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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雄录 皮洛士 身首异处的伊庇鲁斯国王

枭雄录:古代世界十四位枭雄的成败启示录 作者:指文烽火工作室,上帝之鹰 著


枭雄录 皮洛士
身首异处的伊庇鲁斯国王

作者/杨英杰

我们留下多么美好的战场呀!我的朋友,就留给罗马人和迦太基人去玩吧!——皮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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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72年,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的城市阿尔戈斯外,一场葬礼正在进行。马其顿国王,安提柯王朝的二次中兴之主安提柯二世(Antigonus Ⅱ Gonatas)正在火化他的死敌——伊庇鲁斯国王皮洛士。就在不久之前,皮洛士摧毁了他的军队,将他的权力颠覆,使他在各个沿海城市之间狼狈地躲藏;而现在,皮洛士身首异处,只是由于敌人的仁慈才得以获得一个庄严的葬礼,无常的命运起伏给了皮洛士一个悲惨的结局。

皮洛士的生命持续了46年,这46年中他从故乡——伊庇鲁斯的莫洛索伊起步,脚步遍及了埃及、小亚细亚、马其顿、亚平宁半岛南部和西西里。皮洛士在这段时间中夺取了无数胜利的桂冠,先后为自己搏来数个王座。但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的王国依旧偏安希腊边陲一隅,他的功业也随着自己的死亡转瞬间倾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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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洛士的胸像,那不勒斯的意大利国立考古博物馆藏品

有人把皮洛士看作是能力出众、野心勃勃的英主:安提柯一世认为他将是属于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将领;托勒密一世将女儿嫁给他作为政治投资;德米特里乌斯一世被这个后起之辈逼得流落海外。也有人对皮洛士不屑一顾:“大希腊”的诸独立城邦,把他看成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佣兵队长;马其顿人曾为他箪食壶浆,却不免以野蛮人视之;罗马人将他当作在亚历山大的声威下借机发难的小丑和奴仆。

所幸古典时代的历史学家足够勤劳,他们留下了足够多的史料记载,足以让我们从更为全面和严谨的角度来了解皮洛士的一生。这是一部起源于野心和梦想的冒险史,掺杂入现实的残酷和时运不济,最终成为一幕属于枭雄的悲剧,为皮洛士所属的时代——一个属于许多同样野心勃勃的失败者的时代——画上一个句号。

生于乱世的王子

作为一切的开始,我们首先要从伊庇鲁斯这片土地说起。按照古代地理学家斯塔拉波的记载,伊庇鲁斯的范围从塞罗尼安山脉(今南阿尔巴尼亚)延伸到希腊的安布拉基亚角(Ambracian Gulf)。这片崎岖不平的山地始终与希腊世界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东部边境与马其顿和色萨利相接,北邻好战而掠夺成性的伊利里亚诸部落。

在古风时期(公元前8世纪是希腊地区在荷马时代结束之后普遍出现城邦国家的时期),伊庇鲁斯最为人所熟知的是其位于多多纳(Dodona)的神谕所,这也是古希腊最早、最著名的神谕所之一。与希腊人不同,伊庇鲁斯人并非居住在有城墙的城市中,这也使得围绕着城邦产生的政治制度对于他们而言相对陌生,但伊庇鲁斯诸部很可能同样以古希腊语为语言。伊庇鲁斯的14个部族中,以北方的凯奥尼亚人(Chaonian)、中部的莫洛索伊人(Molossian)和南部的德斯普罗托伊人(Thesprotian)最为强大,其中莫洛索伊人长久以来奉行君主制。根据传统说法,莫洛索伊人君主制的建立,是由特洛伊战争的参与者之一,涅俄普托勒穆斯完成的。而皮洛士的故事也要以他的经历作为起点。

作为色萨利的王,涅俄普托勒穆斯参加了特洛伊战争,战后他并未返回故土,而是远航来到了伊庇鲁斯安身,并成为历代伊庇鲁斯国王上溯的根源。此后的莫洛索伊王国和整个伊庇鲁斯,一度在历史进程中沉寂。直至公元前430年至公元前390年在位的塔洛帕斯(Tharrhypas)为伊庇鲁斯地区引入了更多希腊世界的风俗、法律和文字,伊庇鲁斯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中。

塔洛帕斯的王位诸代相传,然而,当他的孙子涅俄普托勒穆斯一世(Neoptolemus Ⅰ)于公元前360年去世时,莫洛索伊的王位更替出现了动荡。涅俄普托勒穆斯一世的儿子亚历山大,在父王去世时年仅10岁,于是他未能成功继位,他的叔叔阿莱拜斯(Arybbas)掌握了权力。

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的王位,公元前357年,阿莱拜斯将自己的侄女、亚历山大的姐姐——奥林匹亚丝(Olympias)嫁给了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这场婚姻的结晶——亚历山大三世就是后来的亚历山大大帝。而对于伊庇鲁斯来说,联姻带来的变动近在眼前,与马其顿建立良好关系后,阿莱拜斯索性将亚历山大送至马其顿宫廷中做客。在他看来,这一举措赶走了他最大的权力威胁者,孰料未来的局势发展却应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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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力二世铸币。腓力二世一手推动了马其顿军队的战术体系的建立和职业化进程,强化了王国的中央集权,大力繁荣了工商业,促进了城市化进程和人口增长。尽管马其顿的辉煌大多归于其子亚历山大大帝,但这一切的基石是由腓力二世以惊人的谋略和毅力打下的

对亚历山大的偏信,加上控制伊庇鲁斯的野心让腓力二世改变了政策。公元前350年左右,腓力二世协助亚历山大驱逐了阿莱拜斯,使亚历山大成为莫洛索伊国王亚历山大一世,阿莱拜斯遭到流放逃去了跟马其顿敌对的雅典。这一过程中,莫洛索伊事实上成为马其顿的附庸国,伊庇鲁斯东部的部分土地也被马其顿所控制。

亚历山大一世即位后,通过多年经营,设法将伊庇鲁斯的各部落以同盟形式统一,莫洛索伊王国无疑在联盟中占据领导地位,拥有同盟的军事指挥权。实力的增强,也逐步增强了亚历山大一世的独立欲望,恰好在公元前337年,马其顿自身的政治变动给了他一个机会。

公元前338年的喀罗尼亚会战后,大胜归来的腓力二世在首都佩拉与将军阿塔卢斯(Attalus)之女——克利奥帕特拉·欧律狄刻(Cleopatra Eurydice)一见钟情,继而准备在次年娶她为妻。这样一个纯马其顿血统的女人,极有可能为腓力二世生下一个纯马其顿血统的子嗣。这对于来自伊庇鲁斯的王后奥林匹亚丝,以及混血王子亚历山大三世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于是在次年,腓力二世迎娶欧律狄刻的同时,奥林匹亚丝和亚历山大三世与腓力二世不欢而散,王后回到了伊庇鲁斯娘家,而王子则被流放去了伊利里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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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世纪的伊庇鲁斯处于希腊半岛的核心文化圈之外

亚历山大一世适时出手,他收留了自己姐姐的同时,在政治上站到了腓力二世的对立面,这也是他对自继位以来附庸地位的一个挑战。腓力二世此时正忙于准备发动对波斯的远征,这一“后院失火”显然让他猝不及防,他不希望家庭纠纷演变为政治上的动荡;另一方面,他对儿子亚历山大三世从感情上仍旧是接受的,也无意让局面演变到奥林匹亚丝裹挟王子站到伊庇鲁斯一方对抗自己的地步。于是,腓力二世开始设法重建和伊庇鲁斯的联盟。

最终,妥协又以联姻的方式达成,尽管奥林匹亚丝一度想要让弟弟对丈夫开战,但最后她还是只得贡献出她和腓力二世的一个女儿——克利奥帕特拉(Cleopatra)——嫁给亚历山大一世。但婚礼却转变为一场悲剧:公元前336年,腓力二世在婚礼上遭到刺杀。

在一连串政治博弈后,亚历山大三世得以继承王位,并迅速处决了多位潜在竞争对手。

而在伊庇鲁斯,腓力二世的死,以及奥林匹亚丝母子的掌权,无疑让伊庇鲁斯和马其顿的盟约更为稳固,也使得伊庇鲁斯在政治上获得了更大的自由。

至此,马其顿和伊庇鲁斯之间的一连串政治联系暂时稳定。现在这两个王国各有一位名叫亚历山大的英主,野心勃勃且都将目光投向海外。公元前334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三世发动了准备许久的东征;而伊庇鲁斯的亚历山大一世则剑指西方。

亚平宁半岛南部的一系列希腊殖民城市被称为“大希腊”(Magna Graecia),由位于半岛“脚后跟”的城邦塔拉斯(Taras,或称塔兰托)领导。在亚平宁半岛中南部各民族不断的军事压力下,“大希腊”各城邦的扩张碰壁,继而连自保都难以胜任,在此情况下,他们试图寻求外来的军事援助。公元前342年,亚历山大一世成了一个“应征”而来的“佣兵队长”。亚历山大一世对这次远征有更大的野心,在帮助“大希腊”各城邦驱逐布鲁提伊人(Bruttian)和卢卡尼亚人(Lucanian)之余,他还想建立在南亚平宁半岛的统治。这一野心最终使他和“大希腊”各城邦分道扬镳,他的暴虐统治也使他兵败被杀。

亚历山大一世的横死,使得在公元前337年出生,当时仅有3岁的王子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继位,而他的母亲克利奥帕特拉及祖母奥林匹亚丝则充当摄政。尽管王子年幼,但权力看上去仍将在莫洛索伊王国最正统的世系中稳固地继承下去。在这时,快要被遗忘的被流放者阿莱拜斯,仍在远离伊庇鲁斯的土地上游荡和伺机而动,但他成功的希望无比渺茫。没有人会想到,他的孙子,大名鼎鼎的皮洛士,将有机会在未来借势而起,建立属于自己的统治。

公元前323年6月10日,在新的帝国首都巴比伦尼亚,亚历山大大帝带着未竟的征服野心离开了人世。这一惊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帝国的各个角落,并立即造成了一次政治上的大爆炸。在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将忙于争夺权力的同时,希腊本土的反马其顿势力开始蠢蠢欲动。雅典人、埃托利亚人、福基斯人、罗德岛人加入反马其顿同盟,马其顿控制下的色萨利表面上顺从马其顿摄政安提帕特,却在拉米亚会战中倒戈一击,使之被困于拉米亚城中,这场叛乱也被称为“拉米亚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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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科森提亚遗址,亚历山大一世可能的战死之处。亚历山大一世在亚平宁半岛的征战以众叛亲离告终,互相交战的奥斯堪人和他领导的希腊人最终联合起来攻击他。亚历山大一世的尸体被切成两段且遭受百般凌辱,可见其不得人心

但在安提帕特和其他亚历山大部将焦头烂额地处理拉米亚叛乱的同时,奥林匹亚丝却另有算盘。她与安提帕特势如水火,为了设法削弱后者的地位,她试图让伊庇鲁斯军队加入希腊人的行列。但国王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仍然年幼,显然不具备领军作战的能力,为此奥林匹亚丝召来了流放在外的阿莱拜斯。在拉米亚战争中,阿莱拜斯与色萨利将军门农建立了友谊,他的儿子埃阿喀德斯(Aeacides)与门农之女佛提雅(Phthia)成婚。

