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山河远阔

一种风光百样栽 作者:王剑冰 著


第一辑 山河远阔

巍巍高山,汤汤流水,山之所在,水之行处,皆为风景。

走向雪山

没有什么山能比雪山更让我激动的。

我所说的雪山不是冬季中原的雪山,那种雪山太平常太缺少浪漫。无非一场雪覆盖了大地也覆盖了高山。这是北方很自然的事情。这种风光虽好,却少神圣。

我所说的雪山是高原上的雪山,世界屋脊上的雪山,是无论什么季节都存在的雪山,是永远显现着银光显现着威严的雪山。这种雪山处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度,上边空气稀薄,时时氤氲着寒气,时时都会飘起雪花,甚至一夜间因堆雪过重而发生雪崩。这种雪山看见都很难,别说攀登了,这种雪山始终是登山者的神祇,是人类与自然的抗衡点。

卡格博峰,至今无人登攀的处女峰,人类多少次尝试,都以葬身为结局,当地人拜为神山。日本人来了,找了中国当地的向导,想创造一个奇迹,但22人全军覆没。

只要是高海拔雪山,山上的积雪或许经历了无数个世纪,有的还有久远延续的冰川。很多雪山常年白云弥漫、风雪障眼,很难看到它的真容。雪山往往从上往下分割成不同的四季,在它的四周,甚至有各种花草、各种动物陪衬着它,能上多高,就存在多高。这些耐寒的生灵同雪山一样,享受着雪,热爱着雪。

走向这类雪山,须要先走过险峻的道路,攀过一道道在北方来说是高不可越而在当地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山谷。

走向这类雪山,最好是在夏季,顶着高原的毒太阳。在一步步接近雪山的过程中,感受雪山的遥远与艰难,奇巍和冰寒。而其他季节,大雪弥漫,早早封死了进山的道路。

我去看卡格博,乘的车子很早从德钦出发,一路上总是遇到顶着星星看山的早行人,其中还看到了前晚同住一个旅店的老外唐云,唐云是意大利女孩,她说早起了两个小时,才走了一半。坐上我们的车子,感觉她已走得气喘吁吁、热汗津津。而这样一个外国女孩,竟然为了心中的雪山甘冒风险。

当然,那次我们只是看到了偶尔露出的一个雪山冰川,接着就云遮雾障,再也无缘见其芳容。值吗?值。我问唐云,唐云也说,值。而且我们走时,她不走,还要待下去。卡格博雪峰,一年也见不到几回真面目。这也只是在它的对面,下边是澜沧江大峡谷。越过大峡谷到达山脚下,还可以骑上当地百姓的马匹往上走一阵子,也就是到高高的冰川下而已。

我曾试图攀过一次雪山,上到将近五千米的雪山丫口,我发现雪离我已经很近了。好不容易上到了顶端,摸着了那硬硬的积雪,可我立时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有更高的雪峰在它的上边,只是由于角度而难以看见。

我已好多次走向雪山了,我到过天山、高黎贡山、岷山、哈巴雪山、白茫雪山、梅里雪山、碧落雪山、玉龙雪山以及阿尔卑斯山的脚下,或攀登到它们的半腰,这次又到了巴颜喀拉山。

瞧,那山上的积雪。已感觉出寒冷的气息了,还有那么远,雪山的凉气已侵袭了单薄的衣衫。刚才还汗涔涔的,现在通体透凉。雪山雪白的身躯一点点凸显在眼前,阳光下特别刺眼。

尽管我离雪山顶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而要攀上去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满足。

我对雪山的热爱无以言表,总觉得见到雪山时一切都有了,一切都没了;一切都想表达,一切又都无须言说了。站在雪山下,只是长久地仰视。

雪山,最纯净的寓言,最圣洁的昭示。

火山上的生命

在这块土地上,曾一次次发生过火山的喷发,那火红的大口,曾有十四个之多。其中的一次喷发是老黑山,距今二百九十年的康熙年间,更近的是在其后两年的火烧山,那是这一片火山喷发的谢幕之作。天地猛然翻了个个儿,昏黑一片,艳红一片。火山弹疯狂地散射,石河岩海狂泻而下,瞬间截断畅流的乌德邻河,形成了连珠串玉的堰塞湖。当一切都凝固之后,改变了无数模样的地方被叫作“五大连池”,那是一片山水世界。

五大连池对火山区来说,真可谓天然绝配,而二者又是造物主给我们留下的旷世杰作。山水地质,洞穴奇观,矿泉资源,生命植被,无不使之成为世界级的向往之地。

渐渐看到了火山口冷固而成的山形。有的皇陵一般,傲视四方;有的像一个笔架等待一支神笔;有的则似少妇刚刚喷涌了乳汁,尚未掩上怀抱。

我不知道我来的这个时候五大连池会不会突然开花,变成新的“五大莲池”。那样我也会成为一颗沙粒,一瞬间滚烫地发光。但是在我写这篇文字时还没有什么迹象,倒是五大连池真的像一朵朵莲花,于蓝得透亮的水中,开出灿然的景象。

在龙门石寨,可以看到从高而下的火山石的河流,似是一声巨响,山崩石裂,一个巨口在仰天长啸,喷吐出一块块巨石。巨石顺着溶液在流淌,所过之处,腾起万丈云雾,五十余平方公里的石寨,让人叹为观止。

近距离地走向火山爆发的境地,我似乎感到,这里起过大风,随风满地石乱走,一川碎石大如斗。这里上演过大江放排,一排排原木还拥挤在河道里。这里是大型纺麻场吗?新纺的一盘盘绳索堆放在一起,那些粗壮的绳索足以拖动一艘艘万吨巨轮。

这里那里,深翻的黑土地。倾倒的矿渣、飞碟、沥青块、乱发飘摇、朝天喇叭、爬虫四起、猿人猛然跃动、群象过河、熊在狂吼、乱蛇狂奔。

而我听不到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凝固在那里,包括所有的滚烫。我甚至不敢轻易去摸一块石头,我怕被烫伤。

顽强的生命还是成活在这块土地上。绿色像铁锈侵蚀到了所有能侵蚀到的地方,它们或许不知道会存在多久,它们只是顽强地表示着自己的存在。

青灰的山石蕊就从那些熔岩间钻出来,在浓重的坚硬中展示一小片颜色和温柔。绣线菊出现在了松散的火山砾上,粉色绒绒地迎风。茎秆长长的胡枝子也是铺排的到处都是,摇曳着紫色的光焰。

有一种花,叫百里香,开在滚烫后冷却的夹缝中,飘出繁星一样的小紫花,远远看去,就像南方刚翻犁过的田地里的紫云英,你总在不经意间看见。丝丝香飘,沁人心扉。远远就闪亮于视线的,是高高摇曳的珍珠梅,当地人叫山高粱,一股东北人的性情,在火山口尽情地唱。还有一种擎着一串串豆粒的花果,由于可以用来治疗外伤,被当地人称作接骨木,一片片红色的接骨木是要接起那些破裂的伤口吗?

更多的是苔藓和地衣,它们爬得到处都是,暗处铺展着浓绿,明处闪亮着鹅黄。或许会因曝晒而干枯,但只要一阵雨,就会一片翠绿。摇曳的各种野花,散发出郁郁葱葱的芬芳。那芬芳的花语,我似懂非懂。

这里还长出了一种植物,像杨树,却不高大,在那些石海、石河的缝隙,甚至喷气碟的碟蕊里,昂扬而出。有些侧歪着,有些已经倒下,但更多的直立着,扬着生命的绿。一片片的,扬了上百年。风过处,响起一片快乐的巴掌,因是火山区里生长,它们就叫火山杨。还有白桦树,还有落叶松,种子被鸟儿带来,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一片森林。

上到锥顶,风声聒耳,无论哪个方向,视野都是舒心的开阔。尽情地看,也看不到尽头,那是美丽的嫩江、辽阔的平原。五大连池的清澈在其间悠扬婉转,晴空下,山河恍惚成一景梦幻。

脚下是巨大的火山口,此刻会猛然间射出那雄壮的震撼吗?

