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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的童年(1908—1917)

我的前半生:全本 作者:爱新觉罗·溥仪 著


第二章 我的童年(1908—1917)

一、登极与退位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日的傍晚,醇王府里发生了一场大混乱。老太太不等听完儿子带回来的懿旨,先昏过去了。王府太监和妇差丫头们灌姜汁的灌姜汁,传大夫的传大夫,忙成一团,那边又传过来孩子的哭叫和大人们的哄劝的嘈杂人声。新就位的摄政王手忙脚乱地跑出跑进,一会儿招呼着随他一起来的军机大臣和内监,叫人给孩子穿衣服,这时他忘掉了老太太正昏迷不醒。一会儿被叫进去看老太太,又忘掉了军机大臣还等着送未来的皇帝进宫。这样闹腾了好大一阵儿,老太太苏醒过来,被扶送到里面去歇了,这里未来皇帝还在“抗旨”,连哭带打地不让内监过来抱他。内监苦笑着看军机大臣怎么吩咐,军机大臣束手无策地等摄政王商量办法,摄政王只会点头,什么办法也没有……

家里的老人给我说的这段情形,我早已没有印象了。老人们说,那一场混乱后来还亏着乳母给结束的。乳母看我哭得可怜,本能地拿出奶来喂我,这才止住了我的哭叫。这个卓越的举动启发了束手无策的老爷们,军机大臣和我父亲商量了一下,决定破例地由乳母抱我一起去,到了中南海,再交内监抱我见慈禧太后。

我和慈禧这次见面,还有点模糊的印象。那是由一次强烈的刺激造成的印象。我记得自己忽然陷入了许多陌生人之间,没有了嬷嬷,也没有了我习惯了的那间屋子,尤其可怕的是在一个阴森森的帏帐中,露出一张痩削的老太婆的脸,丑得要命。据说我一看见慈禧这副病容,立刻号啕大哭,浑身哆嗦不止。慈禧看我哭了,叫人拿冰糖葫芦给我,不料我一把拿过来就摔到地下,连声哭喊着:“要嬤嬷!要嬷嬷!”弄得慈禧很不痛快,说:“这孩子真别扭,抱到哪儿玩去吧!”

我入宫后第三天,慈禧去世,过了一个多月,即十二月初二这天,举行了登极大典。我后来听人说,这个大典又被我哭得大煞风景。

大典在太和殿举行。所谓登极,就是我父亲扶着我坐在宝座上,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朝贺。在大典之前,照章要先在中和殿接受领侍卫内大臣们的礼(在大典上他们站列两侧,不便与文武百官一起朝贺)。我被他们折腾了半天,加上那天天气奇冷,因此,当他们把我抬到太和殿,又把我放到又高又大的宝座的时候,这就超过了我的耐性的最后限度,这就难怪我不放声大哭。我父亲单膝侧身跪在“宝座”下面,双手扶我,不叫我乱动,我更挣扎着哭喊:“我不挨(待)这儿!我要回家!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父亲急得满头是汗,而文武百官行的是三跪九叩礼,磕起头来没完没了,我的哭叫也越来越响。我父亲只好哄我说:“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

典礼结束,文武百官可就窃窃私议起来了。“王爷怎么可以说什么‘快完了’呢?”“说要回家可是什么意思啊?”……一切的议论,都是垂头丧气的,好像人人都发现了不祥之兆。

后来有些笔记小品里提起过这件事。有一本书里加枝添叶地说,我是在钟鼓齐鸣声中吓哭了的,又说我父亲在焦急之中,拿了一个玩具“虎小儿”哄我,才止住了哭。其实,那次大典因为处于“国丧”期,丹陛大乐只设而不奏,所谓玩具云者更无其事。不过说到大臣们都为了那两句话而惶惑不安,倒是真事。有的还说,不到三年,清朝真的完了,要回家的也真回了家。可见,当时说的句句是谶语,大臣们早是从这两句话得到了感应的。

事实上,真正的感应不是来自偶然而无意的两句话。如果翻看一下当时历史的记载,就很容易明白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们的忧心忡忡和忌讳百端是从哪里来的。只看《清鉴纲目》里关于我登极前一年间的大事提要就够了:

光绪三十三年,秋七月。广州钦州革命党起事,攻陷阳城,旋被击败。

冬十一月。孙文、黄兴合攻广西镇南关(现改名睦南关)克之,旋败退。

谕:禁学生干预政治及开会演说。

三十四年,春正月。广东缉获日本轮船,私运军火,寻命释之。

三月。孙文、黄兴遣其党攻云南河口克之,旋败退。

冬十月,安庆炮营队官熊成基起事,旋败死。

这本《清鉴纲目》是民国时代编出的,所根据的史料却主要是清政府的档案。我从那个时期的档案里还看到不少“败死”“败退”字样,我发现这类字样越多,也就越说明风暴的加剧。这正是那些埋怨大典煞风景的王公大臣们的忧患所在。到了宣统朝,事情就越加明显。后来起用了袁世凯,在一部分人心里更增加一重忧虑,认为外有革命党,内有袁世凯,历史上所出现过的不吉之兆,都集中呈现在宣统一朝来了。

我在不知不觉中做皇帝的第三年,又糊里糊涂地退了位。在皇朝最后的惊涛骇浪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保留在我记忆中的有这么一点印象:在养心殿的东暖阁里,隆裕太后坐在靠南窗的炕上,用手绢擦眼,面前地上红毡子垫上跪着一个粗而胖的老头子,满脸泪痕。我坐在太后的右边,莫名其妙,纳闷他们哭什么,殿里除了我们三人别无他人,安静得很,甚至胖老头抽鼻子的声音我都听见了。他边抽缩鼻子边说话,说的什么我全不懂。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胖老头就是袁世凯。这是我看见袁世凯唯一的一次,也是袁世凯最后一次见太后。如果别人没有说错的话,那么,正是在这次,袁世凯向隆裕太后直接提出了皇帝退位的问题。从这次召见之后,袁世凯就借口东华门遇险的事故,再不进宫了。

武昌起事后,各地纷纷响应,满族统帅根本指挥不动抵抗民军的北洋各镇新军,摄政王再也没办法,只有接受奕劻这一伙人的推荐,起用了袁世凯。待价而沽的袁世凯,有徐世昌这位身居内阁协办大臣的心腹之交供给情报,摸透了北京的行情,对于北京的起用推辞再三,一直到被授以内阁总理大臣和统制全部兵权的钦差大臣,军政大权全已大握的时候,他才在彰德“遥领圣旨”。他给北洋军下了部署,把民军手中的汉阳攻克了,然后按兵不动,动身进京,受隆裕太后和摄政王的召见。

袁世凯

这时候的袁世凯和从前的袁世凯不同了,不仅有了军政大权,还有了比这更为难得的东西,这就是洋人方面有人对他也有了兴趣,而革命党方面他也有了朋友。北洋军攻下了汉阳之后,英国公使朱尔典就得到本国政府的指示,告诉他:政府对袁“已经发生了极友好的感情”。袁到北京不久,英国驻武昌的总领事就奉朱尔典之命出面来调停民军和清军的战事。袁世凯的革命党方面的朋友,主要的是谋刺摄政王不遂的汪精卫。汪精卫被捕之后,受到肃亲王善耆的很好的招待。我父亲在自己的年谱中说这是为了“以安反侧之心”。我有位亲戚后来告诉过我,当时有个叫西田耕一的日本人,经过善耆那里的日本顾问关系告诉善耆,日本人是不同意杀掉汪精卫的。摄政王在几方面压力之下,没有敢对汪精卫下手。武昌事起,汪精卫立刻得到释放,他也立刻抓住机会和善耆之流的亲贵交朋友。袁世凯到北京后更是一拍即合,汪精卫与袁长公子克定结拜为兄弟,从而变成了袁的侄辈而兼谋士,自然同时也变成了袁世凯和民军方面某些人物中间的桥梁。民军方面的动态经此源源地传到袁世凯这边,在那边又有很大一部分人把袁世凯看成了自己的希望,后来更被更多的人看成是实现共和的根本依靠。袁世凯自从有了这些新朋友,加上在北京朝廷内外的那一伙旧朋友,他就成了多方面行情最清楚的人了。当然,这一切都并非出自偶然,不妨说是他在洹上垂钓两年多的成就。

袁世凯就是这样左右逢源地回到了北京,不到一个月,先通过奕劻在隆裕面前玩了一个把戏,把摄政王挤掉了王位,退归藩邸。然后,以接济军用为名把隆裕的内帑挤了出来,同时逼着亲贵们输财赡军。亲贵感到了切肤的压力,皇室的财力陷入了枯竭之境,至此,政、兵、财三权全到了袁的手里。接着,袁授意驻俄公使陆征祥联合各驻外公使致电清室,要求皇帝退位,同时以全体国务员名义密奏太后,说是除了实行共和,就别无出路。我查到了这个密奏的日期,正是人家告诉我的那次与袁会面的那天,十一月二十八日。由此我也明白了太后是为什么听了袁世凯的话就吓得魂不附体,以致袁世凯退下去之后还哭个不停。密奏中让太后最感到恐怖的,莫过于这几句:“万众之心,坚持共和,别无他议。”“海军尽叛,天险已无,何能悉以六镇诸军,防卫京津?”“虽效周室之播迁,已无相容之地。”“东西友邦,有从事调停者,以我只政治改革而已,若等久事争持,则难免无不干涉。而民军亦必因此对于朝廷,感情益恶。读法兰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顺舆情,何至路易之子孙,靡有孑遗也……”

隆裕太后没有读过法兰西革命之史,不知道路易十六上断头台的故事。经袁世凯这么一讲,她完全给吓昏了,所以连忙召集御前会议,把宗室亲贵们叫来拿主意。王公们听到了密奏的内容和袁世凯的危言,首先感到震动的倒不是法兰西的故事,而是袁世凯的急转直下的变化。本来在民、清两军的议和谈判中,袁世凯一直反对民方提出实行共和的要求,他坚决主张君主立宪制。他曾在致梁鼎芬的一封信中,表示了对清室的耿耿忠心,说“绝不辜负孤儿寡妇(指我和太后)”。他刚到北京不久,发布准许百姓自由剪发辫的上谕的那天,在散朝外出的路上,世续指着自己脑后的辫子笑问道:“大哥,您对这个打算怎么办?”他肃然回答:“您放心,我还要设法保全它!”一些对袁世凯表示不信任的人听了这事,高兴起来了,说:“袁宫保决不当曹操!”民清双方的谈判,只达到把国体问题交临时国会表决的原则协议,国会的成员、时间和地点问题还因清方的坚持而未决。正争执中,南京成立了临时政府,选了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第二天,袁世凯忽然撤去唐绍仪代表的资格,改由他自己直接和民方代表用电报交涉。国体问题还远未解决,忽然出现了袁内阁要求清帝退位问题,自然是使皇室大感震动。

原来袁世凯这时在民军方面的朋友,已经多到可以左右民军行动的程度。特别是那些由原先的立宪党人变成的革命党人,已经明白袁世凯是他们的希望,这种希望后来又传染给某些非立宪党人出身的天真的共和主义者。因此,在民军方面做出了这个决议:只要袁赞成共和,共和很快就可成功;只要袁肯干,可以请袁做第一任大总统。这正符合了袁苦心经营梦寐以求的理想,何况他已经察觉了退位的摄政王周围还有一个始终敌对的势力,无论他打胜了革命党还是败给革命党,这个势力都饶不了他。他决定接受这个条件,但对清室的处置,还费考虑,正在考虑间,这时孙中山就任了临时总统之职,他也不免着起急来。他的心腹助手赵秉钧后来透露:“项城本具雄心,又善利用时机。但虽重兵在握,却力避曹孟德欺人之名,故一方面挟北方势力与南方接洽,另一方面挟南方势力,以挟制北方。项城初以为南方易与,颇侧南方,及南方选举总统后,恍然南北终是两家,不愿南方势力增长,如国民大会成立,将终为其挟持,不能摆脱。乃决计专以清室着手,首先胁迫亲贵王公,进而胁迫清帝,又进而恫吓太后,并忖度其心理,诱饵之以优待条件,达到自行颁布退位,以全权组织临时政府。”这就是袁世凯的突然变化的由来。

变化尽管是变化,如果想从善于流泪的袁世凯脸上,直接看到凶相,是办不到的。他最后和太后见了那次面之后,当天在东华门碰上了一个冒失的革命党人的炸弹,给了他一个借口,从此再不进宫,而由他的助手赵秉钧等人出面对付皇室。他自己不便于扮演的角色就由他们来扮演。

但是变化终归是变化。那些发生过动摇的人,又动摇过去了。

“谁说袁世凯不是曹操?”

