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辑一 同是上帝的儿女

人世艰难,偏要活得好看 作者:石评梅 著


辑一 同是上帝的儿女

涛语

一 微醉之后

几次轻掠飘浮过的思绪,都浸在晶莹的泪光中了。何尝不是冷艳的故事,凄哀的悲剧,但是,不幸我是心海中沉沦的溺者,不能有机会看见雪浪和海鸥一瞥中的痕迹。因此心波起伏间,卷埋隐没了的,岂止朋友们认为遗憾;就是自己,永远徘徊寻觅我遗失了的,何尝不感到过去飞逝的云影,宛如彗星一扫的壮丽。

允许我吧!我的命运之神!我愿意捕捉那一波一浪中汹涌浮映出过去的幻梦。固然我不敢奢望有人能领会这断弦哀音,但是我尚有爱怜我的母亲,她自然可以为我滴几点同情之泪吧!朋友们,这是由我破碎心幕底透露出的消息。假使你们还挂念着我。这就是我遗赠你们的礼物。

丁香花开时候,我由远道归来。一个春雨后的黄昏,我去看晶清。推开门时她在碧绸的薄被里蒙着头睡觉,我心猜想她一定是病了。不忍惊醒她,悄悄站在床前;无意中拿起枕畔一本蓝皮书,翻开时从里面落下半幅素笺,上边写着:

波微已经走了,她去那里我是知道而且很放心,不过在这样繁华如碎锦似的春之画里,难免她不为了死的天辛而伤心,为了她自己惨淡悲凄的命运而流泪!

想到她,我心就怦怦的跃动,似乎纱窗外啁啾的小鸟都是在报告不幸的消息而来。我因此病了,梦中几次看见她,似乎她已由悲苦的心海中踏上那雪银的浪花,翩跹着披了一幅白云的轻纱;后来暴风巨浪袭来,她被海波卷没了,只有那一幅白云般的轻纱漂浮在海面上,一霎时那白纱也不知流到那里去了。

固然人要笑我痴呆,但是她呢,确乎不如一般聪明人那样理智,从前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英雄,如今被天辛的如水柔情,已变成多愁多感的人了。

这几天凄风苦雨令我想到她,但音信却偏这般渺茫……

读完后心头觉着凄哽,一种感激的心情,使我终于流泪!但这又何尝不是罪恶,人生在这大海中不过小小的一个泡沫,谁也不值得可怜谁,谁也不值得骄傲谁,天辛走了,不过是时间的早迟,生命上使我多流几点泪痕而已。为什么世间偏有这许多绳子,而且是互相连系着!

她已睁开半开的眼醒来,宛如晨曦照着时梦耶真耶莫辨的情形,瞪视良久,她不说一句话,我抬起头来,握住她手说:

“晶清,我回来了,但你为什么病着?”她珠泪盈睫,我不忍再看她,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柳丝上挂着的斜阳而默想。后来我扶她起来,同到栉沐室去梳洗,我要她扎挣起来伴我去喝酒。信步走到游廊,柳丝中露出三年前月夜徘徊的葡萄架,那里有芗蘅的箫声,有云妹的倩影,明显映在心上的,是天辛由欧洲归来初次看我的情形。那时我是碧茵草地上活泼跳跃的白兔,天真娇憨的面靥上,泛映着幸福的微笑!三年之后,我依然徘徊在这里,纵然浓绿花香的图画里,使我感到的比废墟野冢还要凄悲!上帝呵!这时候我确乎认识了我自己。

韵妹由课堂下来,她拉我又回到寝室,晶清已梳洗完正在窗前换衣服,她说:

“波微!你不是要去喝酒吗?萍适才打电话来,他给你已预备下接风宴,去吧!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去吧,乘着丁香花开时候。”

风在窗外怒吼着,似乎有万骑踏过沙场,全数冲杀的雄壮;又似乎海边孤舟,随狂飙扎挣呼号的声音,一声声的哀惨。但是我一切都不管,高擎着玉杯,里边满斟着红艳艳的美酒,她正在诱惑我,像一个绯衣美女轻掠过骑上马前的心情一样的诱惑我。我愿永久这样陶醉,不要有醒的时候,把我一切烦恼都装在这小小杯里,让它随着那甘甜的玫瑰露流到我那创伤的心里。

