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诗经》:文化的家底

大邦之风——李山讲《诗经》线装 作者:李山


第一讲 《诗经》离我们远吗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文学。从时间上说,离我们很远了。

可是,《诗经》离我们真的很远吗?并不远。人们现在说话喜欢文雅一点,不留神就可能溜出一个半个出自《诗经》的语词。

比如,我们常说某个人在某些领域“独领风骚”。这“风骚”俩字的“风”,就与《诗经》有关,《诗经》不是有“国风”吗?

还有好多这样的词。例如,做什么事,如打仗,中途放弃、开小差,我们就说“逃之夭夭”。这个词也出自《诗经》,只是原本写成“桃之夭夭”,形容艳丽的桃花。再如,形容一个人提携、诱导别人,就说他“耳提面命”。这也出自《诗经》。还有,假如在一些事上俩人立场相反,人们就说是“泾渭分明”。还是出自《诗经》。

《周南·关雎》
雎鸠

学名绿头雁,候鸟。扁嘴,雌雄相随,发出“呱呱呱”的叫声,雄鸟脖子上有一圈墨绿色的羽毛。

这样的词还有很多,多到有学者以《诗经》“成语”为题,居然写成了一本小册子。所以,《诗经》虽古老,离我们却很近。这就是经典,你不知道它,它知道你。《诗经》最早的作品,其时间距今已有三千年了,近的也有两千五六百年,时间很久了。可实际上,她的要素却始终流淌在我们的文化血液中。而且,可以肯定,不仅我们这代人,就是下代人、下下代人,《诗经》还会照样起作用,人们照样还会去关注《诗经》。而且所谓的“关注”,还不只是关注她精美的语言,还会关注她的思想观念、艺术风采,等等。

《诗经》:文化的家底

说来说去,那么《诗经》是什么呢?或者说什么是《诗经》呢?

传统的说法,《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也有人说是“选集”。总之,就是有这样的305首诗,在一定时期被编纂成了一部书,就是《诗经》。若是用更形象、深入一点的语言说,《诗经》是我们这个民族在自己的文化创生时期产生的精神花朵。正因如此,《诗三百》才重要,才与一般诗歌集子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呢?我们这个民族,是歌唱着《诗三百》创立了自己的精神传统的。换个说法也许更准确,在很大程度上,《诗三百》的歌唱所表达的内涵、风神、韵律,展现的就是我们这个文化人群在创建属于自己的精神传统时,她的所思所想,她的追求和崇尚,她对自己在世界中生存的理解感悟,她对美恶好歹的判断,即情感的反应,等等。归结为一句话:《诗经》的内涵,其实就是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文化的家底。也因此,《诗经》还将随民族的发展而前行,传之久远。

那么,《诗经》包括哪些内容呢?按照古来的分类,包括三大部分:风、雅、颂。从艺术的表现手法上说,还有三项:赋、比、兴。风、雅、颂,赋、比、兴,就是所谓“诗经六义”。这是读《诗经》之前,应该知道的一点。

那么,什么是“风”?打开《诗经》,不论是古代人注解的,还是现代人注解的,头一部分就是《周南》,之后是《召南》,再往后,《邶》《鄘》《卫》等,之后是《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一共十五部分。再简单点就是如下口诀:周召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三个五言句,虽不押韵,也很好记。记住这三句有好处,容易查找每一部分篇章。

“风”的辽阔地域

“十五国风”的这个“国”,原本是称“邦”的。不论是“邦”还是“国”,概念都与今天不大一样,“十五国”,其实就是周王朝的十五个地区。就是说,这些所谓的“国”,有的是国,有的则不是。这些地域大致包括黄河流域、江汉地区。具体点说,黄河途经陕西、山西,转而向东,流向下游河南、河北以及齐鲁地带,最后入海。这一线,周代诸侯,举其大者有秦、晋(即魏风、唐风之地)、郑(郑风、桧风之地)、卫(邶、鄘、卫三风之地)、曹、齐、鲁之邦等;王风之区及周南、召南之地的一部分,也属于黄河沿岸一带。再往南、东南,一为汉水与长江汇合之域,一为淮水沿岸地区,《周南》《召南》一些篇章即与这些地方有关。国风地域的南界没有过长江。然而,西至陕甘交界,东到齐鲁大地,北至河北,南到江汉的广大区域,大致就是周王朝力所及的范围,封建诸侯很多,是当时“华夏”的中心地带。

