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篇

李大钊 作者:王朝柱 著


第二篇

李大钊归国之后,暂留居上海。此时,这座东方冒险家的乐园中集聚了讨袁的核心人物。孙中山先生居住在莫利爱路住所,发表了《第二次讨袁宣言》,再次揭露袁世凯“伪造民意,强迫劝进”,“推翻民国,以一姓之尊而奴视五族”的滔天罪行,要求“各方同志,取一致行动”,“集群力,猛向前进,决不使危害民国如袁逆者,生息于国内”。一场声势浩大的讨袁运动震撼着长城内外、大江南北。

历史的潮流是不可抗拒的!袁世凯的倒行逆施招致了众叛亲离,楚歌四起,他感到“无可奈何花落去”,仅仅当了八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就在亿万人民的唾骂声中,连同他那昙花一现的洪宪王朝一起滚进了历史垃圾堆,并于一九一六年六月结束了他可耻的一生。

在全国一片欢呼声中,黎元洪又被推上了大总统的宝座,皖系军阀的头子段祺瑞任总理,出面组阁。历史遂进入了军阀混战,最为黑暗的时期中!袁世凯病死后,李大钊偕已经投军的好友白坚武小酌宴宾楼,二人在把酒相庆之余,又一齐对酒畅谈国家的前途。首先,白坚武为帝制的覆灭、共和的再生干杯;接着,他啧啧称颂了段祺瑞之人品、才干,认为当今中国非段莫属,坚信段合肥一定能高举共和的旗帜,统一中国。李大钊对形势的估计却不乐观,他指出:袁世凯死了,帝国主义列强们在中国失去了一条共同的走狗。随后,列强为了争夺中国,再次划分势力范围,就要扶植新走狗,充当各国的代理人。另外,北洋系鼎足而三的段祺瑞、冯国璋、张作霖也必然因为袁世凯的灭亡而分裂,形成新的军阀派系。因此,中国的时局不会安定,必然走向极端混乱的局面。为了挽狂澜于既倒,必须抨击时政,唤醒人民,为神州大陆早日吐现曙光而奔走呐喊。白坚武折服于李大钊高瞻远瞩、纵观全局的分析,同时,也深深地感到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的精神世界陌生了。他不想继续畅述所谓的国家大事了,很是善意地询问:

“守常兄!回国后有何打算?是从政?还是投军?我都可以设法促成。”“谢谢!乱军之政不从,军阀之军不投。”李大钊伸出右手做写字状,幽默地说,“我思之良久,还是准备挥笔卖文为生。”“这……”“一是可以换饭充饥,解决民以食为天的大事;二是可以自由地述说我的主张,以唤醒民众的觉悟。”白坚武会见李大钊的目的有二,其一是真心地拜会分别多年的朋友;其二也是真心地想尽朋友之道,帮助李大钊谋一个理想的职业。换句话说,希望李大钊和他为伍,共同效力于军阀、政客。使他失望的是李大钊没有领情,更不从命!他稍经沉思,又问:“你对办报还有兴趣吗?”“有!只是手头上无报可办。”白坚武取出一封信,微笑着说:

“这是咱们的老校长汤化龙先生写来的信,他想在京创办一份报纸,不知您是否愿意就职?”李大钊看了汤化龙的来信,吟哦片时,没有说话。他想起了是这位汤校长资助自己东渡留学的,今日归来,理应效力。

同时,他也想到了汤化龙和袁世凯交往的历史。尤其想到袁世凯与五国银行团签订“善后借款”,遭到全国人民愤怒的谴责时,汤化龙竟然联合参议院四十八名议员发表通电,硬说“善后借款”并不违法,为袁世凯解围。袁世凯为了回报解围之功,又任命汤化龙为教育总长兼学术委员长,为世人所不耻!李大钊暗自决定不从命。白坚武似乎看出了李大钊的心事,忙笑着解释说:

“守常兄!老校长是被袁世凯迷惑过,做出了世人皆知的错事!但是,当袁世凯撕下假面具之后,老校长就毅然而然地离开了这个独夫民贼,密行赴沪,讨袁护国!他那份袁不退位,即不罢兵的通电,还是深得国民之心的!”李大钊一时难以猜测出汤化龙要他办报的目的,他沉思有顷,决定利用这份将要开办的报纸,为再造青春中华人造舆论,遂同意出任主编之职。白坚武高兴地举起酒杯说:

“来!我代表老校长敬你一杯,祝你早日北上供职办报!”翌日清晨,李大钊简单地用过早点,赶到了《青年》编辑部会见陈独秀,商谈《青春》一稿。二人相见,格外高兴。陈独秀激动地说:

“《青春》这篇论文,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的!我认为这是一篇真正向封建主义宣战的檄文。一旦在《青年》上刊出,必给全国民众,尤其是知识界、青年学生以重大影响!”李大钊十分尊重陈独秀。他不但看到了陈独秀在全国思想纷纭、无一定见的混乱之世,能够独树一帜,用“民主”、“科学”引导全国人民进行思想方面的论战,而且还发现了陈独秀的思想和自己有着很多相通的地方。同时,他还十分敬佩陈独秀与封建主义势不两立,决一死战的革命家的气魄。当他听完陈独秀对《青春》一文的评价,越发地感到这位长自己十岁的学者是位有胆识、有灼见的思想家——必然会成为一代思想的泰斗、旗帜!然而,当他想到欲要攻破统治达两千多年之久的封建文化堡垒,不仅需要精兵骁将,还需要有新起的文化将士用武之地时,又不无感慨地说:

“落后民族的觉醒,必须用革命的主义给予启迪:而宣传革命的主义,又必须有文化阵地,充作向封建主义宣战的疆场。偌大的中国,仅有一家《青年》杂志……”“实难应付这方兴未艾的新旧文化的大搏斗!为此,我也深感孤军作战的苦闷。”陈独秀喟然长叹地摇了摇头说,“你东渡归来,不知在此新旧文化决战的前夕,有何决策之念?”李大钊想到了汤化龙请他主编报纸一事,十分谦逊地答说:

“为了配合、策应您发起的这场新文化运动,我准备开辟新的战场,组织新的向旧文化宣战的队伍。”“好!好……我早就料想到你会这样做的。”陈独秀眉开眼笑地说,“守常!你计划把战场选在什么地方?”“封建文化的大本营、顽固的堡垒北京!”李大钊果断地说。

时近中午了,在李大钊行将告退的时候,陈独秀谈到了创办《青年》杂志,深感用古语行文立说,犹如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把“民主”、“科学”的真理和庶民百姓分开了。李大钊听后也深有同感地说:

“我也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假如我们使用明清白话小说行文的办法写政论、杂感,这对把‘科学’、‘民主’普及到民众之中,尽快地创造理想之中华是不无益处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陈独秀十分高兴,起身取来一封信,“这是我的小同乡,留美学生胡适之写来的信。他列举了古文的八大罪状,极言痛斥!为白话文的诞生拼力喊叫。”李大钊接过信件,仔细地阅毕,异常兴奋地说:

“我看这是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创举,您应当热情地支持他。同时,把您主编的《青年》杂志,辟做即将爆发的文化革命的战场!”“你的意见是可取的!我已经给适之写了回信,请他把信中所倡导的白话文运动的主张,条理成一篇文章,刊在《青年》杂志上,作为这场文化革命的先声!”“此举甚好!不过,既然是革命,就必定会有顽固派的反对。因此,我们必须组织精兵强将,做好反击的准备。必要的时候,您也可以亲自出马,披挂上阵。”“我是要为此冲锋陷阵的!”陈独秀踌躇满志地讲了有关论战的一些设想后,遂又甚是严肃地指出,“古文统治中国达两千年之久,想要朝夕攻下这座顽固的堡垒,恐怕是难以奏效的!”“但是,潮流是不可抗拒的!”李大钊信心百倍地说,“大清的江山可以覆灭,袁世凯的倒行逆施已经灭亡,统治文坛的古文,也一定会让位白话文!仲甫先生,您就举旗前进吧!”陈独秀胸有成竹地微微点头,面上泛起了一缕欣喜的笑颜,顷许,他又关切地问:

“守常!你何时动身北上?”“近期就要成行!”陈独秀蓦地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李大钊的双手,非常激动地说:

“让我们携手共进!”夜幕渐渐地笼罩住了大地,黄浦江中的万国巨轮又燃起了五颜六色的灯火,就像是一只只瞪着各种颜色眼睛的猛兽卧踞在海上,盛夏的夜晚是格外闷热的,码头的广场上还有匆匆赶班船的旅客,以及在海边林荫道上徜徉的外国船员、消夏的所谓上等华人、穿戴妖艳的娼妓……自然,还有借维持秩序为名、横行大上海的外国巡捕。李大钊为赶北去的轮船,在白坚武的陪同下提前来到码头。他们二人漫步在黄浦江畔,听着隐隐传来的搬运苦力的号子声,看着堆满贴着各国商标的货场,一种极度压抑的情感冲撞着心头。面对这殖民色彩极浓的码头,他们又自然而然地议论起苦难祖国的命运来了!夜深了,黄浦江畔的行人渐渐散去,只有大海上偶尔传来几声轮船的鸣叫,一种窒息的静寂又压在李大钊的心头。白坚武感到有些累了,指着竖立在广场上的戈登铜像旁边的椅子,小声地说:

“守常!我们坐下再深谈吧。”“好吧!就在这座帮助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英国侵略者——戈登铜像的旁边,再一起深谈驱逐帝国主义,挽救中华民族命运的大事!”二人并坐在椅子上。李大钊向白坚武陈述了自己信仰唯物主义,准备继续深研马克思主义之后,又兴致勃发地讲起了《青春》一文中所阐述的精神、理想。白坚武感到好友所讲的这一切是那样的陌生,和自己的政见,信仰大相径庭,真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了!他为了不打击好友的兴致,有意地说:

“先不谈这些了吧!《青春》一俟刊出,我自当认真研读,到时再来一块探讨这‘主义’那‘观点’的。守常兄!此次赴京办报,您的办报宗旨……”“唤醒民众,为再造青春之中华喊叫。”“您计划创办的报纸取名……”“叫《晨钟报》!”“好!好……”白坚武连声赞曰,他为了缓和打断李大钊宣讲《青春》所造成的不快气氛,又有意地大声说,“东方睡狮,需要晨钟催醒!预祝您办的《晨钟报》,真正成为催报青春之中华的晨钟!”“滚蛋!滚蛋!这不是你们坐的地方……”突然响起的野蛮的谩骂声,打断了李大钊和白坚武的谈话。他们二人猝然抬头,只见一个大个子的英国警长抡着一根警棍站在面前,他晃着长长的黄毛头,瞪大一双蔑视的蓝眼睛,那只突出的鹰钩鼻子不时地挤出“哼哼”的声音,李大钊蓦地站起身来,非常气愤地反问:

“这是我们中国的地方,我们为什么不能坐在这里?”这位英国的警长闻声一怔,感到十分意外,他在李大钊的面前晃了晃手中的警棍,蛮不讲理地说:

“这是我们英国的英雄像,不准你们中国人坐在这里!”李大钊气得几乎就要暴怒了!他指着戈登铜像异常愤慨地说:

“他是你们英国的英雄,却是我们中国人的阎罗!”“阎罗?……”英国的警长自言自语地重复说,有顷,又疑惑地问,“阎罗是什么?就是我们英国的英雄吗?”“对!对……”白坚武有点惧怕洋人,希望快些结束这不愉快的局面,他匆忙挽着李大钊边走边说,“你们英国的英雄,也就是我们中国人的阎罗……”英国警长听后满意地点着头说:“很好!很好……”这时,恰好走来几位赶上轮船的中国旅客,禁不住地大声笑了起来。

这位比驴子还蠢的英国警长顿感不大对头,可他又不愿意承认办了件蠢事,把警棍往地上用力一杵,暴怒地大声说:

“笑什么?谁不离开我们的英雄像,就随我上巡捕房去!”李大钊闻声转过身来,望着昏黄的灯光中的戈登铜像,愤然地说:

“记住吧!总有一天,我们要把这座侵略者的铜像推翻掉!”……

北去的“新铭号”轮船启碇远航了!它穿过沉沉的夜幕,迎来了晨曦初露的黎明。李大钊毫无困意,他独自一人伫立在甲板上,扶栏远眺波涛涌伏的大海,不禁暗自咏叹:

“旧期之黄昏已去,新期之黎明将来,正当这方死方生,方毁方成之际,我应振此晨钟,唤醒吾民族之自我的自觉,担当起再造青春中华之使命!……”

《晨钟报》历经约两个月的紧张筹备,终于在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五日正式创刊了。李大钊在创刊号上发表《晨钟之使命》,副标题为“青春中华之创造”,公开申明办《晨钟报》的宗旨,在于振此晨钟,唤醒民众的觉醒,激励青年“急起直追,勇往奋进……索我理想之中华,青春之中华”。为此,他在报头印一古钟图案,每天刊登一条警语。盼望读者能从刊登的警语中得到启发。他天天挥毫著文,淋漓尽致地发表己见,不仅能正确地评论时政利弊,而且还无情地揭露军阀、政客、官僚之间的倾轧暗斗。同时,他还认为创造青春之中华的大任,历史地落在了觉醒的青年身上,著文号召青年“本其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历史”。《晨钟报》果真就像是再造中华之晨钟,惊醒了昏然长睡的古都,也刺痛了北洋政府当权者的心!与此同时,李大钊的长篇论文《青春》于九月一日由《新青年》刊出了,它就像是自由翱翔的女神,飞遍了神州大地,从神圣的大学校园,又传到了名门望族的闺阁之中。一时之间,“青年之自觉,一在冲决过去历史之网罗,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勿令僵尸枯骨,束缚现在活泼泼地之我,进而纵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化做一代青年的砥砺之语!《晨钟报》的社址,位于丞相胡同,紧挨着南宋末年抗金民族英雄文天祥祠庙的一个大院里。李大钊每天编排完稿件之后,经常在室内缓缓地踱着步子,默默地吟诵着一代名篇《正气歌》,为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浩然正气所钦佩,并以他那视死如归的高风亮节自励。一天上午,他刚刚写完一篇抨击北洋政府的时评,收到了一位朋友向他索取一副对联的信件。瞬间,明代不畏强暴,反对权奸,终被严嵩杀害的名仕杨继盛的一句诗“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跃然心中,他吟哦片时,把“辣”字换做“妙”字,浓墨饱蘸,笔底走蛇,浑然一体草书对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他默默地吟咏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手中的毛笔尚未放下,白坚武突然地闯了进来。他一眼看见了这副墨迹未干的对联,先是称道了一番李大钊那古朴苍劲的书法,接着又微然作笑地说:

“守常兄!我全然明白了,您的铁肩所担的道义,是猛力撞击报晓的晨钟;您的妙手所著的文章,就是传遍大江南北的雄文《青春》,对吧?哈哈……”李大钊早已知晓白坚武北来京城,二人并多次晤谈过。但是,今天作为不速之客来访,却实在感到有些唐突。他自谦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问道:

“您见到东燕了吗?”“见到了!见到了……”白坚武颇有些洋洋自得地说,“我通过关系,把他安插到交通部供职,谋了个肥缺。他对我说:

耆年兄的大作都拜读了,大有立异标新之感,改日一定登门拜访。”李大钊十分思念孩提时代的好友东燕,但从白坚武转述的这几句话中,又感到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了!遂又问:

“您此次进京,见到了我们的汤校长了吗?”“见到了!见到了……守常兄,我们的老校长,眼下已经是众议院的汤议长了。”白坚武眉飞色舞地讲述了袁世凯死后,北洋系的三大派争权不果,最后汤化龙力排众议,力主“非段莫属”,方把直系的冯国璋,奉系的张作霖压下去,使段祺瑞登上了内阁总理的宝座。他突然又把话锋一转,笑着说:“昔日的老校长,对您真可谓是精心栽培啊!从资助兄去日本留学,到今天由兄主编宪法研究会的喉舌《晨钟报》,都可以看出汤议长不但是位慧眼识才的伯乐,而且也是有意在关怀兄的未来前程!”李大钊听了这番应在不言中的话语之后,实在感到有些蹊跷,对白坚武突然来访又增添了三分疑虑。他顺此话题有意地问:

“汤议长对《晨钟报》有何示教?”“有!有……看我差点把这事忘了。”白坚武顿时换做另一副模样,操着官场中使用的腔调说,“汤议长让我给您捎了个口信,他认为您把《晨钟报》办成了一份过激党人的报纸啦!”李大钊听后对白坚武来访的目的恍然醒悟,释然自解,他是来做说客的!对于他借用《晨钟报》鼓吹青春中华之创造,汤化龙会提出反对意见,他从答应办报迄始就有此思想准备。但是,汤化龙视《晨钟报》为过激党人办的,则又感到震愕。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噢!原来是这样的……”旋即又蹙眉思索起来。

白坚武为了使李大钊尽快地改弦更张,纳入汤化龙的轨道上,又有意讲解了北洋政府大总统黎元洪,和国务总理段祺瑞日益激化的矛盾,大有酿成府院之争的趋势,而各地的大小军阀都在翘首注目,窥测一逞的时机。汤化龙议长则处于各种矛盾之间,很难处置、应付。接着,他感慨地叹了口气说:

“汤议长身为众议院议长,他不能得罪北洋政府,更不能得罪握有兵权的武人!这些,我想守常兄是可以理解的了。”“我当然理解!”李大钊完全从感情的波涛中浮出,神态严肃地指出,“我接办《晨钟报》的目的,决不是为了替汤议长捉刀代笔,写些只管个人前途的腾达,而不顾国家、民族、人民受难的文章……”“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请问如果对北洋政府的黑暗不能揭露、抨击,对专制的军阀不能投枪鞭笞,这《晨钟报》办之何益?”“这……”白坚武被质问得语塞了,顷许,他又很不自然地笑着说,“道理多在不言中,愚弟就不再叨絮其因了。我只是希望您能听我一句忠告:今后有关《晨钟报》的办报宗旨、大计,可听命于汤议长的!”李大钊愤然不语,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中。白坚武自以为出于好心地说:

“守常兄!再有才干的建筑师,他也得听命于公司老板的。

怎么样?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吧?”“不!”李大钊被这近似威胁的话语激怒了,他悲愤地沉吟片时,又低沉地说,“请转告汤议长,我只能听命于未来再造青春之中华的,否则,我就辞职!”“嗯?!……”白坚武大惊失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顷许,他恢复了镇静,以一种不屑的口气说,“守常兄!这对汤议长的栽培……”“太忘恩负义了,是吧?”李大钊望着难以理解的白坚武,严肃地说,“对汤议长资助我东渡留学,办《晨钟报》,我是铭记在心的。但是,我不能违背信仰,而迁就恩人,因为我爱真理胜于一切!”“看来,是没有通融、回旋的余地了?”“是的!我将在《晨钟报》上发表辞职声明,请汤议长委派高明之士接替我的工作。”“那……兄的经济来源呢?”“失业!靠卖稿换钱。”白坚武深知李大钊的为人,他不再奢想改变李大钊的决定了。但是,他和李大钊毕竟有着多年的友谊,自己作为军中的红人,怎能看着朋友失业呢?为此,他好心地问:

“守常兄!愿意投笔从戎吗?吴佩孚将军正想聘请一位政治顾问。”“谢谢您的好意!我还是和手中的笔为伴的好。”李大钊淡然地说。

至此,白坚武感到连继续谈话的借口也找不到了,悻悻然地说了一句:“兄今后有何难处,小弟会竭力帮忙的。我告辞了!”遂起身离去。

晨钟变成了暮鼓。李大钊当即写下了辞职启事,声明今后《晨钟报》“所有编辑事项概不负责”。然而,当他真的欲要离开亲手创办的宣传阵地,一种怆然的情感又打心底泛起。是啊!紧张筹备近两个月的《晨钟报》,刚刚出了二十二天就要离去了,怎能不令人神伤呢!为了表达他此时此景的复杂心情,再次坐在为主编设的写字台前,提笔写了一篇小说《别泪》……

章士钊应北洋政府之邀,也由沪来到了北京。章宅位于东城魏家胡同,随从佣人一应俱全。力主贤妻良母主义的吴弱男仍然主持家政,可谓是搞得井井有条,毫不紊乱。她每天除去忙这些家务之外,就是待在家中阅看中外报刊。其中,李大钊主编的《晨钟报》,几乎是一字不落地通读。至于那些署名李大钊、守常的文章,肯定是要仔细翻阅的。近来,吴弱男由于身体不适,遵大夫之嘱卧床静息,连报纸都不曾看了。今天下午小憩过后,精神爽快,按照往日的习惯,要女佣送来了一沓报纸。她首先找到了《晨钟报》,双手展开九月四日的报纸,急切地寻找有否署名李大钊或守常的文字。啊!有,而且还是一篇小说,多怪的名字,叫《别泪》!她微微地笑了笑,便认真地阅读起来。

小说《别泪》是一篇假借虚构的人和事,述说李大钊自己的心情境遇的。书中有甲乙丙三个少年遇到了一起,谈议每人的救国志向。甲少年主张改良,终于变成了政府中的官僚;乙少年急于求成,采取极端破坏行为,终不成大事;丙少年希望唤醒民众,精诚团结,创造一个崭新的“青春中华”,但他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感到孤寂。甲乙少年争论不下,丙少年只好挥泪告别。历经沧海化桑田之变,中国繁荣富强了。吴弱男读后觉得有意思,暗自说:“这个守常啊!怎么也有做小说的闲情逸志了呢!……”她特意收好这张载有《别泪》小说的《晨钟报》,又接着继续翻阅。当她翻到九月九日的《晨钟报》。发现了李大钊的辞职启事。她先是一惊,遂又匆忙读完,复又想到了小说《别泪》,暗自感叹地说:“我懂了!这丙少年就是守常自己,显然是因为救国志向异于办报人而辞职的!”吴弱男的心是善良的,她立即想到了李大钊的处境,以及生活来源,因此她又有些焦虑不安了!……

过了一会儿,章士钊神情沮丧地回到了寓所。吴弱男从章士钊的面部表情,一眼就看出了丈夫在外边遇上了不顺心的事。询问因由之前,先从和为贵、忍为高的观念宽慰了丈夫一番。章士钊是位喜怒哀乐分明的志士,他未等妻子再张口询问,就气愤地叹了口气,说明北洋政府借讨论制定宪法的时候,又把孔子抬了出来,竟然把袁世凯规定的“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这一条写进宪法。更为可气的是,保皇党人康有为上书大总统黎元洪,总理段祺瑞,主张定孔教为国教。吴弱男担心地问:

“这……不又会引起皇帝的复辟吗?”“是的!是的……”“那……我们这些革命党人又该人头落地,流亡异邦了?”章士钊沉重地点了点头。他似乎早已成竹在胸,遂又坚定地说:

“一定要防患于未然!为了反对再次复辟帝制,我准备创办《甲寅日刊》,与之对垒!”“好!好……”吴弱男非常赞成丈夫之举,有顷,她又小声地问,“准备请谁帮办《甲寅日刊》?”“我正在为此犯愁!尚未物色到既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又是行文高手之士。”吴弱男急忙把九月四日、九日的《晨钟报》递给章士钊,语气肯定地说:

“我看守常行!您先看看他的辞职启事,再看看他写的这篇小说《别泪》。”章士钊早已看过这两篇文字了,只是没有把李大钊辞职和创刊《甲寅日刊》联系起来。他把手中的《晨钟报》在空中一挥,高兴地说:

“《甲寅日刊》一事有了眉目,我就立刻请守常来帮办!”……

李大钊离开《晨钟报》以后,作为《宪法公言》的撰稿人,继续挥毫著文,抨击黑暗的时弊,鼓吹“青春之中华”的诞生。秋去冬来,春节除岁,章士钊的《甲寅日刊》终于筹备结束,并定于元月二十八日在北京创刊。正式出版之前,章士钊亲自赶到了李大钊的寓所,请他出任编辑。李大钊认为又多了一个阵地,自然愿意前往供职。但是,当他想到老友章士钊近来和北洋政府的关系,就又犹豫不决了。章士钊对此早有准备,他讲明《甲寅日刊》的宗旨是高举共和旗帜,反对复辟派,李大钊听后并没有打消心头的疑惑,遂开门见山地问:

“行严先生!《甲寅日刊》是否可以抨击腐败的时政?向甚嚣尘上的孔家店投枪?”章士钊从政多年,自然懂得这问话的潜台词。他为了能劝说李大钊出山,帮助自己创办《甲寅日刊》,十分策略地答道:

“批判孔丘,防止复辟,我历来是赞成的;对于政府的黑暗之处,阁僚们的私下争斗,我也是深恶痛绝的!但是,为了能把这份《甲寅日刊》办下去,还需要讲一些策略。”李大钊为了预防他日出现不愉快的事情,忙又询问所讲策略的内容是什么。章士钊沉吟一会儿,才又吞吞吐吐地说:

“比方说吧,对现时政权的要人,尤其是握有兵权的武人要慎重,且不可随意而发,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纷争!”李大钊完全明白了所谓策略的内涵,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又问:

“我若写些有意而发的时论呢?”“只要不点名道姓就好。”章士钊答道。

李大钊通过这番谈话,深深地感到随着时代的进展,革命党人也会发生变异的!昔日,轰动海内外的《苏报》案的主笔,同情孙中生先生革命的章士钊也失掉了革命的勇气了!当他再联想到革命党人的分化、蜕变时,不由得暗自说:“做一名与时俱进的革命者是何等的不易啊!”为此,他暗然思忖帮办《甲寅日刊》有多大作为,这块舆论阵地能允许自己发挥多大的能量。他又禁不住地问:

“行严先生!对康梁复辟派呢?”“可以直呼其名,投枪击之!”章士钊为了改变今天留给李大钊的印象,大骂了一通康有为的上书,接着又以老革命党人的口气说,“守常!孔子的阴魂不散,想复辟帝制的人就会蠢动,共和制也就有流产、变质的可能!为此,我们必须提前给国人敲响警钟,谨防袁世凯再世!”李大钊不久以前,曾为内政部长孙洪伊起草过地方自治法规,因主张分权,遭到旧派集权者的反对,被主张尊孔集权的北洋政府否决。当他再想到以孔道统帅北洋政府的宪法时,遂坚决地说:

“好!我即日就走马上任!”