一只只彩蝶,黑的红的花的,在眼前婆娑,越是火山口,蝴蝶越多。不知为什么,起先我没有看清楚,火山石上,植物上,小路上都是,翩然一片,如气如岚。蝶恋花,难道是火山口这朵巨大的花朵的吸引?蝶不避人,在你的身前身后缠绵缱绻,像一群火山的形象大使。有的竟然落在哪个女孩的发梢上,抖抖地增艳,女孩取发卡似的将它取下,展在手里欣喜地叫,而后看着它再抖抖地飘走。还有野鹤,在青天划过一道道弧线,表演高难度动作。

还真有意思,看火山时其热炎炎,汗流浃背,等到看五大连池,便洒了一天云雨,水汽迷蒙。

我似乎看到了人间仙池。水边草绿得像染过。还有油菜花,在野性十足地张扬着黄。五大连池,山水相映,溪水相连,山是静止的、凝重的,水是流动的、灵秀的,互相映衬。

行舟走五湖相连的水道,两边长满茂盛的芦苇、蒲草和翠柳,红花紫花拥挤其间。天空低垂,雨丝斜飘,乌云奔突,像在赶场,但这并不妨碍野鸭群集,鸳鸯互伴,紫燕起落。还有黑蜻蜓,一群群地在芦苇丛中飞,似火山石中幻化的黑精灵,不屈不灭。如若不是偶尔露出的参参差差的火山石,你会感觉这是江南的某处。

让我把一河青翠和宁静打个包带回去吧。

越是这样,越显得这块土地的奇特和灵动,它豪爽,直憨,有什么就一吐为快,不藏不掖。而后就还交给生命,让所有能发芽的发芽,能开花的开花。

鸟儿在这景象里飞,太阳和月亮在这景象里升起或落下,庄稼在成熟,爱情在繁殖。圣水节上,处处点起熊熊的篝火,达斡尔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人跳起欢乐的舞蹈,歌声四处飞扬。少男少女相互抹黑,火山泥沾得满脸满身都是。在这里,生命是多么渺小又是多么伟大。没有什么能阻止生命的生长与延续。

黛眉是座山

太行山始终以峻拔奇伟、厚重壮观著称,巍巍不知其始,荡荡不明所终。如何黄河三峡尽头,现出这么一座峻中出秀的山?或还是因了那个名字?那名字太秀气,太雅静,说白了,太女性。能让人想起一个人,一个乡间小路上,带有着芳草气息、村野韵味的女人。如果有人远远地喊一声,满山满谷都会起回音。

来了知道,还真有一个女子,一个丰姿绰约的女子,曾经是汤王妃,聪慧贤淑,助君成功,后遇冷落,执意出走并隐化此山。我相信,王宫里不缺美人,黛眉的离去也许于商王无损,但多少年后,一个时代连同那个王都不复存在,她的名字却同山一起留下。我们不必查证传说的真伪,那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意义,重要的是人们对于美好的评判和认识。

山若有了灵气,是挡也挡不住的。通往黛眉的山道和水路上,各种念想与追寻不绝于途。

进去了才知道,这山是多么的奇崛险峻,百态千姿。好容易攀上一座高崖,又会面临一道深谷。如此峭立,如此深壑,又如此盘旋,进来就不知如何出去。峡谷中穿行,顾了脚下顾不了头上,什么时候猛然抬头,会发现从天而降的一块或方或圆的山石,轰隆隆砸落下来,猛然卡住,不由惊吸一口凉气,巨大的声响凝固在原地。往前翻越多少年,可想这片山是多么的兴奋活跃,那可真是山呼海啸,水火翻腾。平息过后的巨石,不管不顾地保持着初始模样,有的被两峡夹持,有的被一石托住,有的崖上一丝相连,给它一点力,必会扑下壁立的谷底,可它就那么高帆一般,乘风破浪千万年。还有一块块叠在一起的山岩,似一摞子天书,摞得太过随意,歪歪扭扭得要倒。有人又说那不是书,是两人的约会。还有说是汤王面对黛眉的忏悔,汤王想起黛眉的好,寻到这里,黛眉却是不改初衷。

又是一道峭崖下的峡谷,空旷得像猛然间海枯石烂,让人看见想象中的万丈深渊。只有鸟在这深渊里恰恰地划,叫声掉落渊底又反弹上来。追着鸟看的时候,就追上了天穹半弯明月。大亮的白天,怎么会有月亮?可它真真的挂在山顶。从擦耳峡挤出来,觉得它是黛眉的发梳。

再转过一道峡,又会发出一声叹,陡直的山峰直上九霄,飘来一块白云,被拦腰扯得七零八落,半山里变成烟岚,幻成雾海。有些云本是带着雨去远方,到了这里,也撞得稀里哗啦。

这里云雨多了,植被就旺盛,林繁藤茂,气候湿润,人在其中,常常遮眼障目,所以才会时时爆出大呼小叫。好容易绕进一处平坦,竟然感觉是到了山的怀抱,那是多么大的一片草,各种野花点缀其中。花草在山怀里心旌摇荡、风情万种。那阵势,完全是一幅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来了的人们,扑进草中,再也不想出来。

所以,一味地认为黛眉山展现的是奇险嵯峨,深峡断谷就错了,她的气质,还在于她的不舍苍葱与翠秀。一个倔女的不羁她有,一个秀女的优雅她也有,她不甘平庸,不甘寂寞,在此尽情腾挪,尽情舒展。由此,黛眉也真的让人有一种亲近感。

然而,黛眉还会说,只有山仍不构成佳景。你再看山前,山前竟是一条河,而且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河在这里拐了个弯,这一弯就是270度,因小浪底工程,这里变成了浩渺的一汪碧水。站立山巅,遥望出没于云间的太行王屋,俯瞰滔滔涌流的黄河之水,觉得黛眉所占位置实在是好,她与之共同组合成了不可复制的山水胜景。

这么好的地方,不来都要遗憾,杜甫有首《新安吏》,那是当年回家路过新安,心绪正乱,错过了黛眉山,若是面对这满山佳韵,一水幽梦,说不定会诵出“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样的感怀。李白呢?过来洛阳多少回,也与黛眉擦肩而过,否则也会有“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的激动。我相信墨子来过,墨子看山又读水,由此形成他壮阔的思想和胸怀。

太阳不断地为黛眉补妆添彩,忙碌了一天,这时要归去了。黄昏时看黛眉,就看见了那俊丽的虚虚实实起伏有致的眉峰。这眉峰,正有一汪秀眼来配,此刻那秀眼更显得微波脉脉,深彻清明。

渐渐地,一切都覆在了静寂之中。站在黛眉山上,天地广阔,星星尤其多,尤其亮,好像举一张网,就可以网一兜回去。流星在比照黛眉山画眉,左一道,右一下,长长的秀眉在天空闪过。这时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轻微的,尖锐的,单调的,双重的,在山的四周此起彼伏。而你又会感到另一种声息,那是黛眉的声息吗?此时她一定是睡了,真的,已经看不见水的亮眼,好看的眉,也只留给月亮守着了。

神农山白皮书

神农山属于太行山系,它融合了北方和南方的山的特点,既有壮夫般的雄浑,又有女子样的俊秀。借助缆车上山,能够细致地观察神农山的风貌,一座座壁立千仞的峭岩似是从山下直射上来,气势夺人,山峰上能够长东西的缝隙都长了草和树,缆车过处,山与树迅疾地闪过。

雨还是不期而遇地来了,不情愿地穿了雨衣,薄薄的雨衣一下子就被一股湿气裹在了身上。有人打了伞,窄窄的上山道生出一长溜的蘑菇。神农山的险便是这窄窄的山道,人全是在山脊上行走,如不是一只手紧紧抓牢铁制的栏杆或锁链,魂魄早飞下万丈深渊。就此仍不断出现惊叫声,是有人脚下走滑,一屁股摔去,手却抓住了命根子。好容易见到一个亭子,可以立脚歇息一下,却没想又一声惊叫,从哪里蹿出一只猴子,伸出结实的手臂,直扒云川的红雨衣,而后又抓跑邵丽放在长凳上的红色手包,我正好离得近,硬夺过来,要不早就被它带进密林深处了,猴子有些恼怒,冲我们龇牙咧嘴地叫。跟着来的导游说,猴子一般不会伤人,只是喜欢红色的东西。神农山猴子多,它们和松鼠、山鸡等成为山中的一景。正说间,一条青绿小蛇从石阶左边蹿出,又慌张地溜到石阶的右边去。雾气越来越重,路两边几乎看不见东西,但能感到的全是悬崖峭壁,雾就是从崖下升腾上来的,有些雾团就滚到了路上,一忽遮住了石阶,一忽缠住了前面人的腿脚,人走它也走,像摆脱不掉的麻团。

