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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们没有白头到老

把所有失眠夜都给你 作者:眠去 著


第一章 我们没有白头到老

男人从口袋里拿出枪:“我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了,我听到你在唱歌,唱我写给你的歌。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幸福?这个词一直离我太遥远了。”电影到这里止步,现实里米拉的父亲起身走出影院,走进一家咖啡馆,坐下来给他年轻时相恋的女演员写信。他只能在电影里再睹她的芳颜。

玛蒂尔达,这里就是海

初识凡妮莎·帕拉迪丝(Vanessa Paradis),是在散见于四处的香奈儿海报手册上,她做香奈儿广告女郎,骨骼纤细,笑起来如蜜糖,穿白色羽毛荡于秋千架上,犹如波提切利画中的女子,有种天使般的纯洁感。通过她一鸣惊人的《知情的出租车》(Joe Le Taxi)的MV,对她了解更多一些,1987年,只有十四岁的她穿着宽大不合身的套头衫和牛仔裤,轻轻舞动着发育不成熟的身体,毫不过火、也无卖弄地跳一曲恰恰。镜头里的她面色苍白,神色慵倦,她根本不会去费心诱惑你,她只是双眼迷离地望着你,她分明近在咫尺,你却抓不到她;她的声线稚嫩飘渺,却足以勾你心魂,你想象不到这样瘦弱的身躯里还隐藏着神秘激情,仿佛下一秒就爆发。她称不上美丽,却如一朵破碎之花,自有一种脆弱疏离之感,让人渴望亲近又不忍心碰触。到了十六岁,她已经可以在电影里独当一面,演一个为爱情奉献生命的少女。她到了《洛丽塔》一般可以惹人犯罪的年纪,却并非《洛丽塔》式的甜美和生机勃勃,正相反,她是破碎的、边缘的、绝望的。她天生的与年龄不相称的早熟刚好造就了《白色婚礼》(Noce Blanche,1989)里的玛蒂尔达,这个年轻又成熟的女孩,她的纯真一早就被摧毁,她的信仰是生来幻灭,她少女的躯体里住着一个无比苍老的灵魂。她从一开始就是堕落的,她不是天使,她是受过创伤的,她的身体里藏着生命悲凉的隐喻。这样的女孩终究是不合时宜的,犹如她不合时宜的出生。

▲ 帕拉迪丝扮演未成年的玛蒂尔达。年轻姣好的面孔,笑起来如蜜糖,宛如波提切利画中人

玛蒂尔达出生在1968年法国的那场五月风暴中,当年激进的学生运动最后失败,身为知识分子的父母深感挫败,信仰崩塌,转而投入印度哲学。父亲不再关心他们的孩子,母亲则沉迷于自杀,每两个月就去见一次她的上帝。哥哥们十五岁贩毒,被送去劳改。她年纪轻轻无人照料,十一岁跟随哥哥交易毒品,十四岁失去童贞,与人滥交,以此维生。没有谁比她更理解生命的另一面,荒凉的苍茫。她拥有才华,却毫不在乎,浪掷光阴。她问:“为什么要学习?你出生了,四处奔走,然后死掉。”她才十七岁,却说:“世界、生命,一切都只不过是幻觉,不是吗?”她在微笑,嘴角有轻微的嘲讽。旁边是她的哲学老师,他不动声色地倾听,内心却已惊动,他第一次觉得见到了一个异乎寻常的人,只有十七岁的她,深知人类生命的无力,她直接洞见那些她认为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可是爱情是怎样来临的?

起初他还毫不客气,令迟到的她离开教室,看到她晕倒在清冷街头,心中充满愧疚和怜惜。他去资料室查阅她的学生档案,犹如看一份病历,破碎的家庭,身世飘零。他有没有心头一震?

他送她回家,她虚弱纤瘦的身体摇摇晃晃,无所顾忌地在他面前褪去所有衣服钻进被子昏睡。她毫不羞怯,不许他叫医生,不接电话,不按常理出牌,总是赤裸着身体,仿佛那不是她的,只是与周遭的物品无异,不带一丝禁忌。她如一只敏锐的小兽,犀利、直接,坐在他面前会忽然发问,你一个月性交几次?或者我应该问一年几次?你看她简简单单,穿白色T恤、牛仔裤,黑色平底鞋,湿漉漉的稀松卷发,不过是本该在学校认真念书的女学生,怎么会想象到那些迷乱堕落的过往?

弗朗索瓦年近五十,他沉着、冷静,一年四季穿着衬衫、西装、风衣、大衣,配各种围巾,为人师表,从不逾规。年龄带给他的好处就是这些,举止从容、足够理性,能够无限耐心和善意地去引导一个学生,企图将她在智慧的路上推得近些。在餐厅,他回答她所有的问题:“教养和文凭会帮助你走得更好,更舒服些。”“生活远比你想象的更丰富精彩。绝望是空虚的一种伪装。”“你还年轻,学会敞开心扉,面对生活。”

从来没有人跟她谈过这些。没有人关心她吃得多不多,没有人关心她心里在想什么,除了他。她姿势娴熟地抽烟,钱放在烟盒里,像个成年人一样准备付账。他却待她像个孩子,给予关爱和尊重。

他们出门,她有意停在他身后,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等他发现她不在,回头寻她,她就开心地露出笑容,跟上前,说:“我喜欢你。”她望着他,转而别过头去想了想:“因为你像我一样孤独。”他不可置信:“为什么这么说,我有妻子、朋友、学生……你呢,你有男朋友吗?”

她低着头笑,反问他道:“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我十年内就会忘记的人?生命中有太多的幻觉,我因清醒而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戴着深红色围巾,和她并肩走在深秋的夜里。他说:“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很少看到你这个年龄的女孩不抱任何希望这么清醒。”她笑起来,他从来没见过她笑得这样美。在家门口,她站在楼梯上,比他还要高一头,跳下一级亲吻他的脸,就像小女儿对父亲那样。也许他是这样认为的。毕竟他年长得可以做她的父亲了。

▲ 歌者出道的凡妮莎·帕拉迪丝,如天使坠落人间

可是爱情是怎样来临的?

第二天他在课堂上等她。看见她进来,他才舒展眉头。他看着她在讲台上精彩发言,神态自若,风姿绰约,柏格森、拉辛、弗洛伊德信手拈来,她无疑是充满才华的女孩,没有人比她更有领悟力。他满心赞叹,她风趣自嘲:“我父亲是精神病专家。”他为她争取留校,帮她补课,照顾她,他向妻子坦白:“我这一生中,第一次觉得见到了一个异乎寻常的人,她非常惊人。出乎意料。”那时他还毫无知觉,信誓旦旦地向妻子承诺:“我从不迷恋年轻姑娘”,可是他已开始在挂掉她的电话之后对着空气出神。

她再次旷课时,他焦躁不安,去找她,发现她仍同过去的问题少年们厮混,气愤无比,掀了所有桌子。该怎样解释他的愤怒?她就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冷静地,带着喜悦地,她说:“你嫉妒了?我好高兴。”

她第一次吻了他的嘴。她关掉窗户,在窗棂细缝里照进来的微弱光线里,他们第一次做爱。这就是爱情吗?当弗朗索瓦一点点拉开窗棂,阳光一点点倾泻到她赤裸的躯体上,在光中沉睡的她如同一个圣洁的天使。

他们不再只是师生,他们是恋人,他们恋爱了。他们去划船,她的笑容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在蓝天下,在金色的花丛中,他们的爱闪闪发光。爱令他们不顾一切,他们甚至在校园的天桥下亲吻,空气中荡漾着充满危险的甜蜜。他宽厚沉重的身躯忽就变得灵巧起来,他牵着她的手一起恣意奔跑,像一个精力充沛的少年。她似一个小妖,带着宽大的耳环,红色毛衣衬得她脸庞红润,却再次感到孤独。她苦于无法留住他的人。他有家要回。

她在巴黎的母亲再次自杀,她被召回,她离开他的那些日子,他无比思念她,对着空荡的椅子发呆,时时刻刻在等她的电话。他甚至去了她家,在空无一人的屋外伫立良久。她回来后,径直去了他的家。穿灰白色风衣的她,风尘仆仆,投入他的怀中,她说:“我很需要你,我爱你。”那却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爱,她从背后抱住他,让他做一个决定,他却无法离开他的妻子。教师身份、世俗眼光、家庭责任、名声,他顾虑的太多。最重要的是,他无法相信自己、相信她、相信这份爱。一个四十七岁的教师爱上十七岁的少女?意乱情迷,不顾伦理吗?人们可以只依靠爱情存活吗?这样的爱可以维持多久?他无法想象,他说,“不会超过两个月”。他不是没有经历的男子,他也曾很爱自己的妻子,只是当年华已逝,我们的爱都会消散,玛蒂尔达还这样年轻,她的人生还这样漫长,而他会垂垂老去——他现在就已经很老了。

别以为她不懂,玛蒂尔达明白他在想什么:“你认识多少白头偕老的夫妇?看看你周围。我爱你。不管你是衰老、肥胖、瘦得皮包骨头还是得病,都不会改变。它已深深植根我心。谁知道十年后我们会在哪里?我们或许会死去。或许是你,也可能是我。”她做了最后的挽留,她无计可施:“你看不到我在求你吗?”如果可以掏出心,她早就给他看了。

