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生死两茫茫

人猿泰山 作者:(美)埃德加·巴勒斯


第二天早晨,克雷顿夫妇丝毫没有恢复体力、振作精神,但是黎明的到来仍然给他们带来了强烈的精神慰藉。

刚刚吃完简单的早饭——咸猪肉、咖啡和饼干,克雷顿就开始着手建房子。因为他深深地意识到,只有筑起高大结实的围墙,把他们和丛林中的生活完全隔绝开来,夜晚才有平安无事的希望,他们的心理上也才可能得到安宁。

这是一项艰苦卓绝的任务,尽管他要修建的只是一间小房子,整个工期恐怕也要耗时大半个月。他选择直径六英寸的小圆木做修建房子的材料,又在地面几英尺下挖了很多黏土,用这些黏土把圆木间的缝隙堵得严严实实。

他还用从海滩上捡来的石头,在房子的一头砌了一个壁炉,在壁炉的缝隙里也抹了很多黏土。房子建好之后,他又在墙壁外面抹了一层四英寸厚的黏土。

他在敞开的窗口上横竖各放了一排直径为一英寸的细树枝,这些排列整齐的树枝编成了一个结实的栅栏,足可以抵挡一头强健有力的野兽。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了良好的通风条件,既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又不必为小木屋的安全担心。

他在A字形的屋顶上,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层小树枝,树枝上面又覆盖了许多丛林里生长的茂盛的野草和宽大的棕榈树叶子,最后,他又在叶子上面抹了一层黏土。

小屋的门是用先前他们装行李的箱子的木板做成的,他钉了一层又一层,而且每一层都和下面那层木板的方向相互交叉,直到最后,一块三英寸厚的庞然大物终于诞生了。望着这个厚重结实的大家伙,夫妻两个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时候,克雷顿遇到了一个最大的难题,他没有办法把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这扇体积可观的房门装到屋子的墙上。不过,经过两天的辛苦劳作,他终于用坚硬的木材成功地制作了两个结实的铰链,然后把门安装到铰链上,这样开门关门就方便多了。

屋顶刚一盖好,他们就搬了进去,然后粉刷墙壁,做些扫尾工作,夜里睡觉的时候,他们把箱子垒起来顶住屋门。这样,一个相对安全,也比较舒适的家终于建成了。

相对修建房子而言,做床、椅子、桌子和书架这些东西,就容易多了,因此,到第二个月月底,他们就已经安顿停当,除了萦绕在心头的对野兽袭击的恐惧和与日俱增的寂寞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不舒服或者不快乐的事情了。

入夜时分,体积硕大的野兽在他们的小木屋四周号叫着、咆哮着,但是,任何人对经常重复的吵闹声都会渐渐适应的,因此,他们很快就不在乎这些豺狼虎豹凄厉的吼声了,每晚,他们都可以安然入睡。

有三次,他们看见了头一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巨大的有点像人的身影,但是,那影子在远处忽隐忽现,他们没有办法分辨出那到底是人还是野兽。

四周那些羽毛华丽的鸟儿和身手敏捷的小猴子与这两位新结识的朋友渐渐地熟悉起来,显然,以前它们从来没有见过人,所以最初它们是怀着恐惧之心的,一旦这种担心烟消云散,它们便在丛林和荒原野生动物那种好奇心的驱使之下,越来越接近它们的新邻居。因此,不出一个月,有几只大胆的小鸟就敢飞上克雷顿夫妇友好的手心,接受他们提供的食物。

克雷顿打算再建几间房子。一天下午,他正在干活儿,看见一群奇形怪状的小动物们尖叫着,穿过丛林,从对面山冈上跑了下来。它们一边狂奔,一边回头惶恐地张望着,一直跑到克雷顿跟前才停下脚步,它们神情紧张、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警告他危险即将降临。

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令小猴子们心惊胆战的家伙——它正是偶然从克雷顿和妻子眼前疾驰而过的那个外形像人的野兽。

那家伙半直立着身子,穿过丛林向克雷顿走过来,它不时把握成拳头的手背拄在地上,帮助自己行走,——这是一个体积庞大的类猿,它一边朝前走,一边发出低沉、刺耳的咆哮声,有时候还像狗似的大叫几声。

克雷顿此时离小木屋还有一段距离。原来,为了修建新房子,他特意来到丛林深处打算物色一棵理想的大树。连续几个月风平浪静。白天,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危险致命的动物,于是便渐渐地放松了警惕,竟然把步枪和手枪都留在了小木屋里。现在他看见这只巨猿踩倒灌木丛,径直向他走来,而且巨猿来的方向正好切断了他的逃路,克雷顿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只觉得一阵战栗顺着脊梁骨传遍了全身。

他心里清楚,想要在这只凶猛残暴的怪物面前死里逃生,单凭一支斧子是不大可能的——还有爱丽丝。哦,上帝!他想,爱丽丝该怎么办呢?