待转过一个山弯,雾渐渐开了,出现一个空间,石径上跑着的雾团也跳跃着,滚到山下去。这时就见三块巨石呈锥形叠压在头顶,每一块都压住了一个边角,中间的缝隙嗖嗖地穿着风响,风再大些,说不准将一块推下,其余两块也会两边散去,在深谷溅起一阵轰鸣。有人轻轻地摸,却不敢用力。李茂山部长说没事,它们立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是神农氏哪一天起了兴致,垒了这么一个标志式的符号?神农山神的地方真多,李茂山说,刚才雾遮住了,再往上攀,海拔千米以上,就可以看到神农山的特产白皮松了。李茂山的沁阳话离标准语有些距离,以致我坚定地把白皮松听成了“白皮书”。白皮书是国家政府公开发布的一种白色封皮的文书。神农山上难道还立了这样的东西?正要细问,李茂山壮壮的身躯已顺着石阶滑了出去,紧接着王钢也一屁股坐到了石阶上,幸好手和铁链起了重要作用。

石阶下转又上行,眼前猛然一亮,出现了更开阔的一片山顶。这是神农山的最高处了。

那必定是神农坛,是神农“奠高山祭川境”的地方。好气派,四下里望众山环列,群峰簇拥,云飞雾腾,风吼雷鸣,遍走天下名山,还真少见在这如柱山峰的最高处,有这样一处坛型之地。归来后查资料见清代诗人许邦彦的诗:“孤峰万丈一飞身,手托日月足踏云。极目四观天下小,高声恐惹上神闻。”写得实在是好。在人类的蒙昧时期,华夏先祖总是通过祭祀、占卜来求诸幸福与光明,这是文明的必然过程。而这些活动势必要选择一处神圣之地,神农山上的这块离天更近的天然平坛,处于神农部落生活的区域,必是他们寻求的绝佳境地。现在坛上置了香炉,依然有香烟缭绕于天。每年中原大地举行祭拜炎黄先祖仪式,这里必然地成了一个祭拜圣地。

悬崖边走去,就发现了奇观,一棵一棵粗壮,不,不是粗壮,遒劲,不,遒劲也不是,想到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它的伟姿,一棵棵白的巨树展现在了神坛的四周,它们或直立,或斜曳,或弯曲,那般洒脱、飘逸、挺拔地生长着。白色的树干带有点点红色的斑迹,像洒上去的霞光,树叶子是翠绿翠绿的针叶。这是松树的一种,以前见的松树都是褐色的,从没见过这么白净的树干,而且觉得这树干柔韧度极好,它可以依山就势,随意伸展。雨浇在上面,更显其光洁细白,雾缠在上边,雾的颜色还不抵它的颜色。有些树干似龙爪,五股虬干鼓凸在一起,一并举起一蓬新叶,有的树干横着伸出崖去,又陡然返身直起,让一伞树冠高悬于天,还有的树干被山石分成两股,长上去后又合并在一起。没有力量能阻挡它们的生长。有的树长得如开屏的孔雀,高高地散开着;有的长成了老者的胡须,白白地下垂着。很多树上都标写着经过专家考证过的年龄:一千年、二千年、三千年、三千九百年、四千九百年……哦,那时刚刚有了先祖神农的遗迹,据说初时这些树的树干是绿色,挺过一百年后,树干变红,再挺过更长的四百年后才变成白色。经过了一百年一百年的这些树,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被从南面刮来的风或从北面刮来的来风吹着,它们或被吹歪成这个样子或被吹歪成那个样子,但都无法将它们吹死,它们全都经历了脱胎换骨,就像孙行者经过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将自身历练成另一种物质。神农氏之后,一代一代的子孙繁衍不断,而树,却一直长到了现在,同山一并迎受着风云变幻,见证着沧海桑田。

神农山下,出现过军事家司马懿,科学家朱载堉,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大诗人李商隐,大画家郭熙,还有思想家许衡,及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山涛和向秀,陈氏太极拳创始人陈王廷。神奇的土地上突兀此山,此山上突兀此树,自然之巧合,历史之巧合?抑或是山水造化、基因传承。也就有人把这山、这树看成了神,一步一步沿着壁立龙脊小径攀上山来,燃上一炷香,把一束束红布系上树,以表祈愿。那是向山、向树也是向神农祈求五谷丰登,健康平安,子孙兴旺。在海拔千米的山顶,系上一条红布何其难,有的红布就系在了悬崖上斜飞着的大树的枝杈上,那必得冒了生命危险,一点点爬过树干系上去的。而有些地方,连想都想不出是如何系上去的了。那是信念的神力,是树的神力。越是大的树红布系得越多。雾气飞扬的时候会发现一树红白,鲜艳的色彩反差煞是壮观,壮观到震撼。

神农坛四周氤氲着一层又一层浓浓的雾岚,长期不开,使祭坛更加有了一层神秘。或是先帝祭坛时发出的声音,渗入岩缝,使一棵棵大树次第而生。李茂山说,这就是白皮松啊,可我听的还是白皮书。是啊,怎能不可以说是白皮书呢,这是一部内涵丰赡、意义非常的大书,是一部值得研究、珍藏的大书,它是神农山向世界发出的文告,每一章都阐述着时间、自然、历史与生命,每一页都展现出辩证法、发展观,每一行都充满了说服力和感染力。

下山途中,不停地举目上眺,一座座壁立的山峰上到处都是这样的白皮松,那龙爪似的虬根,胡须似的枝干,那飘飘欲仙的身姿,昂立于天的气势,怎不让人印象深刻。我认得它们了,是的,它们是神农山的——白皮书。

天坑地缝仙女山

看到这个题目可能会以为拼错盘了,天坑地缝怎么会和仙女山扯到一起?我本来也是迷惑,邀请说是到仙女山,来了才知道,仙女山与天坑地缝相隔不远,旅行社也有组织一起游的。按照现时说法,那就是“套餐”了。那么,这实在是一份够猛够刺激又够舒坦的大餐。

来的时候隧道一个个相连,有些长得让人觉得永远走不出去,出去了却说就要到了。到了先不让你看仙女,先把你塞进一个电梯直直地滑下去,就像把隧道竖起来,你头发晕,眼发胀,下了电梯还要往下走,几百个台阶等在那里。这时才会抬起头,看看到了什么地方,一看心里就猛然一声惊叫。之后接连的惊叫全来了。怎么可以这样?让人太显渺小,太显隔世,太显无知。

真真的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四周绝壁峭崖,参差嵯峨,上边露出一小块天,天在一道石桥上托着。似乎告诉你,要想登天,就得过桥。人在坑底旋,在坑底晕,又走好远才看到前面有道缝,越走缝子越大,又是一道石桥,再走,还有一道。这哪里是天坑,纯粹是坑天!是把天捣成一个个深深的窟窿,那窟窿里云彩快速地飘,有的不小心掉下来,吓得如抽丝,云丝这里缠那里绕,有些就挂住了。还有的痛苦得全是泪滴,断了珠帘子似的,上边急,下边松,越往下越像慢镜头。正看着,啪地一滴打在额上,散成几十瓣细碎晶莹。再抬头,又一颗珠子打下来,赶忙闭眼。有的高高下来只一条珠线,悠悠荡荡像一根藤。

哪里在响,崖壁上竟然钻出一股水,暗河走错了路,断成一条瀑布。这时看见了蝙蝠,那么多的蝙蝠趴着不动,一到夜晚,那些蝙蝠会穿着黑大氅,佐罗一样到处游逛。青龙桥那里,崖壁上落下的水开花起泡,如万千蝌蚪甩尾浮游。好容易出来深谷,迎头一阵蝉鸣,各种声音的蝉让人如梦初醒。沉静里泡了那么久,总算又回到了尘世。