李大钊接办《甲寅日刊》之后,北洋政府借讨论宪法,妄图接过孔子的衣钵,再次为恢复被推倒的帝制做舆论准备。他深深地感到孔子之道就像是无情的枷锁,桎梏着中国人民的精神世界;同时,也阻碍了民主和科学在中国广为传播!因此,他认为当前攻击的主要敌人不是北洋政府的阁僚、新老军阀,而是孔子!他和在沪的陈独秀南北唱合,共同向孔家店发起了强有力的进击!一篇篇激昂的文章,震撼了统治数千年的封建顽固的思想堡垒,激怒了北洋政府的封建官僚大人们!同时,也吓坏了《甲寅日刊》主笔章士钊。他十分清楚,恳请李大钊收兵不战是行不通的。只好借口国际风云变幻无穷,建议李大钊改写国际问题的论文。李大钊清楚地知道章士钊的良苦用心。由于他想集中精力研究马克思主义,研究俄国二月革命后的情况,研究列宁创建的布尔什维克党……权且接受了章士钊的建议,为《甲寅日刊》写国际述评。

正当李大钊密切关注欧战的进行,向中国人民介绍俄国在列宁领导下所进行的革命之际,中国文化界又爆发了一场伟大的革命——陈独秀在《新青年》第一期上发表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一天,李大钊正伏案凝神阅读这篇文章,陈独秀拿着一本《新青年》突然地闯了进来。他站在李大钊的背后,大声地笑着说:

“守常!真可谓是专心致志啊。”李大钊闻声猛地转过身来,望着朝他微然作笑的陈独秀,喜出望外地说:

“仲甫先生!请坐,快请坐……是哪阵风把您从上海给吹来了?”“是刚刚兴起的文学革命之风啊!”陈独秀落座之后,接着把自己因和亚东图书馆汪原放合编一部辞典,来北京募款的事扼要地说了一遍。旋即又掂了掂手中的《新青年》,感叹地说:“我登门一是拜访久别的战友,再是给你送刚刚出版的《新青年》,没想到……”“我已先睹为快了!哈哈……”李大钊异常兴奋地说。

“守常!你对胡适之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有何观感?”陈独秀问。

“是一篇宣告古文死刑的判决书!”李大钊果断地说,随后简单地谈了一些初次研读的感想,又寓意深远地指出,“我认为,这篇文章的意义远非于此,它必将揭开一场文化革命的幕幔,但真正的史剧还未开始。”“议论精辟,预见正确!”陈独秀接着也谈了一些相近似的意见,旋即又问,“但不知你对这场即将兴起的文化革命有何灼见?”李大钊沉吟片时,指出胡适之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所指八点,均是从形式改革入手、立论,翔实解析诸点的内容之后,又说:

“若想把这场即将兴起的文化革命引向纵深,还需要从内容革新、社会革命诸方面进行阐述。仲甫先生,在当今的中国,能完成此大事者非您莫属!”陈独秀讲出了自己对这场兴起的文学革命的设想:他已经写出一篇题为《文学革命论》的文字,近期由《新青年》刊出,正式举起文学革命的旗帜。然后,再组织精兵强将,准备迎击顽固派的反扑。李大钊听后甚表赞成,称道陈独秀深谋远虑。

陈独秀接着又说:

“守常!你再帮办《甲寅日刊》之余,可否写些什么从旁侧应一下?”“可以!可以……”李大钊当即应允,回身取来一沓刚刚写好的文稿,“这是我有意而发的文字,请您先看看。”陈独秀接过文稿,一看扉页上的标题为《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顿感新鲜,他匆匆翻阅了一遍,十分高兴地说:

“好!从伦理观方面继续向孔丘开刀,不仅对复辟派是个有力的痛击,而且对这场文化革命也是个有力的支持。因为孔夫子不但是封建统治者的精神支柱,同时也是古文的鼻祖嘛!”“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有意抨击反动的封建道德,从伦理观念上……”“再掀起一场革命,以此侧应文化革命!这,我已经知您的用心所在了!”陈独秀谈了对《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一文的观感后,突然严肃起来,深沉地说,“守常!你这是在痛斥封建专制主义的灵魂啊!我必须提醒你:可要当心权势者们的权和势!”李大钊十分坦然地笑了,“为了真理,虽冒毁圣非法之名,亦所不恤矣!”……

李大钊继《孔子与宪法》,又在《甲寅日刊》上发表了《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这就像是挖了封建统治者的祖坟一样,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李大钊变成了北洋政府统治者们的心腹之患,同时,也成了维护孔家店的门徒们大加讨伐的对象!另外,李大钊从国际风云的变化中,看到了中国革命的希望。他相继写下了《俄国大革命之影响》、《战争与人口问题》等时论,公开地宣称:“平心论之,俄国此次革命之成功,未始不受吾国历次革命之影响。今吾更将依俄国革命成功之影响,以厚我共和政治之势力。”这对北洋政府的统治者而言,简直是在号召中国的庶民百姓向俄国革命学习,进而推翻北洋系的政权。因此,李大钊便成了独裁者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方可后快。

随着京城这日益加剧的紧张空气,《甲寅日刊》的主笔章士钊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惶恐地把李大钊请至寓所,焦虑不安地说:

“守常!你的文字不仅痛骂了在京的大小政客、军阀、清末的遗老遗少;还借欧战出兵之事,抨击了黎元洪和段合肥的府院之争,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吴弱男也不安地说李大钊用外国的异说,攻击中国的孔道,引起了上上下下的不满,进而又善意地提醒:

“最近保皇党、复辟派又借着府院之争猖獗起来,一旦他们上了台……”“我就人头落地,对吧?”李大钊从容地说。

“对!对……”章士钊感慨万端地摇了摇头,说:“咳!忆往昔,我也曾有过血气方刚的年华,把生死置之度外,可现在呢?……”“已经失去了做革命马前卒的勇气了!”李大钊也感叹地插话,代为补充说。

“咳!也可以这么说吧。”章士钊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守常!你还记得一位叫刘羽的留日学生吧?”李大钊点了点头。

章士钊讲了刘羽归国以后,拜在著名的保皇学者王国维的门下研究国故。由于他竭尽全力提倡尊孔之道,深得北洋政府有关阁僚的赏识。近来,他又积极地奔走在复辟派之间,那些复辟派扬言帝制再造之时,一定要拿李大钊治罪、谢天云云。李大钊听后淡然地笑了笑,略经思索,十分平静地说:

“谢谢您夫妇的提醒,我更关心真理受到玷污!从现在起,我决定辞去《甲寅日刊》的编辑一职,请行严先生另请高明吧!”“这……”“就这样定了!好,我告辞了。”李大钊说罢转身离去了。

章士钊愕然地望着李大钊的背影,不停地摇首自叹。待到传来李大钊关门的声音以后,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血气方刚,义气用事哇……”吴弱男虽说不赞成李大钊的举动,但她却越发地喜欢李大钊如此坦荡的胸襟。她不止一次地对丈夫说:“官场上多的是争权夺利,耍弄权术,只有守常肝胆相照,从不隐私。”今天,她听说复辟派扬言帝制再造之时,一定要拿李大钊治罪、谢天之后,不禁地替李大钊捏了一把汗。她望着为之神伤的章士钊,惴惴不安地问:

“行严!守常他真会有危险吗?”章士钊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伤感地说:

“这要看政情的发展了!……”章士钊所说的政情发展,是指大总统黎元洪和国务总现段祺瑞之间的矛盾。时称府院之争,矛盾的焦点是“参战”。

段祺瑞希望通过“参战”取得日本的实力支持,因此力主对德宣战。黎元洪是美国人的奴才,又以美国为援,坚决反对。

在美英帝国主义的导演下,大总统黎元洪终于免去了段祺瑞的总理之职。日本不甘心在这场角逐中的失败,积极策划,伺机反扑,所用的谋略,和支持袁世凯上台如出一辙;所借用的力量,仍然是保皇党、复辟派。

对此,李大钊是深恶痛绝的!他既著文揭露府院之争的本质——是帝国主义再度瓜分中国,又投枪击之保皇党、复辟派的反动阴谋。正当这场丑剧愈演愈烈的时候,他因家事回乡里省亲去了。待到六月底李大钊返回京城,复辟的丑剧就要达到高潮——张勋率领辫子兵进驻京城,密谋爱新觉罗·溥仪复出龙廷。自然,李大钊也就面临着复辟派治罪、谢天之时了。

“宣统皇帝登极了——!”“龙旗又挂起来了——!”张勋历经一段紧锣密鼓的渲染,七月一日终于正式演出了复辟的丑剧。京城的庶民百姓们看着满街的辫子兵,神色惊异地在窃窃私语。待到所谓登极的礼炮响过之后,京城又开始了对革命党人的大搜捕、大屠杀。顷刻之间,大街小巷排枪不止,警笛不息,古老的京城又投入到复辟的白色恐怖中了。

章士钊由于思想上开始倒戈,再加上和北洋政府的特殊关系,他是不会殃及其身,祸灭九族的!但是,他对抬出溥仪是持反对态度的,也十分清楚这其中的奥妙,只是没有了过去那种拼杀精神了。是日深夜,浓云低垂,气压又低,把人憋得喘不过气来。章士钊右手摇着一把纸扇,在室内边随意地信步,边摇着头发牢骚:

“复辟!又是复辟……咳,说穿了,是老奸巨猾的段合肥,在日本人的操纵下,玩的推翻黎元洪的鬼把戏!”突然,一阵排枪划破浓云密布的长空,吴弱男有些愤然地叹着气说:

“咳!又是在争权夺利……这些年来,我也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当政者争权,庶民百姓遭殃!这次张勋的辫子兵进京,又不知有多少革命党人要流血,掉头!”章士钊突然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

“我看,守常就难免祸及其身!”“什么?!……”吴弱男惊得蓦地站了起来,十分着急地说,“那……应该立即通知守常,要他暂离北京,到外埠躲避一下!”“今夜已晚,明晨再去吧!”“不!救命如救火,我立即就去!”“夫人!你……”“不怕的!我想今日之京城,谅他们还不敢动我!”……

夜深了!天边不时亮起一道道闪电,滚滚的闷雷隐隐作响。大街上早已断了行人,只有追捕革命党人的辫子兵像一条条狗似的走动着,这儿闻闻,那儿瞧瞧,真希望能抓到一个好到上司那里去领赏!在一条不算宽的街道上,突然亮起了灯笼火把,映照着一队辫子兵飞快地跑着。打头的是一位身着长袍马褂的书生,他右手打着一盏大红的宫灯,左手提着长袍那肥大的下摆,一面气喘吁吁地叫着:“快!快!不要让李大钊跑掉!!……”这时,迎面驶来一辆十分考究的马拉带篷的轿车,铃声清脆悦耳,和着如雨的马蹄声、嘎嘎作响的车轮声穿透夜空,向远方扩散着;车辕两边各有一盏圆形的灯笼,射出柔和的光线,照着前边的大道。书生率部赶到近前,望着疾驰不停的马拉轿车,感到十分蹊跷,很是神气地大呼一声:

“站住!何人深夜驾车到此?!”“吁!”赶车人应声停住了马车,顷许,篷车的门帘撩开一道缝,吴弱男探出上身,声色俱厉地答道:

“我是章士钊的夫人,你们为何要拦车挡路?是奉了哪家的旨意而为?”“我们不管你是谁的夫人,老子要盘查篷车里有没有李大钊!”一个辫子兵气势汹汹地把手一挥,“弟兄们!上车搜!!”那个书生深知吴弱男的地位,也清楚她和北洋政府中的大员们的关系,再加上章士钊自从倒戈以后,深得有关阁僚的赏识,因此,忙伸手阻拦,大声训斥地说:

“不可造次!诸位有所不知,章士钊先生和段总理相交素笃!懂吗?”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辫子兵,听说这位章士钊和段总理有交情,都吓得禁不住地“啊”了一声。其中,那位喊叫搜车的辫子兵吐了吐舌头,又匆忙缩回队伍中。书生再次训斥了几句辫子兵,伸出右手示意放行,并歉意地说:

“章夫人!很是对不起……”吴弱男不失身份地说了一声:“走!”旋又缩身退回篷车。

一声鞭响,马拉篷车伴着清脆的铃声向前快速跑去。

书生矜持片时,把手一挥,命令地说:

“快!抓李大钊去!!”李大钊在“国变日别后,仓皇出京”,南来上海,寄住友人家中。旧地重游,万端思绪一齐扑入心头。当他想到去年东渡归来,北上主笔《晨钟报》那踌躇满志,定与旧势力决一死战的心情,真是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感。

这段时间,李大钊经常徜徉于黄浦江畔。他望着浊浪涛天的大海,听着泊于海面的万国巨轮的吼叫,沉思着这一年来的江山变故、人事沧桑,真是江山依旧,人亦全非了啊!他东渡归来,原以为边学习马克思主义,边用已形成的朴素的唯物史观唤醒民众,为“再造青春之中华”而献身。但是,先为有意栽培自己的所谓“恩人”——汤化龙议长所不允;面对北洋政府借孔丘的僵尸,企图复活帝制集权,他率先大闹孔家店,以图根绝帝制的思想体系和伦理观念,结果又为自己的老友章士钊所不容;俄国的二月革命爆发了,想借介绍俄国革命的经验,促其国人的猛醒,结果又被当权者视为异党邪说,张勋一旦举旗复辟,自己也只好仓皇出京,亡命南来……他终于悟出了这样一条真理:封建极权者不希望人民觉醒!因为愚民也就是一切统治者所喜欢的顺民!人民一旦从浑于世说的孔子枷锁中挣脱而出,这些极权者的末日也就来临了!……

一天傍晚,李大钊再次徜徉在黄浦江畔,瑟瑟的晚风牵动着他的衣衫,如血的残阳渐渐化做暮霭霞霨,倒映在滚滚东去的黄浦江中。他溯江眺望不息的江水、倒映的晚霞,一种极度悲凉怆然的情感涌上心头。待到这种悲凉怆然的情感被愤世嫉俗的情绪所代替时,竟然得了一首七律。他回到寓所,收到了时在赣江军旅中的白坚武的来信,他便把腹中偶得的七律抄在纸上,以诗代信寄往江西。