他们分开了。他们约定要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当她示威地带着年轻的男孩子出双入对,当她故意和别人在他工作的教室暗处寻欢,他为什么愤怒不能自持,他给了她一巴掌,她却高昂着脸,挑衅地看着因嫉妒而显得荒唐可笑的他。少女总是危险的,又总是如四月般残忍,她令人砸了他妻子的书店,制造事端,他终于忍无可忍,气势汹汹地把她从课堂上拎出来,在体育室,他动手打了她,无比愤怒,她却对他说:“我爱你。”他没有消气,打了第二巴掌,狠狠地,她沉默地承受了他所有的愤恨,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她上前拥抱他,把头埋进他的胸膛。终于,积沉的爱和恨一起爆发,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赤裸相爱。阳光映着她忧伤的脸。她是不是已经预感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

少女的爱带着巨大的破坏力和毁灭感,像一阵龙卷风,摧毁了所有人的生活,他最终被学校调离,与妻子离婚。他以为她消失了。或许他以为他们之间终究不过是一场错燃的激情,此刻已消失殆尽。从此他面色平静地在陌生的城镇教书,他以为此生不过就如此了。直到有一天警察找上门,告诉他,玛蒂尔达死了。

他怎么会想到,她默默追随他至此,租了小镇上的房子,窗口正对着他上课的教室,她每天坐在窗边,看着他来,看着他走。她不出门,没有见过任何人,房东老人说,她像个隐士一样生活。听到这句话时他浑身一颤,记得吗,在玛蒂尔达最后一次哀求他和她一起生活的时候,她说过的:“我会跟随你调到其他的镇。我会装作是你的女儿,或者我藏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我,我会像个隐士一样生活。”她的神色从未如此哀戚。当一个少女爱你,像从来没有爱过;当一个女孩,为你蜕变成一个女人;当她乞求,“我不要什么尊严,只要我跟你在一起就好”,你会相信她说过的话吗?她说过的话她全部做到了。他全部的记忆已经苏醒,而他如今已白发斑斑。

愚蠢的人类啊,无法相信一个孩子的爱情。只有一件事弗朗索瓦说对了,那就是少女仅仅依靠对他的爱情存活不会超过两个月。她放任自己死去,在他曾随口反驳她的期限里。爱情究竟是什么?它究竟是什么时候来临的?

是在早晨默不出声的电话里,话筒那头嘶嘶作响,少女轻声细语地对他说“想念你、爱你、晚安”时吗?是在作文考试时,他坐在她身边指导她的拼写,她穿着紫色毛衣,用手去触摸他温厚的手指时吗?是当他抽回手指,站在教室后面低垂头,迷恋光线一样地望着她时吗?恢复正常饮食起居的她面色如此美丽,在光中如此透明,不设任何心防地朝他笑着。

是她偷偷买了他的书,热切地渴望着他的一切,当她读着书中的句子,向他说“好美”时吗?时间再早一些,当她第一次跟他在餐厅对话,她说:“你告诉我没有人知道生命中有什么在等待着他。而绝望只是空虚的表现。你说过我们应该敞开心扉面对生活,不是吗?”她信了他的话,敞开心扉去爱他,他却将爱压抑,来抵御世俗眼光和流言蜚语。

在巴黎,当她的母亲在浴缸里又一次割腕自杀,她曾告诉他关于死亡前一秒出现的幻觉,“像一片广阔的海洋般美丽”,这样的磅礴动人,毫无惧怕甚至带着痴迷地,她是否也已预言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分,在房间的墙壁上写下留给他的遗言:这里就是海,弗朗索瓦。

他曾带着最殷切的希望出现在她面前,试图拯救她,却不想误伤她终生。他站在她死去的房间里悲哀得无法动弹。他终于去了那片海洋,在广袤的地平线上,看红日初升。

海,玛蒂尔达,这里就是海。

爱我少一点,但爱久一点

就像在四月漫不经心的一个晴朗早晨,你在街上邂逅一个百分百的女孩,奥斯卡也在一样明媚清凉的巴黎清晨,捕获了来自天堂的一瞥。在96路公交车上,他拿着报纸,眼睛却失神地望着坐在最后一排的咪咪。那天她穿着一件橘红底白色波点的薄裙,脚上一双洁白球鞋,她端然沉静,脸庞干净,她低头,右侧的长发垂下来,遮盖半面脸颊。她丢失了车票,翻遍口袋也找不到,奥斯卡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车票递给她,为了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情愿自己被警察带下车,接受处罚。

噢巴黎,永远发生着爱情故事的巴黎,拥有街边的咖啡馆,飘逸的裙子和逝去的往事。奥斯卡明白他不过是巴黎的过客,一位继承了祖父的遗产而大肆挥霍的情场浪子。他流连花丛,片叶不沾,写无数没有销路的小说,却在这一天终于发现,他无法继续写作,睡不着觉。他的脑海里再也挥不去咪咪的模样。爱情之初,令人辗转疯狂。他对她一无所知,唯一可以寻找的线索就是那天车正经过利拉门的蒙帕纳斯,他便一直在公交车线上晃荡,风雨无阻,渴望再次遇到她。爱情的第一征兆就是等待。他漫长地、无比耐心地等待,等待着再次重逢的时刻。他在街上捕捉与她相似的身影,有一天看到商店里穿吊带红裙体态相似的导购员,他上前相认,却不是她。希望落空,他约其他女人吃饭,却在餐馆中遇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咪咪。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穿着初见时的那双洁白球鞋,咪咪拿着菜单立在他身旁,头发低垂。他顿时手忙脚乱,追过去,差点撞到柱子上,全然不顾正在约会的女孩子。

咪咪同样没有忘记她,她答应他的约会,她一直保存着那天他递过来的车票,对他心存感激,同样期冀着与他的重逢。奥斯卡如同早恋的少年一般早早等在舞蹈室外,心情忐忑,紧张地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待她出来,那张明艳面孔犹如太阳的第一道光芒令他感动至鼻子发酸。他带她去吃饭,她将长发挽起,仍旧是一身红裙,衬得肌白如雪。他不停地逗她发笑,她清新纯洁,不带一丝城府,神色间有着少女的娇羞,笑起来一派孩童的天真,身体却是成年人的妖娆,如蜜桃般饱满成熟……所有的一切,无一不触动着奥斯卡。在他看来,她是世间最完美的女人,他深深地渴望她,灵魂被她牵制,他甚至相信,至少在此刻,他可以为她生为她而死。

▲ 波兰斯基和他的第一任妻子莎朗·塔特,摄于1969年

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着最美妙的开端,他们在夜色中长谈,兴之所至可以在石板路上玩跳房子,可以彻夜行走、在凌晨的长椅上分同一瓶水喝。咪咪从书包中拿出那张车票给他看,他动容,她赤足穿平底鞋,说脚很冷,奥斯卡就用手呵气把它们焐热。这一刻月色真美,哪里会令人感觉苦涩?他们最后带着早餐和新鲜报纸回家。他们坠入爱河。他们肌肤相亲,在温暖的炉火旁边做爱,在彼此赤裸的身体旁醒来,他们拥有灵与肉的最完美相融,沉浸在恋爱的甜蜜微醺中。

奥斯卡在夜里凝望着咪咪的动人胴体,感觉自己犹如伊甸园中的亚当,品尝到第一口禁果的滋味,无比美妙,入肺润肺。他对自己说,就是她了。

天堂之门朝他们开启,他们做了所有情侣会做的事。甜蜜约会、形影不离,情浓之时也会去拍可笑的结婚大头照。在游乐场,他们坐在旋转飞轮上,在彼此失重的瞬间里,他努力抓到她的手,对她说,“我爱你”。咪咪眉目舒展,笑容美如绽放到高空的一朵烟花。那简直是世间最美的一幕,其他所有的事物都黯然失色,唯独他们的爱情在天际闪闪发光。

只是不要忘了,讲这个故事的人是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这个信奉生命的悲哀底色的电影导演、童年逃脱犹太集中营的幸存者、美国政府的通缉犯,他的一生都像一部令人莫名恐惧的电影。他过早地品尝过人生的痛苦和不安,五六岁时就已目睹过家庭离散的不幸,怀孕八个月的妻子惨死在邪教组织之下,本该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再次瓦解,他所失去的不会比得到的更多。他深深明白,为了避免痛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避免过深的投入。任何关系都必然会有危险和不安,任何爱慕都包含着悲伤。所以他冷静地给你讲一个关于爱情和毁灭的故事,关于短暂的美丽和永恒的忧郁。他要让你看清,爱情是如何从最初的美好到过深的投入,从发生到高潮,到结束,到一败涂地,到令人崩溃。