不过,跑回那间小木屋还有一线希望。于是,他回转身,一边向小木屋拼命奔跑,一边大声叫喊,让妻子赶快回屋关上那扇厚重的门,以防巨猿从那儿切断他的退路。

格里斯多克夫人此时正在离小木屋不远的地方坐着,听见丈夫的叫喊声,她抬眼一望,正好看见那只巨猿,它虽然体积庞大,行动笨拙,但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扑了过来,想要阻断克雷顿的逃路。

她压低嗓门儿叫了一声,一跃而起向小木屋冲去,进屋的时候,她回头瞥了一眼,这一瞥吓得她灵魂出窍。她看见那个巨兽截住了自己的丈夫,他已经走投无路,双手握着那把斧头,准备在最后时刻,与那只狂怒的野兽做殊死的搏斗。

“快关上门,从里面把门闩住,爱丽丝!”克雷顿大声喊道,“我能用斧子结果了这个家伙!”

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正面临着一场惨死,她也明白这一点。

这是一只体形庞大的公猿,大概有三百多磅重。一双靠得很近、令人作呕的眼睛在又粗又硬的眉毛下闪着凶光,它在猎物面前稍停片刻,狰狞地咆哮了一声,露出可怕的犬牙般交错的巨齿。

从这头巨兽的肩膀上面望过去,克雷顿看得见自己的小木屋,屋子离这儿不到二十步远。这时,一阵恐惧传遍他的全身,他看见自己年轻的妻子走出了小木屋,手里端着一支步枪。

她一向害怕武器,从来碰都不敢碰一下枪,但是,现在她却像一头无所畏惧的母狮保护自己的儿女一样,向那只巨猿勇敢地冲了过来。

“快回去,爱丽丝!”克雷顿大声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回去!”

但是,她根本不听丈夫的劝诫,就在这时候,巨猿扑了上来,克雷顿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他举起斧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向那头猛兽砍去,然而那个力大无穷的畜生伸出一双可怕的大手紧紧地抓住斧子,然后把它从克雷顿手里夺了过来,用力一扔,斧子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伴着一阵可怕的咆哮声,巨猿扑向这个手无寸铁的牺牲品。但是,它的锯齿獠牙还没有咬到克雷顿那令它垂涎已久的脖颈,耳畔就响起了一声刺耳的枪声,一粒子弹从巨猿的两只肩膀中间射进了它的后背。

这头畜生把克雷顿掀翻在地,转身向新的敌人扑了过去。受到极度惊吓的爱丽丝站在那里,徒劳地想要再朝那畜生开一枪,但是,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摆弄这种武器装置,子弹上不了膛,她只能毫无意义地空扣着扳机。

几乎与此同时,克雷顿重新站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想把那只巨猿从瘫软在地的妻子身上拖走,他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努力其实全然无用。

然而,他没使多少劲儿,或者说他不费吹灰之力,居然成功地把那只巨猿拽了下来,只见那个庞然大物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地倒在了眼前的草丛里——原来巨猿已经死了。那颗子弹果然不辱使命。

克雷顿匆匆查看了一下妻子,发现她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他断定这个凶残的巨兽在向爱丽丝扑过去的一刹就已经断气身亡了。

他轻轻扶起昏迷不醒的妻子,把她抱进小木屋,过了整整两个小时,她才恢复了知觉。

爱丽丝一开始说的那几句话让克雷顿摸不着头脑。恢复知觉一段时间之后,她疑惑地环视了一圈小木屋,端详了一遍屋里面的陈设,然后,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说:

“哦,约翰,我们真的回家了,这太好了!我一直在做噩梦,亲爱的。我还以为我们不在伦敦,而是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那儿有许多野兽要袭击我们。”

“好了,好了,爱丽丝,”他抚摸着她的额头,安慰她说,“再睡一会儿吧,别为那些噩梦担惊受怕了。”

就在那天夜里,在那片原始森林旁,在那间小木屋里,一个小男孩儿诞生了,而此时,在小木屋的门前,一只豹子在仰天长啸,山冈的另一边,一头狮子在低声长吟,声音回荡在夜空中。