复辟变后寄友人复辟变后,仓皇南下侨居沪上,时惺亚在赣江,赋此寄怀。

英雄淘尽大江流,歌舞依然上画楼。

一代声华空醉梦,十年潦倒剩穷愁。

竹帘半卷江天雨,蕉扇初迎海外秋。

忆别江山无语句,只应共泛五湖舟。

李大钊很快便从这种悲国伤情中解脱出来,以一种新的姿态面向社会、面向人生。他系统地研究了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解剖了志士仁人的不同的救国道路,也分析了民国革命以来所走过的坎坷里程。确认必须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思想予以剖析,才能从中悟出其规律,才能发现更为远大的革命前程。为此,他集中全部的精力学习、研究马克思主义。他折服于马克思所创的革命学说,但当今的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应用马克思主义取得革命的胜利!就说马克思本人所关注的巴黎公社吧,也仅仅以无产者的热血谱写了壮丽的革命篇章!李大钊为此经常自问:中国的民族革命该向何方发展呢?!……

俄国的十月革命取得了彻底的胜利!李大钊为之欢呼,为之雀跃,他就像是在漫漫的沉夜中,看到了一盏明灯,骤然之间心明眼亮了!他从占据不多的有关俄国十月革命的材料中,终于看到了中国革命的希望。他坚定地认为:中国革命,不能再走辛亥革命的老路,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为革命指南,走俄国十月革命的新路!李大钊是何等地希望占有更多的俄国十月革命的材料啊!然而,借居在上海只能从报纸上星星点点,只言片语地找到一些。若想从伟大的十月革命之中,悟出马克思主义取得政权的真谛,是不可能的!若想从十月革命总结出理论,借以指导中国的革命,则是更不可能的!怎么办呢?!……正当李大钊陷入不能占有十月革命的材料,总结十月革命的经验的苦痛时,已经就任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兼逻辑学教授的章士钊突然寄来一信,约李大钊北上,代替他继任图书馆主任一职,并声称得到了蔡元培校长的认可。李大钊欣喜若狂,即日北上,在人类知识的宝库——图书馆中开辟新的革命战场!……

北京大学的前身为京师大学堂。校址设在景山东街马神庙和清末的翻译学馆两处。学生近两千余人。当时的校风很腐败,学生年纪大小不一,已是举人、秀才的学生也不少,校内的工友称他们为“老爷”!一般是穿长袍马褂,时髦一点的穿长衫和西服裤,除少数读书研究学问的而外,打麻将、捧戏子、逛八大胡同成风。生活相当散漫,谁也不管谁,谁也管不了谁。辛亥革命之后,遂将京师大学堂改为北京大学,但名改实不改,过去工友称呼学生为“老爷”!如今改叫“先生”了,学生中穿西服者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如此而已!……

袁世凯死后,北京大学请来了政治、思想、教育诸界集于一身的巨子蔡元培出任校长。他办学的宗旨为“夫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他的教育思想的核心是美学教育,主张“美与高”的民族性的形成,主要为“境遇与教育是也”,“境遇属于自然,教育基于人为”。神州“以如此灵淑之山川,雄浑之气象,栖息其间之民族,当必受自然之影响”,为何今日却“湮没不彰”呢?他的结论是“殆教育感化之力有未及,非江山之负吾人,实吾人之负此江山耳”。为此,他决心身先士卒,从教育入手,改革北京大学的学制,力主将工科划归天津北洋大学,停办法科,专办文理二科;整饬北京大学的校风,创造北京大学自由争辩的学术空气。由此迄始,北京大学渐渐从无声无嗅的昏然之中醒来,以崭新的面貌挺立于京都,成为我国名符其实的最高学府了!北京大学图书馆设在马神庙的校内,原为藏书楼扩建而成。内藏各家争鸣之说、历代名著,可谓洋洋大观。然而,近代欧美诸家助学说,尤其是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著作少得可怜!李大钊入主北京大学图书馆之后,订了各种文版的报纸,买了许多西方原版的著述。自然,他还有意购置了大批俄国的报刊书籍,力图把这座不算大的图书馆,办成学生汲取知识园地的同时,还要成为全国研究马克思主义、学习俄国十月革命经验的场所。他每天穿着一件布袍子,态度诚朴谦和,时时含着微笑,以马克思主义学说吸引激进的年轻同学,主动热情地帮助他们解惑,诚恳细致、平等待人地畅谈自己的看法。没有多长时间,这座昔日少有问津的藏书楼,今天却变成了气氛庄严,师生盈室的图书馆了。李大钊这位新上任的主任,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革命磁石,很快团结了一批追求真理,勇于前进的青年学生。

隆冬逝去,春天来临。北京大学满院的丁香花怒放,在枝头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古老的槐树抽发新的枝芽,绿中有黄的叶片长满树冠,形成一个绿色的天然华盖,遮挡着射来的阳光。一个春雨过后的清晨,李大钊穿过后河沿,走进了马神庙的校园。他健步走在甬路上,一股诱人心腑的香味扑鼻而来,不禁深深吸了几口,大有心旷神怡之感!李大钊步入图书馆,没有直接去主任办公室,他帮着图书馆的助理员们归整书报,清扫卫生,准备开馆迎候借阅图书的师生。上课的铃声响过了,图书馆准时打开了馆门。这时,有两位守候门外的学生夺步而入。打头的是一位衣着整洁的青年,他身材魁梧,眉目清秀,乌黑的眸子炯炯有神,用心观察,可见他左眉心边有一颗突出的黑痣。紧跟其后的是位穿布袍的青年,他身体显得有些单薄,面色甚是苍白,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样子。他们二人径自走到图书馆主任的办公室,望着匆忙起身的李大钊矜持片时,那位左眉心边长着一颗黑痣的青年恭敬地问:

“李主任!有德文版的《共产党宣言》吗?”“有!”李大钊先是一怔,旋又回身从书橱上取来一本德文小册子,递给了那位左眉心边长黑痣的青年,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原文能读得懂吗?”“我叫邓中懈,德文水平很低,读起来会很吃力的!”这位叫邓中懈的青年,就是后来成为我国著名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邓中夏同志。一八九四年生于湖南省宜章县,出生在一个破落地主的家庭里。由于他的父亲是个清朝举人,当过省参议员、县长,旧学底子很深。因此,邓中懈从小接受了古典文学的教养,并能写得一手好字。一九一七年,他怀着做一个文人、学者的抱负,随父亲来到北京,七月间考进了北京大学文学系。新学期一开始,就听说撰写《青春》的李大钊先生接任图书馆主任,他真想冒昧地前来请教,疑于师长的所谓尊严,遂又把这一念头打消了。不久前,又听说李大钊主任给哲学系讲课,他依据北京大学随意听课的规定,悄悄地挤在正式听讲的学生的后边,急切地盼着李大钊主任的到来。突然,乱哄哄的教室静了下来,李大钊依然穿着那件褪了色的布袍子,留着两撇浓浓的胡子,戴着那副金丝镜框的眼镜走上讲台。给邓中懈的第一印象是敦厚、朴实。当他听完李大钊的哲学课后,他又倾倒于李大钊讲述的宏论,事后,他听哲学系的同学说:李大钊主任是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学者。思忖再三,遂决定借阅《共产党宣言》之便,能够拜识仰慕的李大钊主任。

李大钊望着有些发窘的邓中懈,微笑着说:“学习就是要吃力的!遇到疑难的问题,我们可以一起研究。白天功课忙,晚上可以到我的住处磋谈。”“谢谢李主任!我一定去拜访,当面聆听您的教诲。”李大钊指着那位面色苍白的学生,近似玩笑地问:

“忧国志士!我借给你的书看完了吗?”“看完了!今天我是来向您还书的。”这位叫忧国志士的青年把手中的英文书还给李大钊,又有些腼腆地说:“李主任!再借给我几本书看吧?”“可以!可以……”李大钊从写字台上拿了几册书递给忧国志士,指着邓中懈又问,“你们早就认识了吧?”“不认识!”忧国志士摇了摇头,“今天借书,偶然碰在一起的。”“那,我来帮你们认识一下。”李大钊指着忧国志士对邓中懈说,“这位忧国志士姓高,名尚德,字锡三,号君宇!”忧国志士高尚德,就是后来我党早期的革命活动家和知名的理论家、宣传家高君宇同志。一八九六年诞生在山西省静乐县的一个地主家庭里。早在县立高等学堂读书期间,就不满于清朝腐朽的统治。辛亥革命之后,他由衷地赞成实行共和制,和父亲一齐剪掉辫子,以示革故鼎新。一九一二年,高君宇考入山西省立第一中学,“目击时艰,痛国沉沦”,愤然投入到反对窃国大盗袁世凯的斗争。洪宪王朝垮台之后,高君宇为了寻求救国真理,辞别故乡来到北京,考入北京大学,入理预科。其间,他捧读《新青年》,李大钊的《青春》像是一盏希望的明灯,点燃了他对“青春中华”美好的憧憬。初进北京大学因气质儒雅,得一“文弱书生”的别名。近来,他却以谈吐慷慨激昂,尤其讲到忧国救民之时,往往竟声泪俱下,故又得一“忧国志士”的雅号!李大钊北上就任图书馆主任不久,他就慕名来到李大钊的主任办公室,愤慨地谈起了忧国救民之道,并请求李大钊收他做一名课外的学生。李大钊十分喜欢高君宇率直的性格,严以治学的态度,他们很快就成了一对志同道合的师生谊友了!邓中懈十分高兴地握住忧国志士高君宇的手,很是风趣地说:

“你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我是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遇上顽固派向你进攻时,我可以挺身而出,做你的后盾!”突然,校园中传来了阵阵的吵闹声。李大钊愕然一怔,快步走到窗前,透过玻璃向院中一看,只见立在图书馆前的广告栏四周围着一群学生,其中一个身着朴素,膀大体宽的青年大声吵闹,大步走到广告栏前,愤然撕下了贴在上面的布告,举在空中摇了摇,又大吵大闹地离去了。李大钊不明其因,转身望着伫立一边的邓中懈、高君宇,茫然地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高君宇摇了摇头,示意不知。邓中懈却很有情绪地“哼”了一声,旋又淡然地说:

“我们文科院的陈独秀学长,为了响应蔡校长整饬校风的号召,制止学生夜间外出嫖赌之风,出布告处分学生!”李大钊听后,禁不住地暗自说:“北大的校风也太不像话了!陈学长出布告处分嫖赌的学生,他竟然还敢大吵大闹地揭布告,真是岂有此理!”但是,当他想到陈独秀的私生活有失检点,可能被处分的学生对此不服,又感叹地暗自说,“先生,先生,首先要做到先于学生,为人师表,方能正人!”稍顷,他再望望那位远去的学生还在吵闹不休,暗想,“如无其他缘由,仅仅是仲甫有失检点,恐怕他也不敢如此妄为!”因此,他问邓中懈:

“请问,这位学生为何敢撕布告?”“是陈学长处分错了!”邓中懈不平地说。

李大钊闻声大吃一惊,忙又问:

“你认识这位学生吗?”“认识!他叫赵尔康。”邓中懈接着把这位出身铁路工人家庭的赵尔康简介过后,又很有情绪地说,“我非常了解他!为人正派,富有正义感,用他的口头禅说:我是肩负着中国铁路工人救国的希望来北大念书的!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干这种下流的嫖赌事呢!”赵尔康的这句口头禅深深地震撼了李大钊的心灵。当他再想想赵尔康的体魄,撕布告的作为,暗自说:“他应当是这样一个人!”然而,当他再次想到那张布告时,又疑惑地问:

“中懈同学!你知道是谁向陈学长报告这件事的吗?”“知道!是刚到北大任教的一位教授,听说是个冥顽不化的保皇党!”“是个冥顽不化的保皇党?……”李大钊沉吟片时,“这位教授叫什么名字?”“刘羽!”“刘羽?!……他也当上了北京大学的教授?”“对!听说是蔡校长亲自聘请的,说刘羽的古文造诣很深,又经过一代名儒王国维的指点,对文学系的建设不无好处。”李大钊深知刘羽的人品,也清楚陈独秀的个性,他吟哦顷许,毅然地说:“中懈同学!君宇同学!改日再谈吧,我得去找陈学长。”陈独秀去年春天来北京筹募编撰辞典的经费,在琉璃厂偶然遇到了北京大学主唐诗的教授沈尹默。由于昔日陈独秀曾讥议沈尹默写的字“其俗入骨”,促使沈尹默立志书法,数十年如一日,终于成为一代书法的泰斗,此乃题外话。但是由此二人得以相识。沈教授事后向蔡元培校长荐举,由陈独秀出任文科学长。蔡元培久闻其名,慨然应允,并答应把《新青年》也搬到北京来办。这样,陈独秀便携眷北来,当上了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了。

陈独秀的文科学长是块牌子,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办《新青年》上。由于他在私生活上不大检点,夜里常跑京城的八大胡同,保皇党、顽固派的报纸经常披露他逛妓院的轶事趣闻,所以续妻高君曼得以知晓。结果先是争吵,继之打闹,最后只好分居。高君曼留居北池子寓所,陈独秀寄宿文科学长的办公之地。附带写一笔,事后成为知名画家的青楼女子张玉良,也是陈独秀首先慧眼识才,并推荐给刘海粟为弟子的。陈独秀对于社会上传闻他的风流韵事,依旧是处之泰然,一笑了之。但是,他作为文科学长,对于蔡元培校长处分嫖赌学生的严令不能不执行,故只好例行公事,听说某某昨夜外宿不归,就一律按嫖赌论处,张贴布告,如此而已。

陈独秀于学问之道是非常认真、严肃的!一旦他认识到的东西就弃旧图新;当他认为坚持的东西是对的,无论多少人反对,他都亮明旗帜与之对垒。再加上他认为对人的毁誉裁决,绝非一代人说了算的,因此,往往以谬种为正确,坦然处之。可是,他在生活上却是马虎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他不大注重衣着,不修边幅,以此为荣。当时,就曾流传过他这样一个笑话:由于和妻子分居,衣服长期不换,又常宿妓院,身上生了许多虱子。一天早晨,有位同事看见他穿的黑缎马褂上,顺着线缝有一行白点,还在不停地蠕动,惊疑地问:“陈学长!何也?”陈独秀俯首看了看,笑答:“虱耳!”遂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有关陈独秀生活中的传闻甚多,略而不述。就说他在写作的时候吧,也有着和其他学问家所不同的恶癖,广为传播于北京大学,有些人还添枝加叶,四处传扬,把提倡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描绘成一个怪人,成为知识阶层的谈资笑料。陈独秀偶有所闻,只是笑笑,从不辟谣,俨然以大学者气度立于俗人之间。

