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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手不凡的南行诗 |

也无风雨也无晴:苏东坡的诗词与人生 作者:史良昭 著


| 出手不凡的南行诗 |

清人的《四忌铭》中,第一忌便是“著书忌早”,文学史上的大家,也真有好些“悔其少作”的例子。不过事物不能一概而论,大器未必晚成。这一来是因为少年之作往往于纯任性灵中结合着虔诚而执着的进取心,如李贺就恨不得把一颗心都呕进他的诗里,而我们现今读到的《李长吉歌诗》,也可以说都是从他带着的锦囊里取出的“少作”。二来是成熟的作家大体都要经历“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的三个发展阶段,这里锐有尖新意,肆有雄博意,严有深严意。早期作品除了为“肆”和“严”打基础外,本身的“锐”决非缺点。

苏轼诗歌最早的结集是嘉祐四年(1059年)的《南行集》,其时他二十四岁。三年前他同苏辙双中进士,旋即回蜀为母亲奔丧。这年服满,十月间由老苏带领着南下岷江,沿长江水路到江陵(荆州),再北赴京师。六十天的水程中,三苏共得诗文百篇,汇成了这个集子。这是一次新奇而难忘的旅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南行前集叙》)。若在今时,人们会带上照相机,或许能因此成为摄影名家,但在东坡的时代,“发于咏叹”是纪行的最佳手段。我们当然不能说照相器材是中国诗歌的克星,但换个角度讲,古代诗歌具有代替照相机的功用,大致是不错的。

“江寒晴不知”,但见朝阳朦朦胧胧地在高峰间游移,峭壁上横云飘散,翠树历历,这是《过宜宾见夷中乱山》中的景色。夜泊牛口,“日落红雾生”,山民们“负薪出深谷,见客喜且售”,对船上的主顾抱着虔诚的期望。《江上看山》,峰群如马群数百,偶尔才见山径中一二人影,“舟中举手欲与言”,却“孤帆南去如飞鸟”。屈原塔、诸葛井、仙都观、望夫台……名胜遗迹,令人遐想,“可怜千古长如昨,船去船来自不停”。尤其是进入三峡后,《入峡》《巫山》《新滩》《虾蟆背》……可以说无景不备,无篇不奇。这并不奇怪。郦道元《水经注》的一段:“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其实是实录,我们读上去总觉像诗。三峡美景是现成的诗境,苏轼是舍不得“如入宝山空手回”的。

入了宝山以后,诗人们不外乎两种态度。一种是听凭灵感去交换诗的意象,吟出“江流吴楚三千里,家住巫山十二峰”“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类的句子来,然后在构成的氛围中自得其乐。这样的作品常是绝句或短律,以神韵取胜。另一种却对眼前的实景毫不放松,穷追猛打,精雕细琢,恨不能钻进它的每个角落中去。这类诗篇多用长篇歌行写成,以沉实见长。好比喝酒,前者是在酒香中陶醉,后者却要一滴滴地品味,就连下酒菜也要嚼得细烂。《南行集》中的三峡诗便属后一种。例如《入峡》写道:“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萦纡收浩渺,蹙缩作渊潭。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浩渺的江水进入瞿塘峡后,随两岸山势而萦曲收束,像被分割成一座座深潭,群峰有高有低,忽前忽后,使近旁的风和云都带上了旋律。这比“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更见细腻,还多写了水的姿态。再如“遥观神女石,绰约诚有以。俯首见斜鬟,拖霞弄修帔”(《巫山》),“铁楯横半空,俯瞰不计丈。古人谁架构,下有不测浪。石窦见天囷,瓦棺悲古葬”(《出峡》)等,都是努力体悟,刻意求新,很可以作为“少而锐”风格代表的。

东坡诗作构思奇特的特色,在南行诗中已见端倪。如《新滩》:

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白浪横江起,槎牙似雪城。翻翻从高来,一一投涧坑。大鱼不能上,暴鬣滩下横。小鱼散复合,瀺灂如遭烹。鸬鹚不敢下,飞过两翅轻。白鹭夸瘦捷,插脚还欹倾……

你看大鱼力不从心,小鱼张皇失措,都被大水冲得东倒西歪。觅食的水鸟馋涎欲滴,鸬鹚还算有自知之明,白鹭却想逞能,结果还是无法稳住。江浪险湍之状,表现得淋漓尽致,使我们不能不叹服作者的匠思。

此外,像“江山自环拥,恢诡富神奸”(《神女庙》)“人心随物变,远觉含深意”(《巫山》)“入峡喜巉岩,出峡爱平旷。吾心淡无累,过境即安畅”(《出峡》)这一类诗句,表现出了以议论和理趣入诗的倾向。这也是日后苏诗的一大特色。这样看来,说南行诗为东坡日后的“壮而肆”及“老而严”打下基础,是有根据的。

苏轼南行诗的题目,苏辙大多数做了一遍,或许是老苏出题命作的结果。子由的作品都编进了《栾城集》,而苏轼的南行诗在他晚年手定《东坡集》时却未辑入,苏过辑《东坡后集》,也承袭了父亲的做法。因此清人纪昀下了“气体未能成就”的评语,怀疑这是东坡不满“少作”的表现。但稍后的王文诰不同意此说,并认为《南行集》是东坡“自名家而至大家”的标志。从上面的介绍来看,南行诗出手不凡,我们应当同意王文诰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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