阿莱拜斯的海外征程没能持续多久,公元前322年的克拉农会战中(Battle of Crannon),安提帕特和克拉特鲁斯彻底击败了希腊联军。不过伊庇鲁斯并未在这次失败的投机中付出什么代价。阿莱拜斯在拉米亚战争结束的前后去世,而埃阿喀德斯成为伊庇鲁斯国王。他此前完成的婚姻也在公元前319年诞生结晶,本文的主角皮洛士就此出生。

贵为伊庇鲁斯王子和亚历山大大帝远房亲戚的他,无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然而,生于乱世的皮洛士注定无法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中成长。

拉米亚战争结束之后,继业者之间的政治斗争愈演愈烈,皮洛士出生的那年,安提帕特离世,他将权力交给另一位老将波利比孔,但后者却无力掌控局面,全面战争随之爆发。奥林匹亚丝和埃阿喀德斯与波利比孔结盟,安提帕特之子——野心勃勃的卡桑德联合安提柯等人与之敌对。亚历山大大帝死后,他的两位继承人——腓力三世和亚历山大四世都卷入了这一系列纷乱中,相继殒命。首先遭遇不幸的是亚历山大大帝同父异母的兄弟,有智力残疾的阿里戴乌斯(Arrhidaeus,即腓力三世),他先后成为不同摄政者的木偶。最后一个试图借助他掌握权力的是他的妻子——腓力二世的孙女欧律狄刻二世。欧律狄刻二世和腓力三世的军队在战场上遭遇了奥林匹亚丝,马其顿士兵们毫不犹豫地临阵倒戈,投向了亚历山大大帝的生母,而腓力三世夫妇也被捕获并杀害。

获胜的奥林匹亚丝一度掌握了马其顿的权力,但她对反对派的迫害引起了马其顿人的不满。卡桑德借机起事,成功地将奥林匹亚丝以及她保护下的亚历山大四世困在了马其顿重要的港口城市彼得纳(Pydna)。试图解围的波利比孔和埃阿喀德斯分别在色萨利和马其顿西部遭遇挫折:前者的部队被卡桑德大批收买;而后者则在坚城下顿足不前,补给不足的士兵爆发兵变,使得军事行动被迫中止。结果,围城中无力坚持的奥林匹亚丝在公元前316春季决定投降。卡桑德答应保证她的个人安全,却在此后爽约杀害了她,而亚历山大四世则在公元前311年连同母亲罗克珊娜一起被卡桑德毒死。

与此同时,埃阿喀德斯遭遇的兵变演变为一场全伊庇鲁斯的叛乱,伊庇鲁斯国王被他的臣民推翻并流放。莫洛索伊王国的正统王族此时无人能够掌权: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和埃阿喀德斯先后被流放;奥林匹亚丝被困于彼得纳;而克利奥帕特拉由于之前的一桩政治婚姻,身处小亚细亚,被“独眼龙”安提柯扣留。卡桑德借此夺取了伊庇鲁斯的控制权,而年仅3岁的小皮洛士被迫在一小群忠心耿耿的卫士的保护下,试图逃出政敌的虎口,他的流亡生涯自此开始。

卡桑德对马其顿的控制,使得皮洛士放弃在希腊半岛避难。他们的去处,是伊庇鲁斯北方的伊利里亚地区。根据某些记载,由于惧怕卡桑德的势力,伊利里亚国王格劳西亚斯在与皮洛士一行会面时表示并不愿意收留他,但这时小皮洛士却走上前去,抱住了格劳西亚斯的腿,用力拉扯。这一孩童的无意之举,象征着寻求保护,格劳西亚斯顿生怜悯,视之为天意要他收留皮洛士,并因此扛住了卡桑德要他交出皮洛士的威逼利诱。

去除史料中的传说意味,格劳西亚斯的真实动机很容易从政治角度分析得到:作为马其顿的传统敌人,伊利里亚人当然无意配合卡桑德;而一个伊庇鲁斯王子,对格劳西亚斯而言奇货可居。皮洛士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刚好能够获得一个容身之所,度过踏上政治舞台前的时光。

而在马其顿帝国的各个地区,战乱则在继续扩大,随着阿吉德王朝终结,继业者们更加肆无忌惮地追求自己的利益。被流放后避难于波利比孔麾下的埃阿喀德斯觅得机会,重新回到了伊庇鲁斯,或许是厌烦了受马其顿人统治,伊庇鲁斯人欢迎了他的回归,并组建了一大支军队。

卡桑德随即作出反应,他的兄弟腓力带领一支军队进入阿卡纳尼亚,从这里可以威胁到北面的伊庇鲁斯和南面的埃托利亚联盟。埃阿喀德斯试图与希腊人共同对付腓力,便率军南下阻截。占据内线位置的马其顿军队,在他们会合前抢先击败了埃阿喀德斯,受重创的埃阿喀德斯带领残部设法与埃托利亚人会合。这支混合军队在俄涅戴伊(Oeniadae)再度与腓力交战,结果再度惨败,埃阿喀德斯在战斗中身受重伤,不久后身亡。

随着国王的死亡,伊庇鲁斯人被迫在次年(公元前315年)推选埃阿喀德斯的兄弟阿尔塞塔(Alcetas)为王。但这个国王性情暴烈乖戾,以至于一度被父亲阿莱拜斯流放。继位后的阿尔塞塔立即面临马其顿人的入侵威胁,此前由卡桑德任命的伊庇鲁斯总督利西斯库斯(Lyciscus)率领军队入侵伊庇鲁斯。阿尔塞塔最终战败投降,卡桑德与之订立了盟约,然而厌倦马其顿统治的伊庇鲁斯人再度发起暴动,在公元前314年前后杀死了阿尔塞塔和他的儿子们,再度独立。这一系列动荡削弱了卡桑德在希腊西部和伊庇鲁斯原本稳固的统治。

至公元前311年前后,各初代继业者们大多划分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此前在相对低烈度下进行的继业者战争,终于彻底转变为一场“世界大战”。安提柯的儿子德米特里乌斯,在公元前311年大举入侵希腊,迅速攻占了麦加拉和雅典,从而直接威胁到了卡桑德在希腊的统治根基。在这样的情况下,皮洛士的支持者们终于有希望帮助他重回伊庇鲁斯王位。

参与继业者战争

经历了8年在伊利里亚的流亡,11岁的皮洛士终于在公元前307年返回伊庇鲁斯。格劳西亚斯无疑给予了他巨大的帮助。皮洛士返回时,伊庇鲁斯的实际掌权者是此前被流放、后来返回的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皮洛士返回后,他再度被流放出国。然而就如同腓力二世帮助亚历山大一世继位一样,皮洛士成为国王的同时,也使得伊庇鲁斯成了伊利里亚的附庸国。

此后的5年多,皮洛士的傲慢使他难受国民欢迎,另一方面他是伊利里亚人的傀儡这一事实也进一步触怒了伊庇鲁斯人。最终在公元前302年,刚刚17岁的皮洛士再度失去了王座:他出国参加格劳西亚斯的婚礼,莫洛索伊人和其他伊庇鲁斯部族趁机发动叛乱,重新立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为王。皮洛士再一次陷入了流浪中。为了获取复国的政治资本,皮洛士前去投奔当时最强大的继业者——安提柯父子。就在一年前,德米特里乌斯娶了皮洛士的妹妹黛达米娅(Deidamaia)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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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者”德米特里乌斯一世胸像。他以相貌英俊传世,看他的胸像多少能领略一二

安提柯和德米特里乌斯父子作为继业者时代最出色的军事指挥官之一,让年轻的皮洛士颇有大开眼界之感。安提柯在行伍的掌控和作战的指导方面十分出色,尤其是他的骑兵指挥艺术在继业者时期出类拔萃;而德米特里乌斯则擅长海战和围城战,他的工程设计天赋在围城战中显露无遗,因而获得“围城者”的称号。在他们的宫廷中,皮洛士成了最为勤奋和好学的学生,安提柯对他印象深刻,赞许他将成为同辈人中最优秀的将军。

此时的安提柯父子已经通过多年的征战建立了强大的势力。在公元前306年的塞浦路斯攻防战中,德米特里乌斯获得巨大的成功。安提柯父子借此大胜带来的声威,正式僭取了国王的称号,其余继业者也在此后纷纷称王。但安提柯家族过于强大的势力和野心终于招致惩罚,所有其他继业者联合起来与之敌对,随后的局势发展逐渐不利于他们。塞琉古一世设法统一了各东部省份,并成为安提柯最强大的敌人。当皮洛士在公元前302年投奔德米特里乌斯一世时,后者刚好要动身与父亲会合,准备在小亚细亚西南部的伊普苏斯(Ipsus)进行一次会战,一劳永逸地在战场上摧毁所有对手。一场各大继业者参与的最终决战即将开始,作为贵宾,年轻的皮洛士也有幸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会战。

作为继业者时代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公元前301年发生的伊普苏斯会战有超过15万士兵直接参与。安提柯的军队拥有7万名步兵、1万名骑兵和75头战象,而联军则投入了6.4万名步兵和1.5万名骑兵,战象的数目则达到了惊人的400头之多(塞琉古一世不久前与印度的月护王签订了盟约,他将亚历山大大帝占领的印度领土送给月护王,换取了长久的盟约和大量战象的军援)。

安提柯一世对于部队的部署,依旧选择了继业者军队中最典型的形式:以方阵为支柱组成了中央的步兵战线,而在两翼部署骑兵。安提柯的右翼由其子德米特里乌斯带领,他麾下集中了安提柯的绝大部分重骑兵,承担最主要的攻击任务;而安提柯的左翼则主要是轻骑兵,以进行防御性的阻滞和游击为主;安提柯本人则坐镇中央。安提柯父子的部署,和过去15年内他们在帕莱塔西奈、伽比埃奈、加沙等会战战场上的部署别无二致,遵循了马其顿军队典型的斜行序列战术,以重骑兵为核心的优势翼先行攻击,劣势翼则进行防御作战。

而指挥联军的塞琉古一世,则对部队进行了截然不同的安排。他数量占优但更不擅长近战的骑兵,被较平均地分散到两翼,左右翼分别由塞琉古之子安条克、色雷斯国王利西马库斯指挥。与安提柯数量相若的战象被部署到步兵战线前方,另有至少300头战象集中部署在主战线后,这部分战术预备队将作为决定性的力量使用。

随着战线排布停当,安提柯发出了进军的信号。德米特里乌斯一马当先,以右翼势如千钧的重骑兵发起冲击,拉开了整场大战的帷幕。右翼骑兵的队形中也包括了“初生牛犊”皮洛士,他和所有德米特里乌斯的部下一起,以全部的悍勇和热情猛击联军的左翼。在4000名重骑兵的冲击之下,联军左翼被击溃,德米特里乌斯欣喜地率部投入追击之中。跟着战败者的脚步,安提柯军的右翼一路追入哈曼·贾斯戈山谷(Hammam Gazigol)之中,试图将前者赶尽杀绝,同时也使得自己远离了战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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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普苏斯战场示意图。伊普苏斯会战的战场位于安提柯的小亚细亚领土腹地,安提柯父子战败的同时,也再无战略空间用以扭转败局

在得悉左翼的战况后,塞琉古迅速做出反应,将那支规模庞大的战象预备队调往自己的左翼填补缺口。这些战象来到哈曼·贾斯戈山谷的入口,封死了山谷的出口。此时,双方的中央战线各自缺少一边的侧翼掩护。塞琉古又通知右翼的利西马库斯,从麾下调拨大量轻装的投射部队,从本方战线后部横贯战场,来到安提柯军空虚的右翼。

