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沙乡年鉴

沙乡年鉴 作者:(美)李奥伯德


第一部分 沙乡年鉴

1月

冰雪消融

寒冷的冰雪在每年暴风雪过后开始逐渐消融。冰水滴落的声音让冬眠的生命开始萌动。臭鼬在冬眠期后,不再深居简出,舒展着身躯,跑过雪地,在潮湿的世界里试探前行,在周而复始的季节中,留下一年开始的标志。

茫茫宇宙中,这样的足迹在其他季节似乎无足轻重,然而,此时它直贯田野,仿佛将马车拴在星星上一般任其驰骋。我紧紧追随这一足迹,满怀好奇地想知道它的欲望和目的。

一年中,从1月到6月,吸引眼球的东西呈几何级增长。在1月,我们可以追寻臭鼬的足迹,聆听山雀的歌声,瞧瞧鹿儿啃食松树的嫩枝,或是看看水貂破坏麝鼠的巢穴。对于1月的观察,就像雪一样简单而平静,像冬日般漫长而寒冷;在观察时,我们不单要看它们做了什么,还要思考它们为什么这样做。田鼠因我的不期造访惊得跳了起来,慌不择路地跃过臭鼬留下的痕迹而藏了起来。我不禁好奇:它为什么会在大白天置身于此呢?或许是冰雪的消融使它忧从中来。当初它修造在积雪之下迷宫一样的密道,因积雪的消融而完全裸露,变成众目睽睽下的小路。这样的境遇,难免让人心生黍离之悲。

田鼠的精明之处在于它们知道萋萋芳草是隐藏地下草窠的屏障,积雪是建立地下通道的倚仗——补给等必需品的输送因这些通道而顺畅。对田鼠而言,冰雪可以使它们免受饥饿和远离恐惧。

在前方草地上空盘旋的毛脚鹰突然停了下来,像翠鸟一样俯视后,嗖地扎进了湿地的草丛中。毛脚鹰没有再次升空,我估计它已经得手并且正在享用那战战兢兢的田鼠吧。可怜的田鼠还是没有挨到天黑就遭此不测。

毛脚鹰虽不懂得草为什么生长,但它知道冰雪消融利于逮到老鼠、享受美味。它正是满怀这样的希望,从万里之遥的北极飞来,对毛脚鹰来说,冰雪的消融同样意味着免受饥饿和远离恐惧。

臭鼬的踪迹一直延伸到树林里的空地。这里的雪早已被兔子踩得结结实实,淡粉色的尿液将雪地涂抹得斑驳陆离。刚刚抽芽的橡树苗被它们啃去了外皮,而林中一簇簇的兔毛,预示着一年中雄兔间的第一波战役即将打响。在前方不远处,依稀可见的斑斑血迹旁,还留有猫头鹰翅膀扫过地面的痕迹。冰雪消融让兔子们摆脱了饥饿的烦恼,但猫头鹰却用血的教训警示它们:春天固然美好,但绝不意味着可以放松警惕。

臭鼬的踪迹表明,它对猎取食物没有多大兴趣。我不禁在想:是什么诱使它离开自己的爱巢,让它不顾一切地拖着硕大的身体来到这里?最终,它的踪迹消失在一堆浮木中而不再出现。我转身回家时,一路上依然纳罕不已。

2月

好橡树

如果不过在农场的生活,那么你的精神世界会有两种损失:第一,你会自然地认为饮食来自食杂店;第二,一切热量都来自暖气。

为防范这两种损失,第一,你应该置办一个附近菜园,附近最好没有食杂店;第二,你最好劈几段上好的橡木放在炉架上,最好旁边暂时不要安放火炉。当2月的暴风雪在窗外肆虐的时候,橡木就可以温暖你的小腿。如果你经历了伐树、劈柴、拖运、整理这些环节,你就会摒弃原来的想法,清楚地知道热量的来源,且有资格否定那些在周末围坐在暖气旁取暖的城里人的想法。

这棵在火炉里散发着光热的橡树,原本生长在通往西进沙丘的路边。橡树被伐倒后,我曾测量过树干的直径,足足有30英尺,年轮有80圈,这也就是说,它形成第一圈年轮的时间,应该在南北战争结束的1865年。根据我的考证,一棵橡树从萌芽生长到兔子够不到的高度,至少需要10年,或是更长时间,每年冬季蜕去一层树皮,而在来年夏天长出新的。据此来看,橡树存活下来,其实是兔子数量骤减的结果。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有植物学家绘制出一条关于橡树起始年份的分布曲线,我们可以从那上面看出,曲线突起的10年,一定是兔子繁殖率最低的10年。(广义上植物种群与动物种群整体的繁衍生息,正是通过彼此间的争斗才得以实现。)

按此原理推测,兔子繁衍的低潮期很可能出现在19世纪60年代中期,此时我的橡树已经开始有了年轮的印记。不过橡树的橡实是在50年代落下的,至少要比橡树早10年,当时正值西进运动的大篷车途经此地。人车洪流的冲刷与磨损造就了这颗特别的橡实有机会向着太阳生长。在1000颗橡实中,只有1颗能够生根并长到能与兔子抗争的高度,其余的橡实尚未发芽就已经淹没在茫茫草原之下了。

这颗橡实不但没有被草原吞没,还沐浴了80年的6月阳光。这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阳光在斧子和锯子之间流淌,这橡树经历了80年暴风雪侵袭后,温暖着我的小屋和心灵。与此同时,从烟囱里冒出的缕缕青烟似乎也在昭示众人:太阳的照耀并非徒劳。

我的狗儿并不关心热量的来源,它只笃信我在获取热量方面有超凡的能力。每当拂晓,我从黑暗和冰冷中挣扎爬起,撑着膝盖在炉边生火的时候,它总是很温顺地蜷缩在我和灰烬上摆放着的柴堆之间,而我只好从它腿间把划着的火柴送到柴火上,点着壁炉。我想,这应该就是能够撼动群山的忠诚吧。

一次雷电结束了这株特别的橡树的生命。记得在7月的一个晚上,我们被连续的雷鸣惊醒,猜想闪电肯定击中了附近的什么东西,幸运的是并没有击中我们,于是大家回去继续睡觉。人类总是习惯于去接受自己的考验,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换成了闪电。

第二天早上,正当我们为刚刚接受过新雨洗礼的雏菊和草原苜蓿高兴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一大块厚厚的树皮躺在路边。白色的木质裸露在外,树干上有条螺旋状的疤痕,树皮应该刚被撕下不久,因为白色的树干还没有被太阳晒黄。等到我们第二天再次来到橡树旁的时候,叶子已经枯萎。这是闪电馈赠给我们三大捆木柴,以备将来之需。

我们因失去这棵老橡树而倍感沮丧,但它的子孙们依然在沙丘上一簇簇坚毅地挺立着,延续着老橡树顽强的生命。

我们用一年的时间将老橡树放在阳光下晒干,在一个清新的冬日,用锯子结束了它与大地的联系。历史般的木屑透着芬芳的气息随着锯子的移动从树干中喷洒出来,不断地在雪地上堆积起来。我们深知这两堆锯屑的意义远远大于木材本身,它更像是一台满载记忆的留声机,在一圈圈历史的年轮中回响,感知着老橡树毕生的时光。

锯子拉了十几下,便到达了我们拥有这棵橡树的时期,在这几年,我们懂得如何去热爱和珍惜现在的农场;不知不觉中,我们锯到了橡树的前任主人(一个酿私酒者)的岁月:他讨厌这个农场,他挥霍了仅有的几块肥沃土地,然后烧掉了农舍,把它抵给了当时的政府。不过,橡树也曾为前任主人献出过优质木材,那时的锯屑和现在也没什么两样——芬芳、优质、粉嫩。可以看出,橡树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酿私酒的人因为沙尘和干旱放弃了农场,具体放弃的时间已经无从考证了,大概是在1936年,或1934年,或是1933年,再或是1930年。在那几年里,蒸馏室里冒出的橡木烟以及从沼泽地里冒出的黑炭烟简直把太阳的光辉都给遮去了。大萧条时期的保护主义曾在这片土地上被广泛推行,然而锯屑却未发生丁点儿变化。

主事的锯工喊道:“嗨,我们该休息一下了!”于是我们坐下来喘口气。

在锯子行进到橡树的中心过半时,树干有些晃动了,隙口也变宽了,锯工们抽出锯子,退到安全的地方,拍手欢呼:“倒啦!”橡树开始倾斜,并发出吱吱的响声,然后猛地倒向地面,伴随着振聋发聩的轰隆声,它一动不动地躺卧在曾给它以生命的移民之路旁。

我们现在开始整理木材。大槌敲在铁楔子上,树干被一块块分割开来,我们把它芬芳的碎片捆将起来。

对于历史学家而言,锯子、楔子和斧子的不同功用简直是一个寓言。

锯子按部就班地开始工作,有顺序地穿过每一年,带出具有历史的碎屑,伐木者称之为锯屑。只有当树干的横截面被完全切开并显现后,树桩才能显现其中所蕴藏的世纪风景。

3月

大雁归来

当成群的大雁冲破3月的融雪时,春天就这样降临了。

红雀在冰雪消融中兴致勃勃地唱着春天之歌,但是没多久,它就发现自己弄错了,还好可以凭着冬日里养成的缄默来纠正这个错误。一只花鼠本想去沐浴一下久违的日光,不料却遭遇风雪,也只好乖乖地回到洞穴里睡大觉了。但是对于一只迁徙途中的大雁来说,为了能在湖面上找到一个融洞,在黑夜里长途飞行200多英里,现在想要撤回去,又谈何容易?可以说,它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坚定信念到来的。

3月的清晨,对于天空中的雁群,或是倾听雁鸣的漫步者来说,是乏味无趣的。我曾认识一位很有学识的女士,她佩戴着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的标识,但她却从未留意那些从屋顶上方飞过并昭告冬去春来的大雁,即便它们一年两度途经那里。难道,教育只是用意识换取有限价值的过程吗?那么对于一只大雁而言,它用意识所换取的,或许只是一堆羽毛。

其实,大雁懂得很多事情,它不但能向世间宣告季节的更替,同时还懂得威斯康星的律例。11月里南行的雁群从头顶飞过,它们似乎藐视万物,即使飞过钟爱的沙洲和泥沼,也不为所动。为了到达最近的大湖,它们会坚定不移地向南飞行20英里,就连以直线飞行著称的乌鸦也黯然失色。在那儿,大雁白天在宽阔的湖面上游荡,到了晚上,它们则会偷偷地溜进玉米地里窃食。11月的大雁也意识到,从黎明到傍晚,每一片沼泽和池塘都布满窥视它们的猎枪。