咪咪为他跳舞。他们赤身裸体,吃早餐时互相注目,寸步不离。嘴角滴落的牛奶,即可成为最佳催情道具,他们肆无忌惮,他们不分昼夜,如同两个永不知足不懂厌倦的欲望之兽,共同滑向极乐世界的深渊。直到有天咪咪用手动的剃须刀为他剃胡须,不小心割伤了他,出了血。奥斯卡感到疼痛,咪咪一脸懵懂无辜地望着他,用嘴唇亲吻他的伤口,神色间带着致命诱惑。奥斯卡再次屈服于欲望,他们的感情从此开始变得带有血腥味,带有疼痛,日常的鱼水之欢已无法满足,他们开启性冒险之旅,尝试各种角色扮演,体味施虐和受虐带来的快感。他们曾经从彼此的灵魂里看到天堂的一角,如今从彼此的身体里看到了整个世界。他们一次次挑战性爱中的羞耻之心,毫无底线,奥斯卡说,爱里没有猥亵,真正的激情是神圣的,不容亵渎的。咪咪对他来说仍然是个谜,她的身体犹如一千个甜蜜的誓言,她是他的尼罗河,他的恒河,他年青时的喷泉,是他生命的第二次洗礼,然而当他体会到一生中最美妙的高潮之后,他的感情不可避免地走向衰竭。

奥斯卡开始和别的女人调情,咪咪无法忍受,跳进舞池里与黑人贴身热舞,姿态一贯地性感撩人,她只是为了激怒他,他却惊诧地发现自己没有生气,也没有受到伤害,他只是,无所谓了。

那一晚的音乐是一个英国女人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唱:“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任你摆布,你最好在离开还伤了我的心之前停止。”他独自回家,打开《美国往事》,电影里的罗伯特·德罗尼出狱后混得西装革履,约心中的女神在海边进餐,他还被儿时爱恋的迷障所遮掩,执意要得到她。电影外的奥斯卡已一脸木然,决定和咪咪摊牌,爱恋的魔咒失效了。他对她的渴望已经消失了,她再也引不起他的冲动。他们每天齐齐打开电视看一通无聊电视连续剧,这样免去无话可说的尴尬。他们开始争吵,一次次分手,咪咪却还是不能离开。她不是不明白,爱应该在高潮时便放手,而不应等到它不可避免的退却。可是谁又真正知晓爱的临界点?谁能真正做到在爱情里保全自己,进退自如?她深陷其中,无力自拔。他们最后一次坐在初识时坐过的长椅上吃面包,“夜色真美,”他说,“然而永远太远了。”爱情这个东西谁都明白,可永远是什么?

▲ 电影外,咪咪(艾玛纽尔·塞尼耶)嫁给了大她三十三岁的波兰斯基

他想结束这段关系,咪咪却拼命挽留,他千方百计要挣脱的她匍匐去捡,最终失掉自尊,成为伤害自己的刀锋。奥斯卡看着这个女人失去往日光彩,剪短头发,蜷缩在厨房中逆来顺受,心中再无怜爱之心。他嘲笑她:“你是怎么跳舞的?”咪咪说:“舞蹈源自内心,可我的心碎了。”

他们甚至有了孩子,奥斯卡让她做掉了,她为他承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苦楚,这一次,他几乎快要同情她,却还是下了狠心要甩掉她。他骗她上了飞机,耍了小伎俩留她一个人飞去陌生的岛屿,飞机离开地面,她终于明白自己最终还是免不了被抛弃的命运,望着窗外泪如雨下。窗外是一轮消瘦的月牙,重回地面的奥斯卡望着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轻松。

他终于再次恢复浪荡公子本色,沉迷酒池肉林。离开了咪咪,他可以继续追逐爱欲高峰,对各种各样的女人用情,和不同女人游戏风流却不必负责。我们无法想象被扔至异乡孤身一人四顾茫然的咪咪经历了些什么,总之她没有死掉,她脱胎换骨般重新站了起来,她回来了,她要复仇。奥斯卡日夜寻欢,出了车祸,咪咪到医院看他,他毫无愧色,她扯断了他的两条腿,令他终身瘫痪,在轮椅上度日。她没有像他抛弃自己一样抛弃这个日常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而是照料他、折磨他、羞辱他,将过去他所加在自己身上的伤害如数奉还。

如果这仅仅是为了复仇而复仇,实在不必赔上彼此的一生。他们甚至去教堂结了婚。她那么认真地伤害他,因为他很重要。这个故事的最悲哀之处在于,她仍然爱他,却连她自己也心知,这份爱已经被烧空了,无法再继续下去。他们曾经完完全全地被点燃,欲望犹如一枚熟烂至爆裂的果子,结局只能是无可救药地坠落地面,腐化成泥。如果你当初爱我少一点,是不是就可以久一些?奥斯卡说过,美好的事物是有的,却从不长久,连同他们的爱。咪咪的痴心只能是将彼此的命运以极端暴虐的形式紧紧捆绑在一起,从此永不分离。

在船上,在新年之夜,总是有那么一刻令咪咪泪光闪动,如同重回爱情的最初。“我爱你,奥斯卡,这么多年。”她说。

这么多年,波兰斯基让他们在厌倦和疲惫里相爱相守相互伤害。这一次,奥斯卡终于绝望了,用生日时咪咪送他的一把手枪结束了沉睡中爱人的性命,继而朝自己开枪。爱情终究以这样激烈的方式长眠海上,兑现了活着的人所不能承诺的永远。

那么婚姻呢?婚姻可否拯救爱情的失落和无可挽回的衰竭?波兰斯基给你讲述爱情的同时,狠狠地奚落了那对结婚七年的英国夫妇。表面上看来,休·格兰特扮演的英国绅士风度翩翩,衣冠楚楚,思想传统守旧,擅长讲并不好笑的笑话,却被奥斯卡一眼看穿,他们本质上不过是一样——逐色之徒。区别只在于一个真实,一个虚伪,但同样渴望激情,等待猎艳。七年之痒仿佛婚姻中人始终绕不过的坎,他遇见奥斯卡,口里叫嚷着忍受不得奥斯卡对他讲和咪咪过去的性爱细节,谴责他的下流和粗鄙,却一而再地倾听下去,妄想抱得美人归,却发现美人倾心的是他的妻子。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Kristin Scott Thomas)扮演的英国女人一贯地优雅节制,矜持优越,他们的婚姻生活风平浪静,缺少激情,他们永远不可能尝试奥斯卡和咪咪那种狂风暴雨般的热烈爱情,只好借助一场印度之行来找回爱情最初的新鲜感。她发现丈夫企图出轨,无力制止,最终也放纵了一回,究竟是不甘和报复还是对男人失望和唾弃?或许两者都是。她裸背在颈间缠三圈珍珠项链,走进舞池恣意舞动腰肢和大裙摆,艳光四射,妖冶魅力丝毫不亚于男人们一直垂涎的咪咪。两个女人在船舷中心大跳双人热舞,眼神暧昧迷离,姿态放荡性感,看得英国女人的丈夫目瞪口呆。在他们刻板得几近无趣的婚姻生活中,他怎会料到妻子还有热情似火的另一面?是奥斯卡和咪咪启发了他们,噢不,是波兰斯基,是他让我们明白世上还有这样一种令人羞愧的激情,原来我们的内心是这样期待澎湃的浪潮和背叛,渴望着不安和诱惑。当英国夫妇的婚姻之船驶向暗礁,在奥斯卡砰砰砰的枪声中,一切该毁的都毁了,只留下茫然惊恐的他们和已经风平浪静的大海。他们最终是否能够安然返航?

那个印度人说,孩子是美好的,孩子是希望。也许只是因为,孩子是爱的延续,把人类无以为继的爱转接到孩子身上,而不必在伴侣身上找寻最初的激情。一切都无法重复。月有阴晴圆缺,尚做不到三日的圆满,又何谈永恒的圆满?爱是不是也只能从盈至匮乏,从渴望至厌倦,且无力回头呢?

爱情,婚姻,孩子。波兰斯基清醒得令人恐慌。他第一任妻子被谋杀之后,他说:“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有多漂亮,却不知道她有多好。”他们的孩子死于腹中。他说:“即使我感到快乐的时刻,也一样感到害怕。”二十年之后,他娶了电影里的咪咪,他们相差三十三岁。他拍这部电影时年近六十,已体会过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切肤的痛苦与短暂的甜蜜。他大难不死,学会拨开世俗的迷雾,去触摸爱和欲的本质。他给我们呈现出一种纯粹。它美好,它厌倦,它快乐,它短暂,它毁灭。它有自身的始终,它令人无从责备。它只是如此。

如果可以重新开始,请你一样爱我吧。在那个薄雾般朦胧的秋日午后,从你注视着我的白球鞋开始。你可以爱我少一点,但请你爱我久一点。

风尘中的白山茶

昨天经过一簇簇灿烂绽放的白玉兰,忽然忆起嘉宝(Greta Garbo,1905-1990)和她的伯乐斯蒂勒(Mauritz Stiller,1883-1928)也曾在此花树下欢笑,照片上的快乐神情比春天还要明艳。有人说嘉宝很少笑,此话不是真的,她在电影里决不吝惜笑容,只是人人提起嘉宝,总不免地叹一口气,她的那句“请让我一个人呆着”简直成了终身烙印,加上她早早息影、不喜群居、一生未婚、孤老残年,这几个盖棺定论的标签几乎成为世人描述嘉宝的最冷静供词。