同时,“十五国风”的“国”,有叠合或大致叠合的现象。如秦风,主要流行于春秋时期的秦国,即今陕西地区,之前,此地为西周腹地。有的国风称谓所指,在周代本不是国家,如周、召。两者的地域,据古代的说法,只是周初两位大臣即周公、召公分别负责管辖的区域,以陕(约在今三门峡市)为分界点:自陕以东,洛阳及左近地区,为周公管辖;自陕以西,北起陕西关中南到江汉之区,为召公管理。因此,两地风诗才分称“周”“召”。总之,知道“十五国风”之“国”,是区域概念就够了。

风:是风教,是讽谏,是地方乐调,也是天意

以上说“国风”,重点在“国”,现在谈谈“风”。“风”的概念,从古到今有不同的解释。风,本为自然界空气流动现象。但古人理解可不这样简单。有人就说“风”代表教化、风教。孔子就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国家发布政令,发布文教政策,就像刮风一样;风一动,草就随之摆动。古代非常重视风教,又称政教。“政”是什么意思?政者,正也。就是引导人民走正确的路。走正确的路,就要实施正确的文教,也就是用好的风化化导民众。这是“风”的第一个含义。

风,又可以读成“讽”,就是今天“讽刺”的“讽”。要讽刺什么,总得幽默点,拐弯抹角一点。大家较为熟悉的“邹忌讽齐王纳谏”,话说得多么委婉啊!这在古人也是很重视的。从上面往下说,是风化;下面对上提意见,就是“讽”“讽谏”。老百姓有意见,往往是经由民谣歌唱来表达的,这就是讽谏。这是古代的大致情况。当然还有其他解释,但以上两点是最主要的。

还有一种说法,自古就有,近现代以来更受重视。那就是:“风”是地方乐调。古代著名编年史《左传》就曾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位楚国乐官战争中被晋国人俘虏了,晋国人叫他演奏音乐,他就“操南音”,即演奏南方的家乡乐调。为此,晋国人称赞他是“君子”,“乐操土风,不忘旧也”。“土风”就是地方乐调。还有,孔子、墨子,都是歌《诗三百》、舞《诗三百》的。既然是“歌舞”《诗三百》,就得有乐调。古代中国是地域广大的国家,各地的乐音也很丰富多彩;多姿多彩的各地乐音、乐调,就是“风”。现代人最认同“风是地方乐调”这一说法。

上面这最后的“风”说,很有道理。不过,我以为还不全面。所以,让我们就“风”的原始意义再作一点分析。古代有一种现象,就是“吹风定律”。吹风定律干什么用?判断时令。这在东周文献有记载。春天到了,该下地种地了。那么,哪一天是春耕最佳时节?这需要专门的判断,方法就是吹律管。所谓律管,跟后来的笛子大体相同。谁来吹律呢?记载上说是“瞽”,就是盲人艺人。他们双眼失明,所谓感官互补,眼睛看不见的人往往耳朵灵光,古代就由他们专门负责吹律。我们知道,在不同的气温、气压、湿度下,同一个长度的管子吹出的声调,是不一样的。古人就根据这一原理吹律,测定某一节令到来。中国文化是农耕文明,而且,中国农耕文明是在季风气候区域里建立的,所以种地特别强调时令。任何一个农民,对时令的熟悉要比城市人敏感得多。什么时候种小麦,什么时候种瓜、种豆,时令上是非常讲究的。这就要吹律管测时节了。请注意,因为风与时令有关,古人又相信天地有灵,所以“风”就很神秘。郭沫若先生有一部书叫《殷契粹编》,说甲骨文有这样的说法:“风”字与“凤”字关系密切,风就是凤,就是神秘的凤凰。“凤”的职责就是“帝史”。“帝”就是上天,“史”就是信使。“风”是什么?原来就是传达上天意思的使者。也就是说,古人认为“风”这种现象与神秘的天意相通。

《小雅·何人斯》
篪(chí)(1978年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篪,竹制,横吹。曾侯乙墓曾出土两件横吹竹管乐器,学者以为即篪。其形制,吹孔在上,两端封闭,在管身一侧近两端处,各开一个椭圆出音孔。与今日笛子吹奏方式有别。