安提柯一世此时已经率领方阵主力投入了战斗,两翼交战情况的报告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右翼势如破竹,而左翼则很好地拖延了敌军的进展。战况进行到如此,“独眼龙”满意地继续等待,只需等到德米特里乌斯的骑兵回转并再度冲击,对方的方阵主力就会土崩瓦解,这场会战的胜利和整个亚历山大帝国唾手可得。

但战局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德米特里乌斯的骑兵迟迟没有重新出现,反倒是联军一方的骑射手出现在烟尘中。这些来自东部行省的轻骑兵迂回到安提柯方阵的后方,用如雨的箭矢射向安提柯的方阵。正忙于正面交战的方阵士兵,立即陷入了骚动和不安之中,此时的安提柯却没有预备队来驱逐那些骑射手,他的部队逐渐陷入瓦解。

此时的德米特里乌斯终于判断追击应当结束,于是掉头冲向主战场。然而他发现,数百头战象将山谷出口堵得严严实实,战象的气味甚至让战马都无法前进。皮洛士和其他骑兵的骁勇,在这种情况下起不到作用,骑手们被迫下马前进,和配属给他们的步兵一起,试图杀死和驱逐战象。

而主战场上的战局发展终于到了临界点,安提柯麾下的方阵开始投降或是逃跑,安提柯努力地稳定军心也无济于事。最终,在正面和背后的双重压力下,他的整条战线如同退潮一般,陷入了彻底崩溃。安提柯一世没有逃跑,而是继续待在指挥位置上重整部队,等待儿子出现直至最后一刻。最终,联军冲到了他的面前,在拒绝了幕僚让他撤离的请求后,未披铠甲的安提柯被一支标枪当场射杀,大军随之崩解。

直到尘埃落定之时,德米特里乌斯才突破了那道战象之墙,但已是于事无补。意识到失败之后,他匆匆收拾残军逃离了战场。幸运的是他的海军依旧强大,东地中海对他而言有如内湖,因此在失败后他也基本能够行动自由。到这时,安提柯投入战场的8万大军,只剩下德米特里乌斯身边的9000人。

犹如丧家之犬的德米特里乌斯,还来不及咀嚼失去了父亲和大半个王国带来的苦楚,就被迫启程匆匆前去确保尚能防守的领土。伊普苏斯的胜利者们纷纷开始吞并安提柯留下的疆域,德米特里乌斯集中手头有限的力量,起锚前往色雷斯的切索尼斯半岛(Chersonese)制止利西马库斯的进一步行动。而他先前在希腊仍旧掌握了不少城市,留下了数处重要的驻军,他将这部分力量交给了皮洛士掌管,给予他独当一面的地位。

伊普苏斯会战对于继业者战争的局势有着巨大的影响,而对于皮洛士个人来说,这也是极为重要的经历。德米特里乌斯追击过于深入的教训,以及塞琉古运用战象预备队的决定性一击,在皮洛士本人军事生涯的用兵风格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而从军事以外的角度而言,伊普苏斯会战的结果促使了各继业者势力的重新洗牌,皮洛士将在未来从此乱局中获益匪浅。

公元前298年,从惨败中逐渐恢复的德米特里乌斯开始在希腊和马其顿打开局面,并重新与塞琉古和托勒密结盟,塞琉古还娶了他的女儿。作为盟约的一部分,他与黛达米娅所生的儿子亚历山大,将作为人质留在亚历山大里亚,皮洛士作为孩子的监护人和叔叔,也一并前往亚历山大里亚作人质。然而在2年之前,黛达米娅就已病逝,这使得皮洛士和德米特里乌斯之间的纽带就此断裂。从到达亚历山大里亚的第一天起,皮洛士就开始精心谋划重拾权力的计划。

在埃及,托勒密夫妇对他都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于是在公元前297年,托勒密一世将他与贝蕾尼基之女安提哥妮(Antigone)嫁给皮洛士,并开始支持他回到伊庇鲁斯的计划。

此时的伊庇鲁斯处在第三次上台的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手中,托勒密一世的金钱和政治支持使皮洛士很容易地获得了权力,他和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被立为共治国王。但这样的妥协并没有持续太久,两人很快就将敌意放到了台面上。在一次祭祀活动中,皮洛士的一名亲随米提鲁斯(Myrtilus)因故遭到了皮洛士的羞辱,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看到了机会,指使手下收买米提鲁斯寻机毒杀皮洛士。但米提鲁斯表面上答应参与阴谋,却将事情向皮洛士全盘托出。皮洛士决定抢先下手,在一次宴会上设法谋杀了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由于他在伊庇鲁斯的统治过于严苛,皮洛士获得了更多拥戴。现在,皮洛士成了伊庇鲁斯的唯一统治者,他以整个伊庇鲁斯的人力和财力为基础,有足够的资源来实现野心。在他的努力下,一支全新的伊庇鲁斯军队被建立起来,马其顿式样的长枪方阵和枪骑兵成为这支军队的核心。在伊普苏斯战场上积累的宝贵经验,将使皮洛士成长为当时最优秀的战术家之一。

与此同时,德米特里乌斯也迎来了机运的再度上升。马其顿原有的统治者卡桑德在公元前305年病死后,留下了三个儿子继承王国。年长的腓力四世最先继位,但很快病死,随后掌权的次子安提帕特和三子亚历山大五世之间爆发了冲突,两人将王国划分为东西两边,各自掌握一部分领土。很显然,在强敌环伺下,两人不可能长久地维持统治。

公元前295年,皮洛士抢先发难,威逼亚历山大五世与他结盟,并要求获得马其顿西部的泰菲亚(Tymphaea)和帕劳伊(Parauaea)两座城市,以及希腊的安菲洛基亚、安布拉西亚(Ambracia)和阿卡纳尼亚(Acarnania),亚历山大软弱地同意了这一要求。皮洛士随后击败了安提帕特,并将其领土交予亚历山大五世统治。接着他将安布拉西亚立为伊庇鲁斯的新首都,他希望通过这一举措,以及随后对安布拉西亚的建设,加快伊庇鲁斯王国希腊化的进程。在同一年内,他挚爱的妻子安提哥妮去世(极可能是死于难产),皮洛士给儿子取名为托勒密向岳父致敬。

失败的安提帕特逃往色雷斯,向岳父利西马库斯请求支持。后者有意于马其顿的领土,却忙于指挥小亚细亚的军事行动而难以抽身,便假托托勒密之名给皮洛士写了一封信,让他收取安提帕特的赎金,归还东马其顿的领土。但这一小花招被皮洛士看穿了。

这一小阴谋惹怒了皮洛士,但皮洛士无力正面对抗利西马库斯。最终在后者的撮合下,皮洛士和亚历山大五世、安提帕特签订了合约,三人成为名义上的马其顿共治国王,皮洛士随后返回伊庇鲁斯。但马其顿的局势却并未随之平静,同样活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德米特里乌斯在此时介入了马其顿局势。

在此前的争斗中,亚历山大五世一度试图与德米特里乌斯结盟对抗安提帕特,此时德米特里乌斯停止了在希腊的行动,腾出手来北上马其顿。抱有戒心的亚历山大五世试图在接风宴会上进行谋杀,但碍于卫队无法下手,事后自己反遭毒手。按照马其顿的传统,弑王者需要为自己申辩,德米特里乌斯辩称自己为自卫,并侃侃谈起自己登上王位的资格:其父安提柯在腓力二世和亚历山大大帝麾下效力,以及一度当选帝国摄政带来的正当性,显然胜过了曾谋杀亚历山大大帝家人的卡桑德及其子嗣。于是马其顿人推选德米特里乌斯为马其顿国王,安提帕特再度被逐出马其顿。

这样一来,德米特里乌斯的势力已经遍布了希腊半岛,仅有伊庇鲁斯、斯巴达和美塞尼亚不在他的统治之下。在德米特里乌斯和皮洛士边境相接的地区,局势尤为紧张。泰菲亚和帕劳伊的伊庇鲁斯驻军打起十二分精神,皮洛士忙于加固安布拉西亚的城防,同时虎视眈眈。这两位君主的好战天性,使得他们之间的和平毫无长久的可能。

雄鹰国王的崛起

终于,两人之间的平衡因希腊城市的行动被打破。在伊普苏斯会战的失败后,德米特里乌斯改变了此前对希腊各城邦的宽松政策。这在希腊各地区造成了不小的反弹,阿提卡、皮奥夏等地区先后叛乱。在公元前292年,德米特里乌斯对色雷斯进行了成功的远征,但前一年被镇压的皮奥夏人再度叛乱。德米特里乌斯被迫返回希腊,并对底比斯进行了围攻。

皮洛士决定抓住良机,趁德米特里乌斯忙于平叛,他带领伊庇鲁斯军队和盟友埃托利亚人,以大约3万人的军队东进色萨利。德米特里乌斯反应迅速,他将围城任务交由儿子、未来的安提柯二世戈纳塔斯(Gonatas)处理,而自己带领主力北上求战。皮洛士的实力不足以正面对抗德米特里乌斯,在一番劫掠之后他选择了西撤。德米特里乌斯在色萨利留下了大将潘陶克斯(Pantauchus)和1.1万人的守军,自己则返回南方继续围攻,并在第二年成功攻取了底比斯,两人间的全面战争也因此宣告开始。

在皮洛士被迫返回伊庇鲁斯的同时,他还遭受了另一打击:他的另一位妻子——拉娜萨(Lanassa)离他而去。拉娜萨自视甚高,不愿与皮洛士后宫中的其他蛮族妻子共处。结果她逃往了科基拉岛(这片领土是她结婚时带来的嫁妆),并放话要将自己献给德米特里乌斯。德米特里乌斯闻讯后发动了一次海上远征,轻松攻取了科基拉岛和莱夫卡斯岛(Leucas),并接回拉娜萨。没有海军力量的皮洛士,只得无奈地接受羞辱。

公元前289年,德米特里乌斯发动了旨在永久消灭西部威胁的军事行动,他的主力与潘陶克斯的驻军会合后,从色萨利出发,南侵埃托利亚同盟。无力正面对抗的埃托利亚山民们躲入山区,以持续的游击战骚扰入侵者,避免正面战斗。但德米特里乌斯有更大的野心,他在埃托利亚留下潘陶克斯,自己则带领部队迅速穿越埃托利亚的山隘,向西北的安布拉西亚挺进。

获悉埃托利亚人的危局,皮洛士迅速动员了大约2万人,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埃托利亚。他刚好选择了另一条沿海的道路,这使得他与反向进军的德米特里乌斯擦肩而过,数量不足的伊庇鲁斯人也得以免于进行会战。德米特里乌斯从容蹂躏伊庇鲁斯乡间的同时,皮洛士的军队也进入了埃托利亚,留守的潘陶克斯不顾人数劣势,决定收拢驻军进行会战。

根据普鲁塔克的记载,素以勇猛著称的潘陶克斯,在战端初开之际就直冲皮洛士而来,要求进行单独决斗。皮洛士接受了这个挑战,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先以骑枪互相冲刺,再拔剑贴身肉搏。皮洛士在搏斗中留下一处刀伤,但刺中了对手的大腿和头颈,重伤的潘陶克斯靠着侍卫拼死力救才捡回一条命。伊庇鲁斯军队同样也在全局战斗中赢得了大胜,至少5000名马其顿士兵被俘,战死者不计其数。皮洛士人生中第一次指挥的会战告捷,伊庇鲁斯人士气大振,称呼他们的国王为“雄鹰”,这一外号也跟随了皮洛士的一生。