一直坚持这个说法的是恭王溥伟、肃王善耆、公爵载泽等人,还有醇王周围的年轻的贝勒们。一位贵胄学堂的学生后来说,当时的民政大臣满人桂春已宣称,为了对付革命党在各地对满人的仇杀(这是根据谣传的),他决定组织满族警察和贵胄学堂的学生,对北京城的汉人实行报复。远在西安的总督升允,是蒙古族人,这时也带兵勤王离了西安,袁世凯去了一封表示赞许的电报,同时又命令他停在潼关不得前进。以良弼为首的一些贵族组织了宗社党,宗社党将采取恐怖行动的传说也出现了。总之,一部分满族王公大臣做出的姿态,是要拼命的。太后召集了第一次御前会议,会上就充满了愤恨之声。奕劻和溥伦表示了赞成退位,立刻遭到猛烈的抨击。第二天,奕劻没有敢来,溥伦也改变了口风,又赞成君主了。

这种情势却并没保持多久。首先是隆裕太后自己吓慌了,其次是这些慷慨激昂的王公大臣们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可靠的主意。参加会议的毓朗后来和他的后辈说过这个会议,溥伟也有一篇日记做了一些记载,内容都差不多。其中的一次会议是这样开的——

太后问:“你们看是君主好还是共和好?”

大约有四五个立刻应声道:“奴才都主张君主,没有主张共和的道理。”接着别人也表示了这个态度,这次奕劻和溥伦没参加,也就没有相反的意见。有人还说,求太后圣断坚持,勿为奕劻之流所惑。太后叹气道:

“我何尝要共和,都是奕劻跟袁世凯说的,革命党太厉害,咱没枪炮没军饷,打不了这个仗。我说不能找外国人帮忙吗?他们说去问问。过了两天说问过了,外国人说要我们帮忙得叫摄政王退位,说政治太不好,革命党才要改革的,摄政王退位他们才帮忙。载沣你说是不是这样说的!”

“禀太后,是这样说的。”

溥伟立刻愤愤地说:“摄政王不是退了位了吗?怎么外国人还不帮忙,这显然是奕劻欺君罔上!”

那彦图接口道:“太后今后可别再听奕劻的啦!”

溥伟和载泽出了主意,说:“乱党实不足惧,只要出军饷,就有忠臣去破贼杀敌,冯国璋说过,发三个月的饷他就能把革命党打败。”

“内帑已经给袁世凯全要了去,我真没有钱了!”太后摇头叹气。

溥伟又出主意,说从前日俄战争的时候,日本帝后拿出了自己的首饰珠宝赏军,结果士气大振,请太后也学一下这个办法。善耆也支持说,这是个好主意。隆裕说:“胜了固然好,要是败了,连优待条件不是也落不着了吗?”这时优待条件已经由民清双方代表议了出来。在隆裕心里的天平上,这个宝贝刚刚把路易十六的命运给平衡过来。所以她说:“落不着优待条件,不就是亡国了吗?”

“优待条件不过是骗人之谈,”溥伟说,“就和迎闯王不纳粮的话一样,那是欺民,这是欺君。即使这条件是真的,以朝廷之尊而受臣民优待,岂不贻笑千古,贻笑列邦?”说着,他就地碰起头来。

“就是打仗,只有冯国璋一个也不行呀!”太后仍然不能把打仗加到天平上去。溥伟还是不住地说,“请太后和皇上赏兵去报国。”善耆也说,有的是忠勇之士。太后转过头对跪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载涛贝勒说:

“载涛你管陆军,你知道咱们的兵怎么样?”

“奴才练过兵,没打过仗,不知道。”载涛连忙碰头回答。

太后不作声了。停了一晌才说了一句:

“你们先下去吧。”

这时善耆又想起了主题,向太后嘱咐说:“一会儿,袁世凯和国务大臣就觐见了,太后还要慎重降旨。”

“我真怕见他们。”太后又叹气……

在这次会议上,溥伟给太后想出了个应付国务大臣的办法,就是把退位问题推到遥遥无期的国会身上。可是国务大臣赵秉钧带来了袁世凯早准备好了的话:

“这个事儿放在国会上去,有没有优待条件可就说不准了!”

太后心里的天平又晃动了,优待条件这一边又沉了,对于王公们主战的主意更加不肯考虑了。王公们曾千嘱咐万嘱咐太后不要把这件事和太监说起,可是太后一回宫,早被袁世凯喂饱而又是赵秉钧的把兄弟的总管太监小德张却先开了口:

“照奴才看,共和也罢,君主也罢,老主子还不是一样?君主了几年,老主子管的事还不是用用宝?共和了,太后也还是太后。不过这可得答应了那‘条件’。要是不应呵,革命党打到了北京,那可全没有了,咱娘儿们就全完啦!”

在御前会议上,发言主战的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四个人。据说我的二十几岁的六叔是主战者之一,他主张来个化整为零,将王公封藩,分据各地进行抵抗。这个孩子式的主张根本没人听他的。毓朗贝勒也出过主意,但叫人摸不清他到底主张什么。他说:

“要战,即效命疆场,责无旁贷。要和,也要早定大计。”

御前会议每次都无果而散。这时,袁的北洋军将领段祺瑞等人突然从前线发来了要求退位的电报,接着,良弼被革命党人炸死了。这样一来,在御前会议上连毓朗那样两可的意见也没有了。主战最力的善耆、溥伟看到大势已去,离了北京,他们想到外国学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后来一个跑到德国人占领的青岛,一个到了日本占领的旅顺,都被留在那里没让走,外国官员告诉他们,这时去到他们国家是不适宜的。问题很清楚,洋人是已决定承认袁世凯政府。

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隆裕太后颁布了我的退位诏。一部分王公跑进了东交民巷,奕劻父子带着财宝和姨太太搬进了天津的外国租界。醇王在会议上一直一言不发,颁布退位诏后回到家去抱孩子去了。袁世凯一边根据清皇太后的懿旨,被授权组织了民国临时共和政府,一边根据南方的革命党的协议,由大清帝国内阁总理大臣一变而为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而我呢,则作为大总统的邻居,根据清室优待条件,开始了小朝廷的帝王生活。

这个清室优待条件如下:

第一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以待各外国君主之礼相待。

第二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岁用四百万两。俟改铸新币后,改为四百万元,此款由中华民国拨用。

第三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侍卫人等照常留用。

第四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中华民国酌派卫兵妥慎保护。

第五款 德宗陵寝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祀典礼仍如旧制。所有实用经费,并由中华民国支出。

第六款 以前宫内所用各项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惟以后不得再招阉人。

第七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其原有之私产由中华民国特别保护。

第八款 原有之禁卫军归中华民国陆军部编制,额数俸饷特别保护。

二、帝王生活

“优待条件”里所说的“暂居宫禁”,没规定具体期限,只划定了宫禁范围,在乾清门以北到神武门为止这个区域。我在这一块天地里一直住到民国十三年被国民军驱逐的时候,度过了人世间最荒谬的少年时代。其所以荒谬,就在于中华号称为民国,人类进入了二十世纪,而我仍然过着原封未动的帝王生活,呼吸着十九世纪遗下的灰尘。

每当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脑中便浮起一层黄疸病的颜色:琉璃瓦顶是黄的,轿子是黄的,椅垫子是黄的,衣服帽子的里面、腰上系的带子、吃饭喝茶的瓷制碗碟、包盖稀饭锅子的棉套、裹书的包袱皮、窗帘、马缰……无一不是黄的。这种独家占有的所谓明黄色,从小把唯我独尊的自我意识埋进我的心底,给了我与众不同的人性。这样的人性,在我第一次和弟弟妹妹做游戏时就已经表现出来了。

那是十一岁的时候。根据太妃们的决定,祖母有时把杰二弟和大妹带进宫来陪我玩几天。开头玩得非常无味,我和祖母坐在炕上,祖母看着我在炕桌上摆骨牌,二弟和大妹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瞅着,就像衙门里站班的一样。后来,我想起个办法,把弟弟和妹妹带到我住的养心殿,我就问溥杰:

“你们在家里玩什么?”

“溥杰会玩捉迷藏。”小我一岁的二弟恭恭敬敬地说。

“你们也玩捉迷藏呀?那太好玩了!”我很高兴。我和那些小太监也常玩这个,可是他们都比我大,我还没跟比我小的孩子玩过呢。于是就在养心殿玩起捉迷藏来了。玩得越来越高兴,二弟和大妹忘掉了拘束。我们索性把外面的帘子都放下来,把屋子弄得很暗。比我小两岁的大妹又乐又害怕,我和二弟就吓唬她,高兴得我们又笑又嚷。捉迷藏玩得累了,我们爬到炕上来喘气,我又叫他们想个新鲜游戏。溥杰想了一阵,没说话,光瞅着我傻笑。

“你想什么?”

他还是傻笑。

“说,说!”我着急地催促他,以为他一定想出新鲜的游戏了,谁知他说:

“我想的,噢,溥杰想的是,皇上一定很不一样,就像戏台上那样有老长的胡子,谁知不是那样……”

不知怎么的,我一眼看见溥杰的袖口里的内衣,很像那个熟悉的颜色,立刻沉下脸来。

“溥杰,这是什么颜色,你也能使?”

“这,这这是杏黄的吧?”

“瞎说!这不是明黄吗?”

“嗻,嗻……”溥杰忙垂手立在一边,大妹也吓得溜到他身后,简直都要哭了。我还没完:

“这是明黄!不该你使的!”

“嗻!”