去看地缝也是如此,谷底看去,天就成了一条明水,曲水流觞般流向远方,让你想起会稽雅集修禊,只是仰观不能感觉宇宙之大,俯察倒是可探品类之盛。

不管是坠天坑还是下地缝,感觉就是这里曾经天崩地裂。人说,岁月失语,唯石能言。那么你到底经受了什么?你一定惊恐而不知所措,疼痛而无可奈何,以致今天这个样子。不是谁发现了你,你永远躲在深处,不见天日。

从上面看,一片山地几乎是平的,葱绿葱绿,像一块不错的料子,谁在这料子上钻扣打眼,又拉开一道拉链。只是不能下看,三百米高差,魂掉下去都找不见。

是啊,张家界、乌江天险、丰都鬼城,都属于武陵区域,这是一个至深至幽之地,大奇大怪之地。想起武隆的名字,真该叫武隆,武武地隆隆地放浪张狂,演一场痛痛快快的自己。

眼太累,腿太沉,腰太酸,那么,该去仙女山了。

既然是仙女就不是凡人,想这山名或有两层意思,一是仙女被人间美景所惑,甘愿下凡化成此山。二是此山美景无限,与仙女形神兼备。无论哪种说法,都表明一座山的不同凡响。

边走边感觉出造物主的双重性格,它先是表现得有些失态,鲁莽而暴躁,甚而不计后果。后来经过了调整,终于平静下来,心一软又成就了仙女山的优雅舒缓。

车子盘旋不久就到了山顶,你怎么都不能想象得出,山顶会有那么大一片草原。真的,像呼伦贝尔一样大的草原,就在海拔一千多米的仙女山顶。既然是山顶,就有了奇幻,到处是起伏,曼妙的起伏,草也跟着起伏。到处是辽阔,草也跟着辽阔。

到了这里,似乎又忘记了刚才的惶恐、惊悚和震撼,不,震撼还有,这个词又给了这里,你同样地想叫。有人比你先叫出来,那是几个女孩,她们甚至脱掉了鞋子,欢叫着向前跑去。你明白,她们不可能跑到尽头。你看,她们还没有跑到一半,就已经小成了幼儿。让我们也幼儿般地跑上一场,要么哪有放肆的机会?于是欢声狂叫四起,鞋子帽子乱飞。

草高兴地摇,左边摇,右边摇,或潮水一样退去,又潮水一般涌来。这时你会想起好久没有这么亲近草了。草是人类最先接触的物种,人类的许多活动都离不开草。不曾想还看到了牛羊,还有马,大的马和小的马,都在悠闲地吃草、撒欢。云彩像是挂上了传送带,不停地变着花样,有的如一垄垄土地,有的如一群群绵羊。阳光从云间这里那里泻下,草上便有了一块块鲜艳,云跑,那些鲜艳也跟着跑。有人在放风筝,有人在拍婚纱照,有人围着在聚餐。谁举着半瓶子啤酒吼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这里该有酒和歌声。

一两天时间里,你的大脑不是突然短路,就是会突然放电,你口语不清,言辞乱串,视网膜重叠着天坑地缝、平缓的山原。你心率从来很好,在这里却不是心率过快,就是心动过缓。你有时想让双脚离地,或让两手高悬,你觉得头发直竖,眼球不灵,整个人零件涣散,你有时想起一句歌词,不停地在体内轮回: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你是望见了天上盘旋的苍鹰?一个女孩扯着一只大风筝狠劲地跑,男孩在后边追,要慢,要慢,风筝还在飘,男孩还在追。如果再往前,莫不是跑进了天坑地缝?风筝会降落伞样带着女孩飞起来,像天外女仙,打破那里的宁静。

哦,想多了,脑子全乱了。即使李白来了,也会说些呓语吧。徐霞客来了,或就此收心,把夫人也接来,结束他无休止的艰苦行程。一个人的命运,有时说不清是为何改变,也许是为一爿月,也许是为一个人,有谁是为仙女吗?但我想,这以仙女命名的山,绝对会左右人的念想。没看到山的四周,那么多人将躯体和灵魂安顿下来。修建得异国风情样的仙女山镇都快住不下,又有人去寻荒村野店。一座山就此把人改变,不知道人们意识里以为上天了还是还俗了,反正不断地乘云驾雾地涌来,来了就觉得心安,觉得高了一个层次。来了也不用烧香,把信仰搞得烟熏火燎的,来了自己就变成那柱烟,静静的,想怎么飘摇怎么飘摇。

自然的力量奇伟,人类的生存能力同样不凡,即便是高山峭壁四面楚歌,也挡不住有人间烟火。下石院的小村,至今才26户,老人都不知道在里面生活了多少年。这是另一处天坑,坑里较为开阔,有地可种。山道很窄,几多盘旋。见外面来人,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白果树下。让人惊奇的是,女人都长得俊秀,无论带孩子的妈妈还是她们的后代,即使老年妇女,也能见出当年的俏丽。一个老婆婆看我照相就把包头巾摘了,我说戴着好,她又笑着一圈圈包起来,看大家都看她,竟然露出了赧赧羞意。

叫美玲的女孩依偎在父亲身旁,时不时和父亲说上几句笑话。她在镇子上读初中。另一个女孩长得更是白净,一问才知道是在重庆上学,放假了回来看姥姥。“娃儿叫玉婷,她妈妈是这里出去哩,她不就是这儿的娃儿嘛。”姥姥说起来,带有着山里人的得意。男人们倒不大说话,端着一杆烟袋,看着笑。

小村全是原始意味的房子,墙上挂着简单的生产工具、黄黄的苞谷和红红的辣椒。狗在门口卧着,鸡在屋前刨食。四周长着野芹菜、翠竹、芭蕉、灯台树,这些都构成难割难舍的老家氛围。

夜晚,再去听沉郁嘹亮的川江号子,看武隆的过去和现在,就会想到这里人的性情。仙女山人说,怎的不喝酒,喝了酒才好耍。怎的不吃辣子,辣子养颜呐!他们还说,有太阳的地方嘛,就有我们重庆人,有我们重庆人的地方嘛,就有红红火火的日子!

天坑地缝仙女山,我感觉这是一个文化的认知组合,是一单心智的理疗配方,诸多意味在其中,生命中不仅会有轰轰烈烈,也会有大起大落,平缓自然。

我们需要这超凡脱俗的秘境,来不断收纳那些躁动与烦嚣。

大运河的优美篇首

人对什么都有探求之心,泰山极顶,长城龙头,黄河源地,天涯海角都已去过,大运河之首却成为一个焦渴的期待,那是久违的故乡吗?

正是草枯地阔,木落山空时节,出京城好远了,又出了通州好远,天地越见舒朗,直到再不见一座建筑,完全一片野旷天低的景象。

有雪纷纷扬起,温度更显低落,情绪却昂扬起来,浑茫间走下一个斜坡,再拐个弯,就看见了粉墙黛瓦,是的,这里该有一些房舍,这里该是多么繁闹的去处,茶肆酒楼客栈官署都会有。一排高树挤出了一条通道,落叶发出苍然的声响,车辚马萧一般。尽头一堵巨石,石上有字,再看一个牌坊,上书漕运码头。是了,急走几步,不顾鞋子踩进水洼,眼前已然出现一条气宇轩昂的大河。禁不住喊出了声,那声音,连自己都吃惊,似乎在村口见到了倚望的亲人。我呆愣着,这就是大运河?那个京杭大运河的北首?