而3月的大雁则会向你讲述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尽管它们大多在冬日里都要遭到猎枪的射击,虽然羽翼会被铅弹轰伤,但它们清楚,春天休战的时刻即将来临。沿着河流的曲线遨游,顺着已经没有猎枪的据点和岛屿低空穿行,对着沙洲喋喋不休地低语,好像是与阔别多年的老朋友悉心交谈。它们在沼泽里和草地上低空迂回飞行,问候着每一片刚刚融化的水坑和池塘。终于,在沼泽上空象征性地盘旋了几圈后,张开翅膀向池塘滑翔而下。在触到水面的瞬间,兴奋地尖叫起来,用翅膀拍打着水面,溅起阵阵水花。顷刻间,干枯的香蒲梢上残存的最后一点冬思被抖落得无影无踪。我们的大雁又回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希望自己能变身为一只麝鼠,藏在沼泽深处,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第一群大雁在落脚后,便不停地大声叫喊着向其他迁徙途中的雁群发出盛情邀请。过不了几天,沼泽里的大雁便随处可见了。在我们的农场里,衡量春天是否富足的两个标准,一个是松树的种植数量,另一个则是在此驻留大雁的数量。在1946年4月11日,我们有据可查的大雁数量有642只。

和秋天一样,春雁每天都会光顾一次玉米地,但不同的是,它们不会在晚上偷偷摸摸地来。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玉米地度过一整天,然后再喧闹地飞回去。每次出发前,它们都以高亢的鸣叫作为临行前的号角,而在每次返回时,这种鸣叫会变得更加响亮。雁群一旦从玉米地里回来,会像微风中抖动的枫叶一样,忽左忽右地滑翔,倏地从空中翻落下来,向下面欢呼着的雁群叉开双脚。我想,接下来它们喋喋不休地发出咕哝声,肯定跟白天猎取的食物有关。它们享用着被积雪覆盖的残留玉米,侥幸没被那些同样在寻找玉米的乌鸦、棉尾兔、田鼠和雉鸡所发现。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作为大雁食物来源的玉米地,以前是以大草原的面貌呈现的。没人知道大雁的这种偏爱是否反映了草原玉米具有更高的营养价值,或者反映了一些草原祖先遗留下来的文化传统。或许它只是单纯地反映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即草原玉米的种植面积正在扩大。假如我们真的能够读懂它们往返玉米田时喧闹的叫声,便可知道它们偏爱草原玉米的缘由。但是我们对于这种存在神秘感的事件无从解答。如果我们对大雁的所有行为都能了如指掌,那么整个世界也将变得黯淡而无趣。

通过对春雁群体生活规律的观察,我们注意到,单只大雁都有不停飞行和鸣叫的特点。我们通常将鸣叫的孤雁赋予一种忧郁的含义,甚至将其比作心碎的鳏夫,或者是正在寻找孩子的父母。但经验丰富的鸟类专家们认为,这种妄加主观解释鸟类行为的做法并无依据。长期以来,对于此类问题,我始终秉持开放的心态,并不将其行为定性为这样或那样的特定原因。

在之后的时间里,我和我的学生们注意观察每一雁群的数量。经过6年的观察,在孤雁出现的原因上,通过数学分析,我们发现由6只或者6的倍数组成雁群的出现频率,远远高于孤雁出现的频率。换言之,雁群是由一个家庭或更多家庭聚合在一起的群体,而春天里出现的孤雁,可能是冬季里遭遇猎杀而失去亲人的幸存者。这样一来,我们便可将孤雁的叫声臆想为忧郁和伤痛的哀鸣了。

枯燥而单调的数学竟能这样证实爱鸟者的情怀,并能进一步激发他们对鸟类善感的揣测,这着实少见。

4月的夜晚,已经暖和得足以让人们在户外闲坐了。这个时候,倾听雁群的集会,便成了我们最爱的消遣。很长一段时间,那里静得都可以听到沙洲上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听到远处猫头鹰低低的啼声,也能听到那些多情的白冠鸡发出的咯咯声。然后,一声刺耳的雁鸣声突然响起,雁群急促的喧闹声便随之在沼泽地里荡漾开来:有翅膀拍打水面的声音,还有其他的旁观者大呼小叫激烈争辩的声音。终于,一个声调低沉的大雁发出了极具权威的命令,喧闹的声响立刻消退,渐渐地转为模糊的小声,直至窃窃私语。这时,我再一次地想:要是自己能变身成为一只麝鼠该有多好。

在白头翁花盛开的时候,雁群数量明显地减少,5月到来之前,沼泽地里又一次长满了绿草,变成了一片湿地。只有少数的红翼鸫和秧鸡还给这里留有一丝生气。

4月

春潮来袭

大的河流总是会流经大的城市,小的农场也会因春潮泛滥而孤立无援。所以,当4月来临的时候,我们难免会焦头烂额。

在一定程度上,我们能从天气预报中知道北方高山上的积雪何时融化,以此估算洪水冲破上游城市防线所用的时间。但如果真能如此精确的话,我们完全可以在洪水来临前,就从乡下赶到城里去。但我们做不到。漫延的洪水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像是在为遭难的人们念着祷文。当大雁目睹沿途的玉米田瞬间变成一片湖沼的时候,它们发出深沉而骄傲的鸣叫。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只新上任的头雁在清晨的天空中飞翔,率领着它自己的梯形团队,开始勘测这片新形成的水域。

大雁对春潮所表现出的狂热很微妙,这很容易被不熟悉大雁的人所忽视。但鲤鱼对此表现出的热情却显而易见。只要洪水打湿草根,它们便会迅速爬出来,迎着激荡的水流翻滚,那巨大的热情犹如猪见到牧场一样。它们闪动着红色的尾巴和黄色的肚皮,游过马车压过的辙痕和乳牛走过的小路,摇晃着身边的芦苇和灌木,匆忙去探索那个正在扩大的领域。

一只红雀站在桦树上,吹着响亮的口哨,极力主张着那片除了树以外什么也看不到的它的领域的权利。一只披肩鸡站在被洪水淹没的木头上,发出扑扑的振翅声。此时,田鼠则表现得镇定自若,向着隆起的高地畅快地游去。一只鹿儿从果园里蹦跳着出来,而平日里,它都是躲在柳树丛中睡大觉的。兔子在小山上的一块块空地随处可见。因为这里没有诺亚,它们索性就把这些空地视作方舟,赶来栖身了。

春潮出乎意料地为我们从上游农场带来一些漂浮的混杂物体。一块旧木板搁浅在牧场里,对我们而言,它的价值是两倍于从木材堆置场里获取的新木板。每一块旧木板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但通常不为人知。我们可以通过对木材种类、尺寸、油漆以及磨损或腐蚀程度洞察它的过去,虽然不能了解其全部,但也能略知一二。我们甚至可以通过其边缘和端头在沙滩磨损的情形,推测它被洪水冲流过多少次。

我们积聚起来的木材,完全是从河水中募集的。每一块旧木板的自传,都是一部在图书馆里未曾品读过的文献。河岸边的每一座农场,都是一座图书馆,都可以让拿着锤子或是锯子的人随意阅读。每一次春潮的到来,就意味着一本新书的诞生。

僻静有各种不同的程度和类型,高耸入云的山峰所诠释的是另一种类型的僻静。大多数山峰都有通上顶峰的小径,而小径也不乏观光者。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没有哪一块僻静之处会像春潮流经的地方那样稳固,我想大雁也会同意我的说法,因为它们经历的孤独感不论在类型还是程度上,都要比我多得多。

于是,我们登上小山,坐在一簇新开的白头翁花的旁边,看着大雁飞过。我看见道路被洪水浸湿而慢慢消失。带着内心的喜悦和外表的超然,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交通问题,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至少就今天而言,只有在鲤鱼间才存在争议。

葶苈

只需短短几周时间,葶苈就像风中吹散的小雨点,用娇小的花朵点缀每一片沙地。

所有人都向往春天,眼睛朝上看的人,可发现不了像葶苈这样的小花;而心灰意懒的人,就算他低着头踩在了葶苈上也会毫无察觉。只有跪在泥土里寻找春天的人,才会知道葶苈的数量有多么惊人。

葶苈只需要极少的温暖、舒适和周围的残留物就可以维系自己的生命,但靠贫瘠的沙土和微弱的阳光开不出更大更美的花朵。在植物学书籍中也找不到它的配图,描述也不过三两行。但葶苈并不在乎这些。毕竟,葶苈本不属于春天,只算是对希望的一种补偿罢了。

没有人会对葶苈着迷,一阵微风就可以吹散它散发的芬芳。它长得太小了,甚至没有动物选择它做食物,淡而无味的白色小花,引不来诗人写诗歌传颂它。它曾经有过一个优雅的拉丁名字,但很快就被人忘了。总之,葶苈只是本分地做它那看似卑微的工作罢了。

大果橡

当为州鸟、州花或者州树投票表决时,学生们并不是真的在做决定,而是在象征性地做着历史早已认可的事情而已。在大草原上,大果橡是威斯康星南部的一种特有树种,它也是能在草原火灾中存活下来的唯一树种。

你恐怕一直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每株大果橡都被厚厚的软木皮包裹着,就连最小的树枝也是一样?其实,软木皮就是它的铠甲。大果橡是具有侵略性的森林派出的征服大草原的突击队,而火是它必须要克服的险关。每年4月,火灾袭击整个草原,而唯一能够逃过此劫的,只有这些拥有厚厚铠甲的大果橡了,大火都对它根本没有办法。在那些被拓荒者们称为“大果橡空地”的小树林里有很多老树,而这些老树大多是大果橡。

工程师也是从这些“突击队员”身上受到了启发,仿制出了绝热体;植物学家们则从中读出两万年的历史。在浩瀚的史料中,既有花粉和谷物被嵌入泥炭里的情节,也有在战争中被扣留敌方的情节。这些说明,森林的前线有时会收缩到苏必利尔湖畔,有时也会推进到更远的南部,以至于诸如云杉等树种都生长到威斯康星的南部边境之外了。在这个区域的泥炭和沼泽的某一层中,你完全有可能发现云杉花粉。森林和草原之间的早期战线就是现在这片地带,换句话说,这场战争是以平局收场的。

战争一直处于胶着状态,原因出在盟友身上。在夏天,兔子和老鼠饱餐大草原的草本植物;到了冬天,又去啃食在火灾中幸免于难的橡树苗了。秋天,松鼠将橡实埋在土里,准备过冬时享用。幼虫时期的六月鳃角金龟悄悄地破坏着大草原的草皮;到了成虫阶段,又转而侵蚀掉大果橡的叶子。假如没有这些易变的盟友,我们就不会看到被装饰得如此多姿多彩的大草原了。

乔纳森·卡夫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拓荒者涉足前草原边界的生动画卷。1763年10月,他来到了戴恩西南角附近的布卢芒德山,他说:“我登上了群山中的最高峰,在那里俯瞰这乡间美景。在方圆数英里内,除了连绵起伏的群山外,我什么也看不见。群山远远望去就像一堆堆圆锥形的干草堆,只有几片山核桃林和稀疏的大果橡林遮蔽着某些山谷。”

19世纪40年代,拓荒者加入了这场草原战争。原本他们只是想保有足够的耕地,但无意间,却让大草原失去了他们的盟友——火。橡树幼苗迅速占据了大草原,原来的草场变成了现在的林场。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威斯康星西南部任何一处“山脊”林场随便挑选一个树桩,数数树桩的年轮,所有树木的树龄都可以追溯到19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正好是草原大火熄灭的时期。

约翰·缪尔就是在这个时期的马凯特县长大的,新生的灌木苗侵占了大果橡空地,新的森林替代了古老的大草原。因此,他在《童年和青年》回忆录里这样写道:

伊利诺伊和威斯康星大草原肥沃的土壤上,生长着又高又密的牧草,为野火的蔓延提供了条件,致使没有树木能与之竞争生存空间。如果没有火,这片茂盛的大草原早就被繁茂的森林取代了。一旦大果橡空地被开垦,农户们就会阻止草原大火的蔓延。小树不断生根,长成无法通行的树林。那些阳光照射下的“大果橡空地”也就消失了。

因此,你拥有的不是一棵大果橡,而是一座历史图书馆,让你提前坐进上演进化剧的剧院里。在目光敏锐的人看来,他的农场贴满了草原战争的徽章和标记。

空中舞蹈

在我和我的家人拥有这座农场的两年里,每到4月和5月的傍晚,树林上方都会表演空中舞蹈。偶尔看过一次后,我们就再没有错过一场表演。

4月第一个温暖的傍晚,表演从18点50分开演,此后每一天开演时间都要错后一分钟。到了6月1日,开场时间正好是19时50分。表演者力求完美,按它们的要求,光线必须精准到0.05英尺长的蜡烛的光所能达到的亮度。观众不能迟到,要保持安静,不然它们将气冲冲地飞掉。

舞台的布置也相当严苛,一定要选在树林或者灌木丛中的一块呈半圆形的宽阔地作为露天剧场,中央还要长满苔藓,或是不毛的沙地,或是凸露地面的石头上。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雄性丘鹬会执意将舞池设在空地上;现在才明白,是因为丘鹬的腿很短,它们昂扬的步伐不能在茂密的杂草里表演出来,无法吸引雌性丘鹬的关注。而我的农场里,有很多长着苔藓甚至寸草不生的沙地,因此丘鹬总是愿意来这里演出。

夕阳西下,我们坐在舞池东边的灌木丛下等待丘鹬入场。丘鹬准时飞落在苔藓上,刚一落地,就马上开始演出:每隔两秒钟就会发出一串嘶哑的“嘭嚓”声,就像盛夏里古怪的夜鹰叫声。

叫声突然停止,丘鹬展开翅膀,发出一阵悦耳的鸣叫,盘旋着冲向天空,越来越高,直至成为天空中的一个白点。忽然间,它们就像失控的战斗机直坠下来,伴着一阵阵婉转柔和的鸣叫。这声音柔美得就连3月的蓝色知更鸟都会忌妒。它们在距地面几英尺高的地方改为水平飞行,精准地落到舞台的位置,重新弹奏起“嘭嚓”的乐声。

它们的表演一般会持续一个小时的时间。天色暗下来后,只能借着微光看完它们的表演。在月明之夜,它们会一直表演到月光暗淡为止。

天快亮的时候,还会再来一次晨间表演。4月初,演出结束的时间是在清晨5时15分。自此到6月份,演出的时间每天会提前2分钟,最后一场演出是在清晨3时15分。为什么丘鹬的演出时间会有差异呢?应该是因为黎明时的亮度仅是日落时的五分之一吧。不过,依我看,浪漫终究有疲倦的时候呀。

尽管人类认真研究了森林和草原上的数百种戏剧,但人类仍无法完全解读这些演出有什么重要的意义。至于空中舞蹈,我们想问:雌丘鹬在哪里?它们在戏中扮演什么角色?舞台上是否有雌性一同演出?两只丘鹬在同一地面上“嘭嚓”,有时还会一起飞,但从来不发出相同的声音。那么其中一只是雌性,还是雄丘鹬的竞争对手?

另外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嘭嚓”声是从丘鹬的嘴里发出的吗?我的朋友比尔·菲尼曾捕到一只丘鹬,拔掉它翅膀边缘的羽毛,它还会发出“嘭嚓”声,也能发出柔美的颤音,可它从此不再鸣叫。当然,仅凭一个单独的实验很难得出有说服力的结论。

我还有一件不明白的事:雄丘鹬在筑巢发展到哪个阶段,才会停止它的空中舞蹈?我的女儿曾看到过一只丘鹬在离鸟巢20码远的地方发着“嘭嚓”声,鸟巢里有孵化过的蛋壳。这是它妻子的窝吗?还是这个神秘的家伙已经犯了重婚罪?

数以百计的农场上空夜夜上演类似的好戏,而农场主们却埋怨缺少娱乐。他们错误地认为只有在戏剧院才能得到娱乐。他们还不了解身处的这片土地。

对于那些将鸟儿当作枪靶子甚至是美味食物的人来说,丘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反例。以前我热衷于在10月里去猎捕丘鹬。但自从观看了空中舞蹈后,我觉得只要捕猎一两只就足够了。我保证,在4月的黄昏,不再有舞蹈者因我而丧命。

5月

从阿根廷归来

当5月的威斯康星草原上蒲公英飞舞时,就奏起了春天里最后的交响乐。当你独自在草地上聆听天空,屏蔽掉草地鹨和红翼鸫的吵闹声,不一会儿,你就会听到高原鹬的飞行之歌——它刚从阿根廷归来。

如果你的视力够好,一定能从洁白的云朵间望见它振翅飞舞。如果你的视力不够好,只要盯着篱笆桩就行了,不一会儿,高原鹬就会落在木桩上梳理羽毛。我敢断定,发明“优雅”这个词的人,一定见过高原鹬的翩翩舞蹈。

高原鹬落在那里,仿佛在警告你马上离开它的领地。它轻松地取得了这片草原的统治权。它宣布它来自4000英里外的地方,来此为了执行从印第安人那里取得的权利,即在幼鹬能够飞翔之前,这片草原是属于它的,未经它的允许,谁也不许入侵这片草原。

高原鹬在附近产下四只又大又尖的蛋,不久,四只毛茸茸的雏鸟就破壳而出,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欢闹起来,它们可机灵了,谁也别想逮到它们。一个月左右,它们就完全长大了。到了8月凉爽的夜晚,你可以清楚地听到它们振动翅膀向着潘帕斯草原方向飞走了。这也说明,南北美洲自古就是一个整体。对于政治家,地域限制并不容易打破;而在高原鹬眼中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高原鹬很快适应了乡村的生活。它们只允许野牛进入它们的领地,因为它们喜欢跟在野牛后面玩耍。为避免遇上干草收割机,它们把家安在草地上或干草堆里,这比那些笨笨的野鸡聪明多了。要说它们在农场的敌人,那就数宽沟壑和排水沟了。不过人类终会明白,将来这两个也是我们的敌人。

20世纪初期,因为枪支的泛滥和对鹬肉的需求,威斯康星农场几乎失去了这些天然的报时器,高原鹬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从5月的草场到8月的夜晚再也听不到高原鹬的鸣叫。幸好《联邦候鸟保护法案》及时出台,才让高原鹬免遭灭绝。

6月

桤木汊——垂钓

今年河水水位低得能让沙锥鸟在鳟鱼游水的地方闲逛,深水区的水也变得温暖,游泳倒是很舒服,可是,穿着胶鞋站在水里感觉就像踩在了滚烫的沥青地上。

傍晚垂钓的成果叫人失望。河里根本没有鳟鱼,只有少得可怜的白鲑。晚上,我们围坐在火堆旁,议论明天的垂钓方案,最后决定到200英里之外的河里寻找鳟鱼,但到了那里却没有发现鳟鱼的影子。

我们突然想起来,在上游有一个汊口,冰凉的溪水从桤木丛流进去。这么炎热的天气,喜冷的鳟鱼会怎么做呢?嗯,它们应该就去了那个汊口。

第二天的早晨,我沿着河岸来到了桤木汊,有数百只白喉莺正在享受这里的凉爽,此时一条鳟鱼浮出水面。我急忙往外放了放钓线,估算着距离,挂上一块昨天的鱼饵甩到离鳟鱼大约一英尺远的地方。我忘记了路上受的罪,一心一意地等待鳟鱼上钩。哈,没过多久,我的鱼篓里就有了第一条鳟鱼。

这时,从旁边的水潭蹿过来一条鳟鱼,比现在这条还要大。它钻进了水潭中央,周围是杂乱的灌木丛,棕色的树枝在水中招摇,像是在嘲笑身旁的鱼饵。

我坐在岩石上,等了一支烟的工夫,那条躲在灌木丛后面的鳟鱼有动静了。我早就准备好了,此时水面平静极了,只有微风吹皱的涟漪。为了不把鳟鱼吓跑,我决定等待时机再下竿。

起风了,趴在刚才嘲笑我的树枝上的棕蛾,啪的一声被吹落到水面上。

时机快到了!我架起鱼竿,随时准备行动。现在正值中午,柳树枝条随风摆动,水面上其他任何晃动的影子都会惊跑我的猎物。终于等来了一股大风,我果断地甩出鱼线,鱼饵轻轻地、准确地落在桤木旁。

鳟鱼咬钩了!它奋力向下游挣扎,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它从灌木丛中拖出来。现在,它就在我的鱼篓里。

我把钓线放在一边去晾晒,然后坐下来回味垂钓的快乐。我望着那两条鳟鱼,陷入沉思。人类和鳟鱼的生存方式何其相似呀!为抓住时间长河中浮动的欲念,被眼前的美味诱惑,却忽略了致命的鱼钩,最终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代价。但我仍认为轻率自有轻率的意义,试想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他的一生多么无聊和乏味,甚至对于鳟鱼也是同样的道理。但是,我刚才的谨慎和我现在思考的谨慎可不一样。对垂钓者而言,谨慎是为后面的收获做的准备工作。

现在我要抓紧时间,天凉下来,鳟鱼就不再露面了。我走进齐腰深的水里,把头伸进桤木下,查看鳟鱼的行踪。果然有一个黑乎乎的洞,洞口被枝条遮挡得严严实实,鱼竿根本伸不进去,在里面一条大鳟鱼正大口吃着身边经过的昆虫。

我要想办法接近它。有一束阳光照射在上游的水面上,那里应该可以放下鱼饵,虽然位置不太理想,但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我转身回到河岸上。藏在一人高的凤仙花和荨麻后面,绕过桤木丛,像小猫一样悄悄地走了进去,我把钓线上了油,然后小心地把钓线缠在左手上。现在只需要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机会来了!我朝着作为鱼饵的飞蝇吹了口气,让它显得肥大些,然后把它放在溪流中,并快速地放开手上的钓线。就在钓线伸直、飞蝇漂到灌木丛中时,我快步走向下游的洞口,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鳟鱼随着溪流转弯了,朝着鱼饵的方向游去。我穿越溪水时,就已经听到了大鳟鱼在水中的扑腾声。我努力扯住鱼线,准备迎接战斗。

如果是一个谨慎的人,是绝不会在这种条件下用昂贵的鱼饵和钓线去冒险的。但正如我所说的,谨慎的人永远成不了一个好的垂钓者。经过一番较量,我终于把它带到了宽敞的水面,它成了我鱼篓中的第三条鳟鱼。