在嗻嗻声中,我的兄弟又恢复了臣仆的身份……

嗻嗻之声早已成了绝响,现在的人只有从京戏《法门寺》里才听得到,那调儿是很使人发笑的。但是我从小便习惯了它,如果别人不以这个声调回答我,反而是不能容忍的。对于跪地磕头,也是这样。我从小就看惯了人家给我磕头,大都是年岁比我大十几倍的,有清朝遗老,也有我亲族中的长辈,有穿清朝袍褂的,也有穿西式大礼服的民国官员。

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还有每日的排场。

有一位新中国成立后长大的青年,读《红楼梦》大为惊奇,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贾母、王熙凤这样的人身后和周围总有那么一大群人,即使他们从这间屋走到隔壁那间屋去,也会有一窝蜂似的人跟在后面,他们不嫌这个尾巴碍事吗?其实,《红楼梦》里的尾巴比宫里的尾巴少多了。《红楼梦》里的排场犹如宫里排场的缩影,这尾巴也颇相似,如果没尾巴,都像是活不下去似的。我每天到毓庆宫读书,给太妃请安,游一次御花园,后面全有一条尾巴。如果我去游一次颐和园,不但要有几十辆汽车组成这尾巴,还要请民国的警察们沿途警戒,一次要花去几千块大洋。到宫中的御花园去玩一次,要组成这样的行列:最前面是一名敬事房的太监,他起的作用犹如汽车喇叭,嘴里不时地发出“吃——吃——”的响声,警告可能在前边出现的人,早早回避。在他们后面二三十步远是两名总管太监,靠路两侧鸭行鹅步地行进,再后十步左右即行列的中心(我或太后)。如果是坐轿,两边各有一名御前小太监扶着轿杆随行,以便随时照料应呼;如果是步行,就由他们搀扶而行,虽然腿脚无病。在这后面,有一名太监举着一把大罗伞,伞后几步,是一大群拿着各样物件和徒手的太监。有捧马扎以便随时休息的,有捧衣服以便气候或体温变化随时换用的,有拿着雨伞旱伞的。在这些御前太监后面是御茶房太监,捧着装有各样点心茶食的若干食盒,当然还有热水壶、茶具等等。更后面是御药房的太监,挑着担子,内装各类常备小药和急救药,不可少的是灯心水、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竹茹水,夏天必有藿香正气丸、六合定中丸、金衣祛暑丹、香糯丸、万应锭、痧药、避瘟散,不分四季都要有消食的三仙饮等等。在最后面,是带大小便器的太监。如果没坐轿,轿子就在最后面跟随。轿子也按季节有暖轿凉轿之分。暖轿是围着灰鼠、貂皮的,凉轿轿壁是纱的。这个杂七杂八的好几十人的尾巴,走起来倒也肃静安详,井然有序。

然而这个尾巴也常被我搅乱。我年岁小的时候,也还有好动的孩子性格,我高兴起来撒腿便跑,起初他们还亦步亦趋地跟着跑一阵儿,我一停下来就又聚在我身后,喘吁不止。我大些以后,懂得了发号施令,便叫他们站一边等着,于是除了御前小太监以外,那些捧盒挑担的便到一边静立,等我跑够了再重新贴在我后边。后来我学会了骑自行车,下令把宫门的门槛一律锯掉,这样出入无阻地到处骑,尾巴自然更无法跟随,只好暂时免掉。但除此以外,每天凡到太妃处请安和去毓庆宫上学等日常行动,仍然要有一定的尾巴跟随,也并不觉得累赘。相反,假如身后这时没有那个尾巴,倒会觉得不自然。明朝崇祯皇帝最后上煤山的时候,那个从小长在身后的尾巴只剩下了一个太监,冲这一点,我想也够他上吊的了。

每日排场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最大的莫过于吃饭。关于皇帝吃饭,另有一套术语,绝对不准别人说错的。饭不叫饭而叫“膳”,吃饭就叫“进膳”,开饭叫“传膳”,厨房叫“御膳房”。到了吃饭的时间——并无所谓固定时间,完全由皇帝自己决定,我吩咐一声“传膳!”跟前的御前小太监便照样向守在养心殿的明殿上的“殿上太监”说一声“传膳!”殿上太监又把这话传给鹄立在养心门的太监,他再传给候在西长街的御膳房太监……这样一直传进了御膳房里面。回声不等消失,一个犹如过嫁妆的行列已经走出了御膳房。这是由几十名穿戴齐整,套着白袖头的太监们组成的队伍,抬着膳桌,捧着绘有金龙的红漆盒,浩浩荡荡地直奔养心殿而来。进到明殿里,由小太监接过,在东暖阁摆好。菜肴是三桌,各种点心、米膳、粥品是三桌,另外各种咸菜是一小桌。食具是明黄色刻龙并有万寿无疆字样的瓷器,冬天则是银器,下托以盛有热水的瓷瓦罐。每个菜碟或菜碗都有一个银牌,这是为了戒备下毒而设的,并且为了同样原因,菜送来之前都要经过一个太监尝过,这叫“尝膳”。这些尝过的东西摆好之后,在我入座之前,一个小太监叫了一声“打碗盖!”其余四五个小太监便动手把每个菜上的银盖取下,放到一个大盒子里拿走。于是,我就开始“用膳”了。

所谓食前方丈都是些什么东西呢?隆裕太后每餐的菜肴有百样左右,要用六张膳桌陈放,这是她从慈禧继承下来的排场,我的比她少,按例也有三十种上下。我现在只找到一份“宣统四年二月糙卷单”(即民国元年三月的一份菜单草稿),所记载的一次早膳的内容如下:

口蘑肥鸡 三鲜鸭子 五绺鸡丝 炖肉 炖肚肺 肉片炖白菜 黄焖羊肉 羊肉炖菠菜豆腐 樱桃肉山药 炉肉炖白菜 羊肉片氽小萝卜 鸭条溜海参 鸭丁溜葛仙米 烧茨菇 肉片焖玉兰片羊肉丝 焖跑跶丝 炸春卷 黄韭菜炒肉 熏肘花小肚 卤煮豆腐熏干丝 烹掐菜 花椒油炒白菜丝 五香干 祭神肉片汤 白煮塞勒 烹白肉

这些菜肴经过种种手续摆上来之后,除了表示排场之外,并无任何用处。我是向来不动它一下的。御膳房为了能够在一声传膳之下,迅速把菜肴摆在桌子上,半天或一天以前就把饭菜做好,煨在火上等候着,所以都早已过了火候。好在他们也知道历代皇帝都不靠这个充饥,例如我每餐实际吃的是太后送的菜肴,太后死后由四位太妃接着送,每餐总有二十来样,这是放在我面前的菜,御膳房做的都远远摆在一边,不过做个样子而已。太后或太妃们各自的膳房,那才是集中了高级厨师的地方。

太妃们为了表示对我的疼爱和关心,除了每餐送菜之外,还规定在我每餐之后,要有一名领班太监去禀报一次我的进膳情况。这其实也同样是公式文章。不管我吃了什么,领班太监到了太妃那里双膝跪倒,说的总是这一套:

“奴才禀老主子:万岁爷进了一碗老米膳(或者白米膳),一个馒头(或者一个烧饼)和一碗粥。进得香!”

这种吃法,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呢?我找到了一本《宣统二年九月初一至三十日内外膳房及各等处每日分例肉斤鸡鸭清册》,那上面记载如下:

皇上前分例菜肉二十二斤计三十日分例共六百六十斤

汤肉五斤 共一百五十斤 猪油一斤 共三十斤

肥鸡二只 共六十只   肥鸭三只 共九十只

菜鸡三只 共九十只

下面还有太后和几位太妃的分例,为省目力,现在把它并成一个统计表(皆全月分例)如下:

我这一家六口,总计一个月要用三千九百六十斤肉,三百八十八只鸡鸭,其中我这五岁的孩子要用八百一十斤肉和二百四十只鸡鸭。此外,宫中每天还有大批为这六口之家效劳的军机大臣、御前侍卫、师傅、翰林、画画的、勾字匠以及巫婆(称“萨玛太太”,每天要来祭神)等等,也各有分例,一共是猪肉一万四千六百四十二斤。连我们六口之家自己用的共计用银三千一百五十二两四钱九分。“分例”之外,每日还要添菜,添的比分例还要多。这个月添的肉是三万一千八百四十四斤,猪油八百一十四斤,鸡鸭四千七百八十六只,连什么鱼虾蛋品,共用银一万一千六百四十一两七钱,连分例一共是一万四千七百九十四两一钱九分。显而易见,这些银子除了贪污中饱之外,差不多全是为了表示帝王之尊的排场而糟蹋了。这还不算一年到头不断的点心果品糖食饮料这些消耗。

衣着方面情形也相似。饭菜是大量的做而不吃,衣服则是大量的做而不穿。这方面我记得的不多,只知道后妃也有分例,皇帝却毫无限制,而且全是一年到头每天都在做衣服,做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总是穿新的。我手头有一份改用银元以后的报账单子,没有记明年代,题为“十月初六日至十一月初五日承做上用衣服用过物料复实价目”,据这个单子所载,这一个月内给我做了:皮袄十一件,皮袍褂六件,皮紧身二件,棉衣裤和紧身三十件,不算正式工料,只算贴边、兜布、子母扣和线这些小零碎,共开支了银元二千一百三十七元六角三分三厘五毫。

在我结婚后的一本账上,有后妃们每年使用衣料的定例,现在把它统计如下:

我更换衣服,也有明文规定,由“四执事”负责,从“四执事库”里为我取换。单单一项平常穿的袍褂一年要照单子更换二十八种,从正月十九的青白嵌皮袍褂换到十一月初一的貂皮褂。至于节日大典,服饰之复杂就更不用说了。

既然有这些劳民伤财、穷奢极侈的排场,就要有一套相应的机构和人马。给皇帝管家的是内务府,它统辖着广储、都虞、掌礼、会计、庆丰、慎刑、营造等七个司(每司各有一套库房、作坊等单位,如广储司有银、皮、瓷、缎、衣、茶等六个库)和宫内四十八处。据宣统元年秋季《爵秩全览》所载,内务府官员共计一千零二十三人(自然不算禁卫军、太监和苏拉),民国初年曾减到六百多人,到我离开那里,还有三百多人。机构之大,用人之多,一般人还可以想象,但其差使之无聊,就不大为人所知了。举个例子说,四十八处之一的如意馆,是专伺候帝后妃们画画写字的,如果太后想画个什么东西,就有如意馆的人员先给她描出稿子,然后由她着色题词;写大字匾额也是如此。什么太后御笔或御制之宝,在清代末季大都是这样产生的。

除了活排场之外,那些死的建筑和宫殿陈设从小给了我很深的影响。黄琉璃瓦唯有帝王才能使用,这不用说了,建筑的高度也是帝王特有的,这让我从小就确认,不但地面上的一切,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连头上的一块天空也不属于任何别人。每一件最好的艺术品或历史文物,尽管陈设在那里无人得以欣赏,都是加强我占有一切的直观教材。在那些陈列品之间有一样东西值得一提的,是“寸草为标”。据说这是康熙皇帝留下来的一种家规的象征。这位皇帝曾经这样规定过:宫中的一切物件,哪怕是一寸草都不准丢失。为了让这句话变成事实,他拿了几根草放在宫中的案几上,叫人每天检查一次,少了一根都不行,这就叫“寸草为标”。我在宫里十几年间,这东西一直摆在养心殿里,是一个景泰蓝的小罐,里面盛着三十六根一寸长的干草棍。这堆小干草棍儿曾引起我对那位祖先的无限崇敬,也曾引起我对辛亥革命无限的愤慨。但是我并没想到,康熙留下的干草棍虽然一根不曾短少,而康熙留下的长满青草的土地被儿孙们送给“与国”的,却要以成千方里计。