而皮洛士不仅让伊庇鲁斯人为之昂扬,甚至还赢得马其顿人的欣赏。尽管被皮洛士打得损失惨重,但马其顿人并未对皮洛士有所怨恨。相反地,马其顿人对这个阿喀琉斯的后裔和亚历山大大帝的远亲,充满了敬意。同时,因为这一年的交战,最终让德米特里乌斯打消了消灭皮洛士的想法。他膨胀的野心使他试图重建他父亲的版图,为此在希腊和马其顿全力扩军,据说他想要组建一支超过10万人的大军和500艘战舰组成的舰队,毫无疑问,这对其他继业者再度构成了威胁。

又一次,还在世的继业者们出于恐惧结盟。托勒密、利西马库斯、皮洛士和德米特里乌斯的亲家塞琉古,从三条战线、三个方向逼向德米特里乌斯。公元前288年,托勒密的舰队在希腊各城市间挑动叛乱,同时利西马库斯领军南侵,德米特里乌斯匆忙北上。而此时的皮洛士,则安坐安布拉西亚,他等待着德米特里乌斯将注意力投向北方,然后从容出兵,夺取马其顿的王座。

联军的行动十分迅速,南下的利西马库斯和德米特里乌斯在马其顿北部展开了会战。德米特里乌斯在安菲波里斯(Amphipolis)赢得了一场正面胜利,但他的权力基础却在南方开始崩塌。皮洛士等到了他需要的机会,从南方和西方开始了火速进军。

传闻在进军过程中,皮洛士梦见了亚历山大大帝,病重的后者提出以荣誉和名望帮助皮洛士,随后便骑上来自尼萨的骏马,带领皮洛士慨然起行。或许是受到了梦境的激励,皮洛士在马其顿境内的行动大胆而迅猛,连续的败报在德米特里乌斯的军营中造成了极大的不安。终于,安提柯家族的故乡、重镇贝里亚(Beroea)的陷落,让马其顿军队士气大减。刻薄寡恩的德米特里乌斯并不是一个深受爱戴的指挥官,他效仿波斯式的帝王做派更是招致了马其顿士兵的不满。贝里亚的陷落,此时被当作一个恶兆,大大刺激了马其顿人的神经。

发现军营中酝酿着的反叛计划,德米特里乌斯将军队南移远离利西马库斯。在他看来,士兵更可能叛逃到利西马库斯帐中,而非伊庇鲁斯的“蛮族”旗下。然而这却大错特错,皮洛士释放了许多俘虏,消除了马其顿人的顾虑,士兵们随之彻底丧失了对德米特里乌斯的忠诚。最终在亲信的劝说下,德米特里乌斯被迫放弃这支处在叛乱边缘的大军,化装成平民逃出了营地,皮洛士无须战斗就吞并了整支军队和马其顿领土。

随后来到马其顿的是姗姗来迟的利西马库斯,他要求瓜分半个马其顿。皮洛士判断马其顿人的忠诚并不足信,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利西马库斯公开敌对,便同意以奥克西乌河(Axius)为界,各自统治马其顿的一半领土。而德米特里乌斯则又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往希腊,这里有他的儿子戈纳塔斯和各希腊城市的驻军。利西马库斯和皮洛士忙于内斗和瓜分马其顿之时,德米特里乌斯回到希腊着力解决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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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西马库斯胸像。在所有的初代继业者中,以利西马库斯最为暴虐,德米特里乌斯和他之间存在私怨,这让两人的政治势力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在降伏了底比斯人的又一次叛乱后,德米特里乌斯转而围攻雅典。围城之中的雅典人绝望地寻求外援,皮洛士成了他们理所当然的选择。皮洛士可能到来的消息使得兵力不足的德米特里乌斯放弃围攻,而这也成了德米特里乌斯在希腊统治崩溃的标志。

失去了整个马其顿和部分希腊城市的德米特里乌斯,已经陷入了更甚于伊普苏斯会战后的困境。在绝望之下,他开始了对亚洲的东征行动,将有限的希腊领土和驻军交给儿子安提柯·戈纳塔斯管理。如果说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是两代雄主筹划日久的水到渠成的话,那么德米特里乌斯的这次东征,则是一只流血不止的猛兽在做最后一次挣扎。

在远征开始之初,德米特里乌斯取得了一些胜利。但这支有如无源之水的远征军,很快失去了后劲。德米特里乌斯幻想深入塞琉西帝国的领土腹地,在亚美尼亚占据一席之地,并从那里东山再起,而他的部下们则对这样的异想天开并不买账。随着他的部队逐渐进入内陆,之前他们依仗的海上补给变得艰难起来。而与此同时,利西马库斯和皮洛士也开始行动。皮洛士在公元前286年开始攻击安提柯·戈纳塔斯控制下的色萨利,并且获得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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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条克一世和斯特拉通妮斯。斯特拉通妮斯以“马其顿第一美女”和德米特里乌斯一世女儿的身份,嫁给了辈分高她两代的塞琉古。塞琉古之子却暗恋自己的后母,深受相思之苦。得知此事的塞琉古大方地为爱子安排了婚礼,使得这桩政治婚姻最终成为为爱结婚

最终,德米特里乌斯的绝望东征止于叙利亚北部的奇里斯提卡。他只剩下饥肠辘辘的数千人之众,被迫向两次毁灭自己统治的死敌,也是他的前女婿(塞琉古将自己的续弦妻子,德米特里乌斯之女,改嫁给了为之魂牵梦绕的儿子,安条克一世)投降,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军事冒险,在公元前284年初的冬春之交画上句号。

在此,我们有必要先叙述他的结局。这位“围城者”在即将落入塞琉古之手时,写信给远在希腊的儿子,让安提柯二世视自己如死人,将全部权力一并交给了他。被俘后的德米特里乌斯得到了优待,塞琉古性情宽厚,与这位亲家也素无个人恩怨,而且正统的马其顿国王是一个很有用的政治傀儡。而德米特里乌斯却觉得活着了无生趣,自20岁开始军旅生涯起,他的人生充满了军事冒险、对权力的追求,以及胜败间多变和无情的起落,至此,他已是心灰意冷。在塞琉古的软禁中,他纵情于声色犬马之娱,在不久后的公元前283年秋季,他即因病去世。

尽管安提柯二世数次恳求塞琉古释放他的父亲,甚至不惜以整个“王国”(此时仅剩几处孤零零的希腊城市)和自己为条件,但塞琉古始终不愿行放虎归山之举。在德米特里乌斯离世后,安提柯二世以隆重的礼仪埋葬了父亲的骨灰。安提柯父子的势力实际上已经从政治舞台的正中央消失,而作为希腊半岛最有希望的统治者之一,皮洛士已经占据了整个伊庇鲁斯、色萨利、半个马其顿和希腊若干地区。

几乎是在德米特里乌斯被俘消息传来的同时,皮洛士和利西马库斯都意识到他们之间脆弱的同盟关系即将破裂。利西马库斯首先行动,恰逢埃及的托勒密一世去世,继承王位的托勒密二世成了他的外交目标,托勒密二世将妹妹嫁给了利西马库斯。这和其他一系列分化皮洛士旧盟友的动作,让意识到威胁的皮洛士与蜷缩在希腊的安提柯二世结盟,共同对抗利西马库斯。

终于在公元前284年,戒心转变为了军事冲突。利西马库斯此时的势力范围已经遍及色雷斯、马其顿和小亚细亚西部,这使得他能够动员的军队人数大增。于是他动员起一支可能多达7万人的军队入侵了马其顿西部,而皮洛士或许只能征召4万人左右的军队,即使加上安提柯的援助,他也无力正面迎战利西马库斯。力不能敌的皮洛士,被迫退到了马其顿旧都埃迦伊坚守。

但噩运随后而至,皮洛士几乎重蹈德米特里乌斯的覆辙。利西马库斯设法切断了皮洛士的补给线,皮洛士的军营中人心浮动。利西马库斯抓住机会,设法劝诱敌军的马其顿士兵投降。他提醒他们自己是马其顿宿将,而皮洛士则是一个伊庇鲁斯的“野蛮人”,在其麾下作战有违“光荣”传统。这给了马其顿士兵充分的叛变借口,他们立即背叛了皮洛士。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曾对此有过一针见血的评述:

“归根结底,马其顿人在腓力父子的统治期间,连年征战;而接踵而至的继业者战争,更让元气大损的马其顿人,为一个又一个国王、总督抛洒鲜血。毫无意义的牺牲耗尽了马其顿人的耐心和胆气,尽管他们仍是东地中海最善战的士兵,但他们为了和平将会不惜损失名望在内的一切,任何一个试图驱使他们作战的人,都会被马其顿人为了生存而背叛。”

随着在马其顿的战败,皮洛士被迫带领残部逃往伊庇鲁斯,而利西马库斯在开战次年尾随而至。皮洛士在坚城中龟缩不战,于是利西马库斯在伊庇鲁斯境内大肆劫掠,甚至开掘了伊庇鲁斯的皇家陵墓。至此,皮洛士在马其顿的统治只持续了3年多就遭遇了无可辩驳的失败而彻底告终。

之后的2年内,皮洛士转而向北攻略伊利里亚,弥补马其顿的损失。这一过程中他收获颇丰,他曾经的保护者格劳西亚斯已经去世,继任者无力抵抗他的兵锋,不少伊利里亚领土,连同希腊城市科基拉、阿波罗尼亚都被纳入皮洛士的势力范围。至此,伊庇鲁斯王国的领土北至阿波罗尼亚,南至科基拉,使得皮洛士重新成为希腊西部一个强有力的君主。

而看似尘埃落定的马其顿则在悄悄变化,利西马库斯娶了托勒密一世之女阿尔西诺厄(Arsinoe),后者希望以自己和利西马库斯的儿女继承王位,于是枕边风劲吹。这使得利西马库斯的长子,由他的另一位妻子产下的阿加索克利斯(Agathocles)处于尴尬的境地中。这一计划中还涉及了另一位“托勒密”——托勒密一世的长子托勒密·克劳诺斯,后者的境地与阿加索克利斯极为相似,托勒密一世将王位传与幼子,而前妻所生的长子克劳诺斯只得流亡海外,投奔利西马库斯。

利西马库斯轻信了阿尔西诺厄,他认定阿加索克利斯有弑父夺位之心。此时的阿加索克利斯已在父命下管理王国的亚洲领土,他出色的能力和平易近人的性格,使他在小亚细亚极具声望人心,这却使他的境地更为危险。最终,利西马库斯处死了阿加索克利斯,并立即在整个色雷斯和小亚细亚引发了一场政治动荡。

阿加索克利斯的被害直接导致大量亚洲城市叛离利西马库斯,而阿加索克利斯的遗孀赖山德拉(Lysandra)和与阿尔西诺厄闹翻的克劳诺斯,匆匆逃往巴比伦尼亚,试图在塞琉古处寻得庇护。赖山德拉请求塞琉古,希望他出兵援助,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王位。这一建议立即让塞琉古视为天赐良机,他立即同意了请求,动员军队西进,旨在吞并整个小亚细亚,继而入侵欧洲。

