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脉蓝色山梁

1

不知那一脉蓝色山梁有多高，不知那一脉蓝色山梁有多远。哀思如一缕淡淡的云，绕山梁忧忧地飘呀飘……

啊，母亲，母亲的山梁！

一丝丝夜风低诉着，一把把清泪滴落着,凄凉如水。

含泪望母亲的山梁，山顶的月碎了……

扬一扬手吧，母亲！在你高高的山梁上，扬一扬手……

2

我总说四月是春天，我总说四月的故乡很温馨，我总记着四月在母亲的山那边有洋槐花飘淡淡的清香。我总想母亲在四月微笑地走进丝瓜架缠绕的、木槿花纷呈的、莲藕腊菜笼盖的季节；我总想母亲在四月站在蓝色山梁远远张望，望女儿从江那边归来。故乡四月的风吹拂母亲的浓发，在蓝色山梁高高地飘……

可母亲，你为什么在四月的温馨中突然走了呢？你不该在四月就孤寞地颓然倒下啊！

家兄急电催我匆匆上路。三千里北方南方，太阳苍茫，月亮苍茫，心苍茫啊！抬头望车窗外的蓝色天、白色月，我高高祈祷 ：母亲，你等我啊！

3

仓皇48小时回到了故乡。母亲，你为什么不等我？

硕大的帆布篷在母亲的屋前搭着母亲的灵堂。母亲，你再睁开眼看看我！

乡亲们打开棺木说还没有“合口”，为的是等我们归来和母亲见最后一面。

狭小的、粗糙的棺木挤紧了我的母亲。那苍灰的、卷曲的花发，那高高的、宽阔的额，那紧闭的、坚毅的唇……

醒来，我的母亲！

那光明朗澈的眼睛在哪儿？那如春的、灿烂的笑在哪儿？那扬一扬手就有一片流向我们的暖色光在哪儿？……

醒醒呀，我的母亲！这粗糙狭小的地方何以能容你的宽厚、你的豪爽……

4

淡淡的月从蓝色山梁那边悲哀地升起，远处高楼里如魂的灯光孤寞地灭了。我和小妹凄然相依守护着母亲的灵，悲苦的泪如注地浸冷了四月的夜。几十幅挽幛在四壁垂挂诉说四月的伤心……

乡下的亲戚来了，乡下善良的农民来了。母亲随负荆的父亲在乡下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漫长的7200个日日夜夜，乡下人没有忘记母亲。

夜，很深重很深重，淡淡的月光从榆树的叶隙里寂寂地洒下。善良憨厚的农民曾经给予了父亲和母亲生的希望，如今，他们又从遥远的山那边赶来抚慰母亲的亡魂……

含泪向纯朴善良的农民道一声珍重！

含泪向人类美好的感情道一声珍重！

5

蓝色山梁寂寞地孤立，父亲的坟茔已爬满青藤！

傍着父亲的坟茔我们和乡亲们一起掩埋了母亲。一垄冷土和父亲的坟茔接为一体。

一铲铲黄土培在了母亲的坟上，一把把清泪落在了母亲的坟上。我突感心碎欲裂心碎欲裂！我何以变得如此残酷！竟用这冰冷的黄土把母亲送到另一个世界！倘若母亲活着，我会为母亲的新屋添砖加瓦、起椽架檩，那是何等的幸福、何等的慰藉？可现在，我却将一铲铲冷土拥在母亲身上，我在干什么？我怆然扑倒在母亲的墓碑上，蓝色山梁怆然旋转……

母亲活着时，尽管天涯海角尽管十年八年，女儿归来故乡偎母亲床边总可以再撒一撒娇，此后呢？生之匆匆、死之匆匆，苦之楚楚、累之楚楚，我到何方再觅母亲膝下的这份浓福？

谁能再给我这劳顿的心以无边的抚慰？

6

回我的北方。回我几匹长风、几抹黄土的北方。

回眸再望母亲的山梁。母亲的山梁如愁苦如悲恸高高耸立。

哥哥痛苦地说几十年都未能让母亲去和他住几日，明弟泪水涔涔说失去了母亲他的家失去了支撑，失去了母亲才懂得了母亲理解了母亲，小妹攥一张汇款单悲恸号啕，她这月寄给母亲的钱竟在掩埋了母亲之后才汇到，母亲在最后的日子没能享用小妹的这份情意。我忽也想到我的自私我的不懂事，我何以在父亲受难的年月为了我的两个儿子让母亲南方北方地奔波了五年……

回眸再望如悲恸如愁苦的母亲的山梁，我问我自己：为什么失去了才感到真正地存在过？为什么失去了才感到追悔莫及？为什么失去了才知道应该珍视？这混沌人生心灵的慰藉究竟还应该有什么？

回眸再望母亲的山梁，深重地想：在我生命勃勃的年月，我将加倍珍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珍视友谊、珍视感情、珍视尊重，对我有滴水之恩的人我定以涌泉相报。需要我做的我生前都做好，倘若生前做不好身后何以补偿？这世上最不能欠下的是感情。

7

含泪望母亲的山梁，山顶的月碎了，凄凉如水。

扬一扬手吧，母亲！在你高高的山梁上，扬一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