再说赵尔康扯下诬陷自己的布告,一边大声吵嚷,一边朝着陈独秀的学长办公室兼卧室疾步走去。这时,守在门口的工友匆忙举起手,示意赵尔康止步:

“站下!陈学长正在写文章。”赵尔康闻声欲要发作,一看是个上了岁数的工友,他又强忍住火气,摇了摇手中的布告,愤慨地说:

“这不关我的事!他必须收回这张布告,再出一张为我平冤的布告!否则,我就拉他去见蔡校长!”老工友深知北京大学的学生惹不起,只好婉言说明陈学长著文立说时概不会客,哀求赵尔康不要去找,更不要在此大吵大闹。赵尔康哪里听得下这些,强行推开拦阻的老工友,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了窗下,想看一看这位大名鼎鼎的陈学长在做些什么。老工友一溜小跑赶到赵尔康的面前,伸手向室内一指,十分神秘地说:“嘘!……您看哪……”赵尔康隔着玻璃窗向室内一看,只见陈独秀坐在一张漆木雕花的太师椅上,紧紧锁住双眉,两手抱着又黑又脏的右脚在痴然凝思。赵尔康完全被惊呆了,茫茫然地自言自语:

“他……这是在参禅打坐吧?……”“不!不……”老工友摇了摇头,小声地说,“陈学长写文章以前,都要双手抱脚,等到他双手放开脚,慢慢地捂在鼻子上的时候……”“他就开始写文章了,是吗?”“是!是……我记得有一天上午,一位前来拜访他的教授,也看见了陈学长正双手抱着脚,玩笑地说:臭脚熏得文思开,下笔万言有文采!您听,多有意思?”“哈哈……”赵尔康大声狂笑,非常气愤地说,“难怪他出布告处分好人,原来是被脚的臭味熏转向了!”说罢,夺步赶到门前,伸手用力击门,大嗓门高喊,“陈学长!请出来!!”室内传出有力的脚步声,顷许,咣当一下,屋门洞开,陈独秀怒目站在门前,打量了一下满面怒色的赵尔康,不由得一怔。当他发现赵尔康胸前北大的校徽时,又异常严厉地说:

“我命令你:立即离开此地!不要把不务学业的恶习带到我这里来。”赵尔康对这位陈学长的私生活早有所闻,他出自己的布告就怨气难消了,再一听他如此斥责自己,气得就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把揪住陈独秀的衣襟,用力一摇,险些把陈独秀拉倒在地。旋即大声质问:

“您身为学长,有何证据,说我昨天夜里在校外嫖赌?!”陈独秀很快从震愕中清醒过来,把头往旁一歪,做出一副不屑于理睬的样子,不失学长身份地答道:

“你昨夜外出,不曾归校!”“夜不归校,就一定是在外边嫖赌吗?”陈独秀在赵尔康愤然地追问下语塞了,赵尔康气得大吼一声:“这是荒唐的推论!”遂怒不可遏地揪住陈独秀的衣襟,大声命令地说:

“走!您我必须找蔡校长评理去!!”“不用去找了!我命令你:立即放开陈学长!”赵尔康闻声一怔,惊得右手不禁松开了陈独秀的衣襟,他迅然回身,只见一位年过半百的学者站在面前,那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在严厉地看着自己。赵尔康身不由己地行了一个礼,十分恭敬地叫了一声:

“蔡校长!……”赵尔康称谓“蔡校长”的学者,就是北京大学的校长蔡元培先生。

蔡元培浙江绍兴人,父亲是钱庄经理,叔父是举人。他于一八八九年中举人,一八九○年中进士,一八九二年为翰林院庶吉士,一八九四年补编修。甲午战争以后,开始接触西学,受到西方资产阶级的思想影响。百日维新中同情维新派,钦佩激进的改良主义者谭嗣同。政变失败后,回绍兴立志兴办教育,培养救国人才,遂开始了教育生涯。一九○四年在上海创立反清革命组织“光复会”,被推选为会长。不久,又加入同盟会,并被指定为上海同盟会分部主盟员。革命暂时受到挫折之后,又于一九○七年赴德国留学,在莱比锡大学研究哲学、文学、美学和心理学,深受德国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哲学的影响。辛亥革命胜利后,他西渡回国,被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任命为教育总长。之后,由于提倡采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教育方针和制度,同时提出停止祀孔,废除读经,遭到了拥袁复辟派的反对,遂辞职旅居德国,从事研究、著述。“洪宪王朝”垮台之后,受聘北京大学校长之职。

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之后,坚决反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提出“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教育方针。他“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余地”。他请提倡新文化的陈独秀为文科学长,请介绍爱因斯坦相对论学说的夏元瑮作理科学长。

李大钊、李四光、鲁迅等人也是他首恳请进北京大学任教的。

同时,他也把刘申叔、黄季刚极端维护古文的人聘为教授。就是像王国维、刘羽这样的复辟保皇党人也请来北京大学任教。

一时间,全国诸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云集北京大学,展开了激烈的思想争论,成为当时中国的政治、思想的中心……

蔡元培针对北京大学的学生不事学术研究,放眼官场的旧习,明确提出改革学生的观念。他有一句名言:“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在学生中的影响极大。为了整顿校风,他制定了许多措施,像出布告处分嫖赌的学生就是一例。今天,他本是来找文科学长陈独秀谈议文科院的教学事宜,意外地遇上了赵尔康揪住陈独秀的衣襟滋事,他严厉地批评:

“目无师长,成何体统!你为何如此蛮横地揪住陈学长的衣襟?”赵尔康对蔡元培校长一向是敬重的!但是,今天却对蔡校长不分青红皂白训斥自己很不服气,他摇了摇手中揉成团的布告,很是倔强地说:

“蔡校长!陈学长他诬陷好人。”“住口!”蔡元培气得脸色发白,声音都有些变了,“你是识文解理的最高学府的大学生,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和师长说话?”赵尔康满肚子的怨气没有消,又遭到了蔡校长少见的训斥,真是窝火透了!他不畏惧师道的尊严,近似赌气地说:

“蔡校长!陈学长为何出布告诬陷学生?这符合您制定的哪一条校规?”“这……”蔡元培被问得结舌不语了。他看了看相继围拢来的学生、工友,都在好奇地看着他如何处理这桩公案。为了做到公正无私,他沉吟片时又说:“陈学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陈独秀是位刚愎自用的学者,从来没有失过这样的面子,他做出一副不屑理论的样子,先十分高傲地“哼”了一声,继之又愤慨地说:

“蔡先生!无需我来做答。您亲自问问他昨天夜里在何处留宿的吧!”正在这时,李大钊和邓中懈、高君宇赶到了近前。李大钊忙解释说:

“蔡校长!陈学长弄误会了。尔康同学为了交纳学费,昨天夜里拉洋车去了。”围拢来的众人惊愕不已,蔡元培打量了一下赵尔康那强壮的体魄,镇定地问:

“谁可以作证?”“我!”邓中懈一步跨到蔡元培的面前,当众简单地讲了赵尔康的为人、品德,以及家庭很穷的情况后,很是同情地说,“蔡校长!尔康同学为了能在北京大学读书,节假日都用在拉洋车、挣学费上了!”蔡元培深受感动,趋步走到赵尔康的面前,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那魁梧的身躯,算做是校长向学生致歉之意。接着,他又望着有些尴尬的陈独秀,声音低沉地问:

“陈学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陈独秀当众被问得语塞了,正当他不知该如何洗白时,一眼看见了掉转头向学生中挤的刘羽,他气得大声说:

“刘羽先生!请留步,由你向蔡校长讲明事实的原委吧!”刘羽闻声停住了脚步,不情愿地转过身来,在此众目睽睽之下,十分尴尬地低下了头,嘴里只是说着:“这、这……”赵尔康就像是见到了冤家,一步跃到近前,双手揪住刘羽的衣襟,无比愤怒地说:

“好哇!果真是你……”

春雨贵似油。这是北方的农民盼着一年有个好收成,希冀干旱的春天多下几场透雨的心里话。但是,那些居住在城市里,靠着两个肩膀扛着一个嘴过活的工人、苦力们,是不愿意因为下雨而挨饿的,赵尔康家境贫穷,只能仗着夜里拉洋车挣点钱,维持着大学生活。所以,他虽说从小就喜欢“春眠不觉晓”这首诗,可他从来不愿意遇上“夜来风雨声”的时候,这是因为雨夜里是少有顾客坐洋车的!人间的事情,是经常违愿人心的。今天一擦黑,小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赵尔康站在宿舍的廊檐下,望着雨夜天犯愁。不去拉客吧,租来的洋车白交租金;去拉吧,谁会来坐呢?

如一夜没碰上个顾客,挨淋受冻不算,洋车的租金还得照交不误,真是一笔“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啊!正在这时,院中传来了插科打诨的玩笑话语,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些专爱夜逛八大胡同的师生,趁着雨夜天又悄悄地行动了!他暗自诅咒地说:“这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可真是风雨无阻啊!……”由此,他倒想起了京城像这样的“夜里欢”还不少呢,遂决定上街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多挣他几个钱呢!赵尔康披上一块用桐油油的黄色的油布,换上一双该扔掉的破鞋,大步踉跄地出发了。他刚刚走出北京大学的校门,看见那些在此久候的洋车工人,拉上熟悉的常客,不住声地打着车铃,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去了。赵尔康望着空空如也的校门口,除了远去的铃声,刷刷的雨声,真是死一样的寂寥。他暗自迷信地说:“出门不吉利!看来,只有到戏院门口去等了……”他走进校门口旁边的一家门楼,拉出一辆洋车,冒着越来越大的夜雨上路了。

“站住!站住……我要坐洋车!……”不远的前方,传来女人急促的喊声。赵尔康急忙停住车,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年龄约有十六七岁的姑娘跑到了跟前,她身后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还在左右摇摆着,她右手撑着一把油漆的纸伞,发出噼噼啪啪的雨点声。她把紧罩头顶的雨伞向高处一举,发觉赵尔康不像是个拉洋车的,忙又落下雨伞,难为情地问:

“先生!您不是拉洋车的吧?”“是!坐车吗?”“这……”赵尔康一看这位姑娘忸怩的样子,觉得甚是奇怪。他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位姑娘的衣着,方才发现是一位望门大户、达官贵人家的丫头。忙又客气地问:

“是你家小姐坐洋车?还是你们家的老爷子、太太坐洋车?”“都不是!”这位姑娘把雨伞往后一摆,很是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是你?”赵尔康惊讶地问。

“对!是我。”“去什么地方?”这位姑娘急忙转过身去,指着一辆就要消失在雨夜中的洋车,小声地说:

“就跟着它去!”赵尔康听后愣住了!这真是一位新鲜的顾客。他暗自思忖:如果说,前边的洋车中是她家的小姐,她何必再另外雇一辆呢?如果说是她家的少爷、老爷、姑爷子,也绝不会把她扔在这儿啊?……思来想去没有结论!最后,他暗自说:“管她呢!只要付给我车钱就行。”遂伸手指着洋车,爽快地说:

“请上车吧!”这位姑娘收好伞,有些费力地坐进了洋车,又十分急躁不安地说:

“快拉!追上前边那辆洋车,我们小姐会付给你双份的车钱!”赵尔康越听越糊涂,也越发地感到惊疑。他暗自好笑地说了一句“管她呢!”俯身拉起洋车撒丫子就跑。没用一刻钟,赵尔康就快追上前边的洋车了,他正要放声呼唤前边的洋车停下的时候,紧握车把的手,顿感坐车人在用力地拍打。他急忙收住脚步,一打滑,险些栽倒在一片水洼里。他转过身来,气喘吁吁地问:

“叫停车……有、有何吩咐?……”“慢一点!不要赶上前边的那辆洋车。”“为、为什么?……”“这不用你管!记住:和前边的洋车再拉开一段就行了。”赵尔康听后越发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了!他一边慢悠悠地拉车,一边惊疑地自问:“这个丫头是干什么的?她的目的,显然是为了盯住前边的那辆洋车,可坐车人和她又有何特殊的瓜葛呢?……有意思!我倒要跟着她看个水落石出。”顷许,赵尔康追寻着前边的洋车拐进了一条胡同里,一座灯火阑珊的门楼坐落在胡同的北面,一边一盏大红的宫灯,照出了“春兴楼”三个大字。当他再一听隐隐飞来的靡靡之音,惊诧地自语:“这不是妓女院吗……”遂收住了脚步。赵尔康伸手擦了擦满面的雨水,定睛一看:前边的那辆洋车停在“春兴楼”门前,一位身穿长袍马褂,背后留着一条辫子,清末遗少打扮的男人跳下车来。他正要仔细地看看这位嫖客的相貌,春兴楼门口走出了两名撑着伞的妓女,一人挽着他一只胳膊,挡住了视线,眼巴巴地瞧着他们又说又笑地走进门去。

