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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20日 我想人多一点

重症监护室 作者:周芳


2013年10月20日
我想人多一点

跟着带教老师小玉做完二床的护理后,我赶紧小跑到王佳璐床边。她一直呆呆地看着我这边,渴望的眼睛钩子一样钩得我心疼。经过几天的治疗,她的各项指标都有所好转,但还不能撤掉呼吸机。她的床位从七床调到了六床,正对着护士们的工作台,便于随时呼应她的要求。

她的手被约束带绑住了,她就用整个手背不停地往床沿撞,手指轻轻地敲着划着。我说你要听话,治好了,你就能快点转出去。但她不听,手背还在撞,手指也仍倔强地划。先是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接着,食指和中指并拢来,和大拇指一起在空中划。她要写字?我盯着她的手势,仔细辨认,横,横,竖,竖。我这才发现,柜子上的一沓护理记录单上,划满纵横交织的笔画。有的首尾相连成一个圆圈,有的划破纸面陡峭如刀削,有的又时断时续像深秋的河流。

这是在写字,还是在画画呀?我拿着这沓纸,看了半天,看不出个究竟。小玉说,昨天上夜班我陪着王佳璐画了半晚上的字,她现在又要画,大家都在忙着做护理,哪来时间陪她呀。我说,我来吧。我解开王佳璐右手的约束带,把笔递到她手里。她抓了几次,才把手中的笔抓紧。我半蹲着身子,将纸正好举到她写字的高度。

她努力捏紧笔,想把笔画按在规定的位置,然而,因为腕部肌肉无力,她管不住她的手,她的手不停地抖。笔画们乱了方寸,到处乱窜,头落了地,脚上了天。一个字五马分尸般惨烈。笔愈抖,她就愈用力抓,愈用力抓,她的手就愈抖。她划下去的每一笔都有刀刻般的力度。那刀又在不断晃动。最后一个鸡蛋大的句号画完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气,笔从手上滑落下来。

她急切地望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看……看……。

我一边轻轻拍她的手,安抚她别急,一边在脑海里快速拼凑那堆支离破碎的笔迹,按照它们的走向,猜测意思。

我猜了三次都没有猜对,到第四次,我复述一遍,“痰多了,她难受。”她才微微点了点头,同时,用手艰难地指了指喉咙。有一只叫痰的虫子正艰难地攀爬在她喉结的陡坡上,眼看就要爬上来了,脚一滑,又跌了下去。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将它们咳出来。黑绿色的痰发酵膨胀,它们伸出魔掌,筑起厚厚的围墙,她难受。她又一次咳嗽,可是,咳不出来。她的手再次神经质地抖动,她还要画字。

“她喘不过气来,到处堵住了,不能出气。”

“快点,不行了,好难受,要闷死了。”

她的表述里全是用的“她”,她不说“我”,“我”不存在了。她妄想那个到处被堵住的要闷死的不是她王佳璐。

她不是她自己已经十三年。

2000年,刚开始发作时,谁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加害于她。抽血,化验,做加强CT,做磁共振,都没有发现病灶,没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肾是好的,心脏是好的,肺是好的,什么都是好的,但她就是没有力气。

她的牙齿失去力气,齿缝不严实地嵌在她嘴里。她的舌头也软软地趴着,不能蛇信子一样嗖地一下吐出。她要开口时,它们总是瑟瑟地发抖。她讲话大舌头,构音困难,不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她的眼皮失去力气,她让它们抬起来,它们偏偏要低垂。她视力模糊,不能清晰地看清面前的事物。她的力量悄然消失,她甚至咀嚼无力,吞咽困难,不能正常饮食,只能吃流食。她不能正常劳作,稍稍一点体力活,就感到疲惫不堪。发展到最后,她不能上楼,不能举起胳膊晾衣服梳头发。

她什么都不能了。在此之前,她是一家单位的会计,年轻,漂亮,能干。可是,失去的力量将一切都毁掉了。最可恨的是找不到幕后凶手。一家人陷进惶恐不安的泥沼。武汉,上海,北京,几家医院里奔走,反复核查排除,最后逮住了它。重症肌无力。

这是一种全身免疫性疾病。在中医学上被称为痿证,是以肢体筋脉弛缓,软弱无力,不得随意运动,日久而致肌肉萎缩或肢体瘫痪为特征的疾病。由于肌无力,她呼吸、吞咽困难而不能维持基本生活。一年住进呼吸科两三次,是常态。这一次因为重感冒病情加重,导致呼吸衰竭,不得不住进ICU。

王佳璐一住进科室,就成为异类。她太闹腾了。她不断地撞击着床沿。把护士撞来后,就举起她的手,比划着写。她要写字。护士们费好大工夫才能猜出字意。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要不停地写。昨天晚上写了一晚上。写什么呢?就写我刚才看到的那些句子。反反复复写。