当然,嘉宝是格外美丽的,与她合作过的所有导演与摄影师都说她是他们梦里的文艺复兴女神,说她有着过去和未来最美的眼睛。无数人用了能够想到的绝艳之词盛赞她,终于一个英国记者说:“她的脸是人类可以演进的终极。”也无怪乎,每每看到她的影像,我总是被震慑到失语。玫瑰、百合、海棠、鸢尾……这些我常常用来形容美妙女子的花朵,跟嘉宝相比都要逊色。如果非要以花喻人,对于嘉宝,我穷尽思虑,想到的还是小仲马书中,玛格丽特插入鬓间的那朵洁白山茶。

1936年她演《茶花女》(Camille,1936),算起来我从儿时的黑白电视机上就领略过她的风姿,迄今看过这部影片不下十遍,每次重看这部电影仍旧是涕泗滂沱。在这里,她是堕入风尘的交际花,她早早学会周旋在男人身边,她的美貌令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捕获男人的心,倘若她肯稍微费点心思,她的处境永不至于凄凉,只是她懒得费心。嘉宝总是有种女王的气派,演风尘女子也懂得浪掷千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再愁。她常常笑,带着男孩子气,不论真情的或是假意的,从不会拐弯抹角。她分明是个很有趣的女人,熟悉游戏规则,同时也蔑视它们,蔑视自己。

在剧院中,她第一次望见阿尔芒。那么多人中,她一眼选中了他,他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年轻的、天真、傻里傻气的年轻人。她一个微笑,他就追随上来。他向她倾诉衷情,很久之前就暗暗爱上她,却苦于没有机会表白。她以为他是男爵,等误会被拆穿,她首先就大笑起来,她笑起来毫无心肺似的,却让人感觉真诚,因为她真的觉得好笑,而且无意隐瞒。

▲ 1936年,嘉宝与年轻的罗伯特·泰勒配戏

▲ 同样是在爱中挣扎的安娜,那种高贵和纯洁,无人能够效仿

▲ 嘉宝与罗伯特·泰勒分别饰演玛格丽特和阿尔芒

真正的男爵给了她马车、珠宝、金钱,还给过她一巴掌,帮她清偿账单,最后他为她挨了阿尔芒的一巴掌和一枪,那颗子弹没有令他丧命,却终于令他心灰意冷。虚情假意,噢当然,一切都是上流社会有钱人的游戏,但他没有爱过她吗?他曾遗憾地说:“你永远不会为我流泪。”他也渴望过的。但玛格丽特在她面前笑着,飞快地眨着眼睛,想的是如何得到他的钱。他从俄罗斯意外折返探望她,明明知道她在撒谎,她在等她的情人,他也只能用力地在她面前弹钢琴,在夸张的笑声中暗示她的不忠,却无从指责她。这是上流社会声色场合的游戏规则,只不过是身体和金钱的交易,浮华和权势的象征,谁会在意有没有真心?“永远不要陷入爱河,永远”,《红磨坊》里有人这样忠告。

可阿尔芒不是她的情人。他是爱情。他写给她的第一封信,是告别,那时她对他心怀歉疚,正在四处问人“道歉”二字怎么拼写,收到他要离去的信,她气急败坏地把信揉碎扔进壁炉,下一秒钟又后悔不迭地从火苗旁边捡回,一看再看。

“当你的眼泪落在我手上时,我突如其来地爱上你。”没有人能够阻挡爱情的发生,爱情突如其来,他们相互吸引,无力阻止命定的结合。对阿尔芒来说,年轻人的爱情总是纯洁无瑕,没有品尝过世间的虚情假意和险恶,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天真,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她的药,医好她的病,给她以幸福生活,谁知这药不啻于加速了她的毁灭。为了种种世俗的羁绊,她不得不欺骗他离开他,也许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说:“至少我曾拥有一个夏天的快乐。”最初她穿着白色大摆裙在田野里奔跑,背影欢快轻盈得像只蝴蝶;她决意离开阿尔芒的那个晚上,裹着华服的单薄身躯在夜色中无比凄凉。阿尔芒看着她远去,悲愤万分,如晨曦中即将消逝的梦。

回到初识,阿尔芒第一次上门拜访玛格丽特,送给她一本叫《曼侬·雷斯戈》的书作为生日礼物。造化弄人,玛格丽特的命运偏偏就是名妓曼侬·雷斯戈的命运。虹影也曾在《上海王》里写一个潦倒不堪的女人,她本可以凭借昔日情妇的身份来换取今日的一足之地,不必在低贱中任人践踏,然而她没有,她宁愿出卖自己的肉体也不愿出卖玷污心底那一点点的爱。她知道,并且保持缄默,因为这仅有的爱,仅有的珍贵,使她成为一个人,即使地位低贱,她还有感情,不是一具腐朽行尸。谁不知道这世界肮脏病态的一面?然而脏与忧伤之中,势必有珍贵的东西,任何人窥探、玷污、篡改不得。

烟花之中总是有人看得清自己的心,并为了保全它的洁白而拼尽一生。玛格丽特的高贵就在于她对阿尔芒的放弃。她的悲剧也在于她选择了爱情而不是自己。就算常人如我们,谁又真的能做到爱他人胜过爱自己?我们总是习惯爱自己多一点,怕受伤,怕不快乐,哪有玛格丽特的勇敢和决绝?爱情是她最后的天真,但没有人能够理解。她重回欢场,却不堪爱人的故意伤害。终于她心力交瘁,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我们觉得她真的就要死了,她声音微弱,面容苍白,直到阿尔芒出现,她那颗心脏才重新跳动,挣扎着要为自己上妆,她的身体轻如蝉翼,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折断。她幸福地绝望着:“也许我的心,不习惯幸福……如果你不能使我活,医生又怎么能呢。”阿尔芒抱着她,向她许诺那些永远再无可能实现的誓言,她心满意足地阖上眼。死在爱人的怀抱里,算不算一种善终?

忘记小仲马的《茶花女》吧,这是嘉宝,是她的“玛格丽特”,我们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人可以演得比小说中的人物更丰饶。她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因为看不得年迈的车夫受别人的欺侮而好心将马车买下来,为了筹办最好的朋友的婚礼而卖掉自己的珠宝。她出身低微,流落风尘,她放浪形骸,虚掷青春和千金,同时饱受巴掌和屈辱。但她的心并不曾沾染上尘埃,她通晓世情并甘愿为爱人获得俗世的幸福而牺牲自己,她让我们懂得一颗爱人的心,懂得何谓爱情的贞美和奉献。“出神入化”“炉火纯青”这样赞美演技的话在嘉宝身上变成了陈词滥调,我们不知道究竟在哪一刻就被打动,我们只知道她的玛格丽特总是轻易令我们肝肠寸断。

某年买了几张票约人去看《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2012),导演乔·怀特才华横溢,早在《赎罪》(Atonemen,2007)中就锋芒初露,谁知这次用错人,凯拉·奈特莉扮演安娜,举止轻浮,面目可憎,我看了连连摇头,失望得中途走人。幼时读小说,安娜参加舞会,穿一条低领口的黑丝绒连衣裙,简单大方,只颈间配一串珍珠项链,连(情敌)吉蒂都为之倾慕。在1935年的黑白片里,嘉宝也扮过安娜,在汽笛喷雾中出场,沉静端庄,美得令人心服口服。我终于承认,有些人天生带着爱情的纯洁感,譬如嘉宝,她是风尘中那一朵洁白山茶。

▲ 《茶花女》拍摄现场

▲ 1936年,嘉宝饰演的《茶花女》

▲ 1935年,扮演安娜·卡列尼娜

如果你爱我比较深

王尔德(Oscar Wilde)初见康丝坦斯(Constance Lloyd)时,她美丽端庄,惹人喜爱,更重要的是,她沉静得像一株植物,甘愿做他忠实的听众。Silent(宁静),他谈到康丝坦斯时由衷赞赏的一个词。他的前半生按部就班,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就依照母亲的意愿娶了她,她为他打理家务,应付世俗琐事,为他生养两个孩子,他心怀感激,依旧用动听的句子来赞美她,只是不再碰她。他有了第一个同性情人,十七岁的罗斯引诱了他,并发掘了他被隐藏被禁忌的天性。他形容自己对罗斯的爱,犹如一座被禁锢了二十年的城市,忽然城门打开,他被释放,被引入更辽阔的田野,生命从未有过的舒畅。但他还是抛弃了罗斯。他遇见格雷,并作了《道连格雷的画像》,这个男孩为他着迷,却没有想过道连格雷的命运也是自己的命运,爱情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王尔德很快将他忘却。此时处在事业鼎盛期的王尔德在众人看来婚姻美满,创作高产,谁都知道他妙语连珠,惹人倾慕,一时风光无限。《温夫人的扇子》首演大获成功,电影里安排这一晚让王尔德在剧院后台遇到了他一生最爱,波西·道格拉斯。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逢,但这一次他被翩翩少年击中,波西的青春不羁,俊美如希腊雕塑的脸庞,诗意轻狂骄纵,一切都打动了他。“Perfect”(完美),他站在唱歌的波西面前,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眼神宠溺如一片深渊。他给了这个男孩一生的珍爱,就如我们曾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所看到的:“这爱是美丽的,是精致的,是最高贵的爱的形式,它没有一丝一毫不自然,它是智慧的,并循环地存在于年长男性与年轻男性之间,只要年长者有智慧,而年轻者看到了他生命中全部的快乐、希望以及魅力。”