这又涉及西周时的“天命”观念。西周确立了一个很重要的精神观念,相信历史兴衰的幕后主宰就是天。上天把王朝大权一开始交给夏,后来到夏桀时恶待老百姓,老百姓怨声载道,上天就听到(“听到”俩字很重要)了。于是上天就“革命”,做法就是把权力从夏人手里夺回来,转而交给殷商。殷商到了纣王时,又不好好干,老百姓又怨声载道,于是上天也听到了,就又把权力重新夺回来,转而又交给周人。那么,上天根据什么把权力拿回来又换过去呢?就是根据老百姓的呼声,其中就包括歌唱。刚才我们说,“风”有神秘的含义,老百姓的这种歌唱,也被视为“风”,就是想象歌声像风一样传达给上帝。这样的意思,保存在《孟子》里,就是这样的两句话:“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两句话的要点是:老百姓歌唱里含的情感,是可以被传达到上天的。上天最终根据百姓的歌声,亦即民“风”的内容,做出把大权交给谁的决定。

同样,上天的意思,有时候也是经由歌唱传达给下界人的。这样的例子周代有,不过还是举一个大家较熟悉的吧。东汉后期,出了一个很残暴的人——董卓,杀了不少人。据文献记载,在董卓没有杀人之前,当时的市井小孩嘴里就唱:“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什么意思啊?一开始大家莫名其妙,也不太在意。后来董卓杀人了,才发现:“千里草”,就是一个“董”字;“十日卜”,就是一个“卓”字啊!原来在董卓原形毕露以前,老天就经由小孩子的嘴向人们预告,不久将有一个董卓出来杀人放火啊!可惜,大家也只能事后诸葛亮,肉眼凡胎,没能领会老天提早发出的谶语啊!

还有一个例子离我们更近,是关于近代袁世凯称帝的。袁世凯有好不学,偏学坏,放着民国大总统不当,非要做皇帝。那时候的北京,据说家家唱“家家门口挂红线”。袁世凯称帝了以后国号叫“洪宪”,据说就是一个妓女给他起的。一些达官贵人在八大胡同那种地界闲聊国是,旁边一位妓女多了一嘴:未来的帝朝叫红线得啦!你看市面上唱“家家门口挂红线”,叫“红线”,不就完了吗?后来“红线”俩字一经改装雅化,就成了“洪宪”。

诸如此类的现象,用唯物观点理解,是人心骚动的表现,人心不安自然就出这种事情,与人撞见鬼差不多,心里没事撞不见鬼。一个时代也一样。当年陈胜、吴广要造反,为了神化自己,吴广就点一堆篝火,黑夜里躲在一边学狐狸叫,即所谓“篝火狐鸣”,叫什么“大楚兴,陈胜王”,也都是造谣惑众的事情,当不得真。可在古人就不然,他们相信这个,相信老百姓的歌唱是神秘的,“风”就传达了上天的什么神秘天意。

这样就带来一个重要的文化结果。简单看这个现象,是古人愚昧的表现。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愚昧观念,却带来了一个积极的结果。什么结果?就是朝廷特别重视采集民风。采集民风做什么?观看。观看什么?观天意。同时,儒家解释说,观看民风最重要的是考察自己的政治得失。通过老百姓的歌唱,你执政者听到、看到,知道百姓心里怎么想的了。那就根据民意检测自己的行为,改善自己的政治吧。一个愚昧的观念,却带来一种不错的文化结果。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复杂,这样精华与糟粕并存,手心手背,一体两面。剔除糟粕,取其精华,道理是好,谈何容易!

上过中学,年岁稍微大一点的先生、女士都学过《诗经》中的两首诗:《伐檀》与《硕鼠》。这两首诗出自《魏风》,暴露了当时社会存在的严重问题:赋税太重和尸位素餐。按照传统的理解,社会上流传这样的歌谣,你魏国当政者就该注意了;诗篇被采集加工,到王朝的朝廷上演奏,你周王也该注意了。魏国——可能还有其他诸侯国,老百姓经济负担过重了;魏国——可能还有其他邦国,朝堂上不三不四的人多了。不论魏国的主政者还是更高一级的周王朝的主政者,就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及时调整政策、税率,否则民怨日趋严重,老天爷知道了,魏国吃不了兜着走,连周王也得负责。这就是古代学者以为的风诗的价值。是否真的这样起过作用,不敢说,但是,在天命观念下,发乎民间的一些歌唱被保存加工,以至于流传后世,成为民族的文化、文学经典,这倒是可以肯定的。

总之,说到这个风,现代人说它是土调,没问题,就像河南人唱戏用豫剧腔调,河北人用梆子腔,浙江人用越剧腔。这些戏曲发源于地方土调,没问题,可是,若把古代的“风”就单纯地理解为地方土调,可就太过简单了,就像是神庙里没了神,空荡荡的,无精打采的。应该把古人“风”“凤”相连,沟通人天的理解,加到“风土”这个概念中去,这就能解释何以古代王朝有心思采集民风歌唱了。这就是“风”,一个千百年前的老观念。

雅:夏声,王朝政治之歌

以上说的是“风”。那“雅”又是什么呢?