不过,说实在的,这三条鳟鱼都不算很大。但享受过程比钓到鳟鱼更重要,获得胜利比满载而归更有意义。此刻我像清晨的白喉莺一样快乐,完全忘掉了桤木汊之外发生的事情。

7月

巨大的财产

根据沙乡书记官的统计,我拥有120英亩的私有土地。我想我有必要和他核实一下在凌晨时我拥有的土地情况。不过,这个嗜睡的书记官从来没有在9点之前上过班。

不管统计数据是否有误,对于我和我的狗来说,在凌晨时我所走过的那些地方都属于我。这意味着我拥有的土地没有边界,根本谈不上扩张,我的思想也是同样毫无边界。实际上,我们认为已不存在的荒僻,早已延伸到每一片有露珠的地方。

我把这些土地出租给农户,并不向他们收租金,他们却非常在意土地的使用权。从4月到7月的每个早晨,他们都会强调自己的土地边界,实际上也是在宣告我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

每天的宣告仪式非常严肃和烦琐。7月的凌晨3点30分,我手里拿着咖啡壶和笔记本,表情严肃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放下咖啡壶,从上衣兜里取出一只杯子,倒好咖啡,面对着泛着白光的启明星,我拿出手表,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这意味着宣告仪式即将开始。

离我最近的原野春雀,在3时35分准时用男高音般清澈的鸣叫宣告:它拥有从北河岸到南面旧马车道之间的北美短叶松树林。接着,其他的原野春雀此起彼伏地用鸣叫声宣告它们各自的领地。它们之间早已达成默契,我只需要倾听,并期待它们的雌鸟们也能默许和维护此时的和谐气氛。

原野春雀的宣告仪式还没结束,知更鸟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它们站在高大的榆树上,发出响亮的颤声宣告拥有脚下被冰雹砸断的大树杈的所有权,也包括拥有大树周围所有的蚯蚓。

黄鹂被吵醒了,它马上郑重地发表声明:榆树那根垂下的树杈连同附近所有含纤维的马利筋的茎,包括园子里的含纤维的作物全部归它所有。同时,它还有在这些所有物之间自由往来的特权。

此时我的表针指在3时50分,从山上传来靛蓝海鸥的叫声,它声明1936年的旱灾留下的大果橡枯枝、附近的各类虫子和灌木丛归它所有。它显然在提醒我:它的蓝色比所有的蓝色知更鸟以及阳面的鸭跖草的蓝色更蓝。

屋檐下的那只鹪鹩突然鸣唱起来,随后,另外的六只也附和起来。蜡嘴雀、褐噪鸫、黄林莺、蓝色知更鸟、绿鹃、棕肋唧鹀、红雀……所有的鸟都开始跟着合唱。演出清单本来是按出场次序编排的,但由于演员太多,出场太快,我索性也不去记录先后次序了。这时,太阳即将升起,咖啡壶也空了,该去巡视我的领地了。

小狗照例跟我一同巡视。狗对鸟类的宣告毫不在意,对狗儿来说,气味才是辨别领地归属权唯一的证据。它正用鼻子搜索每一个侵入者,这让我看到了意想之外的事情:一只犹豫着、带着不情愿跑开的兔子;一只抖动翅膀表示抗议的丘鹬;还有一只在草地上的雄雉,它怒气冲冲地抖落身上的露水。

偶尔,我们会看见浣熊或者水貂;有时候,我们会赶走一只苍鹭,或者惊吓到一只带着雏鸟寻找避难所的母鸳鸯;有时,还会看到鹿在紫花苜蓿、婆婆纳草、野莴苣的灌木丛中漫步。看得最多的,还是动物在湿软的土地上散步留下的蹄印形成的两条暗黑色的线条。

太阳升起来了。鸟儿的合唱渐渐消失。随着叮当的铃声,一群牛向牧场走来,拖拉机的轰鸣声告诉我,邻居已经开始劳作了。我们该回家吃早饭了。

大草原的生日

从4月到9月的每一周都会有10种野生植物开花。到了6月份,每天都会有12种植物开花。在5月,人们还不会注意脚下的蒲公英,但到了8月,所有人都会在豚草花前停下来欣赏一番;4月,对榆树花不屑一顾的人,到了6月,他们特意来观赏梓树飘落的花瓣雨。如果你告诉我有谁能记住植物们的生日,那我就能告诉你他从事的职业、爱好、是否患花粉病,以及他的植物学的知识水平如何。

每年7月,在我去农场的路上,会经过一片墓地,我都要在那儿停留一会儿,因为,在墓地的一个角落,住着一位幸存者,它清楚地记得大草原的生日。

这块普通的墓地紧挨着一片云杉林,墓地里遍布着白色或粉红色的墓碑。每周六,墓碑前都会放着一束红色或者粉色的天竺葵。墓地修成了很特别的三角形。那片用栅栏围起来的尖角区,残存着古代草原的遗迹。从19世纪40年代直到今天,还没有人在这片墓地上割过草。每年7月,这里会长满一人多高的磁石草,或者叫串叶松香草,上面摇曳着圆形的金黄色花朵。这种植物已经少到整个西部地区只有这里能看到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成千上万英亩的磁石草竞相开放,会是怎样的美景?可惜我们再也给不出答案,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人问起这个问题了。

今年磁石草的花期比往年晚了一周。在过去的6年里,它一般是在7月15日开花。

当我8月3日再次经过这片墓地的时候,栅栏已经被一群修路工拆掉了,磁石草也被锄掉了。不难想象,过不了几年磁石草就会在割草机下逐渐死亡。大草原时代也就宣告终结。

公路管理处统计,每年夏天在磁石草盛开的季节,至少有10万人驾驶汽车从这条公路上经过,我想这些人中大概会有四分之一的人听过植物学课吧。其中也就有极少数人见过磁石草,而估计没有人知道它即将灭亡。如果我向传教士控诉,有人正假借锄草之名焚毁历史书,他一定满头雾水——杂草和历史书有什么关系呢?

人类在机械化活动进程中根本不会察觉到一株植物的葬礼,况且整个植物界类似这样的葬礼天天都在发生。他们反而会为今天的行为感到骄傲。我有一个明智的建议:立即停止植物学和历史学的课程,免得人们得知他们的美好生活是以植物大量死亡为代价的而感到愧疚。

从目前植物品种的数量上看,我的农场算是好的。道理很简单,因为它不通高速公路,道路也还是拓荒时代留下来的四轮马车道路。我的邻居向农业管理部门投诉,多年来他们的篱笆从未得到过维修,沼泽地也没有筑起水坝。而对于我,一个植物爱好者,周末的生活就是沉浸在大自然中,享受生活的快乐;在工作日,我也尽量去大学农场、校园和郊外的植物区度过。整整10年,我一直保持一种消遣方式,就是记录和对比两个不同区域野生植物的花期:

显而易见,在郊野生活的农民可以欣赏到绝大部分的大自然美景,而大学生或商人可能从没见过大片的植物区。因此,我们从中需要做出选择:要么继续让现代化消亡植被,要么就不要去打扰这些植物的自由生长。

经营农场、放牧牛羊和修建高速公路是植物消亡的原因。当然,没有人承认他们是故意的,也的确没人从中获益,但每一次人为的改变都是在侵占野生植物的生存空间。建农场要清出空地,高速公路两侧又要留出和公路长度相当的空地。但可不可以把牛羊、耕地、割草机赶出这些地带,让那几十种有趣的植物自由生长,这样既保护了植物品种的完整性,也能还人类一个美丽的环境。

而那些出于所谓好意而又无知的草原植物区管理者,居然轻率地在铁道两旁竖起了栅栏,只留下一条小小的区域供草原植物生长。从5月的折瓣花到10月的紫菀草,被迫忍受煤渣、烟尘和大火,并顽强地按约定的时间绽放。我总想找个机会让冷漠的铁路公司长官来实地看看他们的“好意”,但我至今还没有找到这样一个机会。

用喷火器和化学喷雾来清除杂草成本很高,或许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研发出更省钱的产品,应用到那些离铁路更远些的植物身上。

人类往往仅为自己了解的事物的消亡而悲伤。如果一个人对磁石草的认识仅限于植物学课本上的名字,那么他就不会为这个即将从戴恩县西部消失的植物感到悲伤。

我发现磁石草是很有特点的植物,那天我想把一棵磁石草移植到我的农场,挖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有挖出它的根,它的根系一直向下延伸,甚至穿透了地下的石头。最终,我放弃了,但是我明白了它能挺过干旱季节的原因。

我五年前种下了一些磁石草的种子。这些种子很饱满,味道很像葵花籽。种下不久,它们就发芽了。但直到现在,秧苗仍没长出花茎。看来磁石草确实要经过10年才能开花。那么,墓地里那株磁石草该有多大年龄呢?墓地里最古老的墓碑树立的时间是1850年。那么至少在那时它已经在那儿,见证了逃亡的黑鹰从麦迪逊湖撤退到威斯康星河,看着拓荒者们长眠在须芒草下。

我曾经亲眼见证过磁石草顽强的生命力。有一回,磁石草的根被电铲切断了,但很快就抽枝发芽了,还长出了花茎,磁石草一旦生了根,几乎能够经受得住任何损毁。不过,过度的放牧和耕种除外。

我曾经见过农民把牛群赶到草原上,那里之前只偶尔收割些干草。牛群爱吃磁石草,它们会把磁石草连根吃光。幸好不久野牛忍受不了限制它们进食自由的栅栏,转移到了另外一片草场。否则再顽强的磁石草也禁不住这群牛的好胃口。

或许,这就是残酷的自然法则,食物链上的动植物在相互厮杀中成就了现在的世界。当最后一头野牛离开威斯康星,没有人会为它哀伤;当大草原上最后一株磁石草枯萎,也同样不会有人为它哀伤,只留下一份历史的沧桑感。

8月

绿色的大草原

名画之所以能够流传不衰,是因为在各个历史时期都出现了懂得欣赏和传承它们的人。

本来我知道一幅画,除了偶尔闯入的鹿,几乎没有人见过。画面中有一条河流。但当我带朋友去欣赏时,这条河却已经干涸了。它太不容易保存,现在,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

那条河像伟大的艺术家一样充满激情,只是激情能保持多久,却充满未知。在仲夏时节,云朵像白色船帆一样飘动,沿着沙滩漫步,看一看它是不是在作画是非常值得的事。

绘画在河岸的沙带上进行,当阳光把泥沙晒得半干时,金丝雀先挖个沙坑晒日光浴,随后是麋鹿、苍鹭、双领鸻、浣熊、乌龟,纷纷用自己的足迹为画作镶上花边。到现在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它会画什么。

沙带上的荸荠慢慢地变绿,就是它创作激情高涨的时候。几乎一夜之间,荸荠突然变身为厚厚的草甸,田鼠全体出动,在草甸上舒服地蹭肚皮,留下一圈圈的印迹。鹿为享用这片青草,专程来到草甸子上踏步。就连不爱出门的鼹鼠也掘出了一条条隆起的地道,从草甸子上露出头来。

此刻,草甸上有多得数不清的嫩苗,从温暖的沙土地中拱出小小的脑袋。

为了创作这幅画,这条河准备了三个星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艺术家开始为画上色了,它用荸荠甸的绿色做底色,用蓝色的沟酸浆、粉红的全叶青兰以及乳白色的慈姑花做点缀,再搭配些红花半边莲,映衬蓝色的天空。那边,紫色的紫菀草和浅粉色的泽兰,扮作窈窕的淑女倚靠着河滩的杨柳树。如果你想要欣赏这幅美丽的画作,务必保持安静,否则会惊扰到躲在草丛中享受着快乐时光的狐红色的小鹿。

