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康若文琴的诗 作者:康若文琴 著


从年青时候起,我就喜欢把诗人划分为两个类型。

一种是宽广的诗人,他们无时无处不在行动中,视野宽阔,精神强健,双眼所见的一切,都可以入于雄浑奔放的诗章。这一类诗人中最杰出的代表,北美大陆一个:惠特曼,套用他诗章中的表达,可以说他自己就是一个“带电的肉体”,穿越北美大陆时,看见什么事物都过电,都入诗!南美大陆一个:聂鲁达。跟惠特曼一样,写起诗来,整个南美大陆都是他的:神话、历史、政治、地理,无一不可入诗,特别到了他写诗集《平凡事物的颂歌》,这种才能算是登峰造极,在南美大地上,遇见什么就能歌唱什么———也就是说,他就是有着超级强悍的题材处理能力,几乎没有什么事物不被开掘出美妙的诗意。

想起年青时候,我是多么喜欢这样的诗人,那时我常常背着这两个人的诗集出去旅行———去开阔自己,我曾把这样的经历写入自己的诗句:“传说中某一峰有一面神喻的山崖,我背着两本心爱的诗集前去瞻仰。”

还有一种类型的诗人,是聂鲁达与惠特曼的反面,但也是我的最爱。他们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把自己的内心当作一个深不见底的井来不停挖掘,总能把复杂的幽暗不明的心绪点染出诗意的光芒,这样的诗人处在另一个极端上。其中两位,也出在南北美大陆,南美那位,叫米斯特拉尔,她在一个小地方,写自己对爱情的向往与失恋,居然写到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和惠特曼同在北美也几乎同时代的狄金森小姐,也是一辈子待在一个小镇上,在独居的阁楼上用一首又一首诗挖掘内心的孤寂,以及在这孤寂的状态中倾听内心所折射的世界的回声。

有时,我会想,也许在早前自由体诗歌开天辟地的时代,这些极端的位置都被那些先到者占据了,于是,后来的诗人进入诗歌这个王国时,便只好游移于一个中间地带,诗歌的取材也在这个中心地带徘徊,有倾向内心体验的自我审视而洞烛幽微的时候,也有迈开脚步涉入深广现实与历史时空的种种尝试。似乎前述的诗人在两极间开辟出的天地,已成为我们写作的疆域,从此以后,便鲜少跨越疆界的成功探险者了。

这些日子,我在美国一个叫爱荷华的大学城小住几月,读书写作。城很小,弄书累了,就去周围种满玉米的乡村里走走,秋风无边无际地吹拂,阳光跳荡其上,这时,我会想到漫游美国大地的惠特曼。更多的时候,我在一座两层小楼里写作,窗前有草地,有高大的松树、枫树和橡树,草地正在秋风里日渐泛黄。不由得,我就会想起小楼上,百叶窗后面幽居的狄金森。

所以有这些联想,还有一个缘由,便是电脑里康若文琴的诗。这些诗稿藏身在我电脑里,随我从中国到了美国。这是一个任务,我要看完它们,并要为此写点什么。阅读这些作品,也是引起我关于诗歌写作领域的联想的重要原因。

康若文琴这本诗集从关涉的题材讲,正是在我刚才所说的那种在前人所开拓的诗歌疆土的中间地带往返的写作。往返也是寻找。一个成长中的人,对于人生意义的寻找。一个成长中的诗人,对于日常生活情境中隐藏的诗意的执着寻找。因为这种寻找,她必然要在内心与外部世界这两极间不断往返———前面已经说过,这里应该再强调一下:往返就是寻找。

不要以为写作者是一位女性,就不会写那种阔大的诗。浏览目录的时候,我一眼就从众多标题中看到了我熟悉的一座山峰的名字:莲宝叶则(《莲宝叶则神山》)。那是青藏高原上许多雪山中的一座。我曾从阿坝和果洛两个方向最大限度地接近过这座雪山,所以知道诗人那些诗句的由来:

格萨尔曾在这里拴住太阳下棋

兵器一次次从火中抽出

让铁砧胆寒

珠姆一转眸

时光就隐匿在粼粼的波光里

往事鸟一般飞走

曾经的金戈铁马凝固成奇峰怪石

在心灵的家园

或站,或蹲,或卧

守护着比花岗岩更凝重的历史

这是一个藏族人通过一段本族神话生发的有关历史的联想,转而到这座山峰地理形态的描绘,两者间转换自然,描绘更是妥帖准确,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诗人面对并不理想的现实还要发出深长的感慨:

而今,马蹄声已走远

马掌静静地躺在草根与腐骨的深处

草原就这样悄无声息了吗

亘古的牛毛帐篷枯荣着岁月

时光昏黄在酥油灯前,诵经声中

等待,还是艰难地跋涉

黑色的帐篷任凭风吹雨打

世界已把莲宝叶则的历史遗忘

只有雪山多褶的皱纹记得

只有石砧台斑驳的沟壑记得

世界在互联网上奔腾

是啊,藏文化,在好多世纪前便已成型,且一度强势而辉煌,格萨尔史诗中很多伟大的场面,正是逝去的英雄时代的余响。包括其中所关涉的爱情,也是一个伟大时代的形态,开放,因开放而多姿多彩。但这一切,仅仅是过去,这个文化,在今天已经是另一副模样,似乎被固化,被自我封闭。是啊,世界在新的轨道与空间中奔腾,这个文化却很早就停下了前行的脚步,所以,“世界已把莲宝叶则的历史遗忘”,所以,作者离开那座山,或者离开桌面上铺展的诗稿时,只能是这样,只能看见一片略带原初意味的自然美景:

一回头

莲宝叶则

牛羊起伏在绿浪之间

在这本诗集中,这是诗人处理自身之外的,更具社会性的题材的作品中,我个人最喜欢的一首。这本诗集中,以题材论,还有走得更远的诗,比如写古都西安,写国内那些旅游目的地,但我是更喜欢她写梭磨河,写阿坝草原的那些篇章。虽然那些写远处的诗歌也有情感,也有恰当的修辞,但诗歌又不仅是情感和修辞,更重要的还是那份切身感。

宽固然是一种广阔,深也自是另一种广阔。而深的达成是与切身感切切相关的。

所以,更多的时候,为我们奉献了这本诗集,这些曼声歌唱与吟哦的诗人不是惠特曼式地走向广阔,而是向着自己内心深入。而正是这些转入内心深处,深入体味的诗歌,更让人感到亲切。也许,还是更为成功的。

例子很多,随意选一首吧。比如这一首《一直向右转》:

生活啊,永远不缺少那个老大哥

月白风清之夜

斟一杯薄酒,淡淡地告诉你

向左转,像喝醉一样

没有道理

平实到无需修辞,但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幽默感,固定了某种情境下,稍纵即逝的领悟与情怀。这样的成功来得一样可以说“没有道理”。诗歌写作,很多时候就是需要进入这种“没有道理”的境界。

我想,从莲宝叶则神山,到这个在内心里映现老大哥教训的时刻,其实也就划定了文琴作为一个诗人最为稔熟、最能举重若轻的疆域。任何人在写作生涯中,必定都会有一个最为应付裕如、最能充分心领神会、最能洞幽烛微,也最能充分表达的疆域。

文琴写作已经好多年头了,如今整理出这本诗集来,算是一个小小的总结。因此,我还想,如果这本诗集只是一个再出发前的深入整理,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期望她以后的作品,在其已经显露了才能与深情的领域中,再度深耕,一定能得到更深广的体验与诗意的收获。这样的深耕,正如本诗集中的一个题目《一米跋涉》,是的,在诗歌王国中,一米就是跋涉,而且往往等同于,甚至超过了一万米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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