在这盛筵上我想到和天辛的许多聚会畅饮。晶清挽着袖子,站着给我斟酒;萍呢!他确乎很聪明,常常望着晶清,暗示她不要再给我斟,但是已晚了,饭还未吃我就晕在沙发上了。

我并莫有痛哭,依然晕厥过去有一点多钟之久。醒来时晶清扶着我,我不能再忍了,伏在她手腕上哭了!这时候屋里充满了悲哀,萍和琼都很难受的站在桌边望着我。这是天辛死后我第六次的昏厥,我依然和昔日一样能在梦境中醒来。

灯光辉煌下,每人的脸上都泛映着红霞,眼里莹莹转动的都是泪珠,玉杯里还有半盏残酒,桌上狼藉的杯盘,似乎告诉我这便是盛筵散后的收获。

大家望着我都不知应说什么?我微抬起眼帘,向萍说:“原谅我,微醉之后。”

二 父亲的绳衣

“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情忘便是禅。”人生本来一梦,在当时兴致勃然,未尝不感到香馥温暖,繁华清丽。至于一枕凄凉,万象皆空的时候,什么是值得喜欢的事情,什么是值得流泪的事情?我们是生在世界上的,只好安于这种生活方程,悄悄的让岁月飞逝过去。消磨着这生命的过程,明知是镜花般不过是一瞥的幻梦,但是我们的情感依然随着遭遇而变迁。为了天辛的死,令我觉悟了从前太认真人生的错误,同时忏悔我受了社会万恶的蒙蔽。死了的明显是天辛的躯壳,死了的惨淡潜隐便是我这颗心,他可诅咒我的残忍,但是我呢,也一样是啮残下的牺牲者呵!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着只要他走了;我的腐蚀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事实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现在我依然沉陷在这心情下,为了这样矛盾的危险,我的态度自然也变了,有时的行为常令人莫明其妙

这种意思不仅父亲不了解,就连我自己何尝知道我最后一日的事实;就是近来倏起倏灭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惊异。

清明那天我去庙里哭天辛,归途上我忽然想到与父亲和母亲结织一件绳衣。我心里想得太可怜了,可以告诉你们的就是我愿意在这样心情下,做点东西留个将来回忆的纪念。母亲他们穿上这件绳衣时,也可想到他们的女儿结织时的忧郁和伤心!这个悲剧闭幕后的空寂,留给人间的固然很多,这便算埋葬我心的坟墓,在那密织的一丝一缕之中,我已将母亲交付给我的那颗心还她了。

我对于自己造成的厄运绝不诅咒,但是母亲,你们也应当体谅我,当我无力扑到你怀里睡去的时候,你们也不要认为是缺憾吧!

当夜张着黑翼飞来的时候,我在这凄清的灯下坐着。案头放着一个银框,里面刊装着天辛的遗像,像的前面放着一个紫玉的花瓶,瓶里插着几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的低了头织衣;疲倦时我抬起头来望望天辛,心里的感想,我难以写出。深夜里风声掠过时,尘沙向窗上瑟瑟的扑来,凄凄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鸱鸮的翅儿在颤栗!我仍然低了头织着,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后。这样过了七夜,父亲的绳衣成功了。

父亲的信上这样说: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恶劣,你的事务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这时候,日夜为我结织这件绳衣,远道寄来,与你父防御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欢,但是想到儿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时,我焉能不为汝凄然!……

读完这信令我惭愧,纵然我自己命运负我,但是父母并未负我;他们希望于我的,也正是我愿为了他们而努力的。父亲这微笑中的泪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责罚,我还有什么奢望呢!我愿暑假快来,我扎挣着这创伤的心神,扑向母亲怀里大哭!我廿年的心头埋没的秘密,在天辛死后,我已整个的跪献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间隔膜,能阻碍了我们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们永远隐蔽着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不认识他们的女儿。