王佳璐不能不写,写是她存在的一种方式。她只是无力呼吸无力运动无力循环,但思绪还不曾无力。她是如此清醒,她渴望表达。

这清醒对于她却是有毒的——她比那些陷入昏迷的任何患者都要痛苦,她非常清醒地感知她的疼痛,她的挣扎,她的绝望。有一刻,我甚至希望她昏睡过去。我害怕看到她那绝望的眼神。

又要给她吸痰了。吸痰管一伸进去,她就拼命摆头。她一摆头,我就赶紧向小玉摆手,别吸了,别吸了。小玉对我这医盲又好气又好笑,她说,要不你来帮她咳,你把她的痰都咳出来?我只好不作声,扭过头不看吸痰器。

各种治疗中当然有比吸痰更让我这个医盲害怕的操作,如置PICC,如纤维镜探视,但机器们不发出声音,吸痰却要发出海啸声,呼呼呼地响。近一尺长的管子一插进病人的喉咙,他们就僵硬着身子一阵一阵弹起。我不忍心听也不忍心看。一旦病人要吸痰了,我就赶紧跑。可是,对这个王佳璐,我是跑不掉的,她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战战兢兢地守在她的身边。

“你是这里的医生?”王佳璐画出这七个字。我点了点头。她眼里闪过一丝怀疑。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在记录单上写下“我是”。她摇了摇头,画出“你不是!!!!”她一连打了四个感叹号。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我只好在纸上写下“我是刚分进来的护士”。她咧开嘴笑了笑,有些小小的得意,一副看破我嘴脸的神情。

是什么出卖了我?白大褂,白帽子,白口罩,手套,我都严格按照护士长的要求,穿戴得像模像样。我怎么就被王佳璐识破了呢?

是我的眼睛。不安,恐惧,痛苦,欣慰,担忧,期盼。所有情绪都深深地镶嵌在我的眼睛里。医生和护士们的那份淡定从容,我还无法学会。这个王佳璐,如此敏感,仅仅凭着对痛苦的相同感知,她认出了我这个异类。

吸完痰,我刚要把手抽出来,她原本闭得紧紧的眼睛马上睁开了。随之,我的手被更紧地抓住。我说,你听话,我一会就回来。她摇头不放手。

等她又闭上眼,很安静地入睡了,我轻轻地把手往外抽。一根手指头,两根手指头,眼看第三根手指头就要抽出来,王佳璐睁开了眼,眼神凝固在我脸上,眼里的恐惧在不断加深。我羞愧地低下头,将抽出来的手反扣在她的手上,紧紧地握住她。

我在她的床头站了近一个小时。我不能动弹,我也不想动弹。

站在她身边的不是我,是一个标志。一个活着的标志。

她不能咳痰,不能吞咽,不能呼吸。她仿佛生活的一个虚无影子。她被虚无折磨得太久,她的世界疲惫无力,只有握住的一只手,标志着她还活着。

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接着,食指和中指并拢,和大拇指一起在空中划。她又要写。那些仓促的笔画,踉踉跄跄被活着的一口气追赶着。

“你不走。”

“我想人多一点,我想人和我说话。”

“我不敢睡着,我害怕我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你把我抓紧一些(1)。”

补记:

我是不是太过脆弱?

在科室里和这群病危者待在一起,总想他们能快点醒来,睁开眼睛,眨个眼皮。我渴望眼睛的对视。

探视时,我才知道有些对视是这样艰难。

家属们望着你,眼神无力,虚弱,又执拗。

已经很明晰的病情被他们反复提及。

今天叫他还是没有反应?

没有。

一点也没有?

没有。

一点点?

真对不起,我们在尽全力。

沉默半晌,他们的眼睛仍看着你。无力,虚弱,又执拗。不说话,“放弃”梗在喉咙里说不得。

医生也不能说。医生换个说法:你们也尽心了,病情一直这样没法好转,要不,接回家去保守治疗?

回家?回家就意味着放弃。

意味着宣布一个人生命结束。

意味着杀死一个人的不是病,不是脑死亡,是家人。

这一刻,他们眼里装了多少虚弱: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结束他的生命。

这一刻,我低下头,不再看他们。这些勇敢的人,写下“放弃一切治疗”六个字。未来的岁月,他们必将踩在刀尖上过日子。


(1) 这是肌无力患者常见的呼吸肌无力现象。胸式呼吸微弱或消失,气短,气憋,常需补充深呼吸或叹气样呼吸。有的病人在睡眠中憋醒,感觉呼吸不能,精神紧张需喘息半小时才逐渐恢复,不敢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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