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 适

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 作者:孙郁 著


胡 适

许多次,他和我讲起胡适的讲演,意思是很有风采。听胡适的课是一种享受,这是许多人的印象。张中行也不否认这一点。可是胡适的那些东西,对他的影响有限,谈北大的历史人物,他对胡适的印象不及对周作人那样的人物深刻。他好像很欣赏章太炎的弟子如周氏兄弟、钱玄同、马裕藻、沈兼士等,原因自然是他们的才气与为人都有趣。但胡适的存在对他有另一种意义,那是一个时代的象征和精神流向的标志。张中行在学理上不太像敬佩周作人那样敬佩胡适,大概是觉得胡适缺少独创性的一面,因为在文章的写法上,周氏兄弟实在远远高于胡适。所以讲到北大的生活,胡适的影子只是绕不过去的存在,不像周氏兄弟,是刻在他自己的骨子里的。

为什么一直不能和胡适这样的人物亲近,走不进那个人物显赫的圈子?从这可以悟出他的性格特点,也许是不愿太靠近明星式的人物吧。不过胡适对青年的爱护,还是深深感染了他。张中行晚年和年轻人交往就有胡适的某些风格,比如对晚辈读书人叫先生,有求必应,不摆架子,每信必复等,可以说是从老师那里得来的。他听过胡适的课,印象是新颖、动人,而且风趣。有新有旧,动静相间,西学的根底带来的是美的风范,也是红楼的一道景观。重要的是,他的名气太大,活动多,是领时代风气的人。他在《胡博士》中写道:

在当时的北京大学,交游之广,朋友之多,他是第一位。是天性使然还是有所为而然,这要留给历史学家兼心理学家去研究;专从现象方面说,大家都觉得,他最和易近人。即使是学生,去找他,他也是口称某先生,满面堆笑;如果是到他的私宅,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过时不走,他也决不会下逐客令。这种合宜的态度还不只是对校内人,对校外的不相识,据说也是这样,凡登门必接待,凡是写信必答复。这样,因为他有名,并且好客,所以同他有交往就成为文士必备的资历之一,带有讽刺意味的说法是“我的朋友胡适之”。

应当说,张中行的感受带有典型的意味。那些不喜欢热闹或离名人远远的人,对胡适这样的人就不免生出异样的感受,讽刺的地方就出来了。张中行一直没有和胡适这样的人交往,在我看来是以下几个原因:一是兴奋点不同,胡适的世界是宏大的叙述,国家与民族的话题多,与张中行这样关注个体命运的人不同。二是胡适的眼光留在理性的地方多,审美的打量少,又缺少形而上的力度,自然不能给张氏以巨大的吸引力。那些与胡适接触的人,不乏攀附名流的意愿,俗态也是有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左翼文人对胡适的讥讽。在高贵的学院里,无论人的心灵如何纯美,一旦和普通人的经验脱离,被人讥讽便是自然的了。三是那个时候,张中行在学术上还没有什么成绩,甚至还不如晚于他入学的吴相湘出名。吴相湘大学毕业就留校,在北大是青年才子。不过论文笔和学识,张中行后来都要比吴氏高。可是他不会去结交名师,被认可的机会自然就少了。

也缘于此,他能远远地看着别人,冷和热、深与浅似乎都清楚一些。我佩服张中行的地方是,讲到北大的前辈,并不圣化自己的老师。他对胡适有另一种看法,就是胡乱也并非人们所说的没有悖论的人,处理问题也有残忍的时候。这残忍在胡适是不得已,而在普通人看来就有些不近人情。张中行说:

说起北大旧事,胡适的所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是他任文学院院长,并进一步兼任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立意整顿的时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铎(损)解聘了。林先生傲慢,上课喜欢东拉西扯,骂人,确是有隙可击。但他发牢骚,多半是反对白话,反对新式标点,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权,整顿,开刀祭旗的人,是反对自己最厉害的,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如果真是这样,林先生所失的是鸡肋(林先生不服,曾发表公开信,其中有教授鸡肋的话),胡博士的所失就太多了。

向来喜谈别人优点的张中行,对胡博士的微词是成见呢,还是别的什么?在我想来,还是对林氏的个性的喜欢吧。青年人愿意接触真性情的人,林公铎的浪漫和狂放在张中行看来是有趣的,而过于正襟危坐的胡适,在旁观者看来,不那么潇洒也是其一。林氏留在北大也许不是坏事,为什么一定要开除呢?也许张氏的记忆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对胡适理解有误(程巢父先生对此有专文加以考证),但我们从过来人的不同的记忆里,回溯远去的历史,那逝水中的人物,面孔就丰富起来了。

热衷自由主义传统的人,写起北大不能不谈胡适的功绩,放在了核心的地位观照,妙作是很多的。论思想特征,张氏在一些地方是接近胡适的,可偏偏没有情感因素的连接,也许在这一点上我们才能真正了解他的平民气。在北大的时候,他就是学生中边缘化的人物,与热闹没有关系。在张中行的笔下,清静的沉思是愉快升华,周边的世界却被无端地淡化了。他的叙述视角显示了典型的自己的精神特质,似乎因为没有凡人的情调吧。张爱玲写胡适看到的是风度之美和心灵的纯净,可这些在张中行的文字里是一笔带过的东西。上流社会的岑寂哪有小民的冷暖更有意味呢?胡适的高贵和风流与他这个晚辈没有关系,倒是周氏兄弟这样的人,呼应了他的苦乐、悲欣。北大让人感念的是个体的温情。道德化的人物对他是遥远的存在,似乎把人隔绝开来,只有闻人显贵才能出入左右,有什么意思呢?他的看人尺度直到晚年还是一样的,从没变过。对胡适的短长,也许判断失误,可他的哲学,就是这样的。

杨沫在《青春之歌》里把余永泽说成是胡适的弟子,其实隐含了对张中行的误读。人们都知道张氏是余永泽的原型,虽然是小说,但一般人却误以为张中行是胡适的弟子,所谓追求者是也。追求胡适的路,是北大当年的一个风气,傅斯年、顾颉刚等都是胡的弟子,而张中行却远离这个群落。在北大时期,他没有攀附名人的冲动,离开北大后,只和那些寂寞的学人偶有来往。他更喜欢的是布衣学者吧。查找他的史料,有时就觉得杨沫的小说笔法的简单,对张中行的北大生活认识浅薄,她把胡适当成北大的负面人物来看,是受到了世风的影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批判胡适,清理的是美国文化的余荫。张中行也自然成了这个余荫下的人物。其实北大给他的,不是单一的传统。清人的考据学、英国哲学、德国哲学,在他那里都是有引力的,他倒是对美国的文化兴趣平平。胡适的议政、做政府的诤友,在他看来就不可观。倒是钱玄同、刘半农、沈兼士这样的人物可亲。原因是他们甘于寂寞,是个普通人。北大给他的重要影响,不是成为社会贤达,而是做一个普通而有趣的人,在日常生活里能诗意地创造,至于身外的荣辱,是不计较的。

理解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他和胡适传统的距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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