许多河流的源头,都是细水浅溪,就像一部交响的序曲,而后才渐入高潮,只有大运河首来得这么突然,横江断河一般,置你于无准备的惊叹之中。

河首像个大口,万里旷风都顺到了这里。水面蒸腾着雾气,像河在呼吸。大运河,你老有千岁,同自然的河流相比,却仍是一条年轻的河。你那么平静,平静得只有轻波微澜,越是如此,越显端肃。你那么宽阔,比我想象的宽多了。看不清你流去的地方,那里已烟锁雾罩。

漕运码头空无一人,干净得像一个封面,打开去看,却是山重水复,雄浑壮阔,帆樯林立,舳舻相接。身背肩扛的急步,混浊嘶哑的呼喊,昂扬长啸的骡马,低陷沉转的车轮,泪眼彷徨的送别,白发苍然的祈望。一条大船刚刚离港,一批船舶又小心靠岸。漕运发达时,从天津每年过来的漕船就有两万艘,更别说还有商船。

说起来应该庆幸一次次从皇宫里发出的疏浚运河的圣谕,不仅是从隋文帝开始,在他之前早已有过,隋炀帝之后更是接续不断,那些声音越过道道森严的高墙,低徊于运河之上。

运河的挖掘和整治,必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我们无从知道那些群体中的普通姓名,但不妨碍对他们深怀敬意。从一条沟渠的初始到千里通畅的结果无疑见证了人类构筑文明的艰苦进程。声声号子里,多少生命在蠕动,他们淌洒着汗水和血水,也淌洒着一个民族的苦难史奋争史,而最终低沉的号子变成了水边清丽的歌声。

运河首先表现出了民族对自身环境的挑战,它是一种群体智慧和精神的结晶,是价值取向和生命观念的飞升。正是运河的穿引,中国东西走向的水系有了横向交流,运河身上汇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的血脉。一个数字难掩心中的自豪,大运河比苏伊士运河长十倍,比巴拿马运河长二十倍,世界上没有哪一条运河能与之比肩。

大运河,一个运字,让水的实用功能活泛起来。运河不仅输去一条通衢大道,还输去了大河的文明之波,广袤的土地变得丰沃,并催发了农耕经济向商旅经济的转变,码头带动着一个个集镇和城市迅速膨胀。水道的开通已使直沽寨发展成远近闻名的“天津卫”,聊城、徐州、镇江、常州、无锡无不得益大运河的润泽,还有苏州、嘉兴、杭州呢?长江和运河交汇处的扬州,更成为中国最繁华的地方。

七百年前,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看到运河的时候,不由得惊叹万分,并说“值得赞美的,不完全在于这条运河把南北国土贯通起来,或者它的长度那么惊人,而在于它为沿岸的许多城市的人民,造福无穷。”马可·波罗当时把浙江称为蛮子省,他没有想到,那个蛮子省,后来成了世人向往的人间天堂。

我知道,北京的很多河流都归入了大运河,这条人工开挖的河首先为中国北方最大的都城带来了好运,以至于不少帝王从这里一次次乘舟巡访。乾隆是在哪里下船的呢?“御舟早候运河滨,陆路行余水路循。一日之间遇李杜,千秋以上接精神。”这是乾隆登舟时的心情。李白早从白帝城出发,乾隆从北京而去,同是烟花三月,到了扬州也相差千年。不过李白在运河边有话:“齐功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乾隆的每次出行都有收获,他十次到泰山,六次下江南,借助大运河,他走得比历代任何一个皇帝都勤。

不能简单说这些帝王都是游山玩水,他们还是要做些事情的,出行起码比坐在金銮殿听汇报强,比在位四十八年有二十五年躲在深宫不理国事的朱翊钧强。乾隆继接着康熙的经营,使得中国出现了一个少有的太平盛世。

大运河既已完成,已经不是哪个人的了,而是整个中华甚至整个人类的。隋炀帝早已销声,乾隆帝也随波匿迹,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帝王更是淹没在浪沙之中。多少年后一声锤响,中国大运河被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

站立运河源首,想着她不同于其他河流的地方,她不跌宕,不凶猛,没有急流险滩、峡谷漩涡,她母亲般大气、淳厚、秀美、沉静。她比其他河流更善于接受和容纳,即使是很窄的河道,也能见到一支支首尾相接的船队往来穿梭,那种繁忙有序而无声,不会出现大惊小怪的声笛和躲闪。即使是目前,京杭运河也是我国仅次于长江的第二条黄金水道。

看见了燃灯塔,它高高矗立在大运河的北端。凭着“一支塔影”,顶风沐雨的船工就知道通州河首到了,心境立时开阔起来。

在燃灯寺的外面,见有从运河挖出的巨木,那从南方运来的宫廷用品,不知哪一次事件,使它们水下沉睡四百年。塔前还遇一老者,八十一岁了,十分健谈,他说中学就在运河边上的,前面坐的同学是刘绍棠。立时想起那个善写河淖的通州人,运河水波托举出多少人物?可是灿若星辰了。

将目光放远,运河不远处,还有一个同样由人工修造的工程,万里长城。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线条,长城和运河的一撇一捺,构成中华版图上的“人”字。是的,那是历史最能代表人类活动的标志。现在看来,长城的一撇,更多地成了观赏物,而京杭大运河,却是有力又有益的一捺。一防一疏,总是后者被视为经验。想起河首所在通州的名字,这名字多么名副其实,古时万国朝拜,四方贡献,商贾行旅,水陆进京必经通州,通州有着“九重肘腋之上流,六国咽喉之雄镇”的美誉。一通而百通,不说其他,光一条运河就够了。

雪花弥漫。大运河,久久看着你的时候,就感觉你身上有一种宗教色彩,原以为你很难抵达,真到了跟前又似乎在虚幻中,是因为心中久存的景仰吗?

想有一段清闲时日,乘一叶扁舟,慢慢地漂,慢慢地体验运河所带给的感知与兴奋。而后望着燃灯塔,在通州源首靠岸。

天 河

历史道路的远长,致使人的名字走着走着就走失了,还有村庄的名字、城市的名字。河的名字却不会走失。我现在就站在一条河边,它的悠久与宏阔让我有一种朝拜心理。

叫做天河的水穿越了郧西全境,一路流出两岸的田园风光与山石奇景,还流出一个美丽的故事,流出那么多织女样秀巧的少女和牛郎般淳厚的后生。最先叫出天河的,不是李白样的诗人也有诗人气质,那是我们的祖先。这里不就发现了古人类化石吗?正因为如此,说明这块土地上的人会有最早的传说,传说绝对来自生活中景、生活中人、生活中事。儿时我十分相信外婆讲的故事,极为向往天河。葡萄架下一群孩子屏息静气的表情,还深深留在记忆中。

这是一个浪漫而令人神迷的地方,男孩女孩相约而来,天河边谈爱,天河里嬉耍,构成一个个咏爱的情景。秦观没有来过,他只是想象出了那首千古绝唱,若与苏小妹那段浪漫发生在天河,小妹出的定是另一个对子。

人类的衍生总是根系纠结。一群日本人沿着汉水艰难地跋涉。七夕传说也在他们心中久存,多年的研究使他们觉得牛郎织女的故事就产生于天汉相汇处。只是山路越来越崎岖,雨越来越大,寻根之旅不得不终止,他们后来才知,天河已在咫尺之遥。

如果不是最近开通的高速公路,山高路险之地没有多少人能走进来,现代的工业文明与生活方式多少年都离此很远,以致水质如此晶莹透澈。这水在不远的下游汇入丹江口水库,通过南水北调工程进入北中国的千家万户,成为另一种意义的民族源流。

沿河的乡野,屋宇散落着自然,花草蓬茸着微风。稻田像一个个唱片,水牛旋转着唱针。一个女子,屋前默默做着针线。走过去招呼,竟招呼来一杯好茶,山里的热情和秀美使这个早晨变得温馨。交谈得知,名叫巧女的还是个新媳妇,婆婆娘家同她家一个村子,婆婆是当年七夕时在河边同公公相识,后来婆婆就回村为儿子挑了一个媳妇过来。不知道婆婆与公公相识的细节,眼前浮现出多种可能的影像。巧女说七月七到来时,曲曲长长的天河会聚起很多女孩子。说这天织女会传授给她们更多的爱意和工巧。小伙子也会从河对面过来,赶这七夕的热闹。河里一个巨大的立石,传是娘娘投下的玉簪。簪子没有将心隔开,反成就了一段段佳话。河两岸的山上,有石老人与石婆婆见证着。还有丛丛葡萄架,郧西人爱种葡萄,葡萄多了就酿成酒,酒就叫“织女红”。

这里有上津、香口、观音、涧池、夹河的地名,充满神秘的美质。此天女下凡地,或与女子的水灵有关。唐时就有一件事:为皇宫挑选的上百美人因安史之乱而阻留上津,美女就代代衍生在了天河四周。让人养眼的天河,处处是清新柔美的好颜色。

