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 大雾

此刻的温柔 作者:陶立夏 著


序言 大雾

从一场大雾中醒来,收拾行囊。

我出发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行囊里有白色的旧汗衫和衬衫,都不是新的,所以柔软舒适。除此之外,还有铅笔与卷笔刀。虽然卷笔刀只是五毛钱买来的便宜货,但它轻巧的塑料质地与鲜艳的粉红色让我开心。

卷笔刀将凝滞的思绪贴心地碎成薄薄的花瓣的形状。那些看似容易见异思迁的人,或许只是选择主动舍弃的无奈的勇者。这流水的人世,徒劳的勇敢。

自由是舍弃,是以被忘记的方式不再被理解,也不再被误解。但写作者的消失是艰难的事。

因为他曾写过,就算时间走到了尽头,只要有个人,即使是某个对他一无所知的人,偶然在蒙尘的旧书架上拿下一本封面带着他名字的书,翻开。无论那本书如何残破,书页上有多少虫蛀和污渍,他就还留在这世界上。

但写作者也懂得沉默的作用,他不再将内心想法宣之于众,他交出脑海中一再涂改的那份手稿。除了他自己,他究竟写了什么,真正要表达的又是什么,他人再无从得知。这是消失的开始,那些附在身体上的故事也一同随生命剥落。那些他写过的书,像蝉蜕留下来,是证据,是他曾经的形状,但再不是他。

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是觉得人生可以像修改稿件般讨价还价。我做过的最完美的工作,是翻译书籍。首先,这工作里带着充满力量的孤独感,静默得让我感觉到了尊严的存在。其次,用另一种语言复写他人的文字,是在另一种生活里揣摩他们的命运。在另一种文字创造的时空里,总觉得结局或许还有商榷的余地。我陪她在夜色中穿越大西洋的风雨,陪他走过印度洋上的杀戮回忆,还有纽约的写作课、肯特郡的石头花园……这些世界如此美丽,却没有我自己。

如今,我投宿在一座小岛,等外面的世界和他人的命运随潮水一同退去。岛屿上没有四季。时节,代表很多好的东西。春天是鸟停在发芽的新枝上,秋天是果实与微风,冬天是雪落在你的黑色大衣上。这里只有夏季,夏天是刺目的阳光融化着一切。

如果早些知道人生会寥落至此,就应该在二十岁开头那年干脆地自我了断。如今,居然连这勇气都没有了,遇事不过这样那样嘟囔几句,半真半假。我们只能老去,有一把钝刀逐日削去我们的棱角,我们鲜血淋漓却无法掌握自己正被谋杀的证据。虽然就像我喜欢的侦探和警察常说的那样: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足够留心的话,总是会觉察生活遗漏了些什么蛛丝马迹下来。但断壁残垣上的残羹冷炙,看清楚了又怎样呢?你甚至更担心白衬衫上来历不明的污渍,担心它们究竟能不能清洗干净。

如果抱怨有用的话,地狱也会开出鲜花。所以,像死海边的马萨达人那样守着自己的堡垒奋战到最后吧。

纱窗关着,但各种小虫子总有办法从缝隙中进到房间里来,黑色的,棕色的,浅绿色的。它们像灰尘一样黏在我因为不停出汗而潮湿的皮肤上,提醒着我,生活占有我们,像漫不经心的食蚁兽用长而湿润的舌头席卷迷路的蚁群。

屋主来修理纱窗,顺手修剪了屋前的树木。剪过冗枝之后,日头又长了许多,阳光要很晚才从门廊上退去。我发现自己用很长时间盯着已经开始被海风与日光腐蚀的木地板,像是在等待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印迹。然后黑暗吞没一切。我茫然地回到屋里去,很久才明白,这失落原来是因为明白了退潮的阳光没有印迹,所以逝去的光阴也不会有痕迹。

飞蚊症越来越严重之后,白天我有了新的消遣,注视着白墙,试图控制那些半透明黑点的走向。或者把它们全都赶到高处,然后看它们缓缓滑落。我已经没那么年轻了,知道这每一只飞蚊都被命运暗中标好了价格。

午后,悬崖下的丛林探险,在一棵猴面包树下发现了一只死亡很久的黑鸟,肉身已经腐烂风化,只有漂亮的羽毛和喙完好地保存下来。我不知道这种黑鸟叫什么名字,体型比乌鸦小很多。那年冬天曾在我居住的城市遇到过一只,它躺在无人的马路中央,四周雨水漫溢。我小心检视它,试图寻找死亡的原因,但没有发现任何伤痕。至今我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它从空中坠落,坠落得那样仓促,眼睛还没来得及合拢。当我弯腰捧起这只已没有生命的黑鸟,原本已经停息的冻雨又开始急促地下起来。走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一处安静的草地把它埋葬。填平泥土后又在附近草丛中找到一块绿色的碎玻璃当作它的墓碑。似乎乌鸦喜欢亮闪闪的东西,以前听人说过,乌鸦会衔走姑娘的首饰。所以我想,这只黑鸟或许也会喜欢这块亮晶晶的绿玻璃。

在距离那个冬天很多时间与空间的午后,常有另一只黑鸟在窗外的树枝上,安静地停一会儿,翅膀触动树叶弄出声响,确信我已经留意到它,接着离去。

它不停来看望我,是不是在等待有一天我们可以交谈?我喜欢黑色,如果投生为鸟,希望会是这样一只黑色的鸟。现在想来,那年冬天我埋的,也可能是自己的前世或来生。时空的交错,让我们在一场冻雨中相逢。

潮水一样的孤独感常常将很多贝壳冲到岸边,我在其中寻找新故事的脉络。徒劳无功的时候居多。但这些贝壳很美,抚摸它们已经是快乐的事,很像小时候因为臂力太小而摔碎在厨房门口的西瓜,是金灿灿的瓤,飘散着清甜的味道,好闻得让我忘记了哭。因为没有尝到,反而牢牢记住了它的味道。

我也喜欢在黄昏时分观看鸟群贴着水面飞行,屏息等待它们在即将触碰到水面时突然收起翅膀。浮出水面呼吸的鱼搅碎平静,命运在水上蔓延。彼此都在拼命挣脱,又无法靠近,只能一次次在无比接近的瞬间猝然离去。

我知道,无边无际的世界是一座迷宫,在岛屿之外等我。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走向它,就不会迷失。

最好的故事,永远是没有发生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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