公元前282年的冬季,塞琉古一世入侵亚洲西部,利西马库斯率军迎战。公元前281年2月,在小亚细亚西南的库鲁佩狄安(Corupedion),77岁的塞琉古一世和80岁的利西马库斯刀兵相见,塞琉古获得一场大胜,而利西马库斯则曝尸荒野数日,期间只有爱犬相伴。利西马库斯的帝国随着他兵败身死而崩溃,方才安定数年的马其顿王位又成为无主之物,于是,皮洛士又获得了入主马其顿的机会。然而,就在此时,命运女神仿佛是要刻意捉弄他一般,给他送上了另一个机会。

鏖战罗马共和国

公元前3世纪初,塔兰托人的尚武精神式微,“大希腊”地区的希腊殖民者们逐渐无力对抗亚平宁半岛南部民族的入侵。公元前283年,亚平宁半岛南部的卢卡尼亚人再度南侵,首当其冲的希腊城市图莱(Thurii)对塔兰托倍感失望,便向更北方的新兴势力——罗马共和国求援。其他希腊城市纷纷效仿,顿时,塔兰托人发现他们的领导地位荡然无存。

而罗马人则为之欣喜若狂,他们希望能够将势力逐步渗透到南亚平宁半岛,此前他们的数个殖民城市已经逼近塔兰托人的势力范围,而希腊城市的同盟要求更成为天赐良机。这一年,一小支罗马舰队来到了亚平宁半岛南部,他们前来援助与之结盟的希腊城市,但根据公元前302年与希腊人签订的条约,他们被明确告知不得越过亚平宁半岛的最南端进入塔兰托湾。那里是塔兰托海军传统的势力范围。或许是天意,一场意料之外的暴风雨打破了紧张的政治平衡。在恶劣海况的驱使下,罗马舰队被迫东驶,进入塔兰托湾的平静海面避风。这一举动进一步激怒了塔兰托人,恰逢塔兰托人正在庆祝酒神节,市民们为狄奥尼索斯喝得烂醉如泥,罗马人违约的消息让处于半癫狂状态的市民采取了过激的行为。塔兰托舰队立即倾巢而出,攻击了在海面上下锚停泊的罗马舰队,5艘罗马战舰被俘,罗马舰队的指挥官被杀,水手纷纷被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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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世纪的南亚平宁半岛概况和皮洛士在公元前280年的行动路线示意图

海战的胜利促使塔兰托人采取进一步行动。罗马人在图莱城部署的驻军被塔兰托军队突袭并被击败,亲罗马的图莱市民纷纷被处决,这座城市也遭到前盟友的劫掠。冲突的爆发促使罗马派出了由前执政官普斯图米乌斯(Posthumius)领导的使团,带来了极为苛刻的条件:塔兰托人必须归还舰队,将图莱交由罗马人控制,偿付赔款,并将带领军事行动的塔兰托指挥官交由罗马处置。这一最后通牒遭到了塔兰托人的断然拒绝,塔兰托市民被条款所激怒,有些围观者将粪便投掷到罗马使团成员的长袍上,这一举动引起了哄堂大笑,罗马人则愤怒地回击:“你们随便笑吧!总有一天,你们要用血来洗净这些衣服。”全面战争已经在所难免。

然而,外交上的针锋相对,不可能弥补军力上实实在在的不足。在谈判破裂后,罗马人立即动员军队南下,而塔兰托人显然无力对抗,于是他们想到了寻找外援。作为这个殖民城市的母国,斯巴达此时自顾不暇难以介入,塔兰托人转而向伊庇鲁斯求援。公元前281年,塔兰托人的求援信与马其顿人的邀请大致同期来到了皮洛士手中。

此时的皮洛士不急于回应任何一个请求,而是安居伊庇鲁斯,等待局势的进一步发展。公元前281年9月,另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看起来即将一统亚历山大帝国的塞琉古,就在踏上欧洲土地后不久被谋杀了,杀手正是此前投奔他的托勒密·克劳诺斯。群龙无首的大军随之失控,而毫无根基的克劳诺斯设法说服了他们,跟随自己入主马其顿!克劳诺斯进而迅速接管了整个利西马库斯帝国的欧洲部分。正是这一系列势如雷霆的行动,让克劳诺斯获得了“雷霆”的称号。希望落空的皮洛士而后与塞琉西帝国的正统继承人、塞琉古一世之子安条克一世结盟,共同进攻克劳诺斯。但没能取得什么像样的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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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琉古一世胸像。军政能力极强、性格宽容仁慈的塞琉古一世,是人格魅力最强的继业者之一。然而他却在统一帝国的前夜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死于非命,不禁令人怀疑亚历山大大帝的亡灵是否真在默默诅咒着所有争夺他遗产的部将们

而与此同时,伊庇鲁斯王国位于多多纳和德尔斐的神谕所却对皮洛士出征亚平宁半岛给予了有利的预言。皮洛士采信了这一预言而决意西征,并在公元前281年年底派出一支3000人的先遣队登陆亚平宁半岛。忌惮于皮洛士存在的克劳诺斯,同样乐于看见皮洛士动身西去。为此,他同意以2年为期,借给皮洛士5000名精锐的马其顿步兵,以及相当数量的骑兵和战象,将这尊“瘟神”送去亚平宁半岛。完成了各项准备的皮洛士,即将开始他最知名的一段军事生涯。

公元前280年初,皮洛士从伊庇鲁斯出发。他军队的实力达到了3000名骑兵、30头战象、2000名弓箭手和500名投石手,以及2万名方阵为主的步兵。可出发后不久,皮洛士的舰队就被风暴打散,皮洛士本人一度陷入绝望,跳海自杀,所幸被侍从救起。最终跟随皮洛士一同登陆的只剩不到2000名步兵和2头战象,而大部分舰队则散落各处,后来才陆续上岸。

皮洛士在登陆后稍稍收拢了部队,立即前往塔兰托接管城市。入城后,皮洛士将塔兰托变成了一座大军营,逼迫市民进行军事训练,让塔兰托履行对他的允诺——一支人数众多的公民兵。塔兰托人为此苦不堪言。在得知皮洛士到达后,罗马共和国立即开始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马其顿式样的军队将第一次与罗马军团正面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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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克利亚会战发生地今貌。皮洛士很可能就是从照片背景的山脉上,观察罗马人的进攻

同年,完成编组的4个罗马军团和配属的同盟军,进入了塔兰托的领土,在塔兰托殖民地赫拉克利亚(Heraclea)附近烧杀抢掠。皮洛士原想拖延时间,等待更多的亚平宁半岛援军加入,罗马人的行动使他被迫提前迎战。与罗马人追求会战的意图不同,皮洛士更希望以游击战和骚扰逼迫罗马人主动撤退。

公元前280年6月,两支军队终于在赫拉克利亚以西的平原附近遭遇。皮洛士和罗马人各自在一条河流的两岸扎营,皮洛士在亲自侦察罗马营地时,第一次见识了罗马人的赫赫军容。他由衷感到这将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他将一些轻步兵分散部署在河岸上,这些散兵将构成整支军队的侦查幕,为即将到来的会战提供足够的信息。

罗马指挥官、执政官莱韦纽斯(Laevinus)最终主动开启了战端。罗马人开始在锡里斯河(Siris)的各处实施强渡,皮洛士部署的轻步兵很快被驱逐出阵地。皮洛士闻讯赶来,为了给步兵的部署争取时间,他先率领3000名骑兵发动了冲击,但此时的罗马前锋部队已经完成渡河并结成阵形,一场激战就在眼前。值得注意的是,皮洛士一直小心地避免他个人陷入战斗,以维持对战场上各单位的战术指挥。对他而言,这是伊普苏斯会战的经历带给他的宝贵经验,该战中德米特里乌斯失败的原因就在于领导骑兵进攻时失去了对其余各部的控制。

在与亚平宁半岛骑兵交战的过程中,一个亚平宁半岛骑兵指挥官始终对皮洛士虎视眈眈,最终他一骑突向皮洛士。不过这名勇士与成功刺杀失之交臂,皮洛士身边的伙伴骑兵(Hetairoi)抢先一步将他杀死。由于这次遇险,皮洛士将自己的全套衣甲与自己的部下交换,麦加克利(Megacles)成为他的替身,奔驰于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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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克利亚会战概况

双方骑兵的初接触,为双方步兵的编组争取了足够的时间,现在双方骑兵重新回到两翼,准备开始正式交战。轻步兵互相投射标枪、石块和箭矢的流程结束后,两军的步兵战线开始撞击。以一阵如雨的重投枪齐射为前奏,罗马人挥舞短剑和短矛冲向了方阵。激烈的步兵战斗此后难分胜负,据普鲁塔克描述,战况反复、优势易手达到了七次之多。而在侧翼,骑兵战继续进行,又一个意外几乎造成了伊庇鲁斯军队的溃散。

替身麦克利斯在混战中不幸战死,不明就里的伊庇鲁斯军队误以为死者是皮洛士本人,这立即引起了整条战线上的不安。皮洛士被迫冲到战场中心,沿着整条战线来回奔驰,稳定局势。恰逢此时,莱韦纽斯放出了他的胜负手:他的一支骑兵设法隐藏到了战场一角,此时向皮洛士的右翼发动了猛攻。而皮洛士则早有准备,效仿塞琉古在伊普苏斯一役中的做法,他的20头印度战象,始终被作为独立的战役预备队。现在他适时地投入了它们。亚平宁人还从未见识过印度战象,庞大的身躯和马匹无法忍受的气味立即使莱韦纽斯的侧翼摇摇欲坠。预备队中的色萨利骑兵精锐们随之发动了猛烈的冲锋,彻底将罗马人的左翼击败。

随着罗马人的左翼溃散,罗马步兵的侧翼也随之暴露,皮洛士右翼乘胜进攻,和正面的方阵一起夹攻罗马军中央,腹背受敌的罗马人于是溃散。在追击过程中,一只战象因罗马人的攻击而受伤,失控的战象暂时扰乱了追击,皮洛士随即停止了追击,罗马人这才得以逃过锡里斯河。当晚,战败的罗马军团向北撤退,而皮洛士占据了罗马人的营地,确定了这场会战的胜利。赫拉克利亚会战的结果颇有争议,普鲁塔克认为皮洛士损失了4000人,狄奥多鲁斯则记载这个数字是1.3万人,罗马人的损失数字也从7000人至1.5万人不等,另有1800人被俘。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皮洛士并未能彻底摧毁这支罗马军队,他自己也伤亡惨重,相当数量的伊庇鲁斯军官阵亡,这是他无法承受的代价,他的基干部队难以得到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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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青年军(hastati)攻击皮洛士的战象。罗马人直到布匿战争时期,才真正熟练地掌握了反击战象的战术,在此之前无论是北非象还是印度象,都给予了罗马军团沉重的打击

而在失败的罗马人一方,态度却显得乐观很多。罗马公民抱怨道:“皮洛士没能征服罗马人,但他征服了莱韦纽斯。”只是将所有战败的责任归咎于指挥失当,罗马人开始重建军队,准备再战皮洛士。而皮洛士则从会战的结果中获得了更多的实际利益:此前观望局势的亚平宁人,从坎帕尼亚到塔兰托,纷纷倒向皮洛士。随着政治上的改观,皮洛士再度试图与罗马议和,他的头号智囊辛尼阿斯(Cineas)出使罗马城。为了缓和罗马人的态度,辛尼阿斯特意在进入元老院前,向罗马公民散发礼物,表示好意,但随后到来的谈判仍是一无所获。罗马人在一场会战大败后完全不愿接受和平,对于辛尼阿斯和所有希腊人而言,这样你死我活的战争态度在继业者之间的争霸战争中是极为少见的。