帝王生活的日常排场,一时难以说尽,所造成的浪费,更无法加以统计。现在找到一份《宣统七年放过款项及近三年比较》(见附表),虽不十分可靠,也可见一斑。所有这一切暴殄天物、浪费人工的举动,目的都不外乎表示“天子自与凡人殊”。为了这样的目的而立下的规矩,就把一切不自然的东西看成自然,而把自然的又看成不自然。

附表:宣统七年放过款项及近三年比较(按:即民国四年及八年九年十年各年开支的比较,单位两)

①原文如此,疑有误,应为1395771.4848。

②原文如此,疑有误,应为367072.13。

续表

①原文如此,疑有误,应为756809.0341。

②原文如此,疑有误,应为2794718.0231。

③原文如此,疑有误,应为2541388.0971。

④原文如此,疑有误,应为2034756.73537。

宫里也有些规矩,并非完全出于摆排场,比如菜肴里放银牌和尝膳制度,出门一次要兴师动众地布警戒,这本是为了防止暗害的。据说皇帝没有厕所,就因为有一代皇帝外出如厕遇上了刺客。但是这些故事和那些排场给我的影响全是一样:使我从任何方面都确认自己是尊贵的,统治一切和占有一切的人上之人。

三、母子之间

我入宫过继给同治和光绪为子,同治和光绪的妻子都成了我的母亲。我继承同治兼祧光绪,按说正统是在同治这边,但是光绪的皇后——隆裕太后不仅不管这一套,而且使用太后权威把敢于和她争论这个问题的同治的瑜、珣、瑨三妃打入冷宫,根本不把她们算作我的母亲之数。光绪的瑾妃也实际得不到庶母的待遇。遇到一家人同座吃饭的时候,隆裕和我都坐着吃,她却要站着吃。直到隆裕去世那天,同治的三个妃和瑾妃联合起来找王公们说理,这才给她们明确了太妃的身份,从那天起,我管她们一律叫“皇额娘”。

我有过这么多的母亲,按说应该得到几倍于平常人的母爱,何况她们又把我抢来抢去的。可是今天回想起来,她们表现出的母爱,也就是前面说过的每次送菜和听太监们汇报我“进得香”之类的事情。

事实上我小时候并不能“进得香”。我从小有胃病,得病的原因也许正和母爱有关。我六岁时有一次吃栗子太多,撑着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隆裕太后只许我吃糊米粥,尽管天天嚷肚子饿,也没有人敢给我什么别的吃。这天我随太后游中南海,太后叫人拿来干馒头,让我喂鱼玩,这种鱼食突然引起了我的食欲,一时情不自禁就塞到嘴里去了。我这副饿相不但没有让隆裕悔悟过来,反而让她布置了更严厉的戒备。他们越是戒备,越是刺激了我抢吃抢喝的欲望。有一天,各王府给太后送来贡品,停在西长街,叫我看见了,凭着一种本能,我直奔其中的一个食盒,打开了盖子,一看是满满的一盒酱肘子,这自然比干馒头更叫我眼红了,我抓起一只就咬。跟随的太监大惊失色,伸手来抢,我拼命抵抗,终于我人小力薄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好香的一只肘子刚到嘴又跑了。

我恢复了正常饮食之后,也常免不了受罪。有一次,我一连吃了六个春卷,被一个领班太监知道了,他竟异想天开地发明了一个消食的办法,使两个太监左右提起我的双臂,像砸夯似的在砖地上蹾了我一阵儿。过后他们很满意,说是我没叫春卷撑着都亏那个治疗方法。

这或许被人认为是不通情理难以置信的事情,不过还有比这更不通情理和难以置信的呢。我在八九岁以前,每逢心情急躁、发脾气折磨人的时候,我的总管太监张谦和或者阮进寿就会做出这样的诊断和治疗:“万岁爷心里有火,唱一唱败败火吧。”说着,就把我推进一间小屋里——多数是毓庆宫里面的那间放“毛凳儿”的屋子,然后倒插上门。我被单独禁闭在里面,自然又哭又喊,可是无论我怎么叫骂,踢门,央求,也没有人理我,直到我哭喊够了,用他们的话说是“唱”完了,“败了火”,才把我释放出来。这种奇怪的诊疗,并不是太监们的擅自专断,甚至也不是隆裕太后的个人发明,而是皇族家庭的一种传统,我的弟弟妹妹们在王府里,都受过这样的待遇。

隆裕太后在我八岁时去世了。我对她的“慈爱”只能记得起这些。和我相处较久的是四位太妃。

我和四位太妃平常很少见面。坐在一起谈谈,像普通人家那样亲热一会儿的事,根本没有过。每天早晨,我要到每位太妃面前请安,每到一处,太监给我放下黄缎子的跪垫,我跪了一下,然后站在一边,等着太妃那几句例行公事的话。这时候太妃正让太监梳着头,一边梳着一边问着:“皇帝歇得好?”“天冷了,要多穿衣服。”“书念到哪儿啦?”全是千篇一律的枯燥话,有时也给我一些泥人之类的玩意儿,最后都少不了一句:“皇帝玩去吧!”一天的会面就此结束,这一天就再也不见面了。

太后太妃都叫我皇帝,我的亲生父母和祖母也这样称呼我。其他人都叫我皇上。虽然我也有名字,也有乳名,不管是哪位母亲也没有叫过。我从父亲的日记里“贴黄”的地方,撕开那块黄绫,知道了自己的乳名叫“午格”,已是五十岁以后的事情。我听人说过,每个人一想起自己的乳名,便会联想起幼年和母爱来。我并没有这种联想。有人告诉我,他离家出外求学时,每逢生病,就怀念母亲,想到幼年病中在母亲怀里受到的爱抚。我在成年以后生病倒是常事,也想起过幼年每逢生病必有太妃的探望,却丝毫引不起我任何怀念之情。

我在幼时,一到冷天经常有伤风感冒的小病。这时候,轻易不到养心殿来的太妃们便分批出现了。每一位太妃来了都是那几句话:“皇帝好些了?出汗没有?”不过两三分钟,就走了。印象比较深的,倒是那一群跟随来的太监,每次必挤满了我的小卧室,也把冷空气带了进来。在这几分钟之内一出一进必使屋里气流发生一次变化。这位太妃刚走,第二位就来了,又是挤满一屋子。一天之内就四进四出,气流变化四次。好在我的病总是第二天就见好,卧室里也就得以风平浪静。

我每次生病,都由永和宫的药房煎药。永和宫是端康太妃住的地方,她的药房比其他太妃宫的药房设备都好,是继承隆裕太后的。端康太妃对我的管束也比别的太妃多,俨然代替了隆裕原先的地位。这种不符清室先例的现象却是出于袁世凯的干预。隆裕去世后,袁世凯曾派过段祺瑞和荫昌向清室内务府提出,应该给同、光的四妃加以晋封和尊号,并且表示承认瑾妃列四妃之首。袁世凯为什么管这种闲事,我不知道,有人说这是由于瑾妃娘家兄弟志琦的活动,也不知确否。但我确知我父亲载沣和其他王公妃们都接受了这种干预,给瑜、珣皇贵妃上了尊号(敬懿、庄和),瑨、瑾二贵妃也晋封为皇贵妃(尊号为荣惠、端康),端康成了我的首席母亲。从此,她对我越管越严,直到发生了一次大冲突为止。

我在“母亲们”的那种“关怀”下长到十三四岁,也还像别的孩子那样很喜欢玩,喜欢一些新鲜玩意。有些太监为了讨我高兴,不时从外面买些有趣的东西给我。有一次,一个太监给我制了一套民国将领大礼服,帽子上还有个像白鸡掸子似的翎子,另外还有军刀和皮带。我穿戴起来,得意扬扬。谁知叫端康知道了,大为震怒,经过一阵检查,知道了我还穿了太监从外面买来的洋袜子。在她看来这都是不得了的事,就把买军服和洋袜子的太监李长安、李延年都叫到永和宫,每人责打了二百大板,发落到打扫处去充当苦役。发落完了太监,把我叫了去,对我大加训斥:“大清皇帝穿民国的衣裳,还穿洋袜子,这还像话吗?”我不得已,收拾起了心爱的军服洋刀,脱下洋袜,换上裤褂和绣着龙纹的布袜,心里开始种下了怨恨。

如果端康对我的管教仅限于军服和洋袜子,我并不一定会有后来的不敬行为。因为这类的管教只能让我更觉得自己与常人不同,更能和毓庆宫的教育合上拍,印证着我的皇帝的身份。我相信她让太监挨一顿板子和对我的训斥,也是出于这个教育目的。但这位一心一意想模仿慈禧太后的瑾妃,虽然她的亲姐姐珍妃死于慈禧之手,慈禧仍然被她看作榜样。她忘掉时代早已起了变化。她不仅学会了毒打太监,还学了派太监监视皇帝的办法。她发落了我身边李长安、李延年这些人之后,派了她身边的太监到我的养心殿来,每天到她那里报告我的一举一动,就和西太后对待光绪一样。不管她是什么目的,这大大伤害了皇帝的自尊心。加上我的老师陈宝琛也为此愤愤不平,他的嫡庶之分的理论更打动了我的心,我肚里的怒气,因此有了发展。

过了不久,太医院里一个叫范一梅的大夫被端康辞退,成了爆发的导火线。范大夫是给端康治病的大夫之一,这事本与我不相干,可是这时我耳朵里装了不少鼓动性的议论。陈老师说:“身为太妃,专擅未免过甚。”那个曾经把我关起来“唱一唱败火”的总管太监张谦和(李长安挨板子本来由于他的挟嫌告发,这时也变成了“帝党”)发出同样的不平之论,在我耳朵边说:“万岁爷这不又成了光绪了吗?再说太医院的事也要万岁爷说了算哪!连奴才也看不过去。”听了这些话,我的激动立刻升到顶点。于是我气冲冲地来到了永和宫,自然照例的请安也没有了,看见了端康就嚷道:

“你凭什么辞掉了范一梅?你这是太专擅了!我是不是皇帝?咱是谁说了话算数,真是专擅已极了……”

我大嚷了一通,不顾气得脸色发白的端康说什么,一甩袖子跑了出来。回到毓庆宫,师傅们都把我夸了一顿。

气急败坏的端康太妃没有找我,却叫人把我的父亲和别的几位王公找了来,向他们大叫大哭,叫他们给拿主意。这些王公谁也没敢出主意。我听到了这消息,又把他们叫到上书房里,慷慨激昂地说:

“她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妃。本朝历代从来没有皇帝管妃叫额娘的!嫡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要,怎么溥杰不管王爷的侧福晋叫一声呢?凭什么我就得叫她,还要听她的呢……”

这几位王公听我嚷了一顿,仍然是什么话也不说。

这时,早就不服端康的敬懿太妃也乘机对我表示了支持,并且特意来告诉我:“听说永和宫要请太太、奶奶来,皇帝可要留神!”