大抵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劫数,一个人总是欠另一个人的。王尔德爱波西,不惜背负“有伤风化罪”为他入狱,可是波西无知又任性,他只是利用了王尔德的爱来对抗父亲对自己的压制。王尔德不是不知,却无力抗拒波西的任何要求。爱令人双眼蒙蔽,做尽傻事。王尔德为他饱受牢狱之苦,在狱中,在生命里的那些黑暗时刻,他写了成捆的信,给波西。“命运将两个互不相干的生命丝丝缕缕编成了一个血红的图案”,他这样牵挂他,在狱中的两年里,波西却没有探望过他一次。

▲ 历史上的王尔德

▲ 历史上的波西

▲ 波西的扮演者裘德洛,果真演出了“百合花王子”的味道

▲ 历史上的兰波

▲ 兰波的扮演者莱昂纳多

如果王尔德是一个普通人也就罢了,然而他是一个天才,写出《快乐王子》那种优美篇章的作家,他的一生本该辉煌至死,却没料到终止于一场“真爱”带来的牢狱之灾。1997年的这部《王尔德》(Wild)反响平平,扮演王尔德的斯蒂芬·弗雷的外型更是广受诟病,然而他的确演出了王尔德出狱后的萎顿,尤其令观众心痛。狱中的王尔德身心受到摧残,母亲逝世,子女远走异乡不得不改姓,自己为社会所不容,他充满悔恨和自责,也曾向妻子承诺此生不会再见波西,可是出狱后他还是忍不住去找他。在那不勒斯,他忐忑地藏在石柱后面,波西朝他回头一笑,他的心就化了。电影里金发的裘德·洛扮演波西,嘴角上扬,灿若桃李,他不就是王尔德口中的“Lily Princes”,神话中的百合花王子吗?

这一刻眼前的少年如此之美,深爱波西的王尔德大概觉得为之折损一生也值得。然而一生太久了,久到三个月后波西就与他分道扬镳,久到他终将孤独一人再也创造不出动人的篇章,余生就此潦倒落魄。1900年,他死于贫困。

年轻的莱昂纳多演诗人兰波(Arthur Rimbaud)时,也刚好二十一岁,正是波西初遇王尔德的年纪。我们都知道波西很美,王尔德很美,兰波亦很美,我们缺席了他们各自美艳绝伦的年代,但所幸我们拥有二十一岁的莱昂纳多。1995年,他在《心之全蚀》(Total Eclipse)里饰演的天才美少年兰波,不负众望,带着惊人的美貌和惊世的才华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不费吹灰之力地夺走我们的心,更何况当年爱诗惜才的魏尔伦(Paul Verlaine)。兰波十五岁开始用拉丁文写诗,十六岁读过魏尔伦的诗,他写信给魏尔伦,得到魏尔伦的赏识和汇票,年轻的他带着一张三等车厢的车票和《醉舟》踏上去巴黎的征程。

兰波出身农民家庭,父母离异,他早熟且举止粗鲁,陋习重重,众人皆不喜欢他,唯独魏尔伦耐心包容。他察觉出兰波的狂热和忧郁,被兰波身上的“纯真”和“朴素”打动,然而第一次见面兰波就毫不留情地戳穿魏尔伦写给妻子的情诗里关于“爱”的谎言:“将家人与夫妻捆绑在一起的都不是爱,是愚笨、自私或恐惧。爱不存在。私心存在,建立在个人私利基础上的爱慕存在,自得其乐也存在,但爱不存在。”魏尔伦看着他那张流亡天使一般的面孔,听他说“爱必须重新创造”,无异于当头棒喝。魏尔伦平静的世俗生活彻底被他打破。二十七岁的魏尔伦和十七岁的兰波相恋,被兰波拖入令人头昏目眩的感情混乱之中,他无从把握,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爱、被戏弄、被抛弃又被召回——这种恶性循环的情感模式,多像被波西摆弄的王尔德。

兰波犹如当年的波西,他支配自己的感情无异于支配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他以为自己可以再造魏尔伦的爱情,殊不知自己的内心已将爱情的动机砸得粉碎。他们的相遇本来何等美好,在兰波的最洁白年华,魏尔伦在诗中发现了他,魏尔伦读出他的最精湛之处,将他从乡间带进城市,继而带他走进更精彩纷呈的诗歌世界。魏尔伦为他打开一扇窗,以为会带给他光亮,谁知兰波才是“太阳之子”,迅速点燃了魏尔伦。魏尔伦为他抛弃妻子,为他疯狂,兰波的离经叛道、粗鄙优雅、颓废激烈、不可一世与歇斯底里令魏尔伦深陷肉体和道德的双重挣扎,魏尔伦爱他也痛恨他,甚至痛恨自己,但却无法自拔。

“心之全蚀”,多么贴切的名字,当两个人被盲目的肉欲、不计后果的极端狂热和不彻底的叛逆逃避冲昏头脑,我们再也看不到心灵本来的模样。一颗曾经毫不设防的心被逐渐吞噬和消蚀掉,懦弱的魏尔伦终于将激情那唯一的光芒也涂抹掉了,在又一个无法忍受的分离之时,他开动扳机,射穿了兰波正好举起的手掌正中心。

两年后出狱的魏尔伦再见兰波。寂静无人的山谷,年轻的他问:你选择我的身体,还是我的灵魂。魏尔伦很犹豫,但仍回答道:你的身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也是在那一刻,他们真正将彼此放逐,万劫不复。

兰波此后再也没有写过一首诗,他放弃了诗人的使命,转而从商。他孤身一人浪迹天涯,辗转非洲,奔波于亚丁和哈勒尔之间,贩卖着咖啡、象牙、麝香还有军火。他没有过其他同性恋人,他像一个庸常男人一样自女人那里取得慰藉,他的锋芒早在十九岁那年被消磨殆尽,《地狱一季》成为他青春的绝响,后来的他只是一个成功商人,他不幸摔伤感染最后不得不截肢导致终生瘫痪,他死于癌痛中一场关于太阳的幻觉,年仅三十七岁。

总以为兰波不可能是与王尔德同时代的人,他愤怒和激烈的用词都过于超前了,然而他们却是同年出生,一个在巴黎,一个在伦敦。王尔德一生追求美的概念和形式,真正以自身实践美,而兰波却早早断言,“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仅献身于力与美”;锋利如王尔德,看穿了这个时代值得讽刺的一面并予以嘲讽,却始终带着温情,而兰波,不幸挖掘了这个时代值得诅咒的一面,颓废激烈地与之对抗,他比创造出《恶之花》的波德莱尔更大胆,他打破现实主义沉寂的水面,将所有的丑恶都揭露出来。诗人、作家、天才,顶着众多头衔的他们又是如此相似,敏感聪明,才华横溢,王尔德甚至称得上睿智,可是陷入情感世界,理智一样灰飞烟灭。不管是王尔德和波西,还是魏尔伦和兰波,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比较多,感情的天平无法平衡,必有一方从爱的巅峰跌落,痛不可当。当爱不再纯粹,当爱里出现算计、玩弄、轻蔑,它不可能再带来双赢,我们看到的只有两败俱伤。

在电影里,兰波死去,须发花白的魏尔伦终于又见到了他,在似曾相识的酒馆里,在魏尔伦似假还真的幻觉里,记忆中的那个美丽少年就坐在自己的面前,他的眼睛这样明亮,他的面孔白皙如初,这么多年过去,魏尔伦仍旧想知道:“你爱我吗?”少年孩子气的脸庞不假思索、直率坦然地回答他的问题:“我非常喜欢你。”然后反问魏尔伦:“你爱我吗?”魏尔伦说:“是的,我爱你。”少年拿起他手心朝上的手,没有像当年一样用把水果刀无情地刺伤它,而是俯身轻轻亲吻它,他看着魏尔伦忽然笑了,他的笑容从未如此动人。

就让我再看看你,看看我心中永远的百合花少年,如果曾经你喜欢我少一点,而爱我比较深,我们是否能免于互相毁灭?

“我看见你站在那阴影里,比任何一年都愈加清晰,愈加真实。就如同见到你的那一次,此后不再来。”

你没有披肩,我没有灵魂

秋天很容易令人安静下来。可以早晚换上运动裤,捡起白球鞋,搭条围巾,就往黄昏里走,直到微微出汗,回到窗前啃只苹果。这个季节我常常会想起《滚滚红尘》,也许是因为路过街角时,总会闻到刚炒出锅的栗子香,有时候忍不住买一包带回来,张曼玉扮演的月凤最爱吃这个,总是欢天喜地地倒满整只口袋,还不住地对韶华说:“来吃,我口袋里有!”