很想找到天河流去的地方。沿着这条水,走到尽头竟是汉水。两条有着民族渊源的水构成清流相聚的胜景。“天汉”也成为一种天文地理文化相交的符号。牛郎庙在天河峡谷之上随时间老去,老去的还有天河旁的古街,很多门楣塌落,断壁残垣诉说着曾经的繁闹。居住在这里的人已经很少,但他们记着老辈人留下的传说。随处都是精美的石头,河边随意捡拾都可读出所思所想。我就这么得到了一块梭子样泛着银色斑点的石条。

有人在河中使船,是从天河下来直到汉水对岸的渡船。一红衣少女站在船头,风撩动了她的长发和衣衫。她碎步移去的小路不知通向何方,一晃那船也不见了踪影,唯留深深长长的两条水在翻涌。拿着捡到的梭子走上牛郎庙的时候,一群鸟自头上飞过,人们说那是喜鹊,不知道为什么,喜鹊在郧西天河尤为多。

夜,沉静的黑笼罩了世界,感觉到空无的放大。天空愈显高远,有一抹星的河流隐现,那是银河。俯首天河,一水碎银。这时感到夜也是存在,是有的一切。站在天汉相交处,站在汉魏古诗中,站在延续千年的传说里,站在天地对应的方位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吉安读水

江西的南部,有一条美丽的水叫章水,有一条精致的水叫贡水,两条水流合二为一形成了更加美丽精致的水叫赣江。宏阔的赣江一路北去,串起了一个个明珠,其中一个闪着耀眼的红、迷人的绿的明珠就是吉安。吉安是水带来的城市,古人依水而居,富足的水才会有富足的都市。秀丽而富足的吉安,一千年前就使大文豪苏轼不得不发出“此地风光半苏州”的慨叹。

我以前没有到过吉安,不知道吉安有什么好。吉安的朋友朱黎生说,这里有以万瀑争妍的白水仙,以高山草甸为一绝的武功山,以道家文化名世的玉笥山,以佛教发祥地传扬的青原山,更有“天下第一山”井冈山,这里还有庐陵文化。黎生还说,吉安是一个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融为一体的城市,是一个红色的摇篮、绿色的宝库、文化的家园。我一下子就恍然了,只差了一声呼,原来都属吉安啊。我念着“吉安”的名字,觉得这名字实在是好。当我走进吉安,一步步深入,直让吉安给感染得思绪飞扬,情感迷恋。

我去井冈山,红色的精神衬托以绿色的资源。云涛雾海,朝霞晚艳。狭路迂回,翠竹障眼。黄洋界惊心,五指峰动魄。英雄碑高耸,纪念馆震撼。十送红军的歌声催泪,五井后代的纯秀开颜。山间一条白练天降,降到下面就变成一个舞着的女子,这就是仙女瀑。井冈山,既让人感怀凌云壮志,更叫人神迷旖旎胜景。

我去寻访一个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气概映照了多少年。车子越过赣江一路东去,远远看到一座古朴小村掩映于绿色,而我必须跨越的首先是一道水,富水。守着这样的一道水,文天祥得以横空出世。

保留完好的古村落渼陂也是依傍着富水。毛泽东曾在这里住过,住的地方有一副对联:“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这副对联影响了他一生的生活。毛泽东在渼陂组织红军赤卫队攻城,挥洒出“十万工农下吉安”的豪情。

我去访唐宋八大家之首欧阳修,纪念馆旁流着一条阔水是恩江,到他的祖地,门前流的是沙溪。“中兴四大家”之一的杨万里家乡也有一条水叫吉水,主持撰修《永乐大典》的解缙门前涌的也是吉水。

这些水统统汇入了赣江。“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是黄庭坚在江边泰和快阁上留下的名句。

赣江给了两岸太多的润泽,流过吉安时,又留下一个沙洲,洲上长了树,树上聚了白鹭,就叫了白鹭洲。有人依此建起了书院,成就了一代代国家栋梁。文天祥、刘辰翁、邓光荐就是从这里走出。周敦颐、程颐、朱熹等大师的讲学依然回荡有声。在白鹭洲上走,茂林修竹,曲径通幽。登上风月楼,青原扑面,风帆入怀。仍有学校在洲上,是江西省重点中学。学子们守着一洲白鹭,读书又读水,多么好的安排。我俯视过吉安的地形图,发现赣江与富水勾勒出的,就是一只振羽而飞的白鹭。

曾看到一条消息,1976年,在邻国海底打捞出一艘元代沉船,船上有中国瓷器近两万件,不仅有景德镇的产品,还有吉州窑的产品。原来吉州窑就在吉安。永和镇濒临赣江,有水又有瓷土,加之便利的水运,吉州窑得以兴盛,在宋代已是“民物繁庶,舟车辐辏”的瓷城,现今世界许多博物馆都藏有吉州窑的精品。踏上吉州窑址,遗迹竟有24处之多,尚能感受到曾经的火热场景。

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吉安古为庐陵郡地,素来享有“文章节义之邦”的盛誉。诸多资料告诉我,唐宋以降,吉安科举进士近3000名,曾出现过“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的人文盛况。这在中原是没有的。

看着滔滔的赣江,我突然想起,在中国,众多的水是向东流的,而赣江的流向是北,向北流的还有湘江。毛泽东的“湘江北去”一叹千秋。许多的风云人物、风云事件生活与发生在两江周围。这两条并行北去的大江,可有着某种喻示?

赣江岸边,粗壮的榕树蓬勃成壮观的风景。黎生告诉我,自古这里就有“榕不过吉”之说。我还看到,榕树再上边的堤岸,是垂丝绦绦的柳树,一个刚毅粗壮,一个阿娜柔曼。榕容同音,柳留谐义。那么,容与留就是吉安的特点了。它融合了一个深远厚重的庐陵文化,那么多的名人成长于此;它接纳了第一支红色队伍,让一星之火从这里燃遍全国。今天我依然看到它新起的一个个工业园,一个个旅游区,看到到处都写着的“欢迎”的标语。吉安人招商时这样说:“吉安在江西的中部,交通便利,吉安人以忠为本,诚实信用。吉安愿和衷共济,共谋发展。凡有朋来,吉安都会盛情以大盅款待。”中、忠、衷、盅,表明了吉安的胸怀。

我在赣江边徜徉,现代化的建筑装点在赣江两岸,漂亮的拱桥雄架于赣江之上,阳光洒了一江的光线。一只白鹭翩然而起,在水上盘旋了一圈,直直飞向了高远的天空。我感到我太喜爱这条江,生活在这条江的人是有福的。许多人在江边说笑着,玩耍着,或者就那么坐着、站着,显现出安逸与自在,他们的表情充满水的光泽。我知道那叫满足。我又想到吉安的名字,那就是吉祥安和、吉泰民安啊!

荔江之浦

拉开窗帘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一幅画。一江碧水蜿蜒过眼,水之上是跌宕起伏的山,那山一直到目力不及才稍显收敛。那些硬朗的、柔美的起伏充满了神秘与梦幻,由其体现出来的情致与动感又让人不无美妙的遐想。

南方的天气忽晴忽阴,晴的时候,山也像一个个荔浦芋,头上摇动霞的叶子;阴了,又似在化蛹成蝶,最后烟岚蹁跹。

偶尔,云层里射出的光打在水上,水就尤其明润,山则隐晦迷蒙。就像两个主角在剧情需要时被镜头虚化转换。起初你或对那光不大在意,但架不住它打信号似的,云隙间连着闪,将水面闪成一片片锦,你的惊奇就不得不跟着它闪了。天光温和的时候,山与水的颜色惊人的相似,似是一江颜料刷在山上,新鲜得还在淌水。这样的山水连在一起,就是非同于他处的桂林荔浦了。

想来住在江边的人,一定家家有个大飘窗,时时刻刻让这无限江山飘进来。每天早晨都像是仪式,缓慢而隆重地拉开那一帘幽梦。

总觉得这地方最盛产水,到处水润润的,山上是水,江里是水,田里还是水,水绕着村绕着城地流,生出水润润的植物,生出水润润的人,人开口一说话,也带着水腔。在荔浦走着看着,空气中还会有刘三姐样的歌声,那是文场和彩调,随便哪个街头巷尾,几个人那么一凑,锣鼓弦子响起来,柔润的嗓子就亮起来。怪不得,这地方是曲艺歌舞之乡呢。逢节日,山水边就热闹成海。

荔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草,会让一条江葳蕤荡漾,最后荡漾成自己的名字?水中划船,水随山转,那么多的弯,又那么多的漩。水有时像上了一层荧绿的釉,有时又如一面深蓝的绸。船上人一会儿伸出手,甚而脚也伸出去,尽情地撩拨,一会儿又呆愣着唏嘘,发无数慨叹。这样给人的感觉就有了不同,山若是给人带来了美感,水则是带来了快感。

船行中,你会看到有人在洗浴,有人在江边烧纸祭奠,有人穿着婚纱在照相。总归是,荔浦人的祈愿和祝福离不开这一江水。

这个时候,两岸涌来一片金黄,初以为是花,却是砂糖橘。还有马蹄(荸荠)秧子,也是一波波的粉黄,马蹄踏过一般。芋头的叶子莲叶似的漾漾迎风,正是收获季节,罗锅宰相何时再来?