三 醒后的惆怅

深夜梦回的枕上,我常闻到一种飘浮的清香,不是冷艳的梅香,不是清馨的兰香,不是金炉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来自何处,去至何方?它们伴着皎月游云而来,随着冷风凄雨而来,无可比拟,凄迷辗转之中,认它为一缕愁丝,认它为几束恋感,是这般悲壮而缠绵。世界既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爱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

寂灭的世界里,无大地山河,无恋爱生死,此身既属臭皮囊,此心又何尝有物,因此我常想毁灭生命,锢禁心灵。至少把过去埋了,埋在那苍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间永不波荡,永不飘飞;但是失败了,仅仅这一念之差,铸塑成这般罪恶。

当我在长夜漫漫,转侧呜咽之中,我常幻想着那云烟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哽酸,轻轻来吻我的是这腔无处挥洒的血泪。

我不能让生命寂灭,更无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时总觉对不住母亲,离开她五年把自己摧残到这般枯悴。要写什么呢?生命已消逝的飞掠去了,笔尖逃逸的思绪,何曾是纸上留下的痕迹。母亲!这些话假如你已了解时,我又何必再写呢!只恨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将要放在玉棺时,把这束心的挥抹请母亲过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祷告时,一个令我绻恋的梦醒了!我爱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女,她如沧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诗是可以写在纸上的,画是可以绘在纸上的,而梦呢,永远留在我心里。母亲!假如你正在寂寞时候,我告诉你几个奇异的梦。

四 夜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医院去看天辛,那时残雪未消,轻踏着积雪去叩弹他的病室,诚然具着别种兴趣,在这连续探病的心情经验中,才产生出现在我这忏悔的惆怅!不过我常觉由崎岖蜿蜒的山径到达到峰头,由翠荫森森的树林到达到峰头;归宿虽然一样,而方式已有复杂简略之分,因之我对于过去及现在,又觉心头轻泛着一种神妙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开门时,他是睡在床上头向着窗瞧书,我放轻了足步进去,他一点都莫有觉得我来了,依然一页一页翻着书。我脱了皮袍,笑着蹲在他床前,手攀着床栏说:

“辛,我特来给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惊,见我蹲着时不禁笑了!我说:“辛!不准你笑!从今天这时起,你做个永久的祈祷,你须得诚心诚意的祈祷!”

“好!你告诉我祈祷什么?这空寂的世界我还有希冀吗?我既无希望,何必乞怜上帝,祷告他赐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谅我吧!我无力而且不愿作这幻境中自骗的祈求了。”

仅仅这几句话,如冷水一样浇在我热血搏跃的心上时,他奄奄的死寂了,在我满挟着欢意的希望中,显露出这样一个严涩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诅咒着这世界,这世界是不预备给他什么,使他虔诚的心变成厌弃了,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呢!

这样沉默了有二十分钟,辛摇摇我的肩说:“你起来,蹲着不累吗?你起来我告诉你个好听的梦。快!快起来!这一瞥飞逝的时间,我能说话时你还是同我谈谈吧!你回去时再沉默不好吗!起来,坐在这椅上,我说昨夜我梦的梦。”

我起来坐在靠着床的椅上,静静的听着他那抑扬如音乐般声音,似夜莺悲啼,燕子私语,一声声打击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说:“昨夜十二点钟看护给我打了一针之后,我才可勉强睡着。波微!从此之后我愿永远这样睡着,永远有这美妙的幻境环抱着我。

“我梦见青翠如一幅绿缎横披的流水,微风吹起的雪白浪花,似绿缎上纤织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没带着剪子,那时我真想裁割半幅给你做一件衣裳。

“似乎是个月夜,清澈如明镜的皎月,高悬在蔚蓝的天宇,照映着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边一带垂柳,柳丝一条条低吻着水面像个女孩子的头发,轻柔而蔓长。柳林下系着一只小船,船上没有人,风吹着水面时,船独自在摆动。

“这景是沉静,是庄严,宛如一个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卧在碧茵草毡,静待着最后的接引,怆凄而冷静。又像一个受伤的骑士,倒卧在树林里,听着这渺无人声的野外,有流水呜咽的声音!他望着洒满的银光,想到祖国,想到家乡,想到深闺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拟是那么和平,那么神寂,那么幽深。