彼时的张曼玉还是眼神灵动的少女,活泼俏皮,是灰暗的片子里最明亮的一束光。我分不清《滚滚红尘》里的季节,但觉一切都像是发生在秋天,大概就是这包糖炒栗子的诱惑吧。记得的还有韶华在片里换了三次的披肩,第一次披了件米色编织花朵的,去赴能才的约,被能才看到,夸她很漂亮,她起身就去洗手间换下来。也许是觉得羞涩,也许是第一次有人对她深情注目,她还不够自在。后来能才送了她一件红色大披肩,那时两人已经情意深浓,韶华踢掉脚上的高跟鞋,脚尖垫在能才的双脚上,将整个灵魂托付给他似的,用披肩缠住他,搂住他跳舞。真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呵。

如果这一刻,不是电影里的沈韶华和章能才,而是电影外的林青霞和秦汉,他们是否也曾像韶华和能才一样将各自的八字命书交托彼此呢?看过1990年亚视的一则访谈,青霞和秦汉坐在一起,终于毫无避讳地互相依偎在沙发上,回顾两人相识的前半生。她说第一次见他,他穿白衬衫,黑色裤,就是她想象中的白马王子的样子。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青霞曾在获金马奖时说:“我的一生,比电影还精彩。”可不是!就如同电影里韶华第一次见能才,大雨滂沱中,他撑一把伞上来,与她默默相对。他不过是递给她一只泥老虎,她就兴高采烈,他这样轻易地将她的芳心俘获。

我们也都知道,三毛写的是韶华和能才,演的其实是张爱玲和胡兰成。胡兰成在《民国女子》里说世人都被爱玲的天才所惊动,而闻鸡起舞的人只有他一个。虽然胡兰成被世人骂“下作”,却不得不承认,懂得她的人,也许就只是他一人,“我与爱玲是桐花万里路,连语朝不息”。

能才在报上看到韶华的文章,托人带信给韶华,要见她,终于在一个大雨的天气驱车前往,韶华根本不记得他,却看在“这毛笔字写得不错”的分上,“见见面也无所谓”。谁又想到,这个“无所谓”竟牵动了她的一生呢?

韶华幼时被父亲软禁在阁楼上,她试图反抗,无数次地割腕求死,那间阴森森的屋子,总是令我想到爱玲笔下“楼板上的蓝色月光,那静静的杀机”。年轻的张爱玲也曾被父亲禁足,童年的境遇影响了她一生的底色。都是一样孤独和无奈的人吧,所以韶华会被一只泥老虎(母亲的礼物)所打动,而爱玲到老都在回忆与胡兰成的这段情:“当一个女子在爱,她不会问那个人,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她只是把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捡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心里想着,若有一日当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地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他们终究是签订终身,在婚书中写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样美好的誓言,也曾在一个夏日的黄昏说起来日大难,夫妻难免各自飞。爱玲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韶华和能才也说过这样的顽皮话吗?可谁曾想,当能才逃亡到边远小城,韶华真的千山万水地找了去,带了整副身家,却发现他已经和房东太太生活在一起。真是恨其不争的能才啊。

世间总有为爱勇敢至奋不顾身的女子,却鲜有可同等相匹配的男子。昔日林青霞终于与人订婚,未婚夫并不是秦汉。多年后他们重新在一起,青霞当着他的面提及这件事,磊落得令人伤感,她笑着说:“订婚的前一晚,我从三藩市打电话给你,以为你会阻止我,会立刻来找我。然而你没有。你说:‘你这个人呢,就是悲剧人物的悲剧人生,悲剧结局。’我想,我偏不让你看中,我就要变成喜剧给你看。我很不开心,可是我整天大笑,笑得很开心,我笑给你看好不好?”我们听得内心震荡,秦汉在旁边也只是讪讪地笑。他到底是缺乏勇气,但也许,他只是爱自己比较多。

至于胡兰成,他终是许了爱玲婚姻,却没有成全她白纸黑字里的岁月静好。张爱玲在给胡兰成的倒数第二封信里写道:“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我是经过一年半长的时间考虑,唯彼时以小吉(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亦不要来寻我,即使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

韶华在她和能才第一次约会的餐厅里用餐,对面已非当年桃花春风。在经历了月凤的去世之后,韶华心如死灰,在餐厅门口看到能才,真真恍然如梦。这一次,他不再是衣装体面的政府高官,而是落魄不堪的潦倒男子,却比之前增添了些许勇气。在兵荒马乱的夜晚,他终于肯对她说:“我爱你。”人声嘈杂的背景,韶华听不见,但她看得见,她看懂了他的口型,她的一生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她全身松懈下来,仿佛丢掉了最坚硬的盔甲,回到他最初认识的那个心无城府的女作家——她的心中没有“汉奸”,只有“我爱的男人”。青霞演得好,每一种神态都拿捏得刚刚好,一会儿是赵老板面前挑剔的难以讨好的沈小姐,坚硬倔强得像块石头,一会儿是绝望中带着嗔痴的能才的韶华,一会儿是为了保护能才假装掐腰骂街泼妇。想得到青霞这些年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入行三十年,眼见同行们都一一拿过金马奖,心中滋味谁人能知。1992年的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终于颁给她,我们也为她松一口气。

动荡不安的年代,终有劳燕双飞的那一日。当大限将至,韶华将唯一的船票给了能才,在上船前,能才问韶华,就这么走了,舍得吗?韶华哭着说,舍不得舍不得。哭得人心都碎了。只是能才不知道,韶华说的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家乡,却是舍不得他。韶华推开能才,看着他掉进船舱,镜头忽然一片漆黑:今生今世,万水千山,就这样从此永隔了。

想起荷西离开后的三毛;想起青霞终究嫁给别人;想起张爱玲还是写成了《小团圆》,将一生一次的爱情故事和盘托出;想起罗大佑写的歌,“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

许多许多年后,能才回到他们分别的地方,找到的只有一本她写的《白玉兰》,白雪皑皑的空旷原野,回荡着能才的声音:“我以为韶华会老,会死,可是没想到,她会死在另一个动乱的时代。她把生命换给我,而在最伤心的时候,她只有自己。也许,唯一的安慰,就是整个民族,陪她一起受难。”

今年秋天,再看一遍《滚滚红尘》,等待着章能才说那句“韶华,你没有披肩,我没有灵魂”,可是被导演给删掉了。无论有还是没有这一幕,最后都只有我自己。

冬天里的心

夜晚从楼台看这个城市的冬夜,灯火零落,想起一部英国电影,一样失落与渴睡的夜,柯林·菲尔斯(Colin Firth)打开女人的心门:

“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暗处?”

“我在看。卸下伪装之后,全世界的人都一样。”

“看起来等他们戴上伪装之后,全世界的人也还是一样的。”

有时想想真是令人灰心。看艾玛纽·贝阿(Emmanuelle Béart)的《冬之心》(Un Coeur En Hiver,1992),优雅高傲的小提琴手爱上制琴师,却无力摘掉他的面具,听他说:“卡蜜儿,你很漂亮,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音乐家,你有很多天分……”她是骄傲的女子,早见惯这些老套的推辞,以为他是不够自信,接上去说:“是,既然我这样好,就不要错过我,和我在一起。”

斯特凡纳居然说得出口:“不,是我引诱了你,但我不爱你。”

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类人,并没有爱人的心。

对于斯特凡纳来说,唯一爱过的人是他的老师,他敬重他的老师,也许是因后者教给他在这个世界生存的资本。他会制作、维修小提琴,会欣赏艺术,却不为之动情。也是他,能够狠下心来答应老师生前求死的要求,在老师忍受不住病痛之时亲自推一支安眠药,晨雾氤氲的清早,他打开窗,身后那唯一爱过的人已长眠在睡梦中。

人类的感情就是这样,从来没有一个统一的整体的概述。爱他,杀死他?钟意她,却不爱她?我们会在什么时刻做什么事,出于何种心情,没有谁真正得知。

在琴房,斯特凡纳前来听卡蜜儿练琴,她还未觉什么,只是开始将琴拉得飞快;他们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穿过街心,她躲在他的大衣下面,灵巧得像一只猫;在街角的咖啡店,她坐在他对面,外面雨流如瀑,她的眼睛也仿佛蒙了层雨雾,带着倾慕,对他温柔注目。他们讲了些什么,又其实根本没讲什么。雨还没有下完,咖啡还没有冷却,她的心思却已被他占据,你看她回去在男友的公寓内失魂发呆。

如果不深究,也许这就是爱情。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种氛围。可是克洛德·苏台(Claude Saute)乐于为你抽丝剥茧,为你拨开爱情迷雾,揭穿人性的真相。这位电影里的手工匠者,一如他塑造的制琴师,只相信手中的工具,并且有一套模式,斯特凡纳只是在印证自己的公式,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中。他不含歉意,没有朋友,也不相信朋友,更别说爱情。在餐厅,他得到“朋友”的一记重拳,这也完全伤害不了他。

我们的歌里,一个老男人深情地唱:为何你不懂,只要有爱就有痛。

斯特凡纳深谙这个道理,不爱,也就不会有伤痛。

他并非没有动摇过,若说心动,他也绝对不是没有过。不然何以在卡蜜儿与人同住的新居里想到她就难以自持,何以在拒绝卡蜜儿之后,急急开车去见他的灵魂导师,他很想有人推他一把,告诉他:“你是错的,去爱吧。”只是当他停下车,在夜幕遮掩之中,他看到的是一对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夫妻,人人欣羡的最佳伴侣,如何气急败坏地互相咒骂。他们诚然也年轻过,热恋过,经历过爱情的美好,当然,还要共同遭遇彼此人性中最不堪的一面。当年的一切优雅不再,姿态不复。也许在那一刻他想到,爱情终究是个天大的谎言,既然两个可爱的人到最后难免都要赤膊相搏,互相撕扯,人生还是止于此刻的好。

你以为他是怯懦吗?或许他是坚忍强大到足以独自抵挡孤独。你若问孤独吗?林夕不是说,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不如姿态优雅。所以小提琴家终于又抹掉浓艳的妆,收起颓唐之色,把头发重新梳理好,坐在初遇他的那个咖啡店里同他淡淡寒暄。她不是没有经历的女子,男朋友开车离开前,她还是抬起脸来,转头望向他。那眼神真是让人怅然,斯特凡纳在想什么?他只是坐在那里啜饮咖啡,无法动弹。

拉威尔的曲子再一次响起,曾经热烈如火焰的感情也归于平寂,只有音乐含蓄如初。你看这个冬天,有人的心碎成一片片的雪,也学会不动声色一块块掩埋,有人则乐于做任何人生命中的过客,那颗心坚硬无比,连斧头也劈不开。教人如何不灰心?