荔浦由很多这样的细节构成。就觉得造物主打造桂林山水的时候,一高兴把荔浦也捎带了。有些细节,甚至做得比桂林还好,比如银子岩,会唤起你一腔呼唤,比如丰鱼岩,一洞鱼水穿越九座山峰,是为洞中之冠。所以人们看了桂林还要跑来开眼,那是一条完美的锦绣,他们不想让这锦绣有头没尾。其实荔浦人还是会偷偷笑,你去鹅翎寺了吗?层层信仰嵌在山崖上;你看荔江湾了吗?从江上划船进入,上岸再由洞里出来,江山美景可有这样的结合?荔浦再垫底的山也是桂林山水系列,可人家会说,咱这是荔浦山水。底气硬朗着呢。就让人想了,桂林山水与荔浦山水是一对孪生姐妹,妹妹一直躲在深闺,不好意思见人,守着美丽悠悠而过。

如此的美是会被人瞄上的,最早是一拨逃难来的,一到这里便扎进水边的山洞不走,繁衍成村林。后来还有土匪、日本人,都流过口水,但最终没能留下来。这片山水不喜欢他们。

顺脚走进一个村子,村子叫青云村。依着的山叫龙头山。不用多说,你就想了住在这里有多美气,起伏的山下,扶桑、紫罗、百香果到处都是。砂糖橘和马蹄更是金黄地铺展。老者在田里不紧不慢地忙,见你走近,友好地招呼。一个女孩担着马蹄沿田埂走,田埂两边,是香扑扑的桂花苗。遇到好奇的你,停下来,翻出几个大的马蹄让你长见识,而后笑着重新上路,在身子和手臂的摆动中,悠悠去远。

荔江与漓江、桂江、西江相通,交通便利,往来客商就多。走入一条很老的巷子,巷子曾经临水,磨光的石板、镇水的古塔、宏阔的会馆和斑驳的城门,让人想象曾经的繁闹。传下来的是豪爽耿直的性情,你来了,做芋头扣肉芋头焖鱼各种芋头宴待你,陪你大碗喝酒,还给你呀呵呵地唱彩调。荔浦人吃芋头是一绝,这一绝绝到电视里。荔浦人的吃法你学不会,乾隆皇帝品着棉线切片的美味却一直忘不掉。这里的山水养人,芋头也养人,养的人精气豪壮,细腻明丽。由此你会感到荔浦人的幸福指数多么高。

天空积蓄着黄昏,像谁在絮被子,一层层絮厚了,铺排开来,所有的一切都盖在了被子下面。

那些山以为将夕照挡住了,没承想夕照还是投入到了江里。江不仅把夕照全部接收,还把那些山也揽进了怀中。这样,上面啥样,水里也啥样,完全是一个原型复本,直到夜来,将那复本折叠在一起。

雨敲了一夜的窗,早晨开帘一看,江边竟然漂浮了一层伞花,红的,黄的,蓝的,那是沿江晨练的人的。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们对这条江的热爱。

离去的时候,荔浦已让你眼里、心里、口袋里都装得满满的,够你消受很长时光,其中有一种芋饼,家家会做,出去的人都带,说那是思乡饼。

而后,荔浦人会说,想着啊,还来呀,别忘了我在这儿等你。

沿河·乌江

第一次知道沿河。想必先有人沿河而居,居的多了,就成了一个地名。而这个地名竟是那般遥远。先飞到重庆,住一晚第二天早上乘火车再行,重重大山中,全是数不清的隧道桥梁,中间闪过一条碧水,不及细看即被长长的隧道阻隔,有时隧道长得觉得永远出不来了,却猛一亮又回到了人间,而那碧绿又是一闪。人们说那是乌江。有着天险之称的乌江,怎么就不容细看一眼。涪陵、武隆、彭水、黔江、酉阳,五个多小时后到秀山,再换接站的旅行车,又在山中盘绕三小时才到沿河。住进宾馆已是黄昏,扭头一看窗外,竟然是那条闪了几闪的碧水,沿河,沿的是乌江啊!想起漫长的旅途,一路艰辛却原来有这么一处美妙在等着,这个包袱抖得也太大了。

小城不大,沿江两岸全是依山就势的房屋。石阶由岩壁上凿出,自下而上,层层将房屋串联起来。在乌江宾馆十楼上看人在白屋子间来来往往地走,感觉像一幅画在动。现在天刚透亮,云丝雾隙间,盘盘桓桓的石阶,走着上早学的孩子。穿红校服的朝下边去,着蓝校服的向上边走,一层层的一会隐没一会出现。大人们或还没有出门,只有小城的青春在跃动。

我在另一个早晨从高处走下,顺着石阶左绕右拐,穿街过巷,竟然一直走到了江边。石阶是前人聪明的杰作,被世代利用着,构成山城画廊的线条。

沿河好看处还在乌江,主人引我们坐船往乌江里去,这里过去是最大的码头和中转站。开始还敞阔,两岸临水的坡地有横横竖竖的垄,种着青的红的作物,像儿童的水彩,间或那水彩中会流出一溜白鸭。越往前走,两岸的山越陡,风从峡谷挤过来,正值十月,该黄的黄,该红的红,更多的是绿,放眼望去,整个山峡五彩缤纷,如精心布置的盛大节庆。

山峰排浪而来,越近色彩越重,远的清淡,像打开一重重的门,有的门窄窄的在一个弯处,要把船挤碎,却忽闪间错了过去。有时看似出现一片村落,到跟前是山石的画形。高处峰顶出现两条立石,中间还夹一石,像两个人抬着东西,随时要掉下来,船惊险地开过。雌雄洞、猴窝子洞在哪里藏着?茂密的翠竹在张扬,间或有跳跃的黑叶猴。真像谁说的,乌江的山,有夔门之雄,三峡之壮,峨眉之秀。

奇的还有水,二者真是绝美的衬托。水就像精柔的丝绸,被两边的山托着,晒在阳光下。晒到的地方泛着碧蓝,晒不到的透着青幽。船过时,像一江油彩被搅动起来,浓浓酽酽的,船尾看去,那油彩刷出一道悠长的飘带。一群白鹭翔飞在水面,越发突出两种色光。

望着的时候,觉得该是有首山歌的,沿河是贵州唯一的土家族自治县,接待我们的土家人都会唱山歌,吃饭时激动起来就亮一嗓子。过几天还要办土家山歌节。正想着,耳畔真就出现了一支美妙的嗓音:

这山望去吔,

那山高呀喂,

那山姑娘喂呀,

捡柴烧呀喂,

哪年哪月呦,

同到我呀喂,

柴不弄来喂呀,

水不挑呀喂——

山的峻丽,水的流急,地域的偏狭,无不历练人的意志,滋长人的精神。所以土家人豪放热情,唱就将心里的想吼出来,喝就来个飙酒畅怀,跳就甩去衣裳闹一场肉莲花。

这个地方是湘渝黔鄂结合地,不远即是沈从文从军的地方,他描写的边城也在附近。凤凰古城就几小时路程,梵净山同样远近,西去是遵义。这么说就会知道,这是武陵腹地,巴人所在。有人将巴人叫作土人、土蛮。元明清三代都有“蛮不出境,汉不入峒”的规定,由此也更加构成了它的原始与独特。