果然,我的祖母和母亲都被端康叫来了。她对王公们没办法,对我祖母和母亲一阵叫嚷可发生了作用,特别是祖母吓得厉害,最后和我母亲一齐跪下来恳求她息怒,答应了劝我赔不是。我到了永和宫配殿里见到了祖母和母亲,听到正殿里端康还在和我父亲嚷叫,我本来又要去吵,可是禁不住祖母和母亲流着泪地苦苦哀劝,结果也就软了下来,答应了她们,去向端康赔个不是。

这个不是赔得我很堵心。我走到端康面前,看也没看她一眼,请了个安,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皇额娘,我错了”,就又出来了。端康有了面子停止了哭喊。但是这件事后来却落得这么一个结果:过了两天,传来了我的亲生母亲自杀的消息。

据说,我母亲从小也没受过别人申斥过一句,她的个性极强,受不了这个刺激。我不知道她是否就是因此自杀,但后果却是这样:端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担心我对她追究,因此对我一改过去态度,不但再不加以管束,而且变得十分随和。于是紫禁城里的家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和太妃们之间又恢复了母子关系。然而,牺牲品却是我的亲生母亲。

四、毓庆宫读书

我六岁那年,隆裕太后为我选好了教书的师傅,钦天监为我选好了开学的吉日良辰,宣统三年七月十八日辰刻,我开始读书了。

读书的书房在前星门里的毓庆宫。这里也是光绪小时念书的地方,再早这里是乾隆的皇子颙琰(即后来的嘉庆皇帝)的寝宫。毓庆宫的院子很小,房子也不大,是一座工字形的宫殿,紧紧地夹在两排又矮又小的配房之间。里面隔成许多小房间,只有西边较大的两敞间用作书房,其余的都空闲着。

这两间书房,和宫里其他的屋子比起来,比较矮些,布置也简单些:南窗下是一张长条几,上面陈设着帽筒之类的东西;靠西墙是一溜炕,起初念书就是在炕上,炕桌就是书桌,后来移到地上,八仙桌代替了炕桌。靠北板壁摆着两张桌子,是放书籍文具的地方;靠东板壁是一溜椅子茶几之类的家具。东西两壁上挂着醇贤亲王亲笔给光绪写的格言之类的条幅。比较醒目的是北板壁上有个大钟,说得准确些,是个钟的盘面,直径约有二米,指针比我的胳臂还长,钟的机件在板壁后面,上发条的时候,要到壁后摇动一个像汽车摇把似的东西。这个奇怪的庞然大物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安装在这里,我都不记得了,甚至它走动起来是什么声音,报时的时候有多大响声,我也没有印象了。

尽管毓庆宫的时钟大得惊人,毓庆宫的人却是最没有时间观念的。看看我读的什么书,就可以知道。我读的第一本书是《孝经》,最末一本是《尔雅》,基本课本就是十三经,另外加上辅助教材《大学衍义》《朱子家训》《庭训格言》《圣谕广训》《御批通鉴辑览》《圣武记》《大清开国方略》《全唐诗》《乾隆御制诗》等等。十四岁起添了英文课,只念了两本书,一本是《爱丽思漫游奇境记》(Alice in the Wonderful Land),另一本还是中国的四书,不过是译成了英文而已。满文也是基本课,是连字母也没学会就随老师伊克坦的去世而结束。总之,我从宣统三年学到民国十一年,没学过加减乘除,更不知声光化电。关于自己的祖国的现况,从书上只看到“同光中兴”,关于外国,我只随着爱丽思游了一次奇境,什么华盛顿、拿破仑,瓦特发明蒸汽机,牛顿看见苹果落地,全不知道。关于宇宙,超不出“阴阳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之类的玄之又玄。如果不是有的老师愿意在课本之外谈点闲话,自己有了阅读能力之后看了些闲书,我还不会知道北京城在中国的位置,也不会知道大米原来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但是,如果谈到历史,他们谁也不去揭穿长白山仙女的神话;谈到经济,也没有一个人提过一斤大米要几文钱。所以,我在很长时间里,总相信我的祖先是由仙女佛库伦吃下一颗红果生育出来的,我也一直以为每个老百姓吃饭时都会有一桌子菜肴。由于读书和生活两方面的限制,我到中年以后的常识之不足,常常引起别人的惊奇,我对这情况还是在进了战犯管理所才发现的。有一次,一位同犯问我宫里有多少太监,我说,“那很多了,叫我遣散以后还不少,以前更多了。”“西太后的时候有三千吧?”“大概有三千。”“后来呢?”“太妃各宫都还有,重华宫有,长寿宫有……”“就说你那里有多少吧。”“我那儿光御前小太监就有好些。”“多少呢?”“有两拨儿,东夹道一拨,西夹道一拨。”“什么叫小太监呢?年岁有多大?”“年岁比较小些。”听的人不耐烦了,说:“你怎么老不说数目字呢?年岁小是多小呢?是十岁到二十岁,还是二十到三十?三十到四十?”“对啦,二十到四十。”他们都乐起来。有人说:“难道你小时候就没学过计数吗?”我说:“我就没学过嘛!”后来管理所所长发现了这个问题,指定了溥杰教给我算术。五十岁的人学算术,那一份艰难就不用说了。我的英国老师有一段话说得不错,中国的贵族们都是用不着算术的,一切都有人替他们办了。中国人的珠算是令外国人非常惊异的技能,但是擅长这门技能的,全是伺候人的人,一切有技术的人在那时是被贵族看作卑贱的等级的。

我读的古书不少,时间也不短,按理说对古文总该有一定的造诣才是,其实并不然。首先,我念书极不用功。除了经常生些小病借题不去以外,实在没题目又不高兴去念书,就叫太监传谕老师,放一天假。在十几岁以前,我对毓庆宫的书本,并不如毓庆宫外面那棵松柏树的兴趣高。在毓庆宫东跨院里,有棵松柏树,夏天那上面总有蚂蚁,成天上上下下,忙个不停。我对它们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时常蹲在那里观察它们的生活,用点心渣子喂它们,帮助它们搬运食品,自己倒忘了吃饭。我对蚂蚁的兴趣维持到十三四岁,后来用大瓷花盆专门喂养过它们。在屋里念书,兴趣就没这么大了,念到最枯燥无味的时候,只想跑出来看看我这些朋友。

十几岁以后,我逐渐懂得了读书和自己的关系。怎么做一个“好皇帝”以及一个皇帝之所以为皇帝,都有什么天经地义。我有了兴趣了,但这兴趣只在“道”而不在“文”,何况学的“道”大多是皇帝的权利,很少是皇帝的义务。虽然圣人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和“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仇”之类的话,但圣人更多的话却是为臣工百姓说的,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第一本教科书《孝经》里就规定下“始于事亲,终于事君”的道理,说我的利益高于一切,是最高的道德标准。这些顺耳的道理,在开讲以前就从师傅课外闲谈里听到,开讲以后,也是师傅讲得比书上的多。所以,真正的古文倒不如师傅的古话给我的印象更深。

我的与众不同的念书方法,也让我得不到别人能得到的东西。许多旧学塾出身的人都背过书,据说这是件苦事,但也确实给了他们好处。这种好处我就没享受到。师傅从来没叫我背过书,只是在书房里念几遍而已。也许他们也考虑到念书是应该记住的,所以规定了这样两条办法:一条是我到太后面前请安的时候,要在太后面前把书从头念一遍给她听;另一条是我每天早晨起床后,由总管太监站在我卧室外面大声地把我昨天学的功课念几遍给我听。至于我能记住多少,我想记不想记,就没有人管了。没有任何测验和督促,我从来没有作过文。记得只作过几次对子,作过一两首古体诗,这也是极偶然的事。我的任何作品,老师向例不加评论。我的满文(宫内叫作清文)学了不少年,但是我只学会说一句话,这就是当满族大臣向我请安照例说了“阿哈某某,恩都尔林额,额直呢,显勒赫,博,拜密(奴才某某跪请主子的圣安)”之后,我须照例说的那句:“伊立(起来)!”

我九岁的时候,他们又想出一促进我学业的办法,给我配上伴读的学生。伴读者每人每月可以拿到按八十两银子折合的酬赏,合大洋一百一十一元一分一厘,另外被“赏紫禁城骑马”。虽然那时已进入民国时代,这在皇族子弟中仍然被看作巨大的荣誉。得到这项荣誉的是溥杰和一个叔伯侄子,溥伦的儿子毓崇(伴读汉文),一个叔伯兄弟,载涛的儿子溥佳(伴读英文,是十四岁时才有的)。伴读者另有一种荣誉,是代书房里的皇帝受过。“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既有此古例,因此在我念书不好的时候,老师便要教训伴读的人。实际上,皇弟溥杰是受不到这个的,倒霉的就是毓崇。毓庆宫里这三个汉文学生,溥杰的功课最好,因为他在家里另有一位教师很认真地教他,他每天到毓庆宫来,不过是白赔半天工夫,真正的学业是从家塾里得到的。念书成绩最坏的是毓崇,原因倒不是他在家里没另请师傅,而是他由于念得好也挨说,念不好也挨说,自然使他念得没有兴趣,所以,他的低劣成绩可以说是职业原因造成的。我后来看了马克 ·吐温的小说《王子与贫儿》,发现英国古代王子的书屋里,设有世袭罔替的“鞭童”,在王子念书不好时专供老师打屁股之用,这真是古今中外无独有偶了。

我在没有伴读同学的时候,确实是够淘气的。我念书的时候,有时会把鞋袜全脱掉,一高兴,还把袜子扔到桌子上,老师只得给我收拾好,给我穿上。有一次,我看见徐坊老师的长眉毛好玩,要他过来给我摸摸,他不得不俯过头来,叫我冷不防给拔下一根来。徐坊后来去世,太监们都说这是给“万岁爷”拔掉寿眉的缘故。有一次,我的陆润庠师傅给我竟闹得把“君臣”都忘了。记得我那次无论如何念不下书,只想到院子里看蚂蚁倒窝去,陆老师先用了不少婉转的话劝我,什么“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听也听不懂,只是坐在那里东张西望,身子扭来扭去。陆师傅看我还是不安心,又说了什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我反倒索性站起来要下地了,这时他着了急,忽然大喝一声:“不许动!”把我吓了一跳,居然变得老实一些。可是过了不久,我又想起了蚂蚁,在座位上魂不守舍地扭起来。

伴读的来了之后,果然好了一些,在书房里也坐得住了。我有了什么过失,师傅们也有了规劝和警戒的方法。记得有一次我蹦蹦跳跳地走路,慌慌张张走进书房,听见陈老师对坐得好好的毓崇说:“君子不威则不固……看你走路何其轻佻!”

