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

韩愈诗文选评 作者:孙昌武 著


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

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尝。舍酒去相语,共分一日光。念昔未知子,孟君自南方。自矜有所得,言子有文章。我名属相府,欲往不得行。思之不可见,百端在中肠。维时月魄死,冬日朝在房。驱驰公事退,闻子适及城。命车载之至,引坐于中堂。开怀听其说,往往副所望。孔丘殁已远,仁义路久荒。纷纷百家起,诡怪相披猖。长老守所闻,后生习为常。少知诚难得,纯粹古已亡。譬彼植园木,有根易为长。留之不遣去,馆置城西旁。岁时未云几,浩浩观湖江。众夫指之笑,谓我知不明。儿童畏雷电,鱼鳖惊夜光。州家举进士,选试缪所当。驰辞对我策,章句何炜煌。相公朝服立,工席歌《鹿鸣》。礼终乐亦阕,相拜送于庭。之子去须臾,赫赫流盛名。窃喜复窃叹,谅知有所成

①以首句为题。张籍(766?—830?):字文昌,和州吴江(今安徽和县)人。他贞元十三年(797)北游汴州,从韩愈学文;十四年,韩愈主持府试,解送他入京应举,次年中进士第。他一生沉居下僚,善乐府诗,有为而作,诗风古朴质直。

②孟君: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贞元十二年进士,十六年选任溧阳(今江苏溧阳)尉,仕途潦倒。为诗善五古,语多感忿,不袭陈言。孟郊和张籍结识韩愈后,诗文唱和,终生友好。

③自矜:自负。文章:泛指诗文。

④相府:指董晋幕府;中唐节度使例带宰相衔,称“使相”,董晋带“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

⑤月魄死:指朔日,《汉书·律历志》:“死霸,朔也;生霸,望也。”霸,“魄”古今字。朝在房:《礼记·月令》:“季秋之月,日在房。”这两句是说张籍抵汴的时间在九月一日。

⑥副所望:与期望相符。

⑦诡怪:怪诞,指离经叛道之言。披猖:放荡不拘。

⑧“长老”二句:有资历的人谨守闻于“百家”者,后学更习以为常。长老,本指年高德韶者。

⑨少知:知道一些;少,通“稍”。纯粹:指纯正的儒道。

⑩未云几:未经几时。浩浩:广大的样子。湖江:喻广博深厚。这里是说没有经过多少时间,张籍的道德学问已十分深博。

夜光:夜明珠,传说深藏海底。

唐制,地方士子参加科举,先经县和州、府两级考试、推选,称“乡贡”;韩愈在汴州主持考选。缪所当:指担任考官;缪,同“谬”,自谦之词。

驰辞:指应试撰写诗文。对我策:对答策问,策问是考试科目,就时务问题作答。炜(wěi)煌:光彩鲜明,形容文采出众。

相公:指董晋。朝服立:身穿朝服肃立。工席:布设酒席。《鹿鸣》:《诗经·小雅》篇名;据《诗序》:“燕群臣嘉宾也。”唐制,州、县考试完了,长官以乡饮酒礼会僚属,设宴席,歌《鹿鸣》之诗。

阕(què):终了。

之子:这个人,指张籍。去须臾:离去不久。赫赫:显赫的样子。

谅知:推想可知。谅,推想。

人事安可恒,奄忽令我伤。闻子高第日,正从相公丧。哀情逢吉语,惝怳难为双。暮宿偃师西,徒展转在床。夜闻汴州乱,绕壁行徬徨。我时留妻子,仓卒不及将。相见不复期,零落甘所丁。娇女未绝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所,耳若闻啼声。中途安得返,一日不可更。俄有东来说,我家免罹殃。乘船下汴水,东去趋彭城。从丧朝至洛,还走不及停。假道经盟津,出入行涧冈。日西入军门,羸马颠且僵。主人愿少留,延入陈壶觞。卑贱不敢辞,忽忽心如狂。饮食岂知味,丝竹徒轰轰。平明脱身去,決若惊凫翔。黄昏次氾水,欲过无舟航。号呼久乃至,夜济十里黄。中流上滩潬,沙水不可详。惊波暗合沓,星宿争翻芒。辕马蹢躅鸣,左右泣仆童。甲午憩时门,临泉窥斗龙。东南出陈许,陂泽平茫茫。道边草木花,红紫相低昂。百里不逢人,角角雊雉鸣。行行二月暮,乃及许南疆。下马步堤岸,上船拜吾兄。谁云经艰难,百口无夭殇

奄忽:变化急速。

唐制进士放榜在二月,张籍于贞元十五年二月及第。是月三日董晋死,死前预知汴州必乱,命其子三日殓,既殓即行;韩愈护丧至洛,行经偃师(今河南偃师县)听到变乱消息。

惝怳(chǎng huǎng):精神恍惚的样子。难为双:谓喜讯和悲耗二者难于同时接受。

仓卒(cù):匆忙间;卒,同“促”。将:携带;时韩愈家属留在汴州。

零落:指家属离散。甘所丁:只好接受遭遇的事;无奈之词。

俄:忽然。罹殃:遭遇灾难。

汴水,唐时通济渠西起洛阳,引穀、洛二水入黄河,自板渚(今河南颍阳北)引黄河至盱眙(今江苏盱眙县)入淮河,称为汴水。彭城:古县名,唐时的徐州(今江苏徐州市)。韩愈留在汴州的家属避乱东去彭城。