这样的美景可遇不可求。因为一场大雨或一次涨潮就会冲刷掉这些“颜料”,又恢复洁白的沙地。但没关系,这幅画你已经留在了记忆里,然后期待来年的夏天,河流能够再次迸发创作的灵感。

9月

丛林里的唱诗班

9月的黎明变得无精打采。麻雀心不在焉地唱着歌;丘鹬在灌木丛中喳喳地叫着;猫头鹰用一声颤音结束昨晚的争论;其他的鸟儿似乎都在休息,不发出一点声音。

在雾气弥漫的秋天的清晨,偶尔你会听见鹌鹑的合唱。十几个女低音的歌声打破了清晨的沉默,它们用歌喉迎接阳光的到来。一两分钟后,歌声戛然而止,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在鸟类歌手中,爱出风头的歌手会跳到树梢上歌唱,这样最容易引人关注,但往往因为歌声平庸,很容易被人忽视。令人惊喜的歌手往往是神秘出场的:比如有银铃般歌声的夜鸫,只在阴暗的树林里歌唱;发出嘹亮喇叭声的是躲在云层背后的飞鹤;榛鸡则站在迷雾深处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还有在天蒙蒙亮时就唱赞美词的鹌鹑。这是一群低调害羞的歌手,只要有人稍一靠近,就会马上停止歌唱。

在6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知更鸟首先登场,其他歌手按演出表的顺序依次出场;到了秋天,知更鸟便不再登台演唱。清晨里其他鸟儿的歌声也逐渐变少。所以呀,即便一大早就起床,只要能聆听到鹌鹑的歌唱,也是值得的。

为了躲开农场的小狗,鹌鹑总是躲在很远的树丛里合唱。记得10月的一个早晨,我正坐在屋外喝咖啡,鹌鹑合唱团突然在我面前不远的一棵白洋松下的草丛中唱起歌来。或许那天的露水太重了吧,它们想靠近火堆,烤干它们打湿的羽毛。

在家门口听到如此美妙的和音,我感觉太荣幸了。从那天起,我觉得松树的针叶似乎更蓝了,而树下那片由覆盆子织就的红毯,也显得越发红了。

10月

烟熏色的黄金

狩猎分两类:一类是普通狩猎,另一类是捕获松鸡。

捕获松鸡的地区也有两类:普通地方和亚当斯县。

在亚当斯县有两个时段可以捕获松鸡:普通时段和美洲落叶松变为暗金色的时段。那些运气不佳的猎手端着空枪,眼瞧着松鸡毫发无损地飞进落叶松林时,傻呆呆地望着那些被松鸡抖落掉的金黄色的松针。

秋天的第一场霜降,让美洲落叶松由绿变黄,岸边的桤木树叶也逐渐掉光了。丘鹬、狐狸、麻雀和灯芯草雀从北方赶来。知更鸟剥取着山茱萸林里最后的白浆果。只有树莓丛里还透着红光,那里往往能找到松鸡的栖息地。

你只要紧紧地跟着猎犬,就能找到松鸡的栖息地。当猎犬竖起耳朵停下来一动不动,眼神表达着“现在,请做好准备”,新手一般不太明白它的意思——是发现了丘鹬,还是松鸡?也许是一只兔子?这种犹豫的情况,才会显现出捕猎松鸡的乐趣,而马上端起枪瞄准的人,一定是捕猎野鸡的老手。

狩猎是件很有趣味的事儿,最有趣的狩猎是去一个荒无人烟的旷野,或者去找一个还没有多少人去过的地方。

亚当斯县有松鸡的信息几乎没有几个狩猎者知道。他们只知道亚当斯县有荒凉的美洲落叶松和矮小的大果橡,却不知道穿过亚当斯县的高速公路向西流动的各条小溪都源自同一片沼泽,那是一片宽阔的、呈带状的沼泽地,也是松鸡的栖息的乐土。

所以每年10月,我可以独自享用这片美洲落叶松林,听着狩猎者的汽车拼命地驶向北方那些拥挤的郡县。哈!想到那跳跃的里程表、焦急的表情以及那双紧盯着北方地平线的眼睛,我就禁不住笑出声来。这时,一只雄松鸡听见汽车的声音,抖动翅膀。我马上发现了它,我的狗也咧开了嘴。但我被眼前的美景吸引,我们一致同意过一会儿再去拜访松鸡。

美洲落叶松不仅生长在沼泽湿地,也长在高山脚下有温泉涌出的地带。每年春天,泉眼被茂密的苔藓阻塞,就形成一片沼泽平台。平台上生长着流苏龙胆,开着蓝宝石般的花朵。我喜欢称这里为空中花园。我被这美景吸引,即便我的狗已经发出了捕猎的信号。

空中花园和小溪之间长着苔藓的小道就是伏击松鸡的最佳地点,扣动扳机仅是一瞬间的事儿,而能不能射中警觉的松鸡,谁都没有完全的把握。如果没有射中,那经过此处的鹿儿就只有嗅嗅空弹壳,而不会看到任何羽毛。

我发现小河的上游有一座荒弃的农场。估计曾经有一位倒霉的农民试图在这片沙地上种出庄稼。我想通过落叶松的树轮推测这片农场大概荒废了多久。终于,我在当年的牲畜圈门找到了一棵落叶松,从树的年轮追溯,大概从干旱期的1930年以后,这片农场就没有人居住了。

当这个家庭因粮食歉收还不上房屋抵押贷款,而收到驱逐令的时候,不知道他们那时在想些什么。人生的多数记忆就像飞过的松鸡一闪掠过,不留痕迹,然而,有些记忆即使经历沧桑巨变,依旧留下伤痛的记忆。就像在4月种下这棵丁香树的人,心中一定充满喜悦地期盼来年可以欣赏到绽放的丁香花,但对于每周一都要洗衣服的妇女来说,她一定希望所有的星期一永远消失。

我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才发现我的狗一直帮我盯着猎物的方向。我为我的走神向它致歉。此时,一只丘鹬像蝙蝠一样叫着,露出橙红的胸脯。我们准备开始狩猎了。

现在是狩猎的最佳季节,让我全神贯注于一只松鸡实在太难了,沙地上鹿跑过的足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足印从这里的泽西茶树丛通向另一边的泽西茶树丛,小树枝上还有鹿啃过的牙痕。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决心追踪过去。

现在觉得饿了,就在我准备把午餐从狩猎口袋里取出来的时候,我被高空中一只盘旋的大鸟吸引。我想看清楚这是只什么鸟,一直等到它侧身飞过,露出了红色的尾巴。

当我再次低头取午餐时,旁边一棵杨树吸引了我的目光。树干上有一处被蹭掉的树皮,这是雄鹿摩擦鹿角时留下的痕迹,我敢肯定,这是一只已经成年的雄鹿。

这时我的狗兴奋地叫起来。一只雄鹿翘着短尾巴从灌木丛中蹦着跑开了,鹿角闪闪发光,看来,杨树泄露了它的行踪。

送走这只雄鹿,我终于能坐下来享用午餐了。树上的山雀望着我,心里想着树下那些肥嘟嘟的蚂蚁卵——这是它期待的午餐,就像眼下我期待那只松鸡一样。

午餐结束后,我静静地欣赏由美洲落叶松幼苗组成的密集方阵,厚厚的针叶像是一张暗金色的地毯铺在方阵脚下;而它们的黄金的枝丫纷纷指向天空。嫩芽从每一个枝丫的顶端冒出,仿佛在期待着春天的到来。

为时尚早

星星、大雁还有货运列车一直起得都很早。猎人们为了捕获大雁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喝一杯咖啡是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不过也怪,在清晨起床的人中没有几个人会认为这是一天中最愉悦、最悠闲的时刻。

猎户座是早起者的闹钟。看到猎户座经过头顶,再往西移动一段距离,大致和猎人与猎物之间的距离相当,就是该起床的时间了。

早起的猎人从不向睡懒觉的人炫耀自己的猎物,就像猎户座一样,见多识广,却不善表达。早起的咖啡壶也是同样,它最多发出一两声柔和的汩汩声,从不显摆肚子里的东西所具备的优点。还有猫头鹰,它清晨最多为昨晚看见的杀戮叫上几声。而大雁只是为了遵守雁群的规定而早起,至于远方的消息,别指望它能告诉你。

只有货运列车从不掩饰自己的重要性,但是,它也有谦虚的美德。它的注意力全在公务上,从不会擅闯别人的领地。敬业的货运列车,给我无比的安全感。

天没亮的时候去沼泽地,眼睛成了摆设,这时只能依靠听觉和想象力。当你听见一群绿头鸭的喧闹声,你一定能想象到它们在浮萍中开宴会的场面。当一群蓝嘴鸭拖着长长的叫声俯冲下来的时候,即使你顺着声音的方向望上去,除了星星之外,你也什么都看不见。要是在白天,你一定会瞄准,射击,没打中,然后为自己的慌张找个理由。的确,在白天人的头脑主要靠眼睛来支配,很难再产生出丰富、生动的想象力。

天空发白的时刻,一群群飞禽飞向更广阔、更安全的水域,聆听的盛宴也就结束了。

和世上诸多的约束性条约一样,黎明前的条约只能让黑暗保持谦逊。天刚刚放亮,所有的公鸡就开始拼命地打鸣;地里已收割的玉米秆,互相比着身高;太阳一升起,松鼠就开始诉说昨晚的危险经历;松鸡则在一旁虚伪地表达关心;乌鸦自言自语地训斥猫头鹰,炫耀自己昨晚是多么机敏;雄野鸡还回忆着昨晚的风流韵事,它用沙哑的声音宣布,这片沼泽地里所有的雌野鸡都归它所有。

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各种动物、工具和农民的嘈杂声吵醒了沉睡中的农场;直到傍晚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睡下,才逐渐安静下来,只有一台忘记关闭的收音机还在黑暗中发着嗡嗡声。

红灯笼

有两种捕获松鸡的方法:一种需要你制定缜密的计划,观察松鸡的日常行踪,理论上你会找到松鸡的栖息地;另一种方法,就是漫无目的地从一个“红灯笼”走向另一个“红灯笼”,运气好你就能找到松鸡的栖息地。而“红灯笼”,不过是10月的阳光里变红的覆盆子的叶子。

我很多次成功的狩猎经历,都归功于红灯笼为我找到了猎物的栖息地。根据我总结的经验,覆盆子最先变红的地方是在沼泽汇聚而成的小河流附近,也就是大多数人不注意的贫瘠的沙地。从霜降开始,每个晴朗的日子,沙地上灌木丛中的覆盆子都会变得像火一样红,而丘鹬和松鸡往往就藏在灌木丛中。大多数猎人都去了没有荆棘的矮树丛,一天下来一只鸟也不会捕到,只能沮丧地回家过平静的日子。