此时的皮洛士,惊讶于罗马人坚韧不拔的抵抗意志,他不了解的还有罗马共和国极强的战争潜力。此时的罗马共和国,连同其拉丁同盟和坎帕尼亚盟友,可能有多达27.5万人的军事人力可供消耗,肥沃的拉丁姆平原供养了希腊人难以想象的充沛人口,罗马共和国就如同传说中的九头蛇一般,有着惊人的恢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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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克利亚城遗址

意识到无法迅速取胜,皮洛士开始了进一步的行动。他首先进入坎帕尼亚地区,直取首府卡普阿城,试图借此让罗马最重要的非拉丁盟友倒向自己。但莱韦纽斯先到一步,罗马人紧急动员了两个新军团。皮洛士朝向卡普阿的进攻遭到了连续的骚扰,他被迫转向南方的港口城市那不勒斯(Neapolis),然又被罗马驻军所阻止。

在坎帕尼亚的行动失败之后,皮洛士转而直接向罗马行军,邻近的伊特鲁斯坎城市普勒尼斯特(Praeneste)成为他的目标。该城在公元前338年就落入罗马人之手,但其公民仍旧保留着强烈的反罗马立场。在这年的早些时候,一些普勒尼斯特的高级公民还被罗马人带走并处决,以作为对反罗马派的惩戒。因此当皮洛士来到该地时,伊特鲁斯坎公民选择将城市献给了皮洛士。

普勒尼斯特距离罗马城不过35千米,罗马的炊烟从这里都清晰可见,作为一座由三重城墙保护的坚城,普勒尼斯特将是一个良好的军事据点。但皮洛士却无法获得进一步的进展,尾随而来的莱韦纽斯很好地保护了罗马城,两军一度险些发生会战,但一度逼近到距罗马城不足6千米处的皮洛士,还是选择放弃决战:罗马人的另一支军队正从北方前来,他的实力不足以应付两面夹击。最终,皮洛士再次转向南方,回到了坎帕尼亚。

回到坎帕尼亚的皮洛士,再度面对莱韦纽斯的邀击,但这次罗马人得到增援,皮洛士拒绝接受会战,向东退入塔兰托。到公元前280年的冬季,双方的一系列战略行动以僵局画上了句号。皮洛士解散了亚平宁半岛盟军,带领自己的主力回到塔兰托,罗马军队则在阿普利亚北部建立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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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世纪的萨莫奈士兵形象。萨莫奈是罗马人最坚韧的敌人之一。萨莫奈人重视山地作战,强调小群作战和灵活战术的军事思想,对罗马军团战术体系的形成起到了极大的影响

这一年度的战局总体上对皮洛士有利,他赢得一场会战,使大量中立势力倒向他这一边;但罗马人并未遭到决定性的打击,相反他们斗志昂扬,赫拉克利亚会战中的幸存者纷纷被降职处罚,罗马人渴望再战以挽回荣誉,双方的和谈努力均告失败。战争,将在第二年继续下去。

阿斯琴伦的惨胜

公元前279年的皮洛士,已经能够获得萨莫奈人、卢卡尼亚人、布鲁提人等大量亚平宁半岛南部部族的武力支持。随着实力的扩张,皮洛士得以再度考虑北进。他的军队首先谨慎地进入了阿普利亚地区,通过对这一外围地区的攻略,他能够确保通向塔兰托的交通线保持畅通。

皮洛士的战略进攻在春季开始,一系列阿普利亚城市被他占领。起初,罗马人不太愿意为了阿普利亚地区的沦陷,冒险与皮洛士正面交战,但当这一地区的罗马殖民城市维努西亚(Venusia)和卢塞里亚(Luceria)遭到威胁时,新任执政官普布利乌斯·丹提乌斯·穆斯(Publius Dentius Mus)和普布利乌斯·苏尔比西乌斯·塞维鲁斯(Publius Sulpucius Saverius)立即作出反应,之前在阿普利亚过冬的4个罗马军团前出求战。最终,在阿普利亚南部城市阿斯琴伦(Asculum)附近的原野上,皮洛士和罗马人第二次遭遇的舞台搭建好了。两方都虎视眈眈,皮洛士试图用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把罗马人打上谈判桌,而罗马人则想一劳永逸地摧毁希腊势力对亚平宁半岛的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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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的罗马骑兵

古典时代的作家认为这两支军队的总人数都达到了7万人以上,而双方的实际人数都在4000名骑兵和3.5万名步兵上下,罗马人还准备了300辆障碍马车,作为武器和路障用来对付战象。皮洛士的基干部队在赫拉克利亚之战后再无补充,但更多亚平宁人加入了他的队伍。

会战的第一天,由散兵战斗拉开序幕。罗马人起先占领了阿斯琴伦战场的山地和林地,这些地形极大地阻碍了皮洛士占优势的骑兵、战象和马其顿方阵作战,因而他指派轻装部队将罗马人驱逐出这些地形。在一天的游击战后,皮洛士成功地将罗马人逐退,第二天的正式交战,得以在一块平地上进行。

次日,两军排布出了常规的战斗序列。皮洛士依旧保留了一部分战象、轻步兵和骑兵作为预备队,余下的骑兵分布两翼,步兵主力在中央结阵。皮洛士将他最信赖的部队——来自马其顿和伊庇鲁斯三大亲族的各方阵团,分别部署在主战线右侧和中央,而在这两个“拳头”之间,则是居左的布鲁提人、卢卡尼亚人,和居右的塔兰托人,步兵战线的最左侧则部署着萨莫奈人。在各方阵单位的间隙,皮洛士还部署了一些亚平宁半岛部队,通过他们来加强方阵间的联系。而罗马人从左至右依次部署了第1、第3、第2和第4罗马军团,以及与其对应的同盟军团。骑兵部署在两翼对抗皮洛士的骑兵,少量轻步兵和那些马车一起部署在战线后方,用以对付战象。8个军团加上两翼的骑兵,使得罗马人的战线长度达到了6千米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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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琴伦会战的第二天。阿斯琴伦会战中,皮洛士的步兵战斗力显著下降,其方阵部队得不到补充的弊端逐渐凸显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战吼和号令,两条战线开始前进。两军的骑兵首先在两翼接战,来自罗马和希腊的骑兵偏好用长矛直接冲击对方,而塔兰托骑兵则习惯于以灵活的转向躲开冲击,回击以标枪的投射。随之而来的步兵交战更为血腥和激烈,双方的密集阵形每一次互相碰撞都产生大量的伤亡。

在步兵战线上,两军各自在右翼获得了优势。克劳诺斯借给皮洛士的马其顿士兵们以密集的攒刺将罗马第1军团逐渐逼退;而在战线另一端,罗马第4军团则在和老对手萨莫奈人的交战中,渐渐占到上风。皮洛士将预备队中的战象调至左翼,试图挽回局面,罗马人则针锋相对地派出了轻步兵和障碍马车回击。一些士兵躲藏在马车中,等战象接近时再发动攻击,一度占了上风,但战象的驭手们稍稍退后,让伴随的轻步兵上前进攻。后者成功驱逐了设伏的罗马人,随后战象群继续进攻,使得得胜的罗马第4军团陷入混乱,罗马人在这一局部获得的优势也随之失去。

然而在战线的中央,罗马第3军团却突然获得了决定性的进展。与之对阵的卢卡尼亚人和布鲁提人,在短暂的交战后败下阵来,随后一溃千里。战线的缺口逐渐扩大,同样不可靠的塔兰托人受到了友军的影响,也加入了逃亡的行列。溃败的势头直到强大的方阵部分才告终止,缺口两翼的各方阵部队尽管两面受敌,但仍阻止了罗马人继续扩大缺口。尽管如此,皮洛士的步兵战线上仍旧被打出了一个宽达1千米的大洞,第3军团和配属的同盟军团从这里一拥而入,肆无忌惮地追击皮洛士的亚平宁半岛盟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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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普利亚步兵形象。阿普利亚人和布鲁提人都偏向于轻装化的步兵武装,这使得他们总是很难在战场上正面对抗罗马重步兵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罗马人的一支援军从战场外姗姗来迟,一支约4000名步兵和400名骑兵的阿普利亚军队从皮洛士的后方进入战场援助罗马人。由于战场的混乱,他们没有选择直接投入战斗,而是转而攻击皮洛士的营地。皮洛士连忙调回左翼的战象,让骑兵预备队和战象一起前往援救营地,但他们没能在营地陷落前赶到,阿普利亚人掠夺了营地,随后带着战利品退出了战场。

预备队在返回路上,一头撞进了那支追击中的第3军团和配属的同盟军团。罗马人已经失去了秩序,反而遭到生力军的打击而溃散。皮洛士的预备队一路追击,将这支罗马部队赶进了一处森林。陪伴战象的投石手和弓箭手随之开火,让躲在森林中的罗马人伤亡惨重,但慑于骑兵和战象的冲力,罗马人又无法突围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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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兰托式骑兵。塔兰托式骑兵特指希腊世界中那些手持大盾的标枪骑兵。他们的形象最早在公元前4世纪的塔兰托铸币上出现,同时期很少有持盾作战的希腊骑兵。从公元前4世纪末期开始,这种轻型标枪骑兵开始从塔兰托风靡整个地中海,塔兰托式骑兵的首次大规模海外服役是在公元前317年的帕纳塔西奈会战,数百名塔兰托式骑兵雇佣军加入了安提柯一世的军队。讽刺的是,塔兰托式骑兵的作战方式广泛流行的同时,塔兰托公民自己的骑兵却逐渐衰退

至此,罗马人在中央和右翼的两处进展均被皮洛士所遏止,皮洛士却依仗马其顿方阵在右翼的成功逐渐占到了上风。最终皮洛士将战象—骑兵预备队重新投入第一线,以又一次强有力的右翼进攻,配合方阵粉碎了罗马人的战线,不过被困的第3军团却借此脱身。夜幕降临之时,罗马人被迫接受失败,残部逃回了营地。同样损失惨重而筋疲力尽的伊庇鲁斯—希腊联军,无力进行追击,也撤出了战场,由于营地的被毁,他们被迫在附近的高地上重新扎营。

阿斯琴伦会战再度以非决定性的形势画上句号。现代史学界普遍认为,皮洛士损失了超过3500人,罗马人损失7000人以上。但是,掩盖在优势的交换比之下的,是皮洛士基干部队和军官团的又一次惨重损失。连皮洛士本人也身中一支标枪,大难不死。他自己的受伤连同高级军官的大量伤亡,促使他迅速将部队撤回了塔兰托,解散盟军过冬。罗马人同样退出了阿普利亚,尽管在战术上失败,但他们成功阻止了皮洛士占领阿普利亚的行动。

阿斯琴伦会战后,皮洛士真正见识到罗马人的恢复能力,自己的职业军人部队难以承受大量的战斗伤亡,他由此留下了“再这样获胜一次,我们就完了”的著名感叹。在亚平宁半岛的冒险进行2年后,皮洛士萌生退意,开始考虑返回马其顿或者南下西西里。而在来年春季,他再度求和无疑印证了这一想法。

公元前278年春季,皮洛士向罗马人提出休战建议,双方暂时维持现有势力范围。罗马人却再次展示了倔强的民族性格,他们要求将战争进行到底,直至皮洛士彻底退出亚平宁半岛。而皮洛士则不再考虑罗马人的反应,在留下一部分守军后,皮洛士在第3年放弃了在南亚平宁半岛的攻略,而进入西西里岛。