就这样过一生

我尊敬的导演侯麦(Eric Rohmer,1920-2010)已经去世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我在厨房用早餐,旁边的玻璃窗结了霜,我还在想前日看过的《穆德家的一夜》(Ma Nuit Chez Maud,1969)中那些白雪皑皑的场景,与之何等相似,新闻上就出现他的讣告。他离我万里之遥,我却在电影中同他亲近,熟络得犹如师长友人。四季轮回,我几乎习惯了每年到了时节就看一遍他的四季故事:乍暖还寒时候打开《春天的故事》,看那两个法国女孩并肩漫步于花朵盛开的苹果树下,周遭的嫩绿色草坪惹得人心痒痒,我思绪飞到窗外,在房间里再也待不住;侯麦《夏天的故事》也不可避免地安排到风光旖旎的海滩小镇,给我们看一桩青春爱欲事件;到了秋季天高气爽,炎夏的激情退却,《秋天的故事》讲述了中年的感情生活,葡萄美酒夜光杯,尽享生活的细微之美,你由此可以知道侯麦对电影火候的掌握已达到他的理智之年;冬天有《冬天的故事》,这部电影常常看得我心头暖,犹如在《绿光》结尾看到了海上那道美丽绿光,让人对日复一日的真实生活心生期待,它让你知道四季故事会有完结,我们的四季却是没有完结的。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人在电影里是永远不会老去的,看电影的人却在四季更迭里一点点白了头发,然而如果年纪可以换来几分大师的从容清淡和通透智慧,我是情愿终老在电影中的。

今年冬天也不例外地,我翻出那些古老的剧情来,和电影里的主人公们一起围炉烤火。安娜·卡里娜(Anna Karina)是我旧友,她从屋外进来,抖落一身寒气,在温暖的卧室和爱人用书名吵架(《女人就是女人》(Une Femme Est Une Femme,1961));梳着高高发髻的凯瑟琳·德纳芙不过是在风雪之夜开车路过加油站,就与年轻时的恋人重逢。可惜人事已非,彼此说不上话,却发现他们不约而同地给各自的子女取名叫弗朗索瓦(《瑟堡的雨伞》(Les Parapluies De Cherbour,1964)。这不是《玻璃之城》里的秘密吗?韵文和港生也分别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康桥啊,张婉婷一定在隔空向德克亚米致敬吧,我正托腮想着,猛然发觉此刻的窗外飘起雪来。多像《穆德家的一夜》,在大雪弥漫的夜晚,人行道路被阻隔,却正好促成了一段爱情插曲。要说冰天雪地中的初相识,给我最深印象的就是嘉宝扮演的《瑞典女王》,天寒地冻的北方雪国,一场暴风雪挑起了冰雪女王和西班牙使臣的绝世之恋。

说起来,嘉宝本人和雪国女王这个头衔还真是契合,她留给世人的形象总是冰冰冷冷,不轻易与人亲密,始终与这个世界保持着距离。可看过《瑞典女王》(Queen Christin,1933)才懂得她冰雪严霜下的面冷心热,还有她的妩媚英气,巾帼不让须眉。她拥有的智慧和气魄,连男人也无可匹敌。在电影开头,她以男子般年轻敏捷的身姿出场,举手投足皆风流,体态修长,潇洒入骨。如果她果真是位男子,我也会爱上他啊。当然作为女人,她也足够令人倾心了,冰天雪地的早晨,她从阳台的窗跳出来,呵气成雾蒙住她双眼,生气勃勃地以雪洁面,别人都是女仆梳头,她则不,如父般的管家为她打理一切。她看起来大大咧咧,作风粗放,却在吃早餐时读莫里哀,“结婚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怎么能忍受和另一个男人睡在同一个房间”,她读出作家的嘲讽,并为此爽快大笑,我们不禁想知道,这是否也是她一生未婚的原因?

雪国女王自幼不爱红妆爱男装,好骑射狩猎,男人都没有她威风凛凛。她出猎散心在林间看见被雪坡困住的马车,一群人无计可施的可怜样先是让她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而后极其老练地帮他们摆脱困境。马车里是那位将要拜见她的西班牙大使,不但没认出她的女儿身,还“慷慨”地奖给“他”帮忙的赏钱。雪,成了爱情故事里的偶然因素,可我们的男女主角相逢,总是带着宿命里的必然。等他们在嘈杂的酒庄里再碰到,大谈艺术哲学历史,方觉已遇知己。

▲ 历史上的克里丝蒂娜女王在位二十二年,未满三十退位,在嘉宝的电影里被演绎成为了爱情。拱手让江山这样的戏让一个女人来演,竟然也可以豪情万丈又充满伤感

▲ 吉尔伯特在台上谈情说爱,有影评人说,他们的恋爱影响了整个好莱坞恋爱的方式

两个人不得不同居一室,一向男子气概的女王在灯下看着大使一件件褪掉男装,脸上现出女性的羞涩和柔情。她也脱掉外套,露出柔美身段,看得约翰·吉尔伯特(John Gilbert)表情惊诧,那两撇小胡子令他显得格外好笑。再想起嘉宝和吉尔伯特当时的确在恋爱,电影就仿佛给我们提供了谈情说爱的最佳范本,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喜悦。最动人的场景莫过于雪下了三天三夜,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嘉宝亲吻他从自己庄园里摘来的葡萄,起身在房间里走动,先是抚摸房间的烛台,从镜子中凝望爱人的脸,用手轻轻触摸梳妆盒、墙壁、纺织机,到了床上,脸伏在枕头上,如堕美梦。在这一连串的长镜头中,嘉宝柳叶般修长的体态飘来摆去,她的一举一动令人无比着迷,视线都挪不开,吉尔伯特也不明白,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我要记住这个房间,这个房间有我太多的记忆。”

遇到他之后,她开始穿美丽长裙,尽显女性柔媚。可她仍旧掌握生杀大权,从不带一丝惧色。民众受人诱导闯入宫廷那场戏中,她仅仅是眉毛一挑,他们就不敢言语。真正的威严是不怒自威,她用智慧和才能应对一切。到了她真正决心抛弃王位时,没有人敢上前为她摘掉王冠。

夜晚幽森空荡的王宫,她擎着一盏孤灯走向王位,那一刻,她是女王,也是囚徒。历史上的克里丝蒂娜女王在位二十二年,未满三十退位,在嘉宝的电影里被演绎成了爱情。拱手让江山这样的戏让一个女人来演,竟然也可以豪情万丈又充满伤感。这本该是个快乐结局,戏剧却作弄人,善妒的宠臣与大使决斗,女王抛却一身荣宠来到约定的船上,大使却奄奄一息了。

我想那是她唯一一次面露哀戚神色彷徨的时刻,面对死亡我们总是这样无能为力,又何况这是自己唯一心爱过的人。但是她很快收起苍茫悲伤,走到船头下令起航扬帆,这一刻,女王嘉宝给了我们一张永恒神秘的面孔,她的眼神空无一物却又饱含一切,她载着爱人的尸骨,向爱人故里那盛产葡萄的国度驶去,将余生隐入惊涛拍岸的海上断崖听悲风。

也怪不得人说嘉宝的一生如同瑞典女王的命运,电影里女王的加冕其实也是现实里观众对嘉宝的顶礼膜拜,我们将她推上神坛,对她俯首称臣且甘之如饴,我们敬畏她又忍不住揣测她,使她成为我们永恒追逐着的无法破解的谜团。电影里女王为了爱情亲手摘掉王冠,可电影外的嘉宝却是为何?当拍了二十年电影,处在巅峰之期的她忽有一日宣布不再拍戏,在三十六岁就选择急流勇退,毅然决然地卸下好莱坞的加冕,原因我们至今未知。都说人生如戏,连她在《瑞典女王》里的那句台词“我将一个人终了此生”也仿佛是自己后半生的预言。她不是没有恋爱过,却始终未婚,传出几段情也是跟吉尔伯特这位“西班牙大使”有关,但吉尔伯特屡屡求婚不得,最后只得娶了别的女子。当天有人特地将他结婚的消息传给嘉宝,期待嘉宝有何反应,她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给记者们文章话题,只是淡淡说一句,祝他幸福。