假道:借路,指经过。盟津:即孟津,黄河渡口,是著名的关隘,在河阳(今河南孟州市)南。

军门:指河阳三城节度使府门;这里是说日落时分来到河阳。羸马:瘦弱的马。颠:倒。

主人:指河阳三城节度使李元淳。陈壶觞:指设酒宴;觞,古酒器。

忽忽:形容心情恍惚不安。

決(xuè):急速的样子。凫:野鸭。

次:停留。氾(fàn)水:发源于河南巩县东南,流经颍阳北人黄河。

十里黄:形容黄河宽广。

潬(dàn):沙滩。详:知悉。

合沓:重叠。翻芒:形容星光闪动。

蹢躅(zhí zhú):徘徊不进。

甲午憩时门:甲午日(二月二十日)来到时门。时门是古郑国城门,在唐时的新郑(今河南新郑县)。临泉窥斗龙:泉指洧渊,即洧水,避唐高祖李渊讳;典出《左传》昭公十九年:“郑大水,龙斗于时门之外洧渊。”洧水流经新郑。

陈、许:陈州,治宛丘,今河南淮阳市;许州,治长社,今河南许昌市。陂(bēi)泽:沼泽;陂,池塘。

角角(gǔ gǔ):象声词,雉鸣声。雉:野鸡。

吾兄:韩愈上有三兄;会、介,一不知名;又有从兄俞、岌等;这里不知所指。

百口:指全家人。夭殇:死亡;早死谓夭,未成年死曰殇。

仆射南阳公,宅我睢水阳。箧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粮。闭门读书史,清风窗户凉。日念子来游,子岂知我情?别离未为久,辛苦多所经。对食每不饱,共言无倦听。连延三十日,晨坐达五更。我友二三子,宦游在西京。东野窥禹穴,李翱观涛江。萧条千万里,会合安可逢。淮之水舒舒,楚山直丛丛。子又舍我去,我怀焉所穷。男儿不再壮,百岁如风狂。高爵尚可求,无为守一乡

仆射南阳公:指徐州刺史、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贞元七年进位检校礼部尚书,十二年加检校右仆射;建封字本立,原为马燧部下,韩愈应是通过马燧之介与之相识。宅我睢水阳:把我安置在濉水北岸住下。阳,水北岸。

箧(qiè):箱笼之类。盎(àng):大腹敛口的盆。

别离未为久:张籍去年十月入京,半年后再度来访。

二三子:指友人。宦游:外出作官。西京:长安。

东野窥禹穴:指孟郊南游吴越;相传大禹死葬会稽山,上有孔穴,禹自此而入,称禹穴。李翱观涛江:李翱(774—836),字习之,古文家,贞元十二年至汴州,与韩愈定交,十四年登进士第,十五年南游浙东,其《复性书》(上)里有“南观涛江,入于越”句。

淮水、楚山:指张即将回归的故乡和州。舒舒:形容水流舒缓。丛丛:形容山峰丛聚。

百岁如风狂:谓人生如狂风过隙。

高爵:指高官位。尚:倘若,同“倘”。无为:不要,劝勉之词。守一乡:隐居一地。

这是一篇赠别友人张籍的长诗,以叙写交谊、友情为线索,夹述自己几年来逃脱汴州兵变、流亡徐州的经历,叙事述情,笔力雄健。

中唐文坛的一个重要现象,就是形成一些“集团”,如“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还有诗坛上所谓“韩孟诗派”、“古文运动”中所谓“韩门弟子”等等。这种现象和盛唐有所谓“边塞诗派”、“山水田园诗派”等单纯的诗歌创作流派不同。中唐文人“集团”是当时社会环境的产物。由于朝廷政出多门,朋党相争,士大夫仕途蹇窄,需要党援。这样他们为求进取,一方面要攀附权门,另一方面即在出身、地位、学养、志趣(政治上的和文学上的)以至创作风格大体一致的基础上结合起来。科举中座主(主考官)与门生、一般的师弟子关系也都成为结合的纽带。与韩愈相关的“韩孟诗派”和“韩门弟子”,就是这样的集团,对于推动“儒学复古”和文学创作都起了重要作用。

这首诗主要叙写和张籍的交谊,连带写到与孟郊、李翱结交情形,夹叙几年来仓皇避乱、家庭离散、四处投奔的惨痛经历,一方面表扬、劝勉友人,另一方面抒写自己的志向。写法显然有意轨模汉、魏诗和古乐府,以质直古朴的语气述事陈情,使痛切的感慨和深厚的情谊流露在字里行间。

这首诗体裁采用五古,又是长篇。五古本来适于叙事,也是韩愈擅长的诗体。这一篇更精心结撰:结构上转折变化,语气上提掇顿挫,描写淋漓详赡而不嫌繁密,抒情纡徐深厚而不避琐碎。特别是造句、用韵更富特色:中唐诗人作古体诗大都已相当格律化,但韩愈却有意多用散句,力避骈偶,用韵更相当自由。欧阳修曾举这首诗称赞韩愈诗的“笔力”,说“余独爱其工于用韵”,又说“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旁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六一诗话》)。诗中主要是押下平声的“阳”、“唐”两韵,这本是可以通押的两个宽韵,但韩愈却又用上平声的“东”、“钟”、“江”韵,下平声的“青”韵,去声的“漾”韵等;更有多处是重复使用同一韵字。如此逸越常规,有效地造成高古超俗的印象。而如此在格律上立意矜创,正有助于表达深厚郁积、磊落不平的情怀,对于造成诗的奇崛高古格调也起了重要作用。

这是韩愈早期作品,已经确立了他的诗歌的独特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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