皮洛士放弃亚平宁半岛和进入西西里的决策,缘于阿斯琴伦战后传来的几个消息。就在托勒密·克劳诺斯入主马其顿后不久,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落到了希腊世界的头上,凯尔特人在公元前279年发动了大规模的南下行动。为了阻止蛮族入侵,克劳诺斯亲自走上战场,却在一场惨败后身死,连头颅都成了凯尔特酋长的酒器。克劳诺斯死后涌现的数位僭主都不足以稳固掌握权力,为此,马其顿人向皮洛士提出了入主的邀请。

又一次的,皮洛士面临着双重选项:南方的西西里岛上,希腊殖民城市的强势统治逐渐衰弱,迦太基人的东侵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和塔兰托人一样,西西里的希腊人也需要一位“佣兵队长”。再三权衡后,皮洛士放弃了变化无常、乡间饱受蹂躏的马其顿,而前往富庶的西西里,并指望以此为基地,在未来入侵阿非利加。

西西里岛上的希腊城市,以锡拉库萨为代表,是希腊本土各城邦早从公元前8世纪就开始的殖民行动的结果。也就是从那时起,希腊人和腓尼基人在西西里岛上的浴血争夺,持续了数个世纪。尽管希腊人曾一度兵临迦太基城下,但在这时的西西里岛,迦太基人却无疑占到了上风。陷入内乱的希腊城市无力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便将目光转向了皮洛士。而在接到了来自锡拉库萨、阿格里真托(Agrigentum)和莱昂提尼(Leontini)等城市的求援后,皮洛士慨然应允,迦太基人闻讯后选择与罗马结盟。公元前278年的夏末,在60艘战舰的护航下,皮洛士带领战象和约8000名士兵进入了西西里西部。

皮洛士的登陆,立即得到了西西里岛各希腊城市的欢迎,他们的军事资源让皮洛士的军队如滚雪球般快速扩大。皮洛士上岛后,立即向西西里第一“大希腊”城市锡拉库萨进发,后者正被迦太基的5万大军和100艘战舰围得水泄不通。但迦太基人显然对皮洛士的到来缺乏准备,皮洛士的舰队强行突破了封锁线,冲入了锡拉库萨内港,和被困港内的锡拉库萨海军会合,舰队数量占据了上风。而战斗力低下的迦太基陆军更无直面皮洛士的勇气,很快迦太基海陆军放弃了锡拉库萨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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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洛士初次登陆西西里的陶罗米纳海滩

锡拉库萨的解围,让大量希腊城市加入他的同盟,他的军力扩充到了3万名步兵和2500名骑兵,这些部队大多是西西里的希腊雇佣兵。截至公元前278年年底,皮洛士已经解放了大多数受困于迦太基威胁的城市,并在次年继续向西前进,正式进入迦太基及其盟友的势力范围。

在一系列的围攻战中,皮洛士得以发挥他从德米特里乌斯军帐下学习到的围攻技艺,大型的攻城器械被建造起来。在伊利克斯(Erys)城的攻防中,皮洛士以投射武器清除了城墙上的防卫者,并首先冲上城墙,作为对赫拉克勒斯勇名的效仿。随后,赫克泰尔(Herctae)、潘诺穆斯(Panormus)等一系列迦太基的西西里要塞纷纷失守。在数月时间里,皮洛士的兵锋让迦太基在西西里的据点仅剩下其大本营利利巴厄姆(Lilybaeum)一处。对利利巴厄姆的围攻,将成为皮洛士西西里攻略中最关键的一步。

得知西西里摇摇欲坠,迦太基人连忙进行增援。这一过程中,希腊联军的舰队很可能在海战中遭遇失败。因为皮洛士一度拥有的多达200艘的战舰,在后来他离开西西里时只剩下110艘了。皮洛士失去了制海权,利利巴厄姆的守军得以获得本土的持续补给,皮洛士因此无法选择长期围攻,强行攻取成了唯一的选择。

建立围攻线后,皮洛士发动了攻击,但迦太基在利利巴厄姆的防御固若金汤,防御者轻松击退了进攻。皮洛士本来试图建造更大的攻城器械并开挖攻城坑道,但他本人经营西西里的意志却很快产生了动摇。在他看来,利利巴厄姆的围攻将会消耗太多的时间。在仅仅2个月的围攻后,皮洛士选择半途而废,并下令西西里的希腊城市提供新的人力和舰队,他的计划是直接登陆阿非利加本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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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克斯的“布匿”城墙遗址。城墙由迦太基人所建,皮洛士在伊利克斯围城战中有着极其勇猛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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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洛士的西西里征战示意图。在西西里的两年征战中,皮洛士表现出了出色的攻坚战能力,但战术上的亮点无法弥补战略上的连续失误

这一决策也成为皮洛士在西西里的分水岭,此前长达两个世纪的经验表明,只要迦太基人能够维持利利巴厄姆,他们总能够迅速地收复其余失去的领土。在这一关头,皮洛士没有学习到安提柯一世的经验。后者曾在公元前315年围攻地中海最著名的坚城之一——提尔,尽管在海军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围攻者补给困难、苦不堪言,但安提柯仍下令强攻提尔。最终在长达18个月的咬牙坚持后,安提柯攻取了提尔,同时让托勒密王朝的海军失去了最重要的海军港口之一,扭转了局势。

皮洛士放弃围攻不仅在军事上是一个错误,从政治上来看,他轻易放弃围攻的举动显露了他对西西里盟友的真实态度:他无意真正为希腊人清除迦太基的威胁,只一心想利用前者的人力物力达成自己的野心。各希腊城邦与他的“蜜月期”也随之结束,他们表达了自己对此的不同意见,反而让皮洛士暴露出了本来面目。他如暴君一般愤怒地痛斥了希腊人,并居高临下地向他们处以罚金。至此,他在西西里所受的广泛欢迎荡然无存,还一并留下了三心二意、忘恩负义的恶名。

为了对抗西西里城市的敌意,皮洛士开始在各希腊城市中安排驻军,这一举措进一步激起了希腊人的不满。首批邀请皮洛士上岛的城市,现在反倒首先开始煽动公开叛乱。迦太基人闻讯大受激励,从利利巴厄姆向皮洛士的势力范围反击。结果,皮洛士首先丢掉了锡拉库萨,随后发现整个西西里岛都在与自己敌对。他在西西里的冒险仅仅持续了2年时间,就因自己的决策失误而毁于一旦。公元前276年,皮洛士在西西里无法维持,恰逢罗马人再度向塔兰托进攻,一封来自亚平宁半岛的求援信总算让皮洛士有了体面退出西西里的借口,他重新将目光转向了亚平宁半岛。

军事冒险的终结

在皮洛士远离亚平宁半岛的2年中,他的盟友在反罗马战争中损失惨重。公元前277年和公元前276年,新任的罗马执政官都取得了足以举行凯旋式的大胜。到皮洛士准备回应盟友的求援,返回亚平宁半岛的时候,亚平宁半岛已只剩少数皮洛士驻军的坚城仍未失守。

皮洛士选择了最直接的返回线路:从墨西拿海峡渡海,登陆亚平宁半岛南部城市雷吉恩和卢克里斯(Locris)。出发前他的总兵力包括2万名步兵、3000名骑兵和110艘战舰。但在墨西拿海峡,他遭到迦太基海军的130艘战舰拦截,海战中他的舰队被彻底摧毁了:70艘战沉,28艘失去航行能力。登陆后的皮洛士面临着雷吉恩和卢克里斯的敌对,进行围攻后才得以确保自己的后方。他的第二次亚平宁半岛之旅,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

设法从雷吉恩前往塔兰托后,皮洛士开始寻求人力和金钱的补充。此时坏消息从东方传来:安提柯二世戈纳塔斯成了马其顿国王。皮洛士写给他一封威胁信索取援助,但遭到拒绝,这也为未来他们之间的恩怨埋下伏笔。勒索不成的皮洛士,转而通过抢劫卢克里斯的神庙获取收入,结果运输赃物的船只仿佛遭到天谴,甫一出海便遭遇海难,皮洛士惊惶之间被迫归还了财物,军队的士气也随之大跌。

然而,公元前275年的罗马人同样诸事不顺。前一年的多次流行病造成了大量人口和牲畜死亡,加上一起雷劈卡皮托神庙的天灾,让罗马人对皮洛士的返回颇为惊恐。尽管过去3年内,罗马共和国连战连捷,但当这一年度的执政官开始征兵时,还是有大量公民逃兵役。直到发出违令者没收财产、贬为奴隶的威胁后,罗马军团才重新组建成型。

最终还是皮洛士率先行动,在得到亚平宁人的人力补充后,他带领4万人首先进入了亚平宁半岛中部。而罗马军队则分为两路,执政官科内利乌斯的一半军队进入卢卡尼亚,而曼纽乌斯·卡里乌斯(Manius Curius)则带领2万至2.5万人直面皮洛士的主力。通过迅速的行动,皮洛士抢在两支罗马军队会合前,在贝内温图(Benevento)截住了卡里乌斯。没钱发饷的皮洛士希望能利用兵力优势各个击破,首先打败卡里乌斯。为此,皮洛士设法进行了一次夜间偷袭,一支战象和轻步兵的特遣队将绕到罗马营地后方袭击。结果,复杂的地形使得偷袭分队直至破晓才抵达目标,筋疲力尽的偷袭者被罗马人发现并击败,甚至有数头战象被俘,皮洛士本人艰难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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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内温图会战示意图。贝内温图的战败宣告了皮洛士在亚平宁半岛冒险的终结

偷袭的惨败,激起了罗马人的战意,卡里乌斯立即在次日发出挑战,而皮洛士也随即接受正面会战。贝内温图会战的开头与前两场会战别无二致:依靠方阵部队和骑兵—战象混成部队的侧翼打击,皮洛士在右翼获取优势,而由亚平宁半岛部队组成的左翼则被罗马人击溃。但是在追击过程中,一头幼象在围攻罗马营地时受伤,它的哭喊影响了其余已疲惫不堪的大象,最终导致了连锁反应:皮洛士的整条战线被失控的象群冲垮。罗马人戏剧性地赢得了贝内温图会战的胜利。

皮洛士的伤亡视不同史料而定,有1万余人到3万之众的不同说法。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皮洛士的亚平宁半岛冒险至此彻底结束。皮洛士最依赖的伊庇鲁斯、马其顿士兵和战象已经消耗殆尽,他的财源也已经枯竭。就在这一年的秋季,皮洛士带领仅存的8000名步兵和500名骑兵起锚离开塔兰托,返回伊庇鲁斯。在皮洛士离开5年后,罗马人彻底统一了南亚平宁半岛。

在6年的征战之后,皮洛士又一次回到了伊庇鲁斯故土。除了军队比出发前少了一半,他在这6年中一无所获。皮洛士的个性中有太多和他曾经的宿敌、上司和亲戚德米特里乌斯相似之处,无休无止地追求军事冒险是对他一生的总结。现在,他不满于偏安伊庇鲁斯一隅之地,而再度将目光投向了马其顿和希腊。

在加拉太人肆虐的公元前278年,安提柯·戈纳塔斯成功地在色雷斯击败了一支凯尔特人,这次胜利连同他的血缘一起为他争取到了马其顿的王座。而皮洛士在亚平宁半岛期间,安提柯二世公然拒绝提供援助,连同皮洛士对马其顿的野心一起,引发了皮洛士对马其顿的再度入侵。