“我是踟蹰在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走到系船的那棵树下,把船解开,正要踏下船板时,忽然听见柳林里有唤我的声音!我怔怔的听了半天,依旧把船系好,转过了柳林,缘着声音去寻。愈走近了,那唤我的声音愈低微愈哀惨,我的心搏跳得更加厉害。郁森的浓荫里,露透着几丝月光,照映着真觉冷森惨淡!我停止在一棵树下,那细微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后来我振作起勇气,又向前走了几步,那声音似乎就在这棵树上。”

他说到这里,面色变得更苍白,声浪也有点颤抖,我把椅子向床移了一下,紧握着他的手说:“辛!那是什么声音?”

“你猜那唤我的是谁?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树上发出可怜的声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谁把你缚在树上,当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时,我像个猛兽一般扑过去,由树上把你解下来,你睁着满含泪的眼望着我,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难过,我的泪不自禁的滴在你腮上了!

“这时候,我看见你惨白的脸被月儿照着像个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怀里,低低的问我:

‘辛!我们到那里去呢?’

“我莫有说什么,扶着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树下,不知怎样,刹那间我们泛着这叶似的船儿,漂游在这万顷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白昼。你站在船头仰望着那广漠的天宇,夜风吹送着你的散发,飘到我脸上时我替你轻轻一掠。后来我让你坐在船板上,这只无人把舵的船儿,驾凌着像箭一样在水面上飘过,渐渐看不见那一片柳林,看不见四周的缘岸。远远的似乎有一个塔,走近时原来不是灯塔,那个翠碧如琉璃的宝塔,月光照着发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时惊呼着指那塔说:‘辛!你看什么!那是什么?’

“在这时候,我还莫有答应你;忽然狂风卷来,水面上涌来如山立的波涛,浪花涌进船来,一翻身我们已到了船底,波涛卷着我们浮沉在那琉璃宝塔旁去了!

“我醒来时心还跳着,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梦呓。我觉着冷,遂把椅子上一条绒毡加在身上。我想着这个梦,我不能睡了。”

我不能写出我听完这个梦以后的感想,我只觉心头似乎被千斤重闸压着。停了一会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劝慰我,他叹了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五 “殉尸”

我怕敲那雪白的病房门,我怕走那很长的草地,在一种潜伏的心情下,常颤动着几缕不能告人的酸意,因之我年假前的两星期没有去看天辛。

记得有一次我去东城赴宴,归来顺路去看他,推开门时他正睡着,他的手放在绒毡外边,他的眉峰紧紧锁着,他的唇枯烧成青紫色,他的脸净白像石像,只有胸前微微的起伏,告诉我他是在睡着。我静静的望着他,站在床前呆立了有廿分钟,我低低唤了他一声,伏在他床上哭了!

我怕惊醒他,含悲忍泪,把我手里握着的一束红梅花,插在他桌上的紫玉瓶里。我在一张皱了的纸上写了几句话:“天辛,当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曾在你梦境中来过。”

从那天起我心里总不敢去看他,连打电话给兰辛的勇气也莫有了。我心似乎被群蛆蚕食着,像蜂巢般都变成好些空虚的洞孔。我虔诚着躲闪那可怕的一幕。

放了年假第二天的夜里,我在灯下替侄女编结着一顶线绳帽。当我停针沉思的时候,小丫头送来一封淡绿色的小信。拆开时是云弟寄给我的,他说:“天辛已好了,他让我告诉你。还希望你去看看他,在这星期他要搬出医院了。”

这是很令我欣慰的,当我转过那条街时,我已在铁栏的窗间看见他了,他低着头背着手在那枯黄草地上踱着,他的步履还是那样迟缓而沉重。我走进了医院大门,他才看见我,他很喜欢的迎着我说:“朋友!在我们长期隔离间,我已好了,你来时我已可以出来接你了。”

“呵!感谢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见你由病床上起来……”我底下的话没说完已经有点哽咽,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在他这样欢意中发出这莫明其妙的悲感呢!至现在我都不了解。