我口中说的“我们”,是指松鸡、小溪、狗和我自己。这条小溪是个懒散的家伙,它在桤木林里绕来绕去,我想它是留恋那美丽的河岸,因此慢慢悠悠的,不想回到河里。半山腰上的石楠丛挨着冻结着丰富的蕨类植物和凤仙花的河床。松鸡都在里面栖息。你只要从上风口处进入荆棘木丛,就可以看到松鸡了。

我的狗儿躲在荆棘木丛后,四处张望,在确定我已经进入埋伏圈后,它用鼻子嗅着松鸡的气味,小心地接近。狗儿作为气味专家,毕生致力于研究各种气味,通过气味,它能很轻松确定松鸡的位置。

顺便说一下,我的狗作为一名专业的自然学家,认为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那些对它来说很明显的问题,我却很难发现,它只能把结论转达给我。它就像一位耐心的教授,教我运用逻辑学知识来捕猎松鸡,希望有一天我这位愚钝的学生也能学会闻气味。

在狩猎这件事上,我知道我的老师什么时候是正确的,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检查了猎枪,然后跟着它走了进去。它是一位宽容的老师,它从来不会嘲笑我糟糕的枪法,只是转过头看我一眼,便继续去搜寻下一只松鸡。

我们顺着山坡搜寻猎物,踩在那柔软干燥的石松子上,脚步声可以把鸟从沼泽地里惊飞出来。当走上干燥的河岸时,作为一只优秀的猎狗,它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你进入潮湿的沼泽。

此时出现了一个突发情况:刚才我们走进桤木丛地带,而狗却突然不见了。此时,要马上到小山丘那边去,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寻找狗的踪迹。要是看见白喉莺突然从桤木丛飞出来,同时听见狗跳进小溪溅起的水花声,这时要立即冲过去看看有没有被惊吓逃跑的松鸡。一般不会只有一只松鸡。它们发着咯咯的叫声,一只接着一只地飞起来,向高地上逃命。此时你要马上估算一下是否在猎枪的射程之内,另外,还要马上选择一只最佳射击对象,如果反应快、运气好,能射下来好几只呢。

考验是不是一只优秀猎狗的第二个标准,就是它是否会服从你的指挥、向你汇报战况。当它气喘吁吁跑回来,你就要坐下来,和它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任务,然后,再去下一个红灯笼的地方继续追踪松鸡。

10月的微风中不光有松鸡的气味,还有很多其他的气味送到狗的鼻子里,每一种气味都能引起狗的好奇心,从它现在有趣的表情来看,我知道它发现了一只正在睡大觉的野兔。有一次,我看它停下来对我发出报警信号,原来在它鼻子前方的莎草丛里,一只胖嘟嘟的小浣熊正在熟睡。有一次打猎,我的狗居然去追逐一只臭鼬。还有一次,它盯着小溪中间,给我发出信号,接着河中就传来几声悦耳的鸟鸣。从声音上判断,是狗未经允许打扰了一对鸳鸯的晚餐。有时,它去惊扰一只躲在桤树丛中的姬鹬,有时它吵醒了一只正在岸边睡大觉的鹿。鹿愤怒地摇着尾巴,它一定在抗议我的狗打断了它的美梦。

我们在红灯笼之间搜寻,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到了捕猎松鸡季节的最后一天,夕阳下所有覆盆子叶的红光都消失了。令我感到神奇的是,它们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接收到换季的命令的呢?接下来的11月,红灯笼的红光就只能留在我记忆中了。我觉得10月才是大自然的交响乐,其他月份仅仅是小插曲,我想,我的狗儿和松鸡一定都会同意我的观点。

11月

如果我是风

风儿总是在11月在玉米地里演奏乐曲,吹得玉米秸秆嗡嗡作响,松弛的外皮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打转。

在沼泽地里,风中的泥淖泛起的波浪,拍打着岸边的柳树。柳树摇动着光秃的枝杈抗议,但风可不会停止它的脚步。

风在沙地上的干草中打滚儿。我在沙地上散步,累了就坐在浮木上,听着大自然的回声和浪花拍打河岸的声音。河流上已没有野鸭、苍鹭、白尾鹞或者海鸥,它们都跑到哪儿去了?

我依稀听到了远处的天空中的叫声,是我的狗在叫我吗?此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竖起耳朵寻找这个声音。不久,声音由远及近,原来是大雁从这里飞过的叫声。

整齐的雁阵飞过低空的云层,像是一面旗子。它们有时被风托着向上飞,有时又被风压着往下降,时而分开,时而聚在一起。它们舞动每一对翅膀和风儿抗争。雁群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只留下一声雁鸣,向夏天做最后的告别。

也许是雁群把风儿也带走了,浮木的背面也变得暖和起来。如果我是风,我也会和雁群一起飞走。

手中的斧子

上帝自认为对万物有生杀的特权,但自从人类发明出工具开始,他便被剥夺了这项特权。上帝能种一棵树,人类就可以用斧头把这棵树砍倒。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土地上轻松地创造或毁灭一株植物,无论上帝同不同意。

细心观察最近这些年我们发明的工具,你会发现,这些新工具只是在原来的斧头和铁铲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而已;不同的是在工具的使用上分工更加明确,有些人负责销售工具或修理工具,有些人的工作是负责改良工具。通过这样的劳动分工,我们每个人都从使用这些工具中受益。根据哲学家的总结,现代人已经可以根据他们的目的和期望来判断使用或改良哪种工具了。

11月被称为“斧子月”是有原因的。比起冬天,11月的天气凉爽宜人,还不至于把握斧子的手冻僵,人可以舒舒服服地砍倒一棵树。而且此时树叶都已经掉光,能清楚地看到树冠,要是哪棵树生了虫或妨碍了庄稼的生长,就可以把它伐倒了。

我听到过不少自然保护主义者的高论,包括我本人也发表过相关的文章。不过,我认为仅凭几篇文章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如何管好手中的斧头。包括如何决定砍哪棵树。一个真正的自然保护主义者应该知道,他手中挥动斧子,就如他手中的钢笔在大地上写下他的名字。

当我用手中的斧子做出砍伐决定的时候,我的内心也很不安。因为从我的决定来看,我对每一种树并非一视同仁。当我握着斧头,在一棵白洋松和一株红桦之间做决定的时候,我总是倾向于砍倒红桦而保全白洋松,这是为什么呢?

首先,白洋松是我亲手种植的,而红桦是从篱笆下自己冒出来的。因此,我的判断中难免会有偏爱的成分。但即使抛开这个原因,如果让我在白洋松和红桦中做出砍伐的选择,那我还是会砍掉红桦。因此,我想这其中一定有其必然的因素。

在我居住的小镇上,桦树是很普通的树种,数量很多,但白洋松却越来越少。这或许也是我对白洋松偏心的原因。不过,假如换过来,我的农场在北方,白洋松是普通树种,红桦是稀有树种,我承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在我的农场在南方。

在我们这里松树能活100年,而红桦只能活50年,可邻居们却种了很多桦树,难道是为了让我独享松树林吗?松树能在整个冬天都绿油油的,而桦树在10月就落光了,难道是因为我佩服松树勇敢面对寒风侵袭的品格吗?松树让榛鸡有栖息之所,但桦树却能为榛鸡提供食物,难道是因为我认为居所比食物更重要吗?还有,松树木料的价格远远高于桦树,难道我是个爱财的商人?即使我为我的偏见找出各种理由,但似乎没有一条站得住脚。

我试着找出些别的理由吧。一般在松树下面会长出野草莓树、印第安纳水晶兰、鹿蹄草,甚至一棵北极花,而桦树下面最多长出一棵龙胆草。在松树上,啄木鸟会来筑巢,而在桦树上能落只鸟儿就不错。4月份,松树在风中为我歌唱,而桦树的秃枝只会发出难听的咯咯声。松树比桦树更能激发我的想象力,这个理由似乎很合理吧,看来还是因为树种的差别。

似乎站得住脚的唯一结论就是:我喜欢所有的树,但更爱松树。

就像我前面介绍的,11月是斧子月,砍伐的理由不能仅凭偏爱决定,比如一棵高大的桦树长在松树的南边,到春天它就会遮住松树的树冠,阻止大橡树虫在松树冠上产卵。要知道大橡树幼虫会很轻易地毁掉一棵松树。一旦我的松树病了,那我只能用斧子把它伐掉。

如果我任性砍掉桦树,失去遮蔽的松树在干旱的夏天会因为炎热和土壤缺水而渴死,我固执的偏心没准儿会害死我的松树。

最后,如果想留下桦树,就要在冬天来临之前为桦树剪枝,这样它就不会在大风来的时候,把松树冠上的嫩芽碰坏。

所以,手持利斧的人在伐木前必须沉着冷静地做出最有利的判断,不能对树种存有偏见呀。

斧子使用者的偏见和农场里树的种类一样多,他会根据他培植树木的辛劳程度,或单纯因为个人偏见,决定他的农场里树木的生死。我惊讶于不同的人对同一种树的看法也不同。

山杨是我一直很喜欢的树种,因为它不光装饰了10月的农场,还在冬天里喂饱了我的榛鸡,但在我的邻居眼里,山杨不过是一棵“杂草”,也许是因为他曾想清理出一片空地,但山杨却不知趣地在这里顽强地生长。当然,我也别嘲笑邻居,我不是也不喜欢威胁松树生长的榆树吗?

要说我最喜欢的树种就要数美洲落叶松了,也许是因为这种树在我的小镇越来越少;也许是因为它的落叶为10月的榛鸡添上金黄色的斑纹;也许是因为它能酸化土壤,让兰花草旺盛生长。可有些林业管理员因为从它身上得不到可观的利润,就想把它赶出林场。为此,他们传言落叶松会周期性地感染锯蝇病。但我的美洲落叶松从没得过病,现在正茁壮地成长,以至于我的心也随它们的落叶飘向天空。

在我眼中最了不起的树就要数年龄最大的三叶杨了。我喜欢年轻的三叶杨,因为它刚成材就为水牛提供阴凉,让鸽子在它头上歇脚盘旋。不过,农场主夫妇却很仇视它们,因为每年6月,雌树飘落的杨絮总会塞满纱窗。

我对各种树木的偏爱要远远多过邻居们,尽管有些树种是令人烦恼的灌木。比如,我喜欢卫矛,一方面是因为鹿、兔子、老鼠喜欢吃它的树枝和树皮,另一方面是因为它的果实在11月雪中像闪着光的红樱桃;我还喜欢红山茱萸,因为它喂饱了10月的知更鸟;还有美洲花椒,我喜欢的丘鹬可以在它的掩护下晒日光浴;还有榛树,在10月它的紫色花穗格外漂亮,在11月里又成了鹿和榛鸡的美味;我喜欢白英,我的父亲也喜欢它,因为它从7月就开始为鹿提供新鲜的树叶。现在,我经常向我的客人们介绍它们。在客人眼中我成了一位成功的预言家和植物学家。

我们对于植物的偏见很多来自长辈。如果你的祖父喜欢山核桃,你也会喜欢山核桃树;如果你的祖父因为点燃了一根毒葛藤而中毒,那你肯定也不会喜欢这种攀缘植物,尽管它在秋天能开出绚烂的红色花朵。