雅,今天我们也在说,这个人很雅致,雅就是高雅。雅的含义是什么呢?《毛诗序》说:“雅者,正也。”在此,“正”就是“标准”的意思。“夏”与“雅”通,“夏声”即王畿之正言,二雅之遗声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季札观乐后的说法:“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这也是说“夏”即“雅”也。《论语》说,孔子在读《书》、读《诗》,还有做典礼司仪的时候,所操的语言是“雅言”。孔子说“雅言”,就不是指老夫子家乡的山东话。这所谓的“雅言”就是通行于各诸侯国的标准语,也就是今天所谓的“普通话”。孔子的家乡那时候一定也是有方言的。这个“雅言”的“雅”,就与这里所讨论《诗经》的“雅”相关。顺着“标准语”这个说法还可以问:雅,哪个地方的方言就是当时“普通话”的基础方言啊?回答是,恰恰是《诗经》大小《雅》诗篇产生地区的方言。若不怕有简化的嫌疑,也可以说,雅言就是以西周人群所操语言为基础的,周人起家的区域,就是今天陕西一带。周人建立了强盛的王朝,他们的语言就很自然成为天下人都遵循的“雅言”,他们以“雅言”歌唱的诗篇,也就是“雅”了。当然,“雅”在这里,可能还包括周人生活地区流行的乐调。当今的陕西不是还流行秦腔吗?近年,这里的“老腔”也很流行,知名度甚至要超过秦腔呢!也可以说“雅”的歌唱,就是西周版的“秦腔”或“老腔”啊!

那么,《诗经》“雅”的内容是什么呢?简单说,主要反映周王朝比较高级的贵族活动、军国大事等主题。古代军国大事主要是祭祀和打仗,《诗经》大小《雅》篇章里祭祖诗篇的分量较重,表现战争题材的诗篇也不算少。还有表现农事活动的,表现贵族宴饮活动的。另外,还有西周后期衰乱时一些大臣表达政治不满情绪的。所以,雅的诗篇是分《大雅》《小雅》的。举一个例子,《诗经》翻到《小雅》部分,头一首就是《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野外的鹿,呦呦地叫着,呼朋引伴,一起来吃草。这就是中国人,表现宴会吃饭,先表现有情有义的梅花鹿,以为鹿发现丰美的水草就招呼同伴。诗人先以此为比兴,说今天的宴会遵循的是一种自然原则,有饭大家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天来了好多客人吃饭,吃饭不单是吃饭,还要鼓瑟吹笙,还要交换礼品。因为经由这样的活动,主人与客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更加亲密,客人也才会告诉主人一些人生道理。你看,吃饭吃的是人生境界。周代朝廷政治,诸侯要朝见周王,列国诸侯与诸侯之间要常来往,宴饮作为重要的典礼,就是不可缺少的。所以《小雅》就以《鹿鸣》为先。诗篇的调子,自然与“硕鼠硕鼠”是不一样的。《雅》的篇章是雍容的、华贵的,涉及王朝政治活动各方面。