别人或者看见他能起来,能走步,是已经健康了,痊愈了吧!我真不敢这样想,他没有舒怡健康的红靥,他没有心灵发出的微笑,他依然是忧丝紧缚的枯骨,依然是空虚不载一物的机械。他的心已由那飞溅冲激的奔流,汇聚成一池死静的湖水,莫有月莫有星,黑沉沉发出呜咽泣声的湖水。

他同我回到病房里,环顾了四周,他说:

“朋友!我总觉我是痛苦中浸淹了的幸福者,虽然我不曾获得什么,但是这小屋里我永远留恋它,这里有我的血,你的泪!仅仅这几幕人间悲剧已够我自豪了,我不应该在这人间还奢望着上帝所不许我的,我从此知所忏悔了!

“我的病还未好,昨天克老头儿警告我要静养六个月,不然怕转肺结核。”

他说时很不高兴,似乎正为他的可怕的病烦闷着。停了一会他忽然问我:“地球上最远的地方是那里呢?”

“便是我站着的地方。”我很快的回答他。

他不再说什么,惨惨的一笑!相对默默不能说什么。我固然看见他这种坦然的态度而伤心,就是他也正在为了我的躲闪而可怜,为了这些,本来应该高兴的时候,也就这样黯淡的过去了。

这次来探病,他的性情心境已完全变化,他时时刻刻表现他的体贴我原谅我的苦衷,他自己烦闷愈深,他对于我的态度愈觉坦白大方,这是他极度粉饰的伤心,也是他最令我感泣的原因。他在那天曾郑重的向我声明: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是飞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寻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避免。朋友,假如连这都不能,我怎能说是敬爱你的朋友呢!这便是你所认为的英雄主义时,我愿虔诚的在你世界里,赠予你永久的骄傲。这便是你所坚持的信念时,我愿替你完成这金坚玉洁的信念。

“我在医院里这几天,悟到的哲理确乎不少,比如你手里的头绳,可以揣在怀里,可以扔在地下,可以编织成许多时新的花样。我想只要有头绳,一切权力自然操在我们手里,我们高兴编织成什么花样,就是什么。我们的世界是不长久的,何必顾虑许多呢!

“我们高兴怎样,就怎样吧,我只诚恳的告诉你‘爱’不是礼赠,假如爱是一样东西,那么赠之者受损失,而受之者亦不见得心安。”

在这缠绵的病床上起来,他所得到的仅是这几句话,唉!他的希望红花,已枯萎死寂在这病榻上辗转呜咽的深夜去了。

我坐到八点钟要走了,他自己穿上大氅要送我到门口,我因他病刚好,夜间风大,不让他送我,他很难受,我也只好依他。他和我在那辉亮的路灯下走过时,我看见他那苍白的脸,颓丧的精神,不觉暗暗伤心!他呢,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低了头慢慢走着。他送我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东长安街的牌坊,给我雇好车,他才回去。我望着他颀长的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我在车上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就是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恐怖的梦。

梦见我在山城桃花潭畔玩耍,似乎我很小,头上梳着两个分开的辫子,又似乎是春天的景致,我穿着一件淡绿衫子。一个人蹲在潭水退去后的沙地上,捡寻着红的绿的好看的圆石,在这许多沙石里边,我捡着一个金戒指,翻过来看时这戒指的正面是椭圆形,里边刊着两个隶字是“殉尸”!

我很吃惊,遂拿了这戒指跑到家里让母亲去看。母亲拿到手里并不惊奇,只淡淡的说:“珠!你为什么捡这样不幸的东西呢!”我似乎很了解母亲的话,心里想着这东西太离奇了,而这两个字更令人心惊!我就向母亲说:“娘!你让我还扔在那里去吧。”

那时母亲莫有再说话,不过在她面上表现出一种忧怖之色。我由母亲手里拿了这戒指走到门口,正要揭帘出去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把帘子刮起,这时又似乎黑夜的状况,在台阶下暗雾里跪伏着一个水淋淋披头散发的女子!