还有就是我们所从事不同的职业,是出于工作需要还是因为个人爱好,也会反映出我们对同一树种不同的偏好。喜欢打山鸡的农场主,即便山楂树侵占了他的草地,他也会欢迎能吸引山鸡的山楂树。据我观察,喜欢猎熊的猎人都喜欢椴树,捕鹌鹑的猎人即使得了花粉症也会埋伏在豚草附近。实际上,人类的偏好和感情、爱好、忠诚、慷慨以及我们对时间的态度紧密相关。

不管怎样,我仍希望我的斧子陪我度过每年的11月。

坚固的堡垒

每一块农场收获的木材、燃料、木桩,都在潜移默化地教育主人。农场中永远不缺智慧,只是有人忘记收获。所以我要把在林地里学到的知识记录下来。

我10年前买下了这片树林,不久,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树都得病了,很快,这片林子就被病患弄得破败萧条。我开始埋怨上帝当初应该把这些树也带上方舟。但不久我发现,树病居然把林地变成坚固的堡垒。

浣熊家族的大本营就设在我的树林里,可邻居那儿却一只都看不到。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11月的一个星期天,刚下完雪,顺着猎人和猎狗留下的脚印,我来到一棵枫树前。它的树根有一大半裸露在地面上,和泥土混在一起,冻得像岩石般坚硬。树根上密布着浣熊洞,猎熊人用烟也没能把浣熊熏出来,只能转身离开。因为害了病,枫树险些被一场暴风雪连根拔起,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倒成了浣熊家族的避难所,使浣熊躲过了被猎杀的噩运。

我的树林原本住着12只松鸡,但在一场大雪后,它们全体搬到邻居家的树林里去了,因为那里雪会浅一些。它们是在夏季的暴雨前来此定居的,它们藏在倒下的橡树下面。从地上的鸟粪看,橡树叶子不但为松鸡提供栖身之所,还能为它们提供充足的食物。松鸡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安全、舒服,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冬季来临。

当然,橡树要不是生了病,是不会轻易被风刮倒的,不过,也就很少有松鸡来此做客了。

橡树的嫩枝柔软多汁,吸引胡蜂飞来叮咬,嫩枝的创口长成了瘿。橡树瘿又成了松鸡的另一款美食,10月的时候,松鸡的肚子里总是装满了。

生病的橡树会从里向外长出一个个的树洞,野蜜蜂会强行占据树洞来筑巢。捕蜂人会赶在秋天蜜蜂休眠前,偷偷地潜入我的林地收走蜂蜜。他们寻找蜂蜜的经验可比我丰富得多。

有几年,兔子繁衍成灾,大批兔子跑进林地,专啃树木的树皮和嫩枝。就连猎兔人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松树林里有兔子,因为兔子可以很轻易地毁掉一片树林。

兔子不挑食,基本上什么都吃。但有时候它又是一个美食家,对食材很挑剔。比如它专挑人工培育的松树、枫树、苹果树或者卫矛。兔子对莴苣又挑剔又讲究。没有被榆蛎蚧攻击过的红山茱萸,它一概不吃;但红山茱萸被榆蛎蚧攻击过后,味道就大不一样了,就连附近的兔子都赶来品尝。

冬天的时候,一群无冠山雀住进了我的树林里。我们会把生病的树木砍倒做柴火,斧子砍树的声音就成了这些鸟儿的开餐信号。它们落在我们附近,等着树倒下来,马上就围上雪白的餐巾飞上“餐桌”。对于它们来说,每一片树皮下面都藏着一份美餐,有蚂蚁卵、幼虫和蚕茧。我们站在附近,愉快地看着山雀享用午餐,竟忘记了劳作的辛苦。

如果这些树木没有生病,就没有害虫,少了这些鸟儿的美味。每逢冬天,我的树林里就听不到山雀的鸣叫了。

还有一些动物也是依靠病树生存的。有只黑啄木鸟就经常来给松树瞧病,从树上啄出肥硕的害虫;穴鸮为了安全起见,躲在老椴树心的空洞里躲避乌鸦的袭扰;幸亏有这棵病椴树,我们可以在日落时欣赏穴鸮优美的歌喉。还有一对林鸳鸯在树洞里住了下来,到了6月,在它们身后就多出了一群毛茸茸的小鸳鸯。松鼠是树洞的长期居民,它们经常跑出来用牙修理门框,露出可爱的小脑袋。

在我的树林中,真正的宝贝要算是蓝翅黄森莺。它会选择啄木鸟洞或水面上的病死的树根安家。在6月的树林中,它那金色泛着蓝光的翅膀发出光芒,死去的树根仿佛复活了。如果你不相信,不妨来我的林子里看一看那只蓝翅黄森莺。

12月

范围

每天,我的农场上的野生动物都会跑到小镇周边巡视。我十分好奇:到底是它们的活动的范围广,还是我的生活的范围广?弄明白这个问题,就能知道我和动物谁对这个世界了解得透彻。

对这个问题,动物们是拒绝用语言回答你的,我们只能从它们的行动中了解它们真正的活动范围。不过它们什么时间出发,这可不太好预测。

我们砍伐木材的时候,狗独自去树林中巡视。突然传来的犬吠声,是在告诉我们有敌人入侵了它的领地,接着就看到一只野兔慌张地蹦到远处的一个木柴堆里。我的狗在原地留下了几个齿痕后,又重新投入到搜寻工作中。

野兔的逃亡路线表明,它早就对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估计这只野兔的活动范围至少有1/4平方英里那么大。

每年冬天,我都会布置一个投食点,迎接路过的山雀,给它们戴上脚环;通过观察山雀脚上的脚环,我们得出结论:这群山雀在冬天的活动区域在投食点半英里范围内。

到了夏天交配的季节,山雀开始分头筑巢。戴有脚环的山雀,会飞出日常的活动区域去寻找伴侣。在这个季节,山雀喜欢有风的日子,借着风势可以飞得更高更远。

昨天的积雪上留下三头鹿的蹄印,从我的树林穿过。我顺着蹄印找过去,发现它们的家就在沙洲上的一片大柳树林里。

我沿着蹄印继续向前追踪,在邻居的玉米地看到有蹄子刨食玉米的痕迹,它们还去旁边的玉米秸秆里翻找过。鹿吃完后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走了一条新的路线回到沙洲。途中,鹿儿们在草丛处稍作停留,然后跑到了泉水旁喝了个痛快。这样,一幅完整的路线图产生了:鹿大概在方圆一英里的范围内活动。

我的林子一直都是松鸡的家。去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居然再看不见一只松鸡,连它们的足印都找不到。我向我的狗断言松鸡已经搬走了,我的狗儿跑到一棵倒下的大果橡树底下,一下就赶出三只松鸡出来。

可是在树梢下没有发现松鸡的任何足迹。显然,它们是飞进去的,但它们是从哪里飞进去的?这么寒冷的天气,松鸡又去了哪里进食呢?最后,我找到了这些鸟儿的粪便,发现了龙葵果实的坚硬黄皮。

夏天,在小枫树林里,生长着大量的龙葵。我仔细搜索,发现一根原木上有松鸡的足迹。原来,它们是踩在原木上,在头能够到的范围内啄食浆果。而这片枫林,离松鸡藏身的大树有0.25英里远。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在西边的杨树林里看见了一只松鸡,同样没发现它留有任何足迹。这说明,松鸡在积雪期内,几乎不徒步行走,而且,这片杨树林距松鸡的家同样是0.25英里远,这说明松鸡只在这个范围内活动。

在不同的季节,动物的活动范围是否会改变?它们如何寻找食物和避难场所?怎样抵御外敌?是单独还是组成大家庭居住?研究这类问题的科学家很少。其实,农场就是一本最全的动物学教科书,以上问题都可以从那里找到答案。

雪地上的松树

一般来说,“创造”这个词适用于上帝和诗人,但有时候普通人同样可以“创造”。比如说我们只要有一把铁锹,然后说“要有一棵树”,于是,就真的有了一棵树。

如果农夫够强壮,铁锹够锋利,他甚至会拥有一万棵树。等到七年后,他可以自豪地说:“看,这一切都是我创造的。”

上帝只用七天就创造了这个世界。然后,他就没再做过什么。我想,也许是他看到树的叶子已经足够漂亮,比空旷、单调的宇宙美丽多了。

为什么铁锹总会让人联想到单调辛苦的工作呢?大概因为人们手中的铁锹用得已经不再锋利,所以每个人都看上去很费力的样子。可我经常用锉子打磨我的铁锹,能很轻松地把它插入泥土中,快乐得就像在唱歌。这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歌曲。当我种植一棵松树时,它就在我的手腕上轻轻吟唱。我有时会想:那些刻苦学习竖琴演奏的音乐家,真是选错了乐器。

对于铁锨来说,春天是它最快乐的季节,因为这时是种植松树的最佳时节。而其他季节,更适合静静地看着松树长大。

松树在5月份发芽,树冠上的嫩芽长成了“蜡烛”。为嫩芽起了这个名字的人,一定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听起来,“蜡烛”这个名字形象而简朴,但是,跟松树生活在一起的人一定明白“蜡烛”的深刻含义。因为这些“蜡烛”让松树的树冠燃烧起明亮的火焰,每一棵松树的树枝都忠心地追随着“蜡烛”,努力地伸向更高的天空。只有那些已老朽的松树,没有精力随“蜡烛”向上生长,所以,只有它们的树冠上的树枝是向下垂着的。在你的一生中,你可能会忘记很多事,但是你心中会永远记着栽下的每一棵松树。

松树持家很节俭,用前一年的结余过日子,从来没有透支的情况发生。每棵松树都有一本账目清单,每年的6月30日是入账日。如果此时蜡烛能生出十几或二十余个嫩芽,那就意味着它已经为明年春天积蓄了足够的雨水和阳光;如果只生出四个或六个嫩芽,来年它就不长得那么高。松树真是量入为出的理财好手呀。

当然,松树也和人一样,会碰上艰苦的日子,植物界称之为生长乏力。比如,你会发现今年松树的枝杈间距比去年小了。通过观察这些间距,你就可以知道去年是个大旱之年。反之,如果今年所有的松树都长得比去年高,那就预示着今年的雨水会很充足。松树能对未来做出预判,而人类却没有这个能力。

如果在同一个林场中,有一棵松树生长缓慢,而其他同伴生长得却很正常,那么,你便完全可以断定,这棵树自身遇到了灾祸,比如上次的火灾烧坏了它的根茎,又或者是受到了田鼠的啃咬,也可能是脚下的这块土壤被污染。

松树们喜欢相互交流。我可以从它们的谈话中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比如3月份的时候,有一只鹿来啃食过它们的叶子。而我从它们的谈话中就可以断定鹿的饥饿程度。一只饱餐过玉米的鹿懒得去吃4英尺以上的松叶;而一只饥肠辘辘的鹿,会用后腿站起来去吃8英尺高的松叶。而且我不用亲自去看也知道,我的邻居肯定把他的玉米都收进谷仓了。

5月,刚冒出来的“蜡烛”非常脆弱,还禁不住一只小鸟的重量。每年春天,我都会在松树林中看到一枝枝“蜡烛”躺在树下草地上。我知道一定是路过的小鸟在“蜡烛”上歇脚导致的,虽然在近10年中,我并没有亲眼见到过哪只鸟儿将“蜡烛”弄断过,但我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件事就是小鸟做的。

