到最高点。老书记与老蛮子话别时不停地说,再接再励,争取更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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