“拉洋车的!送我回家。”坐洋车的丫头带着怒气的呼喊,惊得赵尔康一怔,禁不住地暗自说了一句:“新鲜!”遂又掉转车头,按照她说的离去了。

雨越下越大,泥泞的路越来越难走。赵尔康肚字空了,身体也感到有些倦乏,尤其当他想到明天要听的课,应该做的作业,恨不得立即把这个有钱人家的丫头送到家门,拿上多一倍的车钱赶回学校,用水冲洗一下,钻进热热乎乎的被筒里一觉到天亮。赵尔康终于盼到坐车的丫头呼叫“停车”的声音,他吃力地收住脚,抬头一看,一座高大的起脊门楼坐落在青砖高墙的中间,朱色的大门半掩着,门檐下伫立着一位穿着旗袍的窈窕淑女,由于她撑着一把欧美时兴的花布洋伞,看不清她的全貌。但是,从她手中的洋伞就可以知道,这位小姐的门第不是官僚资本家,就是办外交、从事洋务活动的官员。再仔细一看她那急不可耐的样子,是在盼等归来的贴心丫头。赵尔康暗自嘲弄地说:“真是吃饱了撑的!雨夜天还派丫头盯着逛妓院的汉子……”因此,他把车一放,等坐车的丫头一下车,便伸出右手不客气地说:

“请付车钱吧!”“别急嘛!黄不了你的车钱。”这个丫头说完快步走上台阶,有些胆怯地望着撑花布洋伞的小姐,吞吞吐吐地说,“小姐!他、他……”“他去什么地方啦?”小姐焦急地说。

“我、我……”“我什么?……快说!”“我,我不敢说!”“小英!快说……”叫小英的丫头吓得竟然啜泣起来,小姐越是焦急地催问,她越是不敢说。

这时,站在雨地里的赵尔康全然明白了,他实在不愿再听有钱人家的小老婆偷汉子,浪荡公子逛妓院的丑闻了,不耐烦地催促说。“小姐!快付车钱吧。”“等一下!拉洋车的着的什么急。”这位小姐有气地说完,望着凄楚不语的小英,大发雷霆地说,“你不说,我现在就辞掉你!”“小姐!您、您可不能这么狠心啊……”小英抓住这位小姐的手,几乎就要下跪了,哭泣着哀求地说,“看在我生病的妈妈的分上,您也别辞掉我啊!……”“那你就给我痛痛快快地说,他今天夜里到底去什么地方啦?”“姑爷他、他……”“什么姑爷娘爷的!我还没过门呢!”“是!是……他、他……”“他去什么地方啦?!”“春兴楼!”“啊?!……”小姐惊得一怔,手中的那把花布洋伞失落在地,身子呆滞地向朱色的大门一靠,只听“吱”的一声,大门洞开,她险些仰面朝天,幸亏小英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肢。小英惶恐地解劝说:

“小姐!想开点嘛,我听说干这种事的男人多着呢……”“胡说!我想不开……”“那……又该怎么办呢?”“简单!我清清白白的身子,绝不嫁给一个拈花盗柳的伪君子!”“这……行吗?”“怎么不行!快说,你还见到什么啦?”“我说!我这就说……小姐,姑爷他一到春兴楼门前,就迎出了两个花里胡哨的窑姐搀着他,看那个亲亲热热,又说又笑的样子啊,他准是三天两头地去春兴楼!”这位小姐气得浑身颤抖着,不住声地大骂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是站在雨地里的赵尔康却听得作呕、要吐,他急切地想离开这污秽之地,为此,他擦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再次催促地说:

“快付车钱吧!夜深了,雨也越下越大,我也该赶回去休息啦!”这位小姐没有答话,沉吟片时,猝然一跺右脚,“噔噔……”地冲下了门前的台阶,刚跑到洋车附近,因收脚不稳,啪的一声摔倒在泥水里。赵尔康本能地俯下身去相扶,刚一伸手,一看仰面朝天、倒在泥水里的是位小姐,他又为难地收回了手。向后倒退着。小英十分敏捷地跑下台阶,俯身抱起了摔倒在泥水地里的小姐,茫然地问:

“小姐!您……”“我去春兴楼找他算账去!”“小姐!使不得啊……”“为何使不得?!”“要是让老爷知道了……”“更好!省得我再和他磨嘴舌。”这位名门闺秀,气得哆嗦着身子,也忘却了漂亮的旗袍上沾满了泥污,她望着赵尔康,几乎是下达命令地说,“拉洋车的!把我拉到春兴楼去。”赵尔康怀着固有的阶级偏见,本能地对一切浪荡公子、大家闺秀都打心眼里厌恶!若不是为了挣钱念书,给有钱人做牛做马的事他是绝对不干的!方才,他听这位小姐说要辞掉小英,现在,听见她又以小姐的口吻命令起自己来了,他不屑地说:

“对不起!我没时间了。”“我给你双份的车钱行不行?”小姐的口气有些软了。

“给我五份的车钱也不拉了!”赵尔康说罢伸出右手,气很粗地说,“小姐!快把刚才拉她的那两份车钱付了吧。”这位小姐误以为赵尔康怕黄了车钱,故大放地掏出一把钱,往赵尔康的手里一放,做出一副视钱如土的高傲的样子,说:

“够了吧?”“绰绰有余!”赵尔康掂了掂手中的钱,旋又收好,说了句:“再见!”俯身拉起洋车就走。

这位小姐一见可急坏了,连男女有别的清规都忘了,一把抓住赵尔康的胳膊,哀求地说:

“我……求你帮个忙还不行吗?”赵尔康一听这凄楚的话声,再一看她那副可怜的样子,心又软下来。可是,他一想到第二天的课程,就又抱歉地说:

“实在对不起,我明天上午还要上课。”“上课?……”这位小姐惊异地打量着赵尔康,但因雨夜天看不清面貌,想当然地说,“拉洋车的去上什么课啊!”“北京大学的课!”赵尔康为了报复这位小姐有眼无珠的行为,故意把北京大学四个字拉长了声调说。

这位小姐听后一怔,顷许,又以为赵尔康借口抬高车价,因此大方地说:

“你快别说笑话了!雨夜天不容易,老实说吧,你到底要多少车钱。”“分文不取!再见。”“等等!”这位小姐紧紧抓住赵尔康的胳膊,声调悲凉地哀求说,“你行行好吧!我相信你是北京大学的学生还不行?”站在一边的小英,看见小姐的衣服都淋透了,心疼地帮着求情:

“帮我们小姐个忙吧!再说……我们小姐的没过门的……

姑爷子,还是北京大学的先生呢!”“什么?他是北京大学的先生……”赵尔康惊诧不已,自言自语地说着。

“对!”这位小姐突然把脸一昂,异常气愤地说,“今夜我要是抓到他,当场就和他散了这门亲事!”赵尔康一听这位小姐的口气,和所干的事情,像是一位敢于冲破封建牢笼的女性。他基于对中国女性受压迫的同情心,同时,也想看看这位北京大学的先生是何许人,因而当即果断地说:

“拉,请上车吧。”这位小姐姓成名淑,因父亲成洋多年在外国做外交官,在孩提时代就到过欧洲的几个国家,因此从小羡慕外国的女孩子不缠足,和男孩子一块上学、读书。回国以后,母亲又把她当做一只美丽的小鸟锁在笼子里,失去了做人的自由。天天在家用外国小说、我国古典诗词填补少女那空虚的心灵。前年的秋天,她在父亲的书斋里偶然翻到了一本《新青年》,是李大钊的雄文《青春》,唤醒了她那即将桎梏而死的魂灵,她决心要再创自己的青春之我。从此,经常和父母的意志悖逆行事,闹得不可开交。最近父亲晋升为外交次长了,遂托自己的老友,新任驻日公使章宗祥从留学生中物色一个乘龙快婿,好拴住女儿要求解放的心。成淑本意反对包办婚姻,可在这个封建色彩极浓的家庭里,又没有勇气提出反对的意见。成洋为了表示自己开明、豁达,曾有意安排过一次极为特殊的相见礼。成淑在小英的陪同下,借故去书斋,路过客室的窗下,隔着玻璃窗一观未来丈夫的丰采。成淑一眼就看见了那人背后的辫子,一种令人作呕的感觉涌上心头!同时,她还想到了这句有名的俗语: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为此,她用钱买通了心腹丫头小英,代她去侦探这位北京大学的教授是不是正派的学问家。结果不出所料,这怎能不让她气愤呢!赵尔康把洋车停在春兴楼的右边,成淑坐在洋车里,浑身冻得像筛糠,嘴唇紫青着,不停地打着牙巴骨。她一只手撩开门帘,两只冒火的大眼盯着春兴楼门口,心烦地听着传来的丝竹之乐,以及那淫浪的笑声。

时间不知流逝了多少,身穿长袍马褂的刘羽,依偎着一位风骚的妓女步出春兴楼的大门,刘羽说:

“请留步!改夜再会。”身旁的妓女有意把脸依偎在刘羽的胳膊上,放浪地挑逗着说:

“我可真担心啊,刘先生畏怕家中炕上那只母大虫啊!……”刘羽凛然作笑,伸手托住身旁妓女的下巴,故作傲岸不逊的样子,说:

“我乃一介堂堂之中华丈夫,岂能慑于糟糠之淫威!”“算了吧!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妓女轻轻地打掉刘羽的手,有意嘲笑地说,“俗话说得好:百姓怕君王,君王怕老婆!您刘先生能例外?”“当然例外!老婆就是怕我……”“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刘羽被打了个趔趄。他定睛一看:成淑怒目站在了面前。他惊得“啊”了一声,把挽着自己的妓女用力一推,又急忙打躬作揖地说:

“成淑小姐!我、我……”“我成家瞎了眼!找了你这样一个空披着人皮,不干人事的刘先生!”成淑无比愤怒地说。刘羽一把抱住成淑,扑通一声跪在泥水地上,连声告饶地说:

“成小姐!您就宽恕这一次吧?我、我一定改邪归正啊!……”成淑气得用力一推,刘羽一屁股坐在了泥水地上。成淑暴怒地大声说:

“好一个堂堂的中华丈夫!明天,我就给蔡元培校长写信指控你,让你在北京大学无立锥之地!”“哈哈……你去告吧!你去告吧!!”刘羽陡然站起身来,恶狠狠地一把将成淑推倒在泥水里。他冷漠地望着倒在地上哀号、痛骂的成淑,堂而皇之地说,“我刘羽逛妓院算个劳什子!从皇帝到总统,哪个是干净的?!”说罢转身走到洋车旁边,气很粗地说:

“拉洋车的,送我回家!”赵尔康应声走到跟前,有意挖苦地说:

“刘先生!我从不拉败坏孔圣人门风的弟子。”刘羽闻声愕然,急忙转过脸来,一看是自己的学生赵尔康,大惊失色地说:

“你、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赵尔康早已气愤之极,他望着缩身后退的刘羽,句句进逼地说:

“先生当嫖客是堂堂的中华丈夫,学生拉着捉嫖客的未婚妻,也不算是小偷小摸吧?”“你、你目无师长!……”“我亏了没有跟你这样的师长学!”赵尔康从不畏惧权势、地位,他不冷不热地挖苦说,“刘先生!根据蔡校长规定的校令,明天该您上校方的黄色布告栏了吧?”刘羽惊得一哆嗦,他猝然变色,大声说:

“你……夜不归校,也、也一定是来逛妓院的!我、我明天一早就到陈学长那儿告你去!”“哈哈……”赵尔康大声狂笑不止,望着狼狈离去的刘羽的背影,大声说,“好吧!我倒要看看做嫖客的先生,是怎样变成先告状的恶人的!”这时,又气又冷的成淑凄凄然地说:

“先生!行行好吧,再把我拉回家去……”赵尔康俯身看了看可怜的成淑,犹豫片刻,弯腰搀起,又把她扶上洋车,双手驾起车把,迎着风雨向前走去……

赵尔康当众陈述了刘羽夜逛妓院的事后,围观的学生都对他指指点点,刘羽感到十分狼狈,双手拨开围观的人群,匆匆忙忙走掉了。

蔡元培校长,陈独秀学长怒视着远去的刘羽,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大钊走到赵尔康的身边,抓住赵尔康那只粗大的右手,捧在自己的面前,这只长满老茧的手是何等的熟悉,又是何等的陌生啊!在故里大黑坨他见过这样的手,在车站、码头他见过这样的手,然而在北京大学的学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手啊!……这时,邓中懈说的那句话:“我是肩负着中国铁路工人救国的希望来北大念书的!”再次回响在李大钊的耳边,他暗自深沉地说:“这就是中国第一位无产者,踏入有产者世袭领地的大学生!”李大钊情不自禁地取出一摞光洋放到这只粗大的手中,深情地说:

“先拿去交学费吧!今后,生活有困难就来找我。”赵尔康俯首看看手中的光洋,抬头望望李大钊那肃穆中蕴藏着慈祥的面容,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事后,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领我参加革命的导师,才真是中国无产阶级的第一位大圣人啊!……”李大钊望着赵尔康那噙满泪水的双眼,忙又说:

“尔康同学!陈学长出布告是好意,都不要放在心上,快去念书吧!”赵尔康低沉地说了一句:“是!李主任。”遂和邓中懈、高君宇同学快步离去了。

蔡元培校长早就听章士钊、陈独秀说过李大钊为人敦厚、朴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品格。今天,他亲眼所见,深受感动,坚信这位图书馆主任不仅文章做得好,道德也堪称为人师表。尤其当他想到北京大学,像刘羽这样的教授不乏其人时,又无形中对李大钊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他关心地问:

“李主任!夫人和孩子们到京了吗?”“谢谢蔡先生的关照,近期就到了。”蔡元培微微地点了点头,以长者的口吻教诲说:

“夫人和孩子进京后,用钱之处是很多的。不要随意慷慨解囊,弄得夫人去做无米之炊的巧妇。”“我注意就是了!”李大钊转身看看一筹莫展的陈独秀,宽慰地说,“仲甫!不要再为这等小事伤怀了。”“咳!岂止是伤怀啊……”陈独秀无限感慨地说,“真是难以称职啊!文科院学风不正,学生不务学业,如今……”“连刘羽这样口必称颂孔圣人的道学家,也败坏起校风来了!”蔡元培喟然长叹了一声,有意地说,“师表的力量是无穷尽的啊!”陈独秀自然明白蔡元培的话意所指,但他却有意为难地推委说:

“难啊,难于上青天!真不知从何入手,方能整饬这腐败的校风!”“我仍然主张以美育教育为中心,从道德教育入手,一步一步地整饬这腐败的校风!”蔡元培讲述了“不可不以研究科学之精神贯注之”的道理后,提倡成立有助美育教育的课外活动的社团。讲完筹建文学会、演说会、音乐会、书法研究会、考古学会、歌谣征集会、摄影学会、技击会、体育会、静坐会等的设想后,又进一步指出:“我还想进一步发展北京大学的进德会,借以整饬腐败的校风!”“这进德会的宗旨有否改变?”李大钊问。

“没有!仍然以不嫖、不赌、不娶妾为基本戒条。”蔡元培答道。

“蔡先生!我愿意加入进德会。”李大钊恳切地要求说。

“欢迎!欢迎……是需要多一些像你这样道德、文章兼优的师长参加才好。”蔡元培由衷地笑着说。

李大钊接着蔡元培倡导成立课外社团的话题,又进而建议说:

“蔡先生!我认为还应当允许同学们自由结社,探求有益于我国富强的思想理论,以及所必须的科学知识。”“可以,可以!最好是师生共同结社,以教员为导师,这对同学的长进是不无好处的。”蔡元培说罢,又和陈独秀交换了有关文科院的情况后,便很客气地离去了。

陈独秀请李大钊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二人亲切地交谈起来。当谈到《新青年》下一步的办刊方针大计时,陈独秀说:

“《新青年》迁来北京已有一年,得到了不少人的帮助。近期,我准备召集一个同人会,共同研究一些问题。到时,你可要参加啊!”“一定参加!”李大钊高兴地说。

成淑历经春兴楼门前的遭遇后,遂大病不起。她坚决要求和刘羽撕毁婚约,否则,以死拒之。其父成洋有碍于大媒老友章宗祥之面,不好与刘家反目毁约。同时,又怕任性的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只好以“先养好身体,婚姻大事,留待章宗祥公使由日本回国后再议”。方才平息了女儿的吵闹。

成淑在家养病期间,要小英为她买来不少新创刊的书报,其中,《新青年》她每期必读,凡是有署名李大钊的文章,她就读了还读,反复体察、玩味。

成淑通过阅读李大钊的著述,郁闷的心中豁亮了,为了求教反对封建的包办婚姻,以及有关妇女解放的事,恨不得马上见到这位心中的先哲!她通过各种渠道查询,终于获知李大钊任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之职。然而,当时的学校是禁止男女同校就读的,像她这样一位大家闺秀,连北京大学的校门都是不准进的,想拜见李大钊先生就更没有可能性了!昨天夜里,小英帮她出主意说:

“小姐!北京大学不让女人进,咱去李大钊先生家求教不行吗?”“行是行啊,可……谁知道李大钊先生的家住在什么地方啊?”“北京大学的学生总该知道吧?”“可我们一个男学生也不认识啊?”“认识!认识……”“谁啊?”“那位拉洋车的、帮过小姐的学生不就认识吗?”“这……”“这事准成!小姐,您就听我的吧。”星期天一清早,成淑借口串门散心就从家里溜了出来。

为了怕提倡新思想的李大钊先生说她是旧家庭的大小姐,按照预先想好的办法,让小英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北京大学的门口。她刚要试探地迈步进校门,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工友拦住了去路,冷漠地说:

“对不起,北京大学是不准女人娘们进大门的!”“什么女人娘们的,多难听!”成淑的小姐脾气刚要发作,一想自己的身份,说话的地点,就又把心火压了下去。她商量地问:“我进去找位同学都不行吗?”“不行!”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再加上这位老工友的成见——来北京大学的女人都是勾引师生的娼妓,因此,他把成淑坚决地拒之门外。有顷,他可能是出于好奇心吧,打量了一下成淑的穿戴,品味一下谈吐仪表,又发觉不像是沦落青楼的妓女。遂客气地说:“小姐!您找谁?我帮您去喊。”“这……”成淑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忘了问赵尔康的名字啦,她有点发慌地说,“他是个靠拉洋车念书的穷学生!”“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系的!几年级的学生?都告诉我,好帮您去喊!”成淑被问得心慌意乱,只好把头一低,难为情地答说:“不知道!”突然,咣当一声,惊得成淑又抬起了头,发现北京大学的大门关死了,守门的老工友隔着栅栏缝,鄙夷地说:

“那就对不起了,您就在门外等吧!”成淑无奈,只好退到距校门约有三十米的地方,一面缓缓地踱着步子,一面斜视北京大学的门口,留意着进进出出的学生中有没有赵尔康。

日上三竿了,赵尔康吃过早饭走出校门,刚要去附近那座门楼中取洋车,成淑快步赶到了近前,格外热情地说:

“先生!您又去拉洋车?”赵尔康闻声一怔,仔细端详,方认出成淑来,有点不大自然地说:

“是您……又是来找刘先生的吧?”“不,不!我是专程来拜访您的。”“拜访我?……”“是啊!是啊……”成淑取出一摞光洋,笑着说:“喏!这是欠您的车钱,今天特为还债的。”赵尔康被弄糊涂了,张着个大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成淑大方地把光洋塞到赵尔康的手里,嗔怪地说:

“愣什么神啊?这是那天晚上您拉我的车钱。”赵尔康恍然大悟,尴尬地笑了。但是当他一看手中这么多的钱,又憨直地说:“那也没有这么多啊?”“怎么没有!讲好的嘛,付给您五份车钱。”“那……也用不了这么多的钱啊?”成淑看着赵尔康那股子憨厚劲,竟然扑哧一声笑了。

赵尔康自小就有一种大男子汉劲,从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说话。至于像成淑这样的名门闺秀,他连接触的机会也没有。那天夜里,他仅仅是受同情心的驱使,本能地把成淑扶上洋车,送她回家。事过之后,也早已泯灭在记忆中了。现在成淑却又突然来临,不知何故,他的心蓦然间加快了跳动,浑身奔流的热血似乎也提高了温度,惊得不知所措,咂舌不已。还是成淑大方些,她望着呆痴的赵尔康,小声地说:

“怕什么?我又不是妖怪!您叫什么名字?”“赵尔康!”“我叫成淑!赵先生,您能再帮我个忙吗?”“什么事?”“带我去拜见李大钊先生,向他求教有关妇女解放的事。”“这……太难了!就说今天不放假,您也得去他家谈才行。”“您知道李先生的家吗?”“知道!不过,自从他搬家以后,我一次也没去过。再说,我们二人一块走……”“不相称,对吧?”赵尔康为难地点了点头。

“这又犯什么难?”成淑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这样吧!您用洋车拉我去,我付给您十倍的车钱。”赵尔康在成淑的面前,显得是那样的笨拙,似乎他的聪明都被眼前的这位小姐抢去了。他钦佩成淑敢于反抗旧礼教的压迫,便朴实地说:

“就按您说的办!不过,我还是分文不取。”那位年过半百的老工友可是个好事老,他悄悄地走出校门口,装作没事遛弯的样子。其实,他是在翘起耳朵听个新鲜,茶余饭后好给几个约好的工友、街坊邻舍讲北京大学最新的黄色趣闻。开始,他看着一个是傻乎乎地处于守势,一个是不要脸皮的主动进攻,暗自说:“又有好戏看了!”可是听了一会儿,他又变成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当他听到成淑提出向李大钊先生求教妇女解放的大事后,又不禁地自说:“不对了!李大钊先生可是少见的真圣人啊……”当他看到成淑落落大方地坐上洋车,赵尔康把腰一哈,拉车远去以后,又摇着头感慨地说:“有意思!可真叫有意思……”赵尔康一面拉车,一面思忖这位坐车的小姐。当他想到不久的明天,她就要嫁给刘羽这样的伪君子为妻时,遂想起了一句俗话:“多好的一朵花啊,可惜插在了牛粪上!”由此,他又对成淑的命运产生了一种同情心。他想到自己应当支持成淑向封建制度宣战,旋即又加快了步伐……

成淑囿于自己那个小天地之中,只能从中外艺术家塑造的典型人物中寻找知己,默默地消磨大好的青春时光。她心中羡慕勇敢、正直的英雄,鄙视专权、弄势的小人;她崇敬李大钊这样的哲人,鄙视刘羽这样的道学家。但是,在她的头脑中却未库存过拉洋车的大学生!她敬服赵尔康的求学意志,却瞧不起赵尔康见了她连话也不会说的尴尬相。虽说她也深信“相马知瘦、相仕知贫”这句话是真理,可她心目中又认为赵尔康不属于这一类贫仕!否则,他的嘴为什么这样笨呢?再说,从他的身上也没有看出什么“新”来啊?!……顷许,她又自责地说:“内向的人,不长于表现自己嘛!像他这样一个穷家子弟,能够考取北京大学,就是一件破天荒的事嘛……”遂又否决了自己原来的看法。她为了借询问有关李大钊的事,考察赵尔康肚里到底有多少墨水,客气地问:

“赵先生!您何时认识李大钊先生的?”赵尔康闻声收住脚步,回过头来,腼腆地一笑说:

“成小姐!说起认识李大钊先生,我还应当感谢您哪!”“感谢我?……”“对!”“为什么?……”“因为您坐过我的洋车啊!”赵尔康扼要地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遍,很有情绪地说,“假若没有您的未婚夫告我一状,我……”“住口!刘羽不是我的未婚夫!”成淑本能地脱口而出,厉辞申辩。俄顷,又觉得出言不逊,太造次了,忙又道歉地说:

“请原谅,我……”说罢,慢慢地低下了头。

赵尔康很能理解成淑这种猝然而起的暴怒,他没有怪罪成淑的失礼,反而自责失口,刺到了成淑的痛处。他转过身去,无声地拉着洋车向前走去了。

成淑坐在洋车上,望着躬身拉车的赵尔康,又想到了这位拉车人大闹陈学长的事,顿时又感到这位少于言谈的乡巴佬,可真是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伟丈夫!再和自己抗婚相较,又觉得自己的胆量太小了。她不知何因,急切地想知道赵尔康的情况,拍了拍洋车的扶手说:

“赵先生!休息一下吧?”赵尔康闻声收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成淑那善意的目光,摇了摇头说:

“不累!还是赶路吧。”“不急!不急……”成淑执意地说,“赵先生,您赞成李大钊先生的主张吗?”“赞成!一百个赞成。”“请问:您到底是怎么个赞成法?”这下子可把赵尔康的话匣子打开了!他从最喜爱听李大钊的讲演,喜爱看李大钊著述的文章,讲到他现在正跟着李大钊先生发起组织“少年中国学会”……一句话,他这位笨嘴拙舌的拉洋车的大学生,俨然变成了一位舌辩之士。当她听赵尔康讲完“少年中国学会”的宗旨,是“振作少年精神,研究真实学说,发展社会事业,转移末世风气”后,禁不住地问:

“赵先生!‘少年中国学会’要女人吗?”“女人?……不要!不要……”“为什么?”“女人?……”赵尔康急得抓耳挠腮,突然把脸一沉,藐视地说,“女人只会抱孩子、做饭!”“胡说!”成淑蓦地震怒了,她认为自己的心灵、人格都受到了污辱,就像是连珠炮似的厉色质问,“你知道法国的女英雄贞德吗?你知道当代最伟大的女科学家居里夫人吗?纵然你不知女革命家秋瑾,你也总该知道中国还曾有过女皇帝武则天吧?!……”赵尔康刚才那侃侃而谈的兴致顿时消失了,他理屈地低下头,下意识地答道“知道!知道……”成淑倏地跳下洋车,火气十足地质问:“李大钊先生也认为女人只会抱孩子做饭吗?”“不,不……他可是最尊重女权,提倡妇女解放的!”赵尔康歉意地请成淑上车,有意狡黠地说,“您别误会,我是说……

现在的中国妇女只会抱孩子、做饭,还想不到加入我们的‘少年中国学会’。至于成小姐嘛……”“也不能例外!”成淑说罢扑哧一下笑了,旋又风趣地说,“我不再和您这位没学好的弟子说了,快拉着我去见李大钊先生!”赵尔康几经和成淑交锋,知其是一位唇枪舌剑、小姐气十足的女子。但是,也去掉了惧怕和她说话的心理。他拉着洋车走到回回营二号大门前,收住洋车,抬起头看了看门牌号码,有意大声地说:

“成小姐!请下车吧。”成淑打开洋车门帘,走下洋车,十分随和地叫了一声:“尔康!”笑着说:

“待拜见完李大钊先生,您把我送回家,再一块付车钱行吗?”赵尔康用力拍了拍鼓鼓的口袋,发出光洋撞击的声音,不好意思地说:

“您刚给的钱,够拉您一个月的了。”成淑十分同情赵尔康的经济状况,听后沉吟片时,有意地说:

“那这么说,您一个月拉我一次,就再也不需要拉洋车了,对吧?”“对……”成淑看着有些不好意思的赵尔康,自知刚才说的话欠思量,忙又改口说:

“尔康!李先生会在家吧?”“难说!不过,他的夫人会在家里。”“夫人……您见过李先生的夫人吗!”“没有!”“不过,我能想象得出来。”“我可没有这样的想象力!”“您听我说的像不像?李先生的夫人,一定是当代中国妇女解放的楷模!说不定啊,衣着是西式的,打扮也够摩登的!对吧?”“不知道!咱们进去吧。”赵尔康引成淑走进大门楼,现出一座故都典型的四合院。