我每天念书时间是早八时至十一时,后来添了英文课,在下午一至三时。每天早晨八时前,我乘坐八人抬的金顶黄轿到毓庆宫,我说了一声:“叫!”太监即应声出去,把坐在矮小的配房里的老师和伴读者叫了来。他们进殿有一定程序:前面是捧书的太监,后随着第一堂课的老师傅,再后面是伴读的学生。老师进门后,先站在那里向我注目一下,这算见面礼,我也无须回礼,因为“虽师,臣也,虽徒,君也”,这是礼法有规定的。然后溥杰和毓崇向我请跪安。礼毕,大家就座,桌子北边朝南的独座是我的,师傅坐在我左手边面西的位子上,顺他身边的是伴读者的座位。这时太监们把他们的帽子在帽筒上放好,鱼贯而退,我们的功课就开始了。

我找到了十五岁时写的三页日记,可以看出那时念书的生活情况。辛亥后,在我那一圈儿里一直保留着宣统年号,这几页日记上标着是“宣统十二年十一月”的。

二十七日,晴。早四时起,书大福字十八张。八时上课,同溥杰毓崇共读论语、周礼、礼记、唐诗,听陈师傅讲通鉴辑览。九时半餐毕,复读左传、谷梁传,听朱师讲大学衍义及写对联,至十一时功课毕,请安四宫。是日庄士敦未至。因微受感冒,遂还养心殿,书福寿字三十张,复阅各报,至四时餐,六时寝。卧帐中又读古文观止,甚有兴味。

二十八日,晴。早四时即起,静坐少时,至八时上课。仍如昨日所记。至十二钟三刻余,庄士敦至,即与溥佳读英文。三时,功课毕,还养心殿。三时半,因微觉胸前发痛,召范一梅来诊,开药方如左:

薄荷八分,白芷一钱,青皮一钱五分炒,郁金一钱五分研,扁豆二钱炒,神曲一钱五分炒,焦楂三钱,青果五枚研,水煎温服。

晚餐后,少顷即服。五时半寝。

二十九日,晴。夜一时许,即被呼醒,觉甚不适。及下地,方知已受煤毒。二人扶余以行,至前室已晕去。卧于榻上,少顷即醒,又越数时乃愈。而在余寝室之二太监,亦晕倒,今日方知煤之当紧(警)戒也。八时,仍旧上课读书,并读英文。三时下学,餐毕,至六时余寝。

我的陆润庠师傅是江苏六和人,做过大学士,他教我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教满文的伊克坦是满族正白旗人,满文翻译进士出身,教了我九年多满文。和陆、伊同来的陈宝琛是福建闽县人,西太后时代做过内阁学士和礼部侍郎,是和我相处最久的师傅。陆死后添上教汉文的做过国子丞的徐坊,南书房翰林朱益藩和以光绪陵前植松而出名的梁鼎芬。对我影响最大的师傅首先是陈宝琛,其次是后来教英文的英国师傅庄士敦。陈在福建有才子之名,他是同治朝的进士,二十岁点翰林,入阁后以敢于上谏太后出名,与张之洞等有清流党之称,不过后来一放到下边,不如张之洞走运。他会办南洋事务没有办好,被降五级,回家赋闲一连三十年没出来。辛亥前夕被起用,原放山西巡抚,未到任,被留下做我的师傅,从此没离开我,一直到我去东北为止。在我身边的遗老之中,他是最称稳健谨慎的一个。在我当时的眼中,他更是最忠实于我,最忠实于“大清”的一个。在我感到他的谨慎已经妨碍了我之前,他是我唯一的智囊。事无巨细,咸待一言决焉。

“有王虽小而元子哉!”这是陈师傅常微笑着对我赞叹的话。他笑的时候,眼睛在老光镜片后面眯成一道线,一只手慢慢捋着雪白而稀疏的胡子。

陈宝琛

比这种空洞的恭维更叫我感兴趣的是他的闲谈。我年岁大些以后,差不多每天早晨,他总要讲些民国的新闻,像南北不和,督军火并,府院交恶,都是他的话题。说完这些,少不得再用另一种声调回述“同光中兴、康乾盛世”,当然特别喜欢说他当年敢于进谏西太后的故事。每提到给民国做官的那些旧臣,他总是愤愤然的。像徐世昌、赵尔巽这些人,他认为都应该列入贰臣传里。在他嘴里,革命、民国、共和,都是一切灾难的根源,和这些字眼有关的人物,都是和盗贼并列的。“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这是他对一切不顺眼的总结论。记得他给我转述过一位遗老编的对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他加上一个横批是:“旁观者清”。他在赞叹之余,给我讲了卧薪尝胆的故事,讲了“遵时养晦”的道理。他在讲过时局之后,常发出慨叹:“民国不过几年,早已天怒人怨,国朝二百多年深仁厚泽,人心思清,终必天与人归。”

朱益藩师傅教书的时候不大说闲话,记得有时候他总有精神不振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爱打牌,一打一个通夜,所以睡眠有点不足。他会看病,我生病有时是请他看脉的。梁鼎芬师傅是个爱说话的,他与陈师傅不同之处是说到自己的地方比陈师傅要多些。有一个故事我听他说了好几遍。他在光绪死后,曾发誓要在光绪陵前结庐守陵,以终晚年。他的故事是发生在他守陵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正在灯下读史书,忽然院里跳下一个彪形大汉,闯进他屋里,手持一把雪亮的匕首。他见此异状,面不改色地问道:“壮士何来?可是要取梁某的首级?”那位不速之客被他感动了,下不得手。他放下书,慨然引颈道:“我梁某能死于先帝陵前,于愿足矣!”那人终于放下匕首,双膝跪倒,自称是袁世凯授命行刺的,劝他从速离去,免生不测。他泰然谢绝劝告,表示绝不怕死。这故事我听了颇受感动。我还看见过他在崇陵照的一张相片,身穿清朝朝服,身边有一株松苗。后来陈宝琛题过一首诗:“补天回日手何如?冠带临风自把锄,不见松青心不死,固应藏魄依山庐。”他怎么把终老于陵旁的誓愿改为不见青松心不死,又怎么不等松青就跑进城来当了我的师傅,我始终也没明白,当时也根本想不到这个问题。

当时想不起的事情也很多,比如,我的师傅们究竟对至圣先师是怎么个态度,我也不求甚解。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陈师傅最信卜卦,并为我求过神签,向关帝问过未来祖业和我自己的前途。梁师傅笃信扶乩,朱师傅向我推荐过“天眼通”。

我过去曾一度认为师傅们书生气太多,特别是陈宝琛书生气后来也很使我不耐烦。其实,认真地说来,师傅们另外还有许多举动并不像是书生干的。书生往往不懂商贾之利,但是现在有几张赏单让我回忆起一些事情。这是“宣统八年十一月十四日”的记录:

赏陈宝琛 王时敏晴岚暖翠阁手卷一卷

伊克坦 米元章真迹一卷

朱益藩 赵伯驹玉洞群仙图一卷

梁鼎芬 阎立本画孔子弟子像一卷

还有一张“宣统九年三月初十日”记的单子,上有赏伊克坦、梁鼎芬每人《唐宋名臣像册》一册,赏朱益藩《范中正夏峰图》一轴、《恽寿平仿李成山水》一轴。这类事情当时很不少见,加起来的数量远远要超过这几张纸上的记载。我当时并不懂什么字画,赏赐的品目,都是这些最内行的专家自己提出来的。至于不经赏赐,借而不还的那就更难说了。

有一次在书房里,陈师傅忽然和我说,他无意中看到两句诗,“老鹤无衰貌,寒松有本心”,他想起了自己即将来临的七十正寿,请求我把这两句话写成对联,赐给他做寿联。我答应了之后,他就对他的同事朱益藩吹嘘说:“皇上看到这两句诗,说正像陈师傅,既然是皇上这样说,就劳大笔一挥,写出字模供皇上照写,如何?”

这些师傅去世之后,都得到了引起过其他遗老羡慕的谥法。似乎可以说,他们要从我这里得到的都得到了,他们所要给我的,也给了我了。我接受师傅们给我的真正的教导,虽然毓庆宫里没有考试,可是到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在一件分辨“忠奸”的实践上,表现出了让师傅们大为满意的成绩。

那年奕劻去世,他家来人递上遗折,请求谥法,内务府把拟好的字眼送我选择。按例这类事情我是要和师傅们商量的,那两天我患感冒,没有上课,师傅不在跟前,我只好自己拿主意。我把内务府送来的谥法看了一遍,很不满意,就扔在一边,另写了几个坏字眼,如荒谬的“谬”,丑恶的“丑”,以及幽王的“幽”,厉王的“厉”,作为恶谥,叫内务府拿去。过了一阵儿,我的父亲来了,结结巴巴地说:

“皇上还还是看在宗宗室的分上,另另赐个……”

“那怎么行?”我理直气壮地说,“奕劻受袁世凯的钱,劝太后让国,大清二百多年的天下,坏在奕劻手里,怎么可以给个美谥?只能是这个:丑!谬!”

“好,好好。”父亲连忙点头,拿出了一张另写好字的条子来,递给我,“那就就用这这个,‘献’字,这这个字有个犬旁,这这字不好……”

“不行!不行!”我看出这是糊弄我,师傅们又不在跟前,这简直是欺负人了,我又急又气,哭了起来,“犬字也不行!不行不行……不给了!什么字眼也不给了!”

我父亲慌了手脚,脑后的花翎跳个不停地只顾点头:“别哭别哭,我找找找上书房去!”

第二天我到毓庆宫上课,告诉了陈宝琛,他乐得两只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缝,连声赞叹:

“皇上跟王爷争得对,争得对……有王虽小而元子哉!”

实际上这次争论结果,我又上了当。南书房翰林们最后拟了一个密字,我以为这不是个好字眼,就同意了,后来从苏洵的《谥法考》上查到“追补前过曰密”这句话,已经来不及了。但是这次和父亲的争论,经师傅们的赞颂和传播,在遗老中间竟称颂一时。梁鼎芬在侍讲日记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宣统九年正月初七日,庆亲王奕劻薨。初八日遗折上,内务府大臣拟旨谥曰“哲”,上不可……初十日,召见世续、绍英、耆龄,谕曰:“奕劻贪赃误国,得罪列祖列宗,我大清国二百余年之天下,一手坏之,不能予谥!”已而谥之曰“密”。奕劻本有大罪,天下恨之。传闻上谕如此,凡为忠诚义士,靡不感泣曰:真英主也!

五、太监

讲我的幼年生活,就不能少了太监。他们服侍我吃饭、穿衣和睡觉,陪我游戏,伺候我上学,给我讲故事,受我的赏也挨我的打。别人还有离开过我的时间,他们整天不离我左右。太监是我幼年的主要伴侣,是我的奴隶,也是我最早的老师。

役使太监的历史起于何年,我不知道,但知道结束的日子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取得胜利,我从帝王宝座上第三次摔下来的那天。那时可能是太监最少的时候,只有十名左右。据说人数最多的是明朝,达两万名。清朝祖制上使用太监在职务和数量上都有过限制,但西太后时代还有三千多名。辛亥以后,优待条件上规定不许再收阉人,内务府偷着收用过新太监,总数还是年年减少。据我最近看到的一份“宣统十四年正月行二月分小建津贴口分单”上的统计,到这年即一九二二年还有一千一百三十七名。两年后经我一次大遣散,剩下来二百名左右,大部分服侍太妃和我的妻子(她们还有近百名宫女,大体未动)。代替那些遣散太监的差役的,是数量少得多的护军和被称为“随侍”的男性仆役。

在清宫,一切可以住在里面的男性奴隶的奴隶头目都是太监。禁城以内,每天到一定时刻,除了值班的乾清宫侍卫之外,上自王公大臣下至最低贱的伕役“苏拉”,全走得干干净净,除了皇帝自家人之外,再没有一个真正的男性。太监的职务非常广泛,除了伺候起居饮食呼应,随侍左右执伞提炉等事之外,用《宫中则例》上的话来说,还有:传宣谕旨、引带召对臣工、承接题奏事件;承行内务府各衙门文移、收复外库钱粮、巡查火烟;收掌文房书籍、古玩字画、冠袍履带、鸟枪弓箭;收贮古玩器皿、赏用物件、功臣黄册、干鲜果品;带领御医各宫请脉、外匠营造一切物件;供奉列祖实录圣训、御容前和神前香烛;稽查各门大小臣工出入;登记翰林入值和侍卫值宿名单;遵藏御宝;登载起居注;鞭笞犯规宫女太监;饲养各种动物;打扫殿宇、收拾园林;验自鸣钟时刻;请发;煎药;唱戏;充当道士在城隍庙念经焚香;为皇帝做替身在雍和宫当喇嘛等等。