我大叫一声吓醒了!周身出着冷汗,枕衣都湿了。夜静极了,只有风吹着树影在窗纱上摆动。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在医院曾听天辛说过他五六年前的情史。三角恋爱的结果一个去投了海,天辛因为她的死,便和他爱的那一个也撒手断绝了关系。从此以后他再不愿言爱。也许是我的幻想吧,我希望纵然这些兰因絮果是不能逃脱的,也愿我爱莫能助的天辛,使他有忏悔的自救吧!

我不能睡了,瞻念着黑暗恐怖的将来不禁肉颤心惊!

六 一片红叶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雨点落在蕉叶上,淅淅沥沥令人听着心碎。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这人静夜深时候哀哀的泣诉!

窗外缓一阵紧一阵的雨声,听着像战场上金鼓般雄壮,错错落落似鼓桴敲着的迅速,又如风儿吹乱了柳丝般的细雨,只洒湿了几朵含苞未放的黄菊。这时我握着破笔,对着灯光默想,往事的影儿轻轻在我心幕上颤动,我忽然放下破笔,开开抽屉拿出一本红色书皮的日记来,一页一页翻出一片红叶。这是一片鲜艳如玫瑰的红叶,它夹在我这日记本里已经两个月了。往日我为了一种躲避从来不敢看它,因为它是一个灵魂孕育的产儿,同时它又是悲惨命运的纽结。谁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红叶,里面纤织着不可解决的生谜和死谜呢!我已经是泣伏在红叶下的俘虏,但我绝不怨及它,可怜在万千飘落的枫叶里,它衔带了这样不幸的命运。我告诉你们它是怎样来的:

一九××年十月廿六的夜里,我翻读着一本《莫愁湖志》,有些倦意,遂躺在沙发上假睡;这时白菊正在案头开着,窗纱透进的清风把花香一阵阵吹在我脸上,我微嗅着这花香不知是沉睡,还是微醉!懒松松的似乎有许多回忆的燕儿,飞掠过心海激动着神思的颤动。我正沉恋着逝去的童年之梦,这梦曾产生了金坚玉洁的友情,不可掠夺的铁志;我想到那轻渺渺像云天飞鸿般的前途时,不自禁的微笑了!睁开眼见菊花都低了头,我忽然担心它们的命运,似乎它们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坟墓,死神已悄悄张着黑翼在那里接引,我的心充满了莫名的悲绪!

大概已是夜里十点钟,小丫头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拆开时是一张白纸,拿到手里从里面飘落下一片红叶。“呵!一片红叶!”我不自禁的喊出来。怔愣了半天,用抖颤的手捡起来一看,上边写着两行字: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云寺十月二十四日

平静的心湖,悄悄被夜风吹皱了,一波一浪汹涌着像狂风统治了的大海。我伏在案上静静的想,马上许多的忧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到一个平常的相识,竟对我有这样一番不能抑制的热情。只是我对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红叶。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样安慰他;为了我没有一颗心给他,承受了如何忍欺骗他。我即使不为自己设想,但是我怎能不为他设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烦闷里。

在这黑暗阴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飞掠过的声音,更令我觉着战栗!我揭起窗纱见月华满地,斑驳的树影,死卧在地下不动,特别现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静。我遂添了一件夹衣,推开门走到院里,迎面一股清风已将我心胸中一切的烦念吹净。无目的走了几圈后,遂坐在茅亭里看月亮,那凄清皎洁的银辉,令我对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会,我回到房里蘸饱了笔,在红叶的反面写了几个字是: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仍用原来包着的那张白纸包好,写了个信封寄还他。这一朵初开的花蕾,马上让我用手给揉碎了。为了这事他曾感到极度的伤心,但是他并未因我的拒绝而中止。他死之后,我去兰辛那里整理他箱子内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发现在我眼前!拆开红叶依然,他和我的墨泽都依然在上边,只是中间裂了一道缝,红叶已枯干了。我看见它心中如刀割,虽然我在他生前拒绝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后我觉着这一片红叶,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许我的祈求吧!我生前拒绝了他的我在他死后依然承受他,红叶纵然能去了又来,但是他呢!是永远不能回来了,只剩了这一片志恨千古的红叶,依然无恙的伴着我,当我抖颤的用手捡起它寄给我时的心情,愿永远留在这鲜红的叶里。