也许深爱过,也许相忘于江湖,谁又真正得知?她将家搬到纽约的公寓,亲自购买食物和油画,翻看相册听咿咿呀呀的旧日唱片,独自一人生活。还是爱穿男装,每天戴着墨镜,在大街上散长久的步。偶尔午夜梦回,茫然四顾,可曾起身拖着白色绸缎长睡裙,在七间流动着晚风的房中走动?一不留神,五十年光阴已过。

晚年的嘉宝是怎样的心境?也许孤独,也许心甘情愿吧。常常看到有人将她划入悲情人物,我不以为然,纵然她创造了《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瑞典女王》等等不幸的悲剧人物形象,纵然她本人一生未婚,好似终老孤独,没有子女承欢膝下,又有何关系呢?又有谁不是终老孤独呢?嘉宝却始终是嘉宝。难道只有她与大多数人无异,跌入几场恋爱,择一人步入婚姻,没有出轨没有离婚,余生在子孙满堂中度过,这样的人生才算是幸福吗?我反而要捂一捂胸口长呼一口气:幸好她不是。

我是很少爱上脱离角色塑造的演员本人的,但嘉宝恰属其一,因为她就像她自己演过的电影,是一件艺术珍品,能够在时间的长廊里永不褪色,而艺术始终不能以世俗的眼光衡量。有影评人说嘉宝和吉尔伯特的恋爱影响了整个好莱坞谈情说爱的方式,我们纵观她表演的全部电影,记忆就如同嘉宝亲自抚摸过的那些房间,看她在台上谈伟大的恋爱,在台下过伟大的一生。有谁能有资格或者资历将自己活成一部电影、一本小说、一首诗或者一支歌吗?她就可以。她在《茶花女》中的濒死遗言中说:“也许我活在你心中比较好,在那儿,世人就看不见我了。”我们的确再也看不见她,她的爱恨始终沉默不语,她的心事我们无从知晓,一切爱慕都将随风而去,当老之将至,你会知道一切终成泡沫。聪明如她,早早就在电影里跟我们作别,留下永不磨损的容颜,我们根本看不到她的衰老和损毁,只需将她的绝代芳华静静收藏在语句背后,想想看,就这样过了一生,已是她能给我们的最好结局了。

▲ 在片中爱穿男装的嘉宝

▲ 夜晚幽森空荡的王宫,她擎着一盏孤灯走向王位。那一刻,她是女王,也是囚徒

樱花少年

四月来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可以约友人于山中看樱花,在树下一起喝茶聊天,还可以在睡前温习岩井俊二,你几乎在他的每一部电影里都找得到樱花。你有没有见过樱花最初的盛开?枝干上的嫩芽还未发,忽然之间整棵树就被层层叠叠的花朵密密麻麻地撑满,枝桠相互交叠,花朵汇成海,雪白的,或者淡淡的粉,铺天盖地地压面而来。它们竭尽全力地盛放,如此的投入和果决,偏又如此脆弱,本身花期短暂,来去总是悄无声息;花瓣单薄,一阵风吹来,它们的生命便尽,飘离枝头,落得漫空飞雪般热闹又凄清。

年复一年,我总是如赴宴一般观赏这场盛大花事。每当我站在延绵不绝的花海之下,任凭花瓣兜头兜脸地洒落下来,心中就有了叹惋。你知道吗,如此热烈盛放的花朵,它们的香气却清淡到让人几乎察觉不出来。明明花开恣意到极致,却又低调入骨,生命如同于白纸上划过水痕,质本洁来还洁去,不需要被任何人铭记。你便知道,这是属于樱花自己的一场盛放,跟任何人都无关。那种势头里的奋不顾身,仿佛抵死要爱一个人的力量,总是令我想到年少时的爱情。一样的单纯洁净、声势浩瀚却悄无声息,暗暗汹涌在心间的寂寞又旺盛的感情,犹如一场少年的暗恋。

你看《四月物语》的开头,樱花盛开的东京街头像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花朵簌簌落个不停,走在树下的行人不得不撑起伞以免遮住视线;停靠在街边的婚车司机要拿掸子刷落积满车窗上的樱花;小学生们放学奔跑在满地的樱花瓣上,双脚如踏在积雪上,声音笃实得令人心安。松隆子在春天里搬家,仅仅从车上运至门里的功夫,家具上都沾着细小花瓣。她送走工人,穿灰色连帽衫独自站在家门口,手想抄进上衣口袋,结果翻出一兜樱花瓣,在春光里抖落得潇潇洒洒。她不远千里,从北海道的深雪中来到东京下着樱雨的春天,置身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念书,一个人跑去看电影,一个人骑自行车在城市里漫游,真是一个人又寂寞又美好的时光,但你若问她究竟有何欢喜,为何非要选择武藏野大学,她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原因。

她该怎样告诉别人,自己在高中教室外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偷偷摘掉写有学长姓名的名片放进口袋,心情紧张忐忑地走错了方向?又怎样告诉别人,高中的最后半年,自己拼了命地复习功课,将那本关于武藏野的书翻了又翻,下定决心考取那里。全国这么多大学,为何独独是东京武藏野?因为喜欢的学长去了那里念书啊。她坐在晃晃悠悠的火车里,手中捧着那本书,心爱的人在梦中弹着吉他,朦朦胧胧的影子,却像是对她的召唤。终于她也来到这里,来到学长打工的武藏野堂,千里迢迢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在他认出自己是低他一年级的学妹时,听他惊喜地说一声:“好巧!你也在这里。”

他怎么会知道,他以为的巧合是女孩子努力了一年的结果,是她独自许下和守护的最殷切的愿望,是盛放于心间的一场无人察觉的樱花雨。青涩婉转的钢琴声贯穿在这场少年暗恋的始终,气息清淡却令人永恒回味,我才拍拍额头恍然大悟,年少时的爱恋不正是樱花的品格吗?那种在心头呼啦啦一夜绽开的欢喜沉默,以及不计结果不带任何羁绊的爱,岩井俊二定是一样地通晓这份情怀,才会拍了一部又一部关于少年、关于暗恋、关于樱花的电影。他也一定明白,樱花般的感情,只属于少年的轻狂与洁净。所以在他的作品里,成年人总是缺席,登场的永远是少年。你看《花与爱丽丝》里偷偷喜欢上同一个男孩的花与爱丽丝,一张扑克牌泄露了少女心事,粉色的兔子图案沾着樱花瓣,两个女孩子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下冰释前嫌。还有《情书》里洋洋洒洒的雪和樱花,少年在借书卡上仔细画着心上人的头像,而她要到多久之后才会得知他曾经是这样爱慕着自己。

“如果当初我勇敢,结局是不是不一样。”“如果当时你察觉,回忆会不会不一般。”“这是不是最好的结局,我们都已经不计较了。”太早或者太迟,或者突如其来一场风雨,我们是这样容易错过樱花的盛放。少年的感情也是一样。当《只是爱着你》里,玉木宏扮演的诚人在大都会的摄影展览上看到自己年少时的照片,那些黑白照片,他刷牙的样子,他打呵欠的样子,他拍照的样子,他浑然无觉的样子,他吃饭喝水的样子,他发呆的样子,他开心生气的样子,他像婴孩般沉睡的面孔,浓密的睫毛,他英俊的侧脸,他寂寥的背影,全部化作他此时此刻断线的泪珠。他想起他生命中的女孩,原来她曾这样深深眷恋着他。

宫崎葵扮演的静流,正是他过去认识的那个戴着笨拙的眼镜、如发育不良的瘦黄女孩,此刻却已长成一个成熟有魅力的美人,可是他已经再也见不到她。他们的故事开始于湖畔边的那一个吻。她说:“诚人,在这世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如果能和你接吻,我会幸福得死掉的。”从他给她的那一个吻开始,她就决意将一生都奉献给他。她最后真的因此而迅速成熟,也迅速耗竭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相识又分离,这些年,她悄悄地离开他,独自一人在纽约打拼,从端茶倒水开始,从摄影师助理做到真正优秀的摄影师,拍了无数佳作,拍了那么多恋人相爱甜蜜的样子,只是源于心间默默隐藏的对他的爱和渴望。这一生中最好也是最爱的作品只为他而拍。当她的生命走到尽头,她将她一生中最美丽成熟的样子拍下来,这是她生命的极致,只为他一人绽放。她的身体终于美丽成熟而内心却始终住着当年湖畔边的少年,她的爱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当她明知自己的生命不能长久,只希望他能记住她最美的样子。她于照片墙间写下:

“一生一次的吻,一生一次的爱。”

这种奋不顾身去爱,为一个人竭尽全力的感情,不正是樱花的道理吗?真正的爱,一生一次。一生一次的盛放,一生一次的美。无比短暂,无以为继。

难怪有人说:“独自赏樱是会流泪的。”

或许你也想到了自己曾经年少;想到曾经真的以为唱一首歌,爱一个人,就可以过一生;想到在你们相识多年后的另一个寻常春末,天空中飘着樱花雨,纷纷扬扬,你立于最盛的那棵花树下,樱花气息依然幽淡无觉,当你闭上眼睛,你不知道有些爱已经发生、迅疾地成熟,甚至已经永远地消失在你的生命中。这场樱花般爱的盛宴,你终究是错过了。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人曾为你绽放这十万狂花,或早或迟,至少你已拥有过这一生只此一次的记忆。从此你对生命再无怨尤。

▲ 《只是爱着你》中扮演静流的宫崎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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