宫中太监按系统说,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在太后、帝、后、妃身边的太监,一类是其他各处的太监。无论哪一类太监,都有严格的等级,大致可分为总管、首领、一般太监。太后和帝后身边的太监都有总管、首领,妃宫只有首领。品级最高的是三品,但从李莲英起,开了赏戴二品顶戴的例,我所用的大总管张谦和也得到这个“荣誉”。另一类即宫中各处的太监,最高的是“敬事房”的三品花翎都领侍。他统管宫内四十八处的太监,在他下面是九个区域的所谓九堂总管,由三品到五品,再下面是各处的首领太监,由四品到九品,也有无品级的,再下面是一般的太监。一般太监里等级最低的是打扫处的太监,犯了过失的太监就送到这里充当苦役。太监的月银按规定最高额是银八两、米八斗、制钱一贯三百,最低的月银二两、米一斗半、制钱六百。对于大多数太监,特别是上层太监来说,这不过是个名义上的规定,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集体的或个人的,合法或非法的寻找外快的方法,所得收入比起名义上的月银要大得不知多少倍。像隆裕太后的总管太监张兰德,即绰号叫小德张的,所谓“贵敌王侯富埒天子”,是尽人皆知的。我用的一个二总管阮进寿,每入冬季,一天换一件皮袍,什么貂翎眼、貂爪仁、貂脖子,没有穿过重样儿的。新年那天他穿的一件反毛的全海龙皮袍,总够一个小京官吃上一辈子。宫中其他的总管太监和一些首领太监,也莫不各有自己的小厨房,各有一些小太监伺候,甚至有的还有外宅,家眷、老妈和丫头一应俱全。他们每月拿的月银,连他们赏给别人的都够。另外,低层太监却又特别苦,一年到头吃苦受累挨打受罪,到老无依无靠,只能仗着极有限的“恩赏”过日子,如果犯了过失给撵了出去,那就唯有乞讨和饿死的一条路了。

和我接触最多的是养心殿和毓庆宫的太监。养心殿用的太监又称内殿太监,其中最近的是御前小太监,是伺候我穿衣吃饭的随身太监,他们分住在殿后东西两个夹道,各有首领一名管理;此外还有管打扫的所谓殿上太监,也有首领一名,这都统归大总管张谦和和二总管阮进寿所管。

张谦和是个五十多岁、有些驼背的老太监。他也是我的实际的启蒙老师,我进毓庆宫读书之前,他奉太后之命先教会了我认字块,念完了《三字经》和《百家姓》。我进毓庆宫以后,他每天早晨要立在我的卧室外面给我把昨天的功课念一遍,帮助我记忆。像任何一个皇帝的总管太监一样,他总要利用任何机会,来表示自己对主子的忠心和深挚的感情。因此,在他喋喋不休的聒噪中,我在进毓庆宫之前就懂得了袁世凯的可恨、孙文的可怕,以及“民国”是大清“让”出来的,民国的大官几乎都是大清皇帝的旧臣等等。外面时局的变化,往往也可以从他的忧喜的感情变化上传达给我,甚至也可以从他早晨给我背书的声音上听得出来,从而知道他是在为我担忧还是在为我高兴。

张谦和也是我最早的游伴之一。和他一起做竞争性的游戏,胜利的永远是我。有一次过年的时候,敬懿太妃叫我去玩押宝,张谦和坐庄,我押哪一门,哪一门准赢,结果总是庄家的钱都叫我赢光。他也不在乎,反正钱都是太妃的。

我和别的孩子一样,小时候很爱听故事,张谦和以及许多其他太监的故事,总离不开两类,一是宫中的鬼话,二是“圣天子百灵相助”的神话,总之,都是鬼怪故事。如果我能都写下来,必定比一部《聊斋》还要厚。照他们说来,宫里任何一件物件,铜鹤、金缸、水兽、树木、井、石头……无一没有成过精,显过灵,至于宫中供的关帝菩萨、真武大帝等泥塑木雕的神像,就不用说了。我从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中,很小就得到这样一个信念:一切鬼神对于皇帝都是巴结的,甚至有的连巴结都巴结不上,因此,皇帝是最尊贵的。储秀宫里有一只铜鹤,左腿上有一个凹痕,长出一些红锈来,太监们解释说,乾隆爷下江南的时候,这只成了精的鹤也跑到江南去保驾,不料被乾隆射了一箭,这只鹤讨了一场没趣,只好溜回原处站着,那左腿上的凹痕便是乾隆射的箭伤。又说御花园西鱼池附近靠墙处一棵古松,也参加了江南保驾,像一把伞似的给乾隆遮了一路太阳,乾隆爷回京之后,赐了这棵松树一首诗在墙上。墙上的乾隆亲笔题诗《咏盖松》里说的是什么,这个不识字的太监就不管了。

在御花园里钦安殿西北角台阶上,从前有一块砖放着,砖下面有一个脚印似的凹痕。太监们说,乾隆年间有一次乾清宫失火,真武大帝走出殿门,站在台阶上向失火方向用手一指,火焰顿熄,这个脚印便是真武大帝救火时踏下的。

我幼时住的长春宫的西厢房台阶上有一块石枕,经一位太监解释道:因为附近的中正殿顶那四条金龙,有一条不老实,常在夜间到长寿宫喝大金缸里的水,不知是哪一代皇帝便用铁钉钉住那条金龙,并造了这个石枕以为镇压之用。至于如何镇压,连他也说不清了。

皇帝的帽子上的一颗大珠子也有神话。说是有一天乾隆在圆明园一条小河边散步,发现河里放光,他用鸟枪打了一枪,光不见了,叫人到河里去摸,结果摸出一只大蛤蜊,从中发现了这颗大珍珠,又说这颗珠子做了帽珠之后常常不翼而飞,又自动飞回原处,后来根据“高人”的指点,在珠子底下钻了孔,从此才不再自来自去。关于这颗珠子《阅微草堂笔记》另有传说,自然全是胡扯。这颗珠子我曾经戴用过,伪满垮台时我逃到通化大栗子沟,把它丢失了。

这类故事和太监的种种解说,我在童年时代是完全相信的。相信的程度可以用下面这个故事表明。我八九岁时,有一次有点不舒服(这是经常有的事),我的总管太监张谦和给我拿来一颗紫红色的药丸让我吃。我问他这是什么药,他说:“奴才刚才睡觉,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拿了这个药给我,说这是长生不老丹,特意来孝敬万岁爷的。”我听了他这话,不觉大喜,连自己不舒服也忘了,这时由神话故事又联想到《二十四孝》的故事,我便拿了这个长生不老丹到四位太妃那里,请她们也分尝一些。这四位母亲大概从张谦和那里先受到了暗示,也没有人揭穿我的高兴,全都乐呵呵的,称赞了我的孝心。过了一个时期,我偶然到御药房去找药,无意间发现了这里的紫金锭,和那颗长生不老丹一模一样,虽然我感到了一点失望,但是,信不信由你,这个白胡子神仙给我送药的故事,我仍不肯认作是编造的。

太监们的鬼神故事一方面造成了我的自大狂,另一方面也从小养成我怕鬼的心理。太监们的故事,使我相信紫禁城里无处没有鬼神在活动。永和宫后面的一个夹道,是鬼掐脖子的地方;景和门外的一口井,住着一群女鬼,幸亏景和门上有块铁板镇住了,否则天天得出来;三海中间的金鳌玉桥,每三年必有一个行人被桥下的鬼拉下去……这类故事越听越怕,越怕越要听。十二岁以后,我对于“怪力乱神”的书(都是太监给我买来的)又入了迷,加上宫内终年不断的祭神拜佛、萨玛(满族女巫)跳神等的活动,弄得我疑神疑鬼,怕天黑,怕打雷,怕打闪,怕屋里没人。

每当夕阳西下,紫禁城进入了暮色苍茫之中,进宫办事的人全都走净了,这时从静悄悄的紫禁城中央——乾清宫那里传出了一种调子凄厉的呼声:“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随着后尾的余音,紫禁城各个角落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心——”的死阴活气的回声。这是康熙皇帝给太监们规定的例行公事,以保持警惕性,这种例行公事,把紫禁城弄得充满了神秘而又带鬼气。这时,我便再不敢走出屋子,好像白天故事里的那些鬼怪都聚到我的窗户外面来了。

太监们用这些鬼话来喂养我,也并非全是有意地奉承我和吓唬我,他们自己实在是非常迷信的。张谦和就是这样的人,他每有什么疑难,总要翻翻《玉匣记》,才能拿主意。一般的太监都很虔诚地供奉着“殿神”,即长虫、狐狸、黄鼠狼和刺猬这四样动物。本来宫里供的神很多,除了佛、道、儒,还有说不上属什么教的“王爹爹、王妈妈”,以及坤宁宫外的“神杆”,上驷院的马,什么宫的蚕,天地日月星辰,兔儿爷和牛郎织女,五花八门,无一不供,但唯有殿神是属于太监的保护神,不在皇室供奉之列。照太监们的说法,殿神是皇帝封的二品仙家。有个太监告诉过我说,他有一天晚上在乾清宫丹陛上走,突然从身后来了一个二品顶戴、蟒袍补褂的人,把他抓起来一把扔到丹陛下面。又一个说,有两个太监在街上吃了牛肉回来(这算犯了大五荤),忽然一阵迷糊,就爬在天一门外的一棵树上,在树皮上蹭开了嘴,直蹭得皮破血流。他们说这是在受殿神的惩罚。太监若是进入无人去的殿堂,必先大喊一声“开殿”,才动手去开门,这就是给殿神先打个招呼,免得无意中彼此碰见,太监就要受惩罚。太监每到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要给殿神上供,平常是用鸡蛋、豆腐干、烧酒和一种叫“二五眼”的点心,年节就要整猪整羊和大量果品。对于收入微薄的底层太监说来,均摊供品的费用,是个负担,但他们都心甘情愿,因为这些最常挨打受气的底层太监,都希望殿神能保佑他们,在福祸难测的未来,能少受点罪。

太监们为了取得额外收入,有许多办法。戏曲和小说里描写的,光绪从前要花银子给西太后宫的太监,不然的话,李莲英就会在他去请安时不给他通报,这倒是不会有的,不过在同光朝,太监敲大臣竹杠的事是不少的。据说同治结婚时,内务府打点各处太监,漏掉了一处,到了喜日这天,这处的太监找了内务府的堂郎中来,说殿上一块玻璃裂了一条纹。按规矩,内务府司员不经传召是上不得丹陛的,他只能站在下面远远地瞧,果然瞧见玻璃上有条纹。这位司员吓得魂不附体,大喜日子出这种破相,这叫西太后知道必定不得了。这时太监说了,不用找工匠,他可以悄悄想办法去换一块,内务府的人明白这是敲竹杠,但没办法,只好送上一笔银子,银子一到,玻璃也换好了,原来玻璃没有裂,那条纹不过是贴上的一根头发而已。又一次,是世续的父亲崇纶当内务府大臣的时候,也是由于办什么事,钱没有送周全,没吃饱的太监这天等在崇纶上朝见太后的路上,等崇纶走过,故意从屋里泼出一盆洗脸水,把崇纶的貂褂泼得水淋淋的,那太监故作惊慌,连忙请罪。崇纶非常生气,但这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因为太后正等着他去觐见的,因此很着急,太监拿出了一件预备好的貂褂说:“咱们这苦地方,还要托大人的福,多恩典。”原来这些地方太监们向例预备有各种朝服冠带,专供官员临时使用时租赁的,这回崇纶也只好让他们敲一笔竹杠,花了一笔可观的租衣费。