七 象牙戒指

记得那是一个枫叶如荼,黄花含笑的深秋天气,我约了晶清去雨华春吃螃蟹。晶清喜欢喝几杯酒,其实并不大量,只不过想效颦一下诗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陈列着黄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满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对面,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杯喝着,似乎还未曾浇洒了她心中的块垒。我执着杯望着窗外,驰想到桃花潭畔的母亲。正沉思着忽然眼前现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着一只船,船头站着激昂慷慨,愿血染了头颅誓志为主义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飞越的时候,晶清已微醉了,她两腮的红采,正照映着天边的晚霞,一双惺忪似初醒时的眼,她注视着我执着酒杯的手,我笑着问她:“晶清!你真醉了吗?为什么总看着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问你什么时候带上那个戒指,是谁给你的?”她很郑重的问我。

本来是件极微小的事吧!但经她这样正式的质问,反而令我不好开口,我低了头望着杯里血红潋滟的美酒,呆呆的不语。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隐衷,她又问我道:

“我知道是辛寄给你的吧!不过为什么他偏要给你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后,眼前似乎轻掠过一个黑影,顿时觉着桌上的杯盘都旋转起来,眼光里射出无数的银线。我晕了,晕倒在桌子旁边!晶清急忙跑到我身边扶着我。过了几分钟我神经似乎复原,我抬起头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说:“真的醉了!”

“你不要难受,告诉我你心里的烦恼,今天你一来我就看见你戴了这个戒指,我就想一定有来由,不然你决不戴这些妆饰品的,尤其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波微!你可能允许我脱掉它,我不愿意你戴着它。”

“不能,晶清!我已经戴了它三天了,我已经决定戴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脱掉它。”

她的脸渐渐变成惨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红彩,眼里包含着真诚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伤!她为谁呢!她确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光华灿烂的命运,轻轻的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学校。我把天辛寄来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给她看,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了我们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山立狂风统治了的心海,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候平静来临,死寂来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丢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斯观,我们便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

大点的我自己戴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晶清看完这信以后,她虽未曾再劝我脱掉它,但是她

心里很难受,有时很高兴时,她触目我这戒指,会马上令她沉默无语。

这是天辛未来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地医院时,出院那天我曾给他照了一张躺在床上的像,两手抚胸,很明显的便是他右手那个象牙戒指。后来他死在协和医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进去看他的时候,第一触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戴着它一直走进了坟墓。

八 最后的一幕

人生骑着灰色马和日月齐驰,在尘落沙飞的时候,除了几点依稀可辨的蹄痕外,遗留下什么?如我这样整天整夜的在车轮上回旋,经过荒野,经过闹市,经过古庙,经过小溪;但那鸿飞一掠的残影又遗留在那里?在这万象幻变的世界,在这表演一切的人间,我听着哭声笑声歌声琴声,看着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感到了疲倦。因之我在众人兴高采烈,沉迷醺醉,花香月圆时候,常愿悄悄的退出这绯色幕帏的人间,回到我那凄枯冷寂的另一世界。那里有惟一指导我,呼唤我的朋友,是谁呢?便是我认识了的生命。

朋友们!我愿你们仔细咀嚼一下,那盛筵散后,人影零乱,杯盘狼藉的滋味;绮梦醒来,人去楼空,香渺影远的滋味;禁得住你不深深的呼一口气,禁得住你不流泪吗?我自己常怨恨我愚傻——或是聪明,将世界的现在和未来都分析成只有秋风枯叶,只有荒冢白骨;虽然是花开红紫,叶浮碧翠,人当红颜,景当美丽时候。我是愈想超脱,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系恋的人,我的烦恼便绞锁在这不能解脱的矛盾中。

今天一个人在深夜走过街头,每家都悄悄紧闭着双扉,就连狗都蜷伏在墙根或是门口酣睡,一切都停止了活动归入死寂。我驱车经过桥梁,望着护城河两岸垂柳,一条碧水,星月灿然照着,景致非常幽静。我想起去年秋天天辛和我站在这里望月,恍如目前的情形而人天已隔,我不自禁的热泪又流到腮上。

“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这是他将死的前两天问我的一句话。这时我仿佛余音犹缭绕耳畔,我知他遗憾的不是他的死,却是我的泪!他的坟头在雨后忽然新生了一株秀丽的草,也许那是他的魂,也许那是我泪的结晶!