每年6月,总有几棵白洋松的“蜡烛”会迅速死掉。这是因为象鼻虫钻进“蜡烛”的嫩芽里产卵。幼虫会沿着叶脉向下钻,最终杀死嫩枝。这样一来,枝条失去了带领它们向上长的领袖,最后只好长成了一株灌木。

另外,有一种情况比较特殊,就是象鼻虫只去长在阳面的松树上产卵,而那些长在暗处的松树,象鼻虫却从来不去。这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依”吧。

10月的时候,有些松树向我投诉那些雄鹿——它们又到了发情期,为了让鹿角显得更漂亮,跑到树林里来磨鹿角。那棵身高约八英尺的北美短叶松最可怜,身上已经伤痕累累,树皮都被磨掉了,流出的松油粘在粗大的鹿角上。

当然,要读懂松树,可没那么简单。有一次,我在松树下检查松鸡留下的粪便,其中有一些半消化的东西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些东西看起来像小玉米穗,约有半英寸长。我知道的松鸡食谱中,从没有出现过“玉米穗”。后来,我剥开了一枚北美短叶松树冠上的嫩芽,终于找到了答案。松鸡吃掉了嫩芽,消化掉了树脂和外表的芽鳞,最后排出了“玉米穗”。这些“玉米穗”就是尚未成形的“蜡烛”。看来,这些松鸡正为明年的北美短叶松进行着投资。

在威斯康星州,白洋松、多脂松和北美短叶松是三种土生土长的松树,它们婚配的时间却不一样。北美短叶松成熟得快,离开苗圃一两年,就可以开花结果了。十三岁树龄的短叶松,就已经是爷爷辈了,而旁边十三岁的多脂松却刚刚开花,白洋松甚至还没开过花。

三种松树在不同时间开花结果,让赤松鼠成了最大的赢家。整个夏天,赤松鼠都有果实可以享用,每一棵树的下面,都堆着它们吃剩下的果壳。不过,幸好有一些松子侥幸存活下来,落在黄花丛中长出新的树苗。

问过很多人,他们几乎都不知道松树会开花,就算有个别知道的,也没有亲眼见过。想看松树开花的人,在5月的第二周,可以跟我到松林里,对了,你还需要准备一条手帕。丰富的花粉会让你体会到松树是多么富有朝气。

在我的松林中,年轻的白洋松一般选择离开父母,在别处居住。否则,即使有充足的阳光,因为身旁有父母遮蔽,也会长得矮小瘦弱。而我观察其他林场,好像没有这种情况。我估计是我的林场土质不能让松树和它的幼苗得到充足的养分导致的。

松树对邻居的选择极为挑剔。因此,白洋松和覆盆子、多脂松和花大戟、北美短叶松和香蕨木常常相伴在一起。当我把白洋松种在覆盆子丛中时,我可以断定:不用一年,白洋松就会冒出嫩芽,向它喜欢的邻居打招呼。而且,在土质一样、发芽的时间相同的情况下,覆盆子丛中的白洋松明显长得较快。

10月,我喜欢在挺拔的青绿色的针叶松间散步,喜欢看松树周围那些红色的覆盆子。它们是否知道彼此间的共生关系,我并不确定;我能确定的是,它们正在茁壮地成长。

松树有“常青树”的美名,这是因为它有一套严格的任期退休制度。每年,松树都不断地让新的针叶替换掉发黄的针叶,所以,它们的针叶看上去永远是绿的。

任期退休制度是这样规定的:白洋松针叶的任期为一年半,多脂松和短叶松为两年半。新针叶在6月上任,卸任的针叶则在10月写离职报告,离职报告要用棕黄色墨水书写。到了11月,棕黄色的墨迹便会变为褐色。随后,针叶便正式离职,落在地面上,为草木继续增添营养。松树的智慧和自觉,让每一位来松树林中散步的人对它们肃然起敬。

松树的气节还体现在天气最恶劣的时候。当凛冬来临,大雪覆盖了能覆盖到的一切,整个林场都陷入忧伤的气氛中。但唯有松树担着沉重的积雪,一排排上百棵笔直地昂然挺立。此刻,我从它们身上看到了担当和勇气,这让我的内心也充满了力量。

65290

很多人都买过彩票,赌一把自己的运气。可我买的彩票与众不同,我的彩票是一只带着脚环的山雀,我赌它会在某一天再次被我捉住,从而证明它还活着,对我来说,这种赌博比前者更有意义。

新手往往以为给一只鸟戴上脚环就大功告成了。但对于一个老手而言,给鸟戴上脚环只是这项工作的开始,最终任务是什么时候能再次捉住这只戴脚环的鸟儿,这样你就能从它的年纪、羽毛、身体上了解到它离开你后的情况。

所以,过去的每个冬天,我们全家人都在等待5年前放飞的那只编号为65290的山雀再次光临。

10年前我们就开始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捕捉山雀,给它们戴上写着捕捉日期的脚环。这些年来,本地的山雀大部分都已经被戴上了脚环。从这些脚环的数量上可以知道我们这里大概有多少只山雀,以及有多少山雀是从上一年幸存下来的。

65290是1937年放飞的七只山雀中的一员。还记得,当它第一次落入我的陷阱时,它并没有表现出一点与众不同的禀赋。它和其他同伴一样为一块牛脂失去了判断力。可它的勇敢却出乎我的意料,当我从陷阱中把它捉出来时,它拼命地啄我的手指。在被戴上脚环放走后,它的气还没消,它恼怒地啄着腿上多出来的铝脚环,然后梳理了一下羽毛,对我们大叫几声,急匆匆飞走了。不过,很快,它又被我们捉住,难道它不知道总结经验教训吗?于是,这一个冬天,它被捉住了3次。

第二年冬天,我们从脚环知道了,65290那个七兄弟团队,只有三只还活着。第三年冬天,还剩下两只。到了第五年冬天,65290成了唯一的幸存者。看来它的确有些与众不同,至少,它的生存能力是团队中最强的。

可是第六个冬天,65290却没有再出现。随后的4年里,我们仍然没有它的消息。我只能在阵亡名单上写下它的编号。

按阵亡名单统计,在这十年间,被我们捉住并戴上脚环的总共有97只鸟,只有65290挺过了5个冬天,3只活了4年,7只活了3年,19只活了2年,其余的67只仅活了1年。如果,这些鸟向我索要戴脚环的赔偿,我倒可以支付这笔费用。但问题是:我在哪儿能找到它们的孤儿寡母呢?

我只能从我极少的鸟类知识中猜测65290能存活五年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它非常机敏,无数次地躲避了敌人的袭击,那么它的敌人又是谁呢?山雀个头儿太小了,根本没有敌人把它放在眼里,食雀鹰、穴鸮、伯劳才懒得为捉住这个小东西大费力气。是那个叫“进化”的家伙吗?是它把山雀变得这么小,以至于人们从来注意不到这个小生灵所释放出的巨大热情?

那么,只剩下天气原因了。只有天气最有可能杀死山雀。天气既冷酷又变化无常,所以,我认为山雀是在两种情况下被天气杀死的:一、在冬季,冒险进入了狂风区域,迷失方向而死;二、在暴风雪来临时弄湿了自己的羽毛,被冻死了。

第二种情况,在我的林场就发生过。一个冬天的黄昏,下着小雨,一群山雀飞到我的林场来避雨,此时,雨丝从南边过来,山雀纷纷选择在枯死的大果橡树上歇息,因为树上有大小、朝向不同的树洞,那里暂时能避雨。但我知道,这个季节,第二天早上风向就会变成西北风,天气也会变得异常寒冷。选择在西北方向树洞里歇息的鸟,第二天一早就会被冻僵。只有那些选择朝向不是西北方向树洞的鸟,才会躲过严寒。我想,65290就是具有这种所谓的智慧,才得以生存下来的吧。

从平时观察山雀的习性中,我们了解到山雀非常害怕山风。在冬天,只有风和日丽的日子它们才敢飞出树林,风越小飞得越远。有几处多风的林地,山雀从来不会在冬天去那里。那几处林地风多,是因为农民为了贷款将林地抵押给银行家,为了还贷款就要养殖更多的牛,牛吃光了灌木丛,所以容易起风。银行家对风毫无感受,他只对林地感兴趣,才不会管什么山雀,反正他们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进来。但是对山雀而言,风却决定着它们生死的问题。假如山雀也有一间办公室,那么,放在办公桌上的座右铭,一定写着“保持平静”。

知道山雀怕风,捕捉它们就变得很容易了。我们只需要将捕鸟器放到没风的林子里,山雀为了躲避背后吹来的风,会急匆匆地飞入捕猎圈。跟山雀一样,五子雀、灯芯草雀、树雀、啄木鸟也害怕来自后面的风,但它们有更厚的羽毛,所以,它们的抗风能力要强一些。书本中对自然界中风的作用写得太少了,可见这些作家都是在火炉后面写作的。

我建议山雀们应该学会辨别不同的声音,尤其是猎枪声。因为我们在树林里砍伐木材时,山雀会飞来享用木材里的新虫卵或者虫蛹,可猎枪也在等待着它们呀,可悲的是,它们听不懂猎枪的砰砰声,还是会飞过来送死。

在没有斧头、大锤和猎枪以前,山雀们用餐的铃声是什么呢?我猜是暴风雨吹倒大树的撞击声。1940年的12月,一场夹杂着冰雹的暴风雨吹倒了树林中很多的树。山雀尽情地享受着这场暴风雨带来的红利,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根本懒得去看我放在陷阱中的诱饵。

65290恐怕早就死了。我希望它在天堂中那片新的树林里,住在布满蚁卵的大果橡上,那里从来就没有风,它可以富足而平静地生活。同时,我也希望它依然戴着那只脚环。

  1. 英尺,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合0.3048米。

  2. 南北战争(1861年4月12日一1865年4月9日),美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内战,参战双方为北方和南方的州,战争最终以南北和谈结束。

  3. 大篷车,泛指美国西进运动中的滚滚车流。西进运动是美国东部居民向西部地区迁移和进行开发的群众性运动,始于18世纪末,终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

  4. 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合1.6093千米。

  5. 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美国历史最悠久的以希腊字母为名称的兄弟社团,同时也是美国最古老的大学生团体中的文理兼备的荣誉社团,创建于1776年12月5日,原是威廉与玛丽学院校内的一个秘密文哲性社团。

  6. 乔纳森·卡夫(Jonathan Carver,1710—1780),美国著名旅行家,著有《美国内陆游记》一书。

  7. 码,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合0.9144米。

  8. 1916年美国与英国签署候鸟保护条约,强制要求地方政府严格遵守保护候鸟的联邦法律。

  9. 英亩,英美制面积单位,1英亩合4046.86平方米。

  10. 黑鹰(Black Hawk,1767—1838),北美印第安人苏克和福克斯部族领袖,1832年曾领导反对美国政府的黑鹰战争。

  11. 此处及后文有对《旧约·创世记》的明显引用和对比。

  12. 英寸,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寸等于1英尺的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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