江壁上凿出的像根绳子的石道,专为纤夫拉船穿行,乌江是通长江和外海的重要水道,浪急滩险,拉纤是常事,乌江号子也就远近闻名。因不时下水,汉子们多不穿衣,一长溜弯曲的身体同岩石叠加一起,看得人心惊。昨晚江边逢到一个气度不凡的老人,原来当过船老大,还做过纤头,就是带号子的。聊起来好一阵激动。还记得当年的号子吗?要说哪一个吗,《齐头号》《盘滩号》《拖杠号》?《上滩号》吧。似乎那声音早已消匿,不再响起,可在这峡谷中,它分明在回荡:“拐当拐呀,嘿!拐上流水,嘿!要歇台呀,嘿!这只船儿,嘿!上陡滩呀,嘿!头上湿来,嘿!尾巴干呀,嘿——”高亢粗放的号子就像拉纤人喜欢的女人,可着性子喊。纤绳勒进肩臂,石壁上的纤道,也深深勒进了岁月。

乌江上多少船走过?数不清了,哪条船没经过乌江号子的牵拉?现在那些纤道已经遁入水下,江段起了水库,抬高了水位。但它不会消失,那是人类文明进程的见证。

一只雁在飞,顺着雁的翅膀看到了吊脚楼,隐约在绿树和白云间。很远了,又看到一个。住在里边的人真可谓仙人,吊脚楼前,一小片田地,再下边些,又一块田地。

这种独居是一种习性吗?沿江的朋友照进说,独居显示出他有能力离群自立,有一个女人,一座屋子,开一片田地就够了,没有多的需求。但是早前的年月还是乱,所以这个地方易起土匪。土匪不害江边人,土匪也是一种无奈。遇到后来打日本、抗美的时候,有些土匪去参了军,抱一条命回来,仍旧独居着生活。

于是想,有人看破红尘归一庙宇香绕烟熏,何不在这样的地方住下来,看山水造化,风云境界。

一条瀑布从山间钻出,巨大的水柱跌入江中,像蓝花开出白的花心。瀑布近处,怎么有一只野山羊在水里挣扎,人们惊呼,有人找了长杆子网兜,船一点点靠近,却不见了羊的踪影。那是一面峭壁,上面满是灌木,不知道它是如何上去,又如何存活。更不知道这山上有多少野物。

“丹青万山画,风情一江流。”乌江让人诗情喷涌,可诗人们走来的太少了。

乌江自下游涪陵汇入长江,当年李白只是向乌江投去匆匆一瞥:“黔南此去无多远,想在夕阳猿啸间。”在长江的船上顾着去看白帝城了。范成大自成都发舟,也在涪陵看到了乌江:“夜傍黔江聊濯缨,玻璃澈底镜面平。”如此好的感觉,却也没有深入。刘禹锡和黄庭坚算是与乌江有缘,只到了离涪陵不远的彭水,时属蜀地,现归重庆,没有看到更深处的黔中山水。再说孟郊,他有首诗:“旧说天下山,半在黔中青。又闻天下泉,半落黔中鸣。山水千万绕,中有君子行。儒风一以扇,污俗心皆平。我愿中国春,化从异方生。昔为阴草毒,今为阳华英。嘉实缀绿蔓,凉湍泻清声。逍遥物景胜,视听空旷并。困骥犹在辕,沉珠尚隐精。路遐莫及眄,泥污日已盈。岁晏将何从,落叶甘自轻。”说得真切,怕只是听闻。有多少诗人错失眼福啊,也让诗和美景失去了表达的机会。乌江着实是难到的天险,即使现在,不按照我走的路线,或乘飞机先到贵阳,再走陆路过来也要八九个小时。

船靠近了一个码头,上岸登车再走好远,攀到一个山尖尖上。沿一条石径就能到炊烟缭绕的老屋前。屋后种着青菜,垂着金黄的南瓜和红辣椒,两个女孩在门口看着来人笑着。可能是水的缘故,这里的女子都很滋润耐看。坐下来,饭是大米掺玉米,菜是自家种的,地里一年只长一季玉米,现在有了钱可以买到大米。山上到处是结着小红果的树,红果正中有一个黑点,满树看去,分外好看。当地人叫红籽果,困难的时候,靠它充饥。

我问姓冯的主人,以前这里可有过土匪?有吧,听老辈说起过。这么一个褊狭之地,可是做山寨的好地方。

吃了饭主人领着去看霸王谷,那里会有什么?却早听到人的叫唤,一伸头,千山万壑尽在眼底,峡谷腾着云岚,远处独立的山石那么熟悉,云雾抽丝一般散开,谷中渐渐现出一道白练。若不是照进说是乌江,我简直不敢相信那飘在天上的竟是我刚走过的水。

沿河人说沿河,音会发成银河,我的所在,真的是天界一般的地方。

洱 海

云南省作协办了个作家培训班,让我来讲讲散文。云南省地方很大,每个地方都有特色。他们就总是将培训班办在不同的地方,这一次办在了大理。我来的时候,正是六月,六月的中原正在收麦子,一片热火朝天,而天又把火还回了大地,整个中原就汗水涔涔的。

到大理的时候,机上的广播说地面温度是十六度。还没有下飞机,就觉出了一片凉爽。大理这个时候不像中原,恰恰是闲时,稻子正在发育,果实刚刚丰满,人们没事就出来赶圩,或者到古城到洱海随意地走上一走。我是第五次来大理了吧?每次都还是有一股新鲜感。人说大理三月好风光,我说大理几月的风光都好。大理不同于别的地方,就是既有山,又有海。山是苍山,名字叫的峻秀,洱海则叫的形象,洱海就像一只耳朵,耳旁加了水,满耳都水灵。

洱海是一个高山湖,但是当地人绝对不说湖,只是说海。洱海边的房子,他们说是海景房。去湖边,他们说是去海边。这次你要住在海边,房子里就能看到海。他们说。于是慢慢地,我也就将洱海视为海了。

住在海边,每天的时光都能看到洱海,而洱海在一天里是不同的,晴天和雨天也有着变化。有人说,洱海的颜色是随着云的颜色改变的。果然,天上是青色的云,水也是青色的,天上是玫瑰色的云,水也像一块好看的缎子面。而我有时候是先看水,水面是湛蓝湛蓝的,再看云也是湛蓝湛蓝的,就觉得是水影响了云。大理的云绝对是海的形象大使,它总是团团卷卷地在四时展现着美妙的风姿。现在车展上都要有个车模,那云就是大理的海模了。真的,你在这里,说不清是来看海,还是看云,那种美妙融在了一起。

也怪,每天晚上都下雨,梦里淅淅沥沥的,早起开窗一看,苍山洱海,霞光万里,好像谁在你睡觉的时候轻轻来过,帮你整理了一下,黎明前又悄悄地去了。那空气就格外地清爽,灌得满心满怀都是。这个时候要是再听到海边的白族山歌,你的心怀就更湿润了。

早晨,会有人在海边钓鱼,支起好几根杆子,像画笔蘸在水里。鱼很少上钩,而人也似乎不在乎鱼是否上钩,只是坐在那里,让目光和心境迷离。竟然发现有人游泳,在海里水鸟样翻扑着翅膀。这时就真看见了海鸟,黑色的白色的都有,一忽沾下水面,又迅疾地飞上云端,一忽又从云端直射下来,玩着高空绝技。一只白色的大鸟竟就翩落在我跟前的石头上,绒绒的头晃来晃去,眨着好看的眼睛看我。我不懂它的意思,但我感觉出了它的友好。

黄昏在海边走,不仅看到大片的树,大片的苇,还有大片的蒲。还有一种绿色不知道是什么,问了才知道,那是茭。就是我们吃的茭白的叶子,那么雄壮的叶子下,是盘子里白嫩的清脆,真让人想不到。这些绿就在海边不停地摇,像是集体大合唱,在摇晃着唱“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长的地方……”海边一个红衣女子,对着这片绿在梳头,梳子从上往下,一遍遍地梳,像冲浪的舢板,在享受着那瀑。一个小女孩在追逐着一个小男孩,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唧唧咯咯地跑。一只小船出发了,海绸被扯起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被扯起来,要扯多远才算完?夜静下来的时候,能听到这里那里的蛙鸣,或长或短的鸟叫,一两声情侣的笑声。这么坐着的时候,就感觉听到了云团的翻卷声,苍山的拔节声。

而整个的天籁,都装进洱海这只耳朵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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