《小雅·鹿鸣》

即青蒿、黄花蒿,菊科。鹿喜食之,味香,也可以入药。

颂:庙堂祭祖的乐章

《雅》之外,就是《颂》。“颂”这个字,左边是个“公”字旁,是声旁;右边是个“页”字。“页”的本义,指的是我们的脑门这部分。在北方有些方言当中还保留着古意,例如河北省北部的地方土话,就称脑门这块儿为“页勒盖子”。看篆字、甲骨文,“页”()的上半部分表达的是小孩子的大脑袋,顶部,也就是最上面的那一笔,不写成封闭状,表示这是小孩的脑袋,大脑袋上有囟门;下面画的是两条腿。所以学者根据“颂”的写法,根据它的读音、字形判断,“颂”本义就是表示人舞蹈的样子。所以,“颂”有种解释为“舞容”,就是舞蹈时的样子。这就是说,古代宗庙祭祀——古代祭祀与今天清明祭祖可不一样,今人到先人的坟墓前填点土,若有碑坛,还得擦一擦,放朵花,鞠个躬就完事——特别是贵族祭祀典礼,在宗庙里进行,对着祖宗的神灵举行祭祀典礼,要歌唱,要跳舞,要展现他们活着时的功德,这就需要歌功颂德的诗篇了。所以,《周颂》是周王室祭祖的诗篇。因为祭祖要跳舞,一边跳舞,一边奏乐,一边还有歌唱,所以诗篇都短。一般来说,大小《雅》的诗篇,几章构成一篇,长的可达十章左右。可是,《周颂》篇章就很短了。请看《周颂·思文》:“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大意是说,是后稷您种了粮食使生民得以存活,您还给了我们小麦这样的好品种。我们把它种到天下各地去。就这几句,完了。《周颂》的歌舞是很缓慢的,伴奏的音乐曲调也相对沉重,所谓一唱三叹,十分隆重。这就是《颂》。《颂》有《周颂》《鲁颂》及《商颂》,三部分加起来,也较《风》《雅》诗篇少。

风、雅、颂整体关联

这就是《诗经》风、雅、颂三部分。三部分之间有联系。《周颂》的诗篇多祭祀,古代祭祖这件事不像今天祭祖上坟这样简单,它带有政治的、文化的功能。看《诗经·周颂》的祭祖诗,颂歌所献的对象,屈指可数,列祖列宗中,祭祀的歌唱只给几位先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周文王。为什么是周文王?看一看文献就知道,文王这个人,自己做男人做得好,太太也好。太太好在哪儿?太太一是能生,给文王生嫡子十个。然后,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嫉妒,让文王诸多妃妾也能接触文王,从而生更多的孩子。所以,文王就可以有“百斯男”。现在的人,特别是女士,不是很喜欢买绘有“百子图”的锦绣丝织品吗?原来这也是有出典的——“文王百子”,大富大贵。文王生了这么多儿子,等到周家建国分封诸侯的时候,这些儿子就派上用场了。所以,周代的诸侯多为文子文孙。周家建国一开始,大家自然感情很亲,都是文王的儿子、文王的孙子。可过了一百年甚至更长时间,关系就越来越淡。这时候,靠什么把大家的精神拢在一起?大祭周文王。经由追溯文王这位共同的祖先,把诸侯们集到一起。所以,祭祀文王有政治含义。所以,古代祭祀祖先很隆重。

另外,我们发现,在《诗经》的诗篇里,祭祀的时候还要再现祖先德行、业绩。大祭周文王,文王到底怎么样啊?于是,在《大雅》里就有长篇篇章,歌唱周文王如何做事,如何有德,同时,还涉及周文王的父亲王季,歌唱王季如何,王季的妻子即文王母亲如何;此外,还有文王的夫人如何,以及文王之子武王又如何。这就是《大雅·文王之什》的歌唱。周文王的儿子对周文王很了解,过一百年之后的子孙们,对遥远的老祖宗有什么功业,就可能不太明白了。为了后代不忘祖先老传统,周代诗人谱写了颂扬祖先业绩的篇章,保存在《大雅》中,目的就是要告诉文王的子孙们,当年先王是怎么过家庭生活的,是怎么开创周家新局面的,是怎么打击敌人使周家强大起来的。很明显,这是历史教育、文化教育啊!所以我们说,雅、颂之间,是有联系的。

刚才也讲到过,周人祭祀始祖后稷,赞美他当初给天下人提供粮食。巧的是,在《大雅》中就有一首诗《生民》,写后稷怎么出生的。说后稷的妈妈叫姜嫄,姜嫄在野外踩了一个巨人的大脚印,一激灵,就怀了孕,足月之后生下后稷。孩子生下来,没父亲啊,没处去“报账”啊,怎么办?就扔。所以后稷小名叫弃。扔到巷子里,牛羊给他吃奶;扔到树林子里,正赶上有人在林子里伐木,就把他抱回来了。最后,姜嫄一狠心,把他扔到冰上去了。谁知一只大鸟伏在他身上给他温暖,小孩子就活下来了。看到这里读者可以恍然大悟,原来后稷出生时大概是个肉蛋,被大鸟这么一孵、一啄,就蹦出来了。这是个半神啊!这也是雅、颂之间有联系的证明:《周颂》赞美后稷的功德,比较抽象;《大雅》歌唱他的事迹,就很具体。实际上,《大雅》已经不是宗教范畴的诗篇了,而是叙述传说的历史诗了,亦即是文学的了。雅、颂的联系是这样的,那么,风与雅、颂的联系又是什么呢?你周家祭自己的祖先,歌颂祖先文德。可是,你要继承老祖宗的功业德行,老百姓生活的好坏,才是最后的检验啊!王朝的政治效果到底如何?只有观看风诗,自我检测。这就是说,风、雅、颂三者形成了一个整体关联。看来《诗经》的编排是很讲究的。这就是我们说的《诗经》风、雅、颂。