庭院中有一棵老槐树,青砖砌的甬路穿过中央,接着北房的台阶。未过中年,却显得很是苍老的赵纫兰,仍然身着冀东乡妇的装束,蹲在大槐树的下边,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拿着铁条捅炉火做饭。穿戴土气的星华待在一边玩耍。赵尔康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做饭人,犹豫地问:

“请问这是李大钊先生的家吗?”赵纫兰闻声停下烧火,看了看赵尔康和成淑,客气地答道:

“是李先生的家!你们二位是……”“李先生的学生!”赵尔康端详了赵纫兰一番,“请问李先生在家吗?”“不在!请屋里坐吧。”赵纫兰让星华代自己拉风箱,起身引赵尔康、成淑走进一间朴实无华的书斋,请他们二位落座后,又各送上一杯香茶。成淑打量着这间书斋,惊诧地问:

“这就是李先生的书斋吗?”“是啊!是啊……”赵纫兰操着浓郁的冀东口音介绍说,“他写东西需要安静,一个人经常待在这间屋子里。”成淑猜想中的李大钊的住室、书斋,虽不像自己家那样阔绰、气派,作为一个留洋日本,提倡新思想,又是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起码也应当有点洋气吧?然而又是这样的大出所料!她自言自语地感叹说:

“难能可贵啊!难能可贵啊……”赵纫兰看着小姐气十足的成淑,笑着说:

“你二位先坐,我该做饭去了,过一会他就回来了。”“你知道李先生做什么去了吗?”赵尔康问。

“他说去参加一个会,临走时对我说,一定赶回家来吃午饭。”赵纫兰说罢走出了书斋。

成淑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的妇女,就是她崇敬的李大钊先生的夫人。从步入这座院落起,她就认定赵纫兰是李大钊家的女佣人。当时,她心里还说:“李先生应该换个手脚麻利些的!”经过这短暂的接触,她发现赵纫兰的举止言谈不卑不亢,绝不像她家的佣人那样,张口不是“老爷、太太”,要么就是“少爷、小姐”。对此,她又误认为这是李大钊的美德所在,故赞叹不已地说:

“尔康!大钊先生可了不起,连做饭的女仆都快成了家庭主妇。”赵尔康突然又想起那天夜里的事,有意挖苦地说:

“他自然不会像您似的随意辞人!”成淑听后脸刷地一下红了,羞得低下了头,难为情地小声说:

“您的嘴可真厉害!”……

今天吃过早饭以后,李大钊就赶去参加《新青年》同人编辑会议去了。

《新青年》在陈独秀迁至北京之前,于一九一七年一月号上发表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文学改良的八条意见,其中心用意旨在提倡白话文,这在文言古语最为顽固的堡垒北京,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顽固派们尚未醒悟,陈独秀又在《新青年》二月号上发表了《文学革命论》一文。在公开亮出“文学革命”大旗的同时,又把文学革命与政治革命联系起来,首次指出了文学革命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提出了“三大主义”的革命口号:“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这就等于对封建文化的古堡正式下了战表,要不惜一切予以讨伐。然而,心慌的封建文人都故做姿态,高挂免战牌,装出一副“不屑与辩”的鄙视之态。《新青年》随陈独秀迁至北京之后,这场新旧文化的大决战揭开了战幕,愈演愈烈。封建国粹派遂由恐惧慌乱,变为疯狂的咒骂和反对。以林纾为代表的“桐城派”,以刘师培为代表的“文选派”最为猖獗。为此,钱玄同托名王敬轩,在一九一八年三月号《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反对文学革命、为封建文学辩护的《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刘半农以记者名义写了一篇《复王敬轩书》。通过这出“双簧戏”,对复古思想,以及对文学革命的各种非议,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抨击,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同时,由于这出“双簧戏”,也导致了《新青年》同人的意见分歧,尤其遭到了胡适的激烈的反对。为了协调步伐,把这场文学革命推向深入,陈独秀在一家中式餐馆的包间里,主持召开了《新青年》同人编辑会议。餐桌是圆形的,以示无主次之分;陈独秀坐在冲着包间大门的那张椅子上,十分随便地讲了这次会议的宗旨,接着,有意指着一位白胖胖的年轻学者,微笑着说:

“适之先生,您是这场文学革命的发动者,我看还是由您来打头炮,使得今天的同人聚会可以热闹些。”胡适之从容起身,他自然懂得请他打头炮的意思,但他却采取了以退为攻的策略,有意谦虚地说了一句:“长者为上嘛,我年纪最轻,还是由陈学长说吧!”遂又坐下,拿起筷子拣了一块海参,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

胡适,字适之,生于安徽绩溪。早年肄业上海中国公学,一九一○年赴美国留学,先后就学于康乃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为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的得意门生,获博士学位。由于和陈独秀是小老乡,通过信件,提出文学改良刍议的八条意见,得到陈独秀的支持,条理成文刊在《新青年》上,于是成了全国闻名的文学革命人物了!一九一七年回国,经蔡元培校长的认可,受聘北京大学教授。

陈独秀一看这位小老乡有意回避矛盾,暗自说:“不挑明也好!”但是一转念,又觉得这不符合他自己做人的信条。

他吟哦片时,又指着一位穿西装的中年学者说:

“钱玄同先生,您是‘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的文学革命闯将,还是由您出马,再别开生面地唱一出新戏吧?”钱玄同看了看身旁那位有些儒雅的学者说:

“我和刘半农先生演出这幕‘双簧戏’,实出无奈啊!我们在座的同人拼力地向古文堡垒叫阵,他们就是紧闭城门不开,这群桐城谬种、选学妖孽仍然高挂免战牌!”刘半农前来参加同人会,不知道胡适对他那篇答辩书有成见,于是也很自得地说:

“尽管时人称道我和玄同的文章讽刺挖苦、文笔犀利,可像这样的战斗打得也没太大的意思,您说呢,鲁迅先生?”鲁迅先生此时在教育部供职。起初,闲来没事抄录一些碑文,时遇钱玄同先生组稿,便与《新青年》发生了关系。后又在陈独秀的催促下,写了不少随感式的杂文,现在又开始做小说了。鲁迅先生很不喜欢胡适的为人,更不愿意违心地替同人们拍手叫好。他以自己洞察世事的深邃目光,明确地指出:

“我以为戏还是后边的好看!开始舞台上弄枪弄棒的大将,不一定能战斗到凯旋的时刻。暂时收兵的敌将,也不完全是怯弱的表现。”胡适一听这富有哲理性的语言,认为是有意贬低他的历史功绩。他为了避开和鲁迅先生正面交锋,慢悠悠地站起来,傲岸不逊地说:

“我认为鲁迅先生所言极是,但不一定符合这次文坛大战的实情。您说呢?守常先生?”李大钊在这种场合,一般是以听为主的。正如鲁迅先生记述这次会见时的印象所说:“我最初看见守常先生的时候,是在独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样进行《新青年》的集会上,这样就算认识了……总之,给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诚实、谦和,不多说话。《新青年》的同人中,虽然也很有喜欢明争暗斗,扶植自己势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后来,绝对的不是。”胡适认为李大钊是个“好好先生”,况且又和自己是熟人,希望能支持自己一下,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李大钊却说了下边这一段话:

“适之先生,我是赞成鲁迅先生之见的,因他说出了事物的规律,而规律又是无法抗拒的!”“这……”胡适听后咂舌语塞了。

陈独秀召集同人会的原意,是想调和胡适和刘半农、钱玄同的矛盾,以便把《新青年》办得更好。可是由于胡适的好胜逞强,又引出了鲁迅先生、李大钊二人和胡适的相讥。若照此发展下去,《新青年》同人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这于方兴未艾的文学革命不利,同时也会授给顽固派讥笑的把柄。因此,他决定一是为了掩饰眼前的争论,二是给胡适个台阶,忙接过话茬笑着说:

“适之!您不是曾私下找我说过,对玄同和半农二位先生唱的‘双簧戏’有意见吗?我看不妨当众说出,消除隔阂,您以为然否?”钱玄同和刘半农听后惊得一怔,与会的同人表情不一。

刘半农与胡适同庚,年轻火盛,血气方刚,他话中带刺地说:

“没想到哇!世人皆曰这出‘双簧’唱得好,唯独我们的第一员大将有意见。那好,我愿洗耳恭听其教诲!”胡适本来就窝着火气没处发泄,再一听刘半农这不阴不阳的话语,气得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口若悬河地大声说:

“我直言不讳,坚决反对你们唱的这出‘双簧戏’!我们这个运动老老实实地攻击古文的权威,认他做‘死文学’,古文死了两千年了,他的不肖子孙们瞒住大家,不肯替他发丧举哀,现在我们来替他正式发讣文,报告天下‘古文死了,死了两千年了!你们爱举哀的,请举哀吧!爱庆祝的,也请庆祝吧’!……”“这和我们唱的‘双簧戏’有何关系?”刘半农忍不住地打断胡适的“讲演”,有意刺激地说,“同人嘛,应当直言,以正视听。”胡适涨红着脸,沉吟有顷,非常严肃地说:

“我认为化名写这种游戏文章,不是正人君子做的事!这有损于《新青年》的声誉,也有损于我们这班文化大将们的脸面!”众人都不曾想到胡适会提这样的非难,一时间,都带着情绪议论起来:

“化名不是正人君子,使用笔名自然也就不是正人君子了!”“那鲁迅先生的文章,也只好签署周豫才,或周树人才算是正人君子了?”“据我所知,大钊先生的原名叫耆年,后来改名的人算不算正人君子?”“那独秀先生的大名也非君子之为了?因为他原名叫庆同,考科举的名字是乾生嘛!”“那如此推而广之,只有那些国粹大家、顽固派的领袖才是正人君子啦!因为他们向来以固守宗祠为己任嘛。”……

胡适终于忍耐不住了,有些愤然地说:

“全都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嘛!我的意思是清楚的。一、这场文学革命是严肃的,可半农和玄同唱的这出‘双簧戏’则系游戏之作,有损我等的身份;二、向古文宣战,堂而皇之,不要让顽固派们疑神疑鬼,把这种……”“游戏之作戴到适之先生的头上!对吧?”钱玄同很是愤慨地说。

刘半农本来和胡适就有点私见不睦,没想到今天的同人会上,又把箭矢对准了自己。他再也忍不住了,声音颤抖地说:

“既然游戏之作损伤了众人的身份,那就请适之先生对我等非正人君子给以裁决吧!”“裁决不敢当,个人的想法还是有的!”胡适巡视了与会者的面容,声色俱厉地说,“为了挽回其影响,今后,不许半农先生再参与《新青年》同人的编辑事务!”“啊?!……”全场闻之哗然!顷刻之间,与会者的声调一个比一个的高,大有鼎沸之势。刘半农当众愤然离席,被身旁就坐的李大钊一把拉住;陈独秀望望一个个脸上的情绪,悔不该把这样的矛盾摆到桌面上来。顷许,刘半农气愤地说:

“我刘某人不想和谁去争文学革命的第几员大将,不参加《新青年》同人会,我照样是堂堂北京大学的教授!”胡适也当仁不让,话中有音地说:

“我胡某人就是不做北京大学的教授,也是美国人授给的堂堂的博士!”刘半农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很清楚,这是胡适瞧他这位教授不起。原因他是“土闹”,土生土长的“土包子教授”,没有洋人封的博士头衔。北京大学的同事多为洋博士教授,有些人也尾随胡适其后,瞧他不起。他受了这个刺激,遂决定留洋,发愤去挣他一个博士头衔来,以出心头的一股闷气。博士头衔挣到了,但在胡适等人的心目中仍是有区别的,盖一是积极的博士,一是消极的博士也。刘半农才及中寿,不幸谢世而去。胡适写了一幅挽联:“守常惨死,独秀幽闭,新青年旧友,而今又弱一个;打油风趣,幽默情怀,当年知音者,无人不哭半农。”这时,陈独秀已被关进国民党的大狱中,获悉这幅挽联时,认为“写得不高明,但余有同感焉”。盖源于此。当然,陈独秀这句话也包括对刘半农的治学态度有意见。他曾说过,刘半农“对音韵一道并没有什么研究,但在法国人面前,大谈音韵,以为法国人不懂音韵,讵料法国的音韵学家,把他驳得体无完肤,使他面红耳赤,息鼓而逃。一个人应该本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精神去做学问,不知并不羞耻,强不知以为知,必然要大丢其脸,弄到无地自容。刘半农就是‘猪八戒的妈妈飘海——丑死外国人’,应引为教训”。此乃后话,留作谈资而已。

话再说回来,《新青年》同人会大有散摊之势,主会人陈独秀束手无策,就其本性而言,真想就此罢会,各奔前程。但他一想到文学革命的总形势,理智就又战胜了感情,他匆忙请年长的鲁迅先生从中排解、斡旋。鲁迅先生则笑着称曰:“我是主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化名也罢,笔名也罢,这是笔者的自由。况且,古今中外早已有之!”正当陈独秀无可奈何之际,一眼看见了坐而不语的李大钊,急忙又用眼神示意出马,以平自乱。李大钊心领神会,欣然应允,他微笑着指出:《新青年》杂志并非政党的纲领,要求每一位同人举手宣誓,严格遵从,它只是一块向封建堡垒发动进攻的前哨阵地。至于每天出马叫阵的将士可不拘形式,立马横刀下战书者是英雄,想以怒骂刺激敌人洞开城门对阵厮杀者,也是我们的猛士!目前,只要是扬我们的威风,灭顽固派的志气者,我们都要给予称颂,记在历史的丰碑上。李大钊巡视了一下与会者微然点首的表情,再看看胡适、刘半农气鼓鼓的样子,又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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