到了我的“朝代”,这类事情少了,但据内务府一位旧人后来告诉我,在我结婚时,内务府也叫我的大总管(刚代替张谦和升上来的)阮进寿敲了一笔。因为我事先规定了婚费数目,不得超过三十六万元,内务府按照这个数目在分配了实用额之后,剩下来的可以分赠太监的就不多了,因此在大总管这里没通过,事情僵住了。堂郎中锺凯为此亲自到阮进寿住的地方,左一个阮老爷,右一个阮老爷,央求半天,阮进寿也没答应,最后是按阮进寿的开价办事,才算过了关。那位告诉我这件事的朋友当时是在场人,不过他过于年轻,刚去“学习”不久,许多行话没听懂,阮进寿得到了多少外快,他没有听出来。

不过我相信,像张谦和和阮进寿这些“老爷”比起小德张,在各方面都差得很远。我在天津时,小德张也住在天津,他在英租界有一座豪华的大楼,有几个姨太太和一大群奴役伺候他,威风不下于一个军阀。他有一个姨太太因为受不住他的虐待,逃到英国巡捕房请求保护,但小德张钱能通神,巡捕房没有保护那个女人,反而给送回了阎王殿来,结果竟活活给小德张打死,居然也没有人动他一下。

六、我的乳母

梁鼎芬给我写的“起居注”中,有一段“宣统五年正月十六日”的纪事:

上常笞太监,近以小过前后笞十七名,臣陈宝琛等谏,不从。

这就是说,到我十一周岁的时候,责打太监已成家常便饭,我的冷酷无情、惯发威风的性格已经形成,劝也劝不过来了。

我每逢发脾气,不高兴的时候,太监就要遭殃,如果我忽然高兴,想开心取乐的时候,太监也可能要倒霉。我在童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嗜好,除了玩骆驼、喂蚂蚁、养蚯蚓、看狗牛打架之外,更大的乐趣是恶作剧。早在我懂得利用敬事房打人之前,太监们已不少吃过我恶作剧的苦头。有一次,大约是八九岁的时候,我对那些百依百顺的太监忽然异想天开,要试一试他们是否对于我这个“圣天子”真的听话,我挑出一个太监,对他指着地上一块脏东西说:“你给我吃下去!”他真的趴在地上吃下去了。

乳母王焦氏

有一次,我玩救火用的唧筒,喷水取乐,这时走过来了一个年老的太监,我又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把龙头冲着他喷去,这老太监痛苦地蹲在那里不敢跑开,竟给冷水激死过去,经过一阵抢救才活过来。

在人们的多方逢迎和百般依顺的情形下,是很容易养成一个人的作威作福,从别人受罪上取乐的恶习的。我的环境和教育就是如此。虽然师傅们也谏劝我,给我讲过仁恕之道,但是承认我的这种权威,给我这种权威教育的也正是他们。不管他们用了多少历史上的英主圣君的故事来教育我,说来说去我还是个“与凡人殊”的皇帝。所以,他们的劝导并没有多大效力。

在宫中唯一能阻止我恶作剧行为的,是我的乳母王焦氏。她就是我在西太后面前哭喊着找的那个嬷嬷。她一个字不识,也不懂什么“恕道”和历史上的英主圣君故事,但当她在劝我的时候,我却觉得出她的劝阻是从心里头发出来的。

有一次,有个会玩木偶戏的太监,给我表演了一场木偶戏,我看得很开心,决心赏他一块鸡蛋糕吃。这时我的恶作剧的兴趣又来了,决定捉弄他一下。我把练功夫的铁砂袋撕开,掏出一些铁砂子,藏在蛋糕里。我的乳母看见了,就问我:“老爷子,那里头放砂子可叫人怎么吃呀?”“我要看看他咬蛋糕是什么模样。”“那不崩了牙吗?崩了牙就吃不了饭。人不吃饭可不行呵!”我想,这话也对,可是我不能取乐了,我说:“我要看他崩牙的模样,就看这一回吧!”乳母说:“那就换上绿豆,咬绿豆也挺逗乐的。”于是那位玩木偶的算免了一次灾难。

又有一次,我玩气枪,用铅弹向太监的窗户打,看着窗户纸打出一个个小洞,很好玩。不知是谁,去搬了救兵——乳母来了。

“老爷子,屋里有人哪!怎么玩不行?往屋里打,这要伤了人哪!”

我这才想起了屋里有人,人是会被打伤的。

乳母是宫中唯一告诉过我别人是和我同样的人的人,是唯一曾使我想起了别人也是人的人。不但我有牙,别人也有牙;不但我的牙不能咬铁砂,别人也不能咬;不但我要吃饭,别人也同样不吃饭要饿肚子;别人也有感觉,别人肉皮打了铅弹会一样地痛。这些用不着讲的常识,我并非不懂,但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是不容易想到这些的,因为我根本就想不起别人,更不会把自己和别人相提并论,别人在我心里,只不过是奴才、阿哈、庶民。我在宫里从小长到大,只有乳母在的时候,才由于她的朴素的发自心底的言语,使我想到过别人也是人这个简单道理。

我是在乳母的怀里长大的,我吃她的奶一直到九岁,我和她在一起的生活也结束在九岁。九年来我像孩子离不开母亲那样离不开她,但是太妃们在这年背着我,在她毫无过失的情形下从宫里赶出去了。那时我倒宁愿不要宫里的那四个母亲也要我的“二嬷”,但任我怎么哭闹,太妃也没有给我把她找回来。现在看来,乳母走后,在我身边就再没有一个通“人性”的人,如果九岁以前我还能从乳母的教养中懂得点“人性”的话,这点“人性”在九岁以后也逐渐丧失尽了。

我结婚之后,曾派人又找到了她,有时接她来住些日子,在伪满后期,我又接她到长春供养她到我离开东北。她从来没有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向我或者别人索要过什么。她性情温和,跟任何人都没发生过争吵,端正的脸上总带些笑容。她说话不多,或者说,她常常是沉默的,如果没有别人主动跟她说话,她就一直沉默地微笑着。小时候,我常常感到这种微笑很奇怪,她的眼睛好像凝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这副模样常使我怀疑她是不是在窗外天空或者墙上字画里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从我小时候一直到在东北和她分开,她从来没有说过。直到我特赦之后,访问了她的继子,才知道了这个用奶汁喂大了我这“大清皇帝”的人,经受过“大清朝”的什么样的苦难和屈辱。

她是光绪十三年(一八八七年),生在直隶河间府任丘县农村一个焦姓的贫农家里。那时她有父亲母亲,一个大她六岁的哥哥,连她一共四口。五十来岁的父亲种着佃来的几亩洼地,不雨受旱,雨大受涝,加上地租和赋税,好年成也不够吃。在她三岁那年(即光绪十六年),直隶北部发生了一场大水灾。这次水灾在李鸿章的奏折里有过这样的描述。

讵自二十九日起至六月初六日,大雨狂风,连宵达旦,山水奔腾而上,势若建瓴,各河盛涨,惊涛骇浪,高过堤颠。永定河两岸并南北运河、大清河及任丘千里堤,先后漫溢多口,上下数百里间一片汪洋,有平地水深二丈余者。庐舍民田,尽成泽国,人口牲畜,淹毙颇多,满目秋禾,悉遭漂没,实为数十年来所未有……民间庐舍,本多用土砌筑,雨淋日久,酥裂不堪,一经灌入洪涛,无不墙倾屋圯,小民或倚树营巢,呼船渡救,或挈家登陆,迁避无方,颠沛流离,凄惨万状,几于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在逃难的路上,她的父亲几次想把她扔掉,几次又被放回了父亲挑的破筐担里。这一担挑子的另一头是破烂衣被,是全家仅有的财产,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她后来对她的继子提起这次几乎被弃的厄运,没有一句埋怨父亲狠心的话,只是反复地说她的父亲已经早饿得挑不动了,因为一路上要不到什么吃的,能碰见的人都和他们差不多。这一家四口,父亲、母亲、一个九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好不容易地熬到了北京。他们到北京的目的是投奔在北京当太监的一位本家,可是这个太监连见也不肯见他们。他们成了街头的乞丐。北京城里这时也正住着成千上万这样的灾民,露宿街头,啼饥号寒。与此同时,朝廷里正在大兴土木,给西太后建颐和园。从《光绪朝东华录》里可以找到这样的记载:这年祖父去世,西太后派大臣赐奠治丧,我父亲承袭王爵。醇王府花银子如淌水地办丧事,我父亲蒙恩袭爵,而把血汗给他们变银子的灾民们正在奄奄待毙,卖儿鬻女。焦姓这家要卖女儿,但是没有人买。这时害怕出乱子的顺天府尹办了一个粥厂,他们有了暂时栖身之地,九岁的男孩被一个剃头匠收留下当徒弟,这样好不容易地熬过了冬天。春天来了,流浪的农民们想念着土地,粥厂也要关门,都纷纷回去了。焦姓这一家回到家乡,度过了几个半饥不暖的年头,庚子年八国联军的灾难又降到河间保安两府,女儿这时已是十三岁的姑娘,再次逃难到北京,投奔当了剃头匠的哥哥。哥哥无力赡养她,在她十六岁这年,在半卖半嫁的情形下,给一个姓王的差役做了媳妇。丈夫有肺病,生活又荒唐,她当了三年挨打受气的奴隶,刚生下一个女儿,丈夫死了。她母女俩和公婆,一家四口又陷入了绝境。这时我刚刚出生,醇王府给我找乳母,在二十名应选人中,她以体貌端正和奶汁稠厚而当选。她为了用工钱养活公婆和自己的女儿,接受了最屈辱的条件:不许回家,不许看见自己的孩子,每天吃一碗不许放盐的肘子等等。二两月银,把一个人变成了一头奶牛。

她当我乳母的第三年,女儿因营养不足死了。为了免于引起她的伤感以致影响奶汁质量,醇王府封锁了这消息。

第九年,有个妇差和太监吵架,太妃决定赶走他们,顺带着把我乳母也赶走了。这个温顺地忍受了一切的人,在微笑和凝视中度过了沉默的九年之后,才发现她的亲生女儿早已不在人世了!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六日,袁世凯入宫见隆裕太后提出宣统皇帝退位事宜,退朝回家途中在东华门附近遇到革命党人刺杀,掷弹炸袁未中,袁的护卫被炸死炸伤十数人。此后袁借口东华门之险再也不进皇宫,由其心腹替他上朝,继续逼宫。

每月初一、十五各王府按例都要送食品给太后。——作者

此处原书有误。瑾妃与珍妃均系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于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同时入宫,瑾妃年长,珍妃为妹。

“下钱粮”可能是“下千两”,意思是“下锁”,宫中忌讳“锁”字,故以“下千两”代替;“下锁”,后又讹传为“下钱粮”。总之,已经没有人说清楚了。——作者

满语音译,意为“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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