格里斯多克夫人再也没能从那只巨猿袭击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尽管在孩子出生后她又活了一年,但她再也没有走出那间小木屋,也没有完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在英国。

有时候,她会盘问克雷顿,夜里那些奇怪陌生的噪音是怎么回事儿,还会问他,仆人为什么老不在家,朋友们都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她屋里的家具这么陌生、这么粗糙。尽管克雷顿不想向她隐瞒真情,但是她也还是无法理解丈夫的那些解释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其他方面,她的神志却是非常清楚的:拥有小儿子的快乐与幸福,丈夫对她始终如一的关爱和呵护,使得这一年成了她无比幸福的一年,这是她短暂的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克雷顿心里明白,如果妻子的神志完全清楚,她一定会被担心和忧虑所困扰,因此,看见她这副样子,他虽然内心极度痛苦,但有时候他却宁愿妻子这样,因为她弄不明白眼前的可怕境况,也就免去了许多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

对于得救,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除非完全出于偶然。于是,他把不懈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想方设法美化那间小木屋。

他在地板上铺了狮子皮和豹子皮。墙壁四周摆放了一排橱柜和书架。他又在附近挖来黏土,自己制作了几个奇形怪状的花瓶,里面插上美丽的热带鲜花,又用竹子和茅草编成帘子遮挡窗户。他还用自己极其简陋的工具,完成了一项最艰苦的任务:把木头精心加工成木条,将墙壁和天花板镶嵌一新,还给小木屋里铺上了光滑的地板。

看到自己的双手居然可以应付如此陌生而又繁重的劳动,克雷顿常常惊诧不已。不过,他热爱这种劳动,愿意为妻子和那个给他们带来无限鼓舞的小生命而辛苦劳作,尽管儿子的诞生给他增加了百倍的责任,他们的处境也愈发显得险恶了。

第二年,克雷顿又被那些巨猿袭击了几次。现在,它们似乎经常在这间小木屋的四周出没,不过,由于克雷顿出门总是不忘随身携带步枪和手枪,所以并不惧怕这些庞然大物。

为了加强防护,他又加固了木屋的窗户,还在门上安装了一个特制的木锁。这样,在他外出寻找野味、采摘野果的时候——为了保证家人的一日三餐,他必须经常出去寻觅食物——就用不着担心有野兽闯进那个小小的家了。

起初,他站在小木屋的窗口就可以打到不少野味,但是后来,动物们渐渐地聪明起来,它们开始害怕,不敢靠近这间奇怪的小木屋了,因为这里会经常发出可怕的、隆隆的枪声。

闲暇时,克雷顿喜欢阅读,他常常大声读书给妻子听——这些藏书都是当初准备带到他远在非洲、从未谋面的新家去的,其中包括许多幼儿读物,如画片书、识字课本、简易读本。因为他们先前就知道,他们的子女在回到英国之前,也该长到读书识字的年龄了,所以这些都用得上。

其他空闲时间,克雷顿都用来记日记。他一直习惯用法语写日记,在日记里,他把他们奇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了下来。他还把这个本子锁在一个小金属盒子里。

在小儿子出生一年之后的一天夜里,爱丽丝夫人平静地去世了。她死得那么安静,克雷顿过了好长时间,才真正意识到妻子已经离开了自己。

对于眼前处境的恐惧之感非常缓慢地袭上克雷顿的心头,其实很难说清他当时的情绪,他也许并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面临的痛苦有多严重,也没有意识到落到自己肩头的责任有多可怕,他得照顾那个襁褓中的小东西——他的儿子。而那个小东西还只是一个吃奶的婴儿!

他的最后一篇日记是在妻子死后的第二天早晨写的,在日记里,他详细地描述了那些悲惨的细节,语调极其平淡,却越发增添了故事的悲剧情节,这语调散发着一股早已倦怠了的冷漠,这种漠然源自长期的痛苦与绝望,在这种漠然情绪的笼罩下,如此残酷的打击也不能唤起任何新的痛苦。日记是这样写的:

我的小儿子正在哭着向我要奶喝——哦,爱丽丝,爱丽丝,我该怎么办?

约翰·克雷顿写下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那只手便注定要永远握着笔了,他疲倦地垂下脑袋,两只胳膊趴在桌子上,头枕着胳膊睡着了,这张桌子是他特意为妻子做的,而妻子此时正一动不动地、浑身冰凉地躺在他身旁的那张床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那个小男孩令人怜悯的哀号声,没有别的声音打破正午丛林中死一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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