公元前274年春季,皮洛士涉足马其顿,并迅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至少2000名马其顿士兵倒戈到他的麾下。最终,安提柯二世带领主力前来阻止他,双方在一条狭窄的隘路上相遇,战斗地点很可能在阿乌斯河(Aous)附近。安提柯二世并未从他的祖父和父亲身上继承过人的军事天赋,在会战中他的部队被皮洛士分割击败。马其顿方阵仓皇逃跑,而充当后卫的凯尔特雇佣兵和战象全军覆没,皮洛士俘虏了其中的相当一部分。

战斗结束后,马其顿人再度因伤亡畏于继续战斗。皮洛士见此,在军营外大声呼喊熟识的马其顿军官,安提柯的马其顿士兵纷纷倒戈,而安提柯二世像他父亲一样,趁夜悄悄逃亡。皮洛士凭此轻松夺取了马其顿和色萨利地区,安提柯二世则屈身于一些沿海城市,手中再次仅剩下一些雇佣兵。

重占马其顿的皮洛士让一支凯尔特雇佣兵驻守马其顿古都埃迦伊(Aegae),结果酗酒和贪图财货的蛮族破坏了马其顿的历代皇陵,这一举动几乎让马其顿人暴怒,也让皮洛士才刚获得的人心无影无踪。而由于安提柯二世从父辈手中继承的强势海军,皮洛士始终无法消除他在沿海的存在,他在马其顿的统治同样无法稳固。

还没彻底消灭安提柯的皮洛士,此时又开始寻觅新的扩张机会,这时,斯巴达人克里奥尼穆斯(Cleonymus)前来拜访,送上一个天赐良机。克里奥尼穆斯原有斯巴达的王族血脉,然而他过于专断而失去了王位继承权。于是,被流放海外的克里奥尼穆斯试图叫来外援,帮助自己复位,而皮洛士无法拒绝这个建立傀儡政府的机会和诱惑。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借机进入斯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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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72年皮洛士在伯罗奔尼撒的征战

带着2.5万名步兵、2000名骑兵和24头战象,皮洛士入侵了伯罗奔尼撒半岛。在行军南下的路上,皮洛士遇见了来自亚该亚、美塞尼和雅典的各路使者。这些地区都有安提柯设置的驻军,他们请求皮洛士帮助希腊城市颠覆安提柯的控制,这使得安提柯在希腊的利益遭到威胁。

恰逢此时,斯巴达国王阿瑞乌斯(Areus)正率军出征克里特岛,国内可谓毫无防备。于是,当皮洛士穿越科林斯地峡进入伯罗奔尼撒时,斯巴达使者前来了解皮洛士南下的原因。皮洛士煞有介事地告诉使者,自己旨在推翻安提柯对各希腊城市的控制,并表达了对斯巴达的敬意,甚至表示自己希望能获得斯巴达式的军事训练。结果,斯巴达使者轻信了这一说法。

而当皮洛士一进入拉柯尼亚的领土时,他立即开始蹂躏乡间,此时斯巴达人才对皮洛士的不宣而战如梦初醒。斯巴达自古以来的传统是以公民的勇武好战作为防卫,因而不设城墙。兵临城下的皮洛士也因此而轻视斯巴达,并没有在到达的第一天当晚进攻,而是准备在第二天白昼再行攻城。不料,这个晚上却改变了此后的历史进程。

当皮洛士次日醒来时发现城市在一夜之间重重设防,原来在前一日夜间,斯巴达的全体女性和老人全力赶工,挖掘出了一条壕沟工事。而斯巴达留守国内的青壮年,则趁机休息了一整晚,以应付次日的杀戮。斯巴达的女性完成这些工作后,纷纷以世代流传的言语激励子弟,“带着盾牌凯旋,或是躺在盾牌上马革裹尸”。曾是克里奥尼穆斯的妻子、后来与他决裂的契洛尼斯(Chilonis)更是将绳索套在颈上,随时准备自杀。尽管斯巴达的国运早已不复往日,但斯巴达人仍旧保留了几分全盛时的风骨,令人感叹。

攻城开始后,皮洛士亲自领导了第一轮步兵突击,结果人数处于劣势的斯巴达公民兵被逐退,但依靠临时工事,他们设法挡住了皮洛士的前进。皮洛士的儿子托勒密带领一支凯尔特人和凯奥尼亚卫队迂回冲击,破坏路障。契洛尼斯的心上人、斯巴达王子阿克罗塔都斯(Acrotatus)则组织了300人,从战场侧翼发动反击。托勒密的部下们被斯巴达人猛烈的突袭赶进壕沟,托勒密使尽浑身解数才得以脱身。

经此,皮洛士第一天的攻击以惨重的伤亡宣告失败。第二天的进攻开始后,皮洛士的马其顿士兵设法填补了壕沟,随后皮洛士亲率骑兵直冲城中,然而他的坐骑身中流矢导致军心大乱。斯巴达人趁势又一次将皮洛士赶回营地。就在斯巴达人苦苦支撑时,安提柯二世部署在科林斯要塞的驻军,在福基斯人阿米尼亚斯(Aminisa)的指挥下雪中送炭,他们抵达后不久,阿瑞乌斯本人也带领2000人从克里特返回,皮洛士的突袭随着两支援军的到达宣告破产。

放弃攻城的皮洛士原打算就近过冬以图久计,但上天仿佛注定要让他困于连续的战事中。斯巴达以北的城市阿尔戈斯(Argos)发生了与斯巴达类似的政治变局,城中的亲安提柯派掌权,另一派便前来邀请皮洛士介入政局,皮洛士立即引军北上,投入自己的最后一次军事冒险中。

在皮洛士离开斯巴达的过程中,斯巴达军队对他的后卫发动了凶猛的突击,充当后卫的凯尔特佣兵和莫洛索伊方阵团均伤亡惨重,托勒密带领皮洛士的卫队前去援救,却在混战中被斯巴达的骑兵杀死。闻讯赶来的皮洛士怒不可遏,手持骑枪手刃了斯巴达骑兵的指挥官伊瓦库斯(Evalcus),才得以暂时逐退斯巴达人的追击。

然而还未及到达阿尔戈斯,坏消息接踵而至:安提柯二世带领全军已在阿尔戈斯城外的高地上以逸待劳。皮洛士不敢直接冲击高地上的敌军,便亲自向安提柯挑战,两人间的对话倒是颇能展现二人的性格,皮洛士表示要以单打独斗分出胜负;而安提柯则回答说:“统军作战要务在身,国王不可轻出决斗。若是皮洛士执意找死,那自然有许多别的死法可供挑选。”岂料安提柯的回答却一语成谶。

作为战场的阿尔戈斯,此刻居中调解,两人暂时接受了和谈的提议,皮洛士却私下另有考虑。当晚,亲皮洛士的阿尔戈斯市民为他打开城门,伊庇鲁斯大军鱼贯而入,起初突袭进行得很顺利,但当皮洛士的战象入城时,需要拆卸大象背上的箭塔才能通过。黑暗中的这番嘈杂,使得阿尔戈斯市民纷纷从梦中惊醒,公民兵们连忙取出武器,冲进位于城市要道的工事“阿斯匹斯”(以重装步兵圆盾命名的一座堡垒)把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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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庇鲁斯战象的冲击。战象是一种强大而敏感的动物,一旦使用不慎,很可能对友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闻讯而来的除了安提柯在城外的军队,还有尾随而至的斯巴达人。阿瑞乌斯国王率领卫队和克里特雇佣兵与安提柯会师,两人猛攻皮洛士留在城外的凯尔特佣兵,一时间皮洛士腹背受敌,混乱不堪。战况的不利让皮洛士试图撤军,他让另一个儿子赫勒努斯在城墙上开出大洞,赫勒努斯却误会了命令,从主干道上增援皮洛士。进出的人流汇集一处,让军队更无秩序可言。此时,一头叫作奈康(Nicon)的战象,其驭手意外落下大象,急于救主的战象在惊慌中彻底发狂,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士兵。

皮洛士眼看着混乱的一幕,寄希望于用自己的勇武改变局势,冲至阵前鏖战。此时,一支标枪射中了他的胸甲却未能击穿,皮洛士转而前去砍杀那位不知名的标枪手。怎料那位士兵的老母正在屋顶上观看搏斗,眼见儿子正处险境,她用砖瓦砸向皮洛士,恰好将皮洛士砸晕在地。此前皮洛士为安全起见,去除了一切王室标记,结果没人认出他的身份,直至一位安提柯麾下的老兵佐庇鲁斯(Zopyrus)认出皮洛士,准备砍下他的头颅。正在他要下手之际,皮洛士从眩晕中苏醒,佐庇鲁斯第一刀砍歪了,他又补上数击终砍落皮洛士的人头。就这样,叱咤风云的皮洛士因一位老妇投出的砖瓦,横死异乡,死无全尸。

随着皮洛士的死讯传遍战场,苦战中的伊庇鲁斯军队群龙无首,选择向安提柯放下武器。安提柯的一个儿子阿西奥纽斯(Alcyoneus)将皮洛士的头颅献于父亲,或许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英雄气概,他将死敌的头颅猛地掷于安提柯身前的地上。然而安提柯认出皮洛士后,却愤怒地把儿子拉到面前,举起手杖痛打和责骂他,指责他的举动恶劣而野蛮。随后安提柯用长袍掩面而泣,皮洛士的命运让他不禁想起了祖父和父亲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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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柯二世铸币。安提柯二世几乎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使得马其顿的国力回升到了自腓力—亚历山大父子后的最高点,开创了安提柯王朝的统治

皮洛士败亡后,安提柯二世完成了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未竟的事业,虽然短于领军作战,但安提柯二世在政治、外交和谋划方面的惊人天赋,让他从即位时的山穷水尽中力挽狂澜。最终,安提柯二世建立了安提柯王朝,以及马其顿此后一个多世纪的稳固统治。安提柯王朝的世系尽管追溯到安提柯一世父子,却没有人否认他才是王朝的真正建立者。从伊庇鲁斯、马其顿到希腊的各城市,安提柯二世以直接统治、驻军、政治联姻、扶植僭主等诸多手段,牢牢掌握了一切。被他放回的皮洛士之子赫勒努斯,一度试图挑战安提柯的权威,最终也遭击败。

这样的结局,对皮洛士以及他的同类们而言是讽刺的:擅长舞刀弄枪的军人国王们,在战场上赢得胜利换取的领土注定朝不保夕,而政客们却能够以勤勉和智力换取一幅稳定的版图。皮洛士是一位悍勇的武士、一个颇有造诣的战术家,却在战略上显得短视和毫无毅力,在外交上显得幼稚及愚蠢,总是为了单纯的个人欲望追求军事冒险,白白浪费鲜血。

从某种角度来说,皮洛士生于一个最好的时代,亚历山大大帝的英年早逝让西至西西里和亚平宁半岛,东至印度半岛的偌大一片土地,成为皮洛士们肆意追求权力欲和战场荣誉的舞台。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当人民厌倦无止境的杀戮时,统一的王朝必然将开始建立。只懂得排兵布阵的武人,最终在继业者时代的尾声退场,而将舞台留给了更懂得治国和权术的后辈们。皮洛士的悲剧命运属于继业者时代的所有武人,而他自己则成了这个时代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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