《诗经》的表现手法:赋、比、兴

那么,艺术上的赋、比、兴又是怎么回事呢?

先说赋。简单说,赋就是铺陈、叙述。如《大雅·生民》,当年后稷是怎么出生的呢?又是如何反复被抛弃不死,以至于最后长大、种庄稼的呢?讲述这些,就得用铺陈的手法,这就是赋。

比是什么?比喻。《曹风·蜉蝣》有一句:“麻衣如雪。”说蜉蝣变成飞虫的时候,成片的翅膀像雪一样白。多么明净鲜明的句子!还有《卫风·硕人》写美人,“肤如凝脂”,说皮肤像“凝脂”,若翻译成白话,就有点糟糕:凝固了的猪油。可是,如果见过凝脂的话,你会觉得这个比喻很精彩:白不一定好,白中透青,这样的白可就不一般了。这是说人身份华贵,没受过风霜,地位好,皮肤细腻,白中透青。七八个月小孩子脸上、身上常见这样的皮肤。所以这就是“比”,比喻。

赋是叙事,比是比喻,这都好理解。兴,就不太好理解了。兴,首先就是兴发。《诗经》开篇第一首《关雎》,本来要唱的是结婚,君子与淑女结婚。可是诗人却不从结婚说起,先想到了雎鸠,“关关”鸣叫的雎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要注意,这不是诗人见到的,而是想到的。诗篇是说结婚时有雎鸠在旁?不是。说结婚的地点是在河水之旁,能听到雎鸠叫声?也不是。那“关关雎鸠”在诗篇中是什么?就是兴,给诗篇起个头。不要小瞧这起头,为诗篇平添了很多艺术效果,文学就是如此。文学与历史、哲学不一样的地方在哪儿?根据逻辑推论是哲学,根据事实说话是历史。可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一定是要到晚上才愁吗?那可不一定。所以,兴,不能是从实际的表达说兴,要说实际的表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才是有实际表达的,因为男女结婚才是诗篇主题。但是,设若诗篇没了“关关雎鸠”这两句,那将是多么的无味,诗意上肯定会缺一大块。很多时候,诗味就从无所表达的地方出。诗人早就懂得这样一种艺术思维,因而也就特别擅于自由联想,擅于发散性思维。这种思维就是兴。这种思维的特性,不是为了吃饭就得工作的因果必然的逻辑,不是的。

要注意,正是在这《诗经》开篇头两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藏着我们中国诗歌后来的发展前途呢!古典的诗歌,凡是艺术性高的,都是善于营造氛围的。这就是兴的艺术作用。有些诗篇,兴就是起个开头作用,例如:“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什么意思啊?五个人去打老虎吗?或者喊着“一二三四五”去打老虎吗?都不是,趁韵而已。语言有了韵律,就有了成为诗最基本的艺术条件了。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样的句子,其作用绝对不仅仅是“趁韵”而已,它营造了一种氛围或曰情景。水鸟,沙洲,平缓的河流,或许还有和煦微风吹面的感觉,谁读诗句,都难免有这样的联想啊!诗篇要说的是“君子配淑女”,诗人来这样两句看上去无关内容的句子,却把他对这场婚姻甚至对生活的积极态度都不露形迹地显示出来了。读者就难免情绪积极,浮想联翩。这就产生了诗。无用之处见用处。我们的老祖宗很早就发现了艺术的秘密。没用,却好看,让人喜欢看,有用不叫艺术,没用才叫艺术呢。走路上班,赶点,你是要上班;散步,没目的,不赶点,那才叫休闲。所以兴,有的时候也叫比兴,后来就变成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灵魂。如果我们生活中都是实用的,那就太枯燥了。有些“没用”的东西,如艺术,没用才是大用,这大用,能显示我们是人,可以不带功利心,亦即审美地看待世界。动物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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