我最怕星期三,今天偏巧又是天辛死后第十五周的星期三。星期三是我和辛最后一面,他把人间一切的苦痛烦恼都交付给我的一天。唉!上帝!容我在这明月下忏悔吧!

十五周前的星期三,我正伏在我那形销骨立枯瘦如柴的朋友床前流泪!他的病我相信能死,但我想到他死时又觉着不会死。可怜我的泪滴在他炽热的胸膛时,他那深凹的眼中也涌出将尽的残泪,他紧嚼着下唇握着我的手抖颤,半天他才说:

“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

我听见这话更加哽咽了,哭得抬不起头来,他掉过头去不忍看我,只深深的将头埋在枕下。后来我扶起他来,喂了点橘汁,他睡下后说了声:“珠!我谢谢你这数月来的看护……”底下的话他再也说不出来,只瞪着两个凹陷的眼望着我。那时我真觉怕他,浑身都出着冷汗。我的良心似乎已轻轻拨开了云翳,我跪在他病榻前最后向他说:“辛,你假如仅仅是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将我这颗心双手献在你面前,我愿它永久用你的鲜血滋养,用你的热泪灌溉。辛,你真的爱我时,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义,因之我也愿你为了我牺牲,从此后我为了爱独身的,你也为了爱独身。”

他抬起头来紧握住我手说:

“珠!放心。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谅时我不会这样缠绵的爱你了。但是,珠!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换你那颗本不愿给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你的怜恤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我敬爱的你。珠!我就是死后,我也是敬爱你的,你放心!”

他说话时很勇气,像对着千万人演说时的气概,我自然不能再说什么话,只默默的低着头垂泪!

这时候一个俄国少年进来,很诚恳的半跪着在他枯蜡似的手背上吻了吻,掉头他向我默望了几眼,辛没有说话只向他惨笑了一下,他向我低低说:

“小姐!我祝福他病愈。”说着带上帽子匆匆忙忙的去了。这时他的腹部又绞痛的厉害,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呻吟,脸上苍白的可怕。我非常焦急,去叫他弟弟的差人还未见回来,叫人去打电话请兰辛也不见回话,那时我简直呆了,只静静的握着他焦炽如焚的手垂泪!过一会弟弟来了,他也莫有和他多说话只告他腹疼的厉害。我坐在椅子上面开开抽屉无聊的乱翻,看见上星期五的他那封家书,我又从头看了一遍。他忽掉头向我说:

“珠!真的我忘记告你了,你把它们拿去好了,省得你再来一次捡收。”

我听他话真难受,但怎样也想不到星期五果然去捡收他的遗书。他也真忍心在他决定要死的时候,亲口和我说这些诀别的话!那时我总想他在几次大病的心情下,不免要这样想,但未料到这就是最后的一幕了。我告诉静弟送他进院的手续,因为学校下午开校务会我须出席,因之我站在他床前说了声:“辛!你不用焦急,我已告诉静弟马上送你到协和去,学校开会我须去一趟,有空我就去看你。”那时我真忍心,也莫有再回头看看他就走了,假如我回头看他时,我一定能看见他对我末次目送的惨景……

呵!这时候由天上轻轻垂下这最后的一幕!

他进院之后兰辛打电话给我,说是急性盲肠炎已开肚了。开肚最后的决定,兰辛还有点踌躇,他笑着拿过笔自己签了字,还说:“开肚怕什么?你也这样脑筋旧。”兰辛怕我见了他再哭,令他又难过;因之,他说过一二天再来看他。那知就在兰辛打电话给我的那晚上就死了。

死时候莫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可想他死时候的悲惨!他虽然莫有什么不放心在这世界上,莫有什么留恋在这世界上;但是假如我在他面前或者兰辛在他面前时,他总可瞑目而终,不至于让他睁着眼等着我们。

(原载于1925年《京报副刊·妇女周刊》)

  1. 现多用“莫名其妙”,此处保留原文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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