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五四年

傅雷家信 作者:傅雷 著


一九五四年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

聪:车一开动,大家都变了泪人儿,呆呆地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出站时沈伯伯(1)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个个人都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睡好,时时刻刻惊醒。今天睡午觉,刚刚蒙眬阖眼,又是心惊肉跳地醒了。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今儿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点劲都没有。妈妈随时随地都想哭—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干得发痛了,还是忍不住要哭。只说了句“一天到晚堆着笑脸”,她又呜咽不成声了。真的,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2),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十八日晚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没有帮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像噩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今儿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得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齐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地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

爸爸 十九日晚

一九五四年一月三十日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样,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这一类的话我们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说,可是不敢说,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望的,不愿意回顾的;我们啰里啰唆地抖出你尿布时代的往事,会引起你的憎厌。孩子,这些我都很懂得,妈妈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真的,你这次在家一个半月,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当向谁感谢,即使我没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谢谢上帝了!我高兴的是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聚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相信我一定会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厌烦。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高峰的顶尖上所想的,所见到的,比你们的不真实。年纪大的人终是往更远的前途看,许多事你们一时觉得我看得不对,日子久了,现实却给你证明我并没大错。

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得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你走后第二天,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作悲喜交集的眼泪。我们可以不用怕羞地这样告诉你,也可以不担心你憎厌而这样告诉你。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慈爱的!

有几件实际的事和你谈谈:

(一)张宁和有信给我,请你代我郑重道谢,并且告诉他对我称呼太客气了。等有空,再复他信。

(二)赵志华、沈枚两人处务必去一封信谢谢他们,短一些不妨,但要早早写!赵的地址是:上海福州路上海乐团交响乐队。毛楚恩、陈伯庚处也当早日去信。其他如俞先生、李先生处也该去信。小朋友们可合写一封。总而言之,短无妨,但要快些写!

(三)琴已打包妥帖,今日就要由中国旅行社来车运走,但火车不一定年内能装。琴凳也打包好了,凳内有:一、贝多芬Sonatas[《奏鸣曲》](3)二册。二、《约翰·克利斯朵夫》精装本四册。三、坐垫一个。四、凳钥匙一枚。五、樟脑精二袋(四、五两件均在一只布袋内)。中国旅行社把琴送到北京时,要交给你下列各物:1.华东文化局证明书一纸。2.公安局迁出证一纸(你应立刻交与团方主管同人)。3.你的象牙图章一枚(他们说在提单上用得到,故带走的)。同时他们要向你收取北京当地运输费十万左右,此款因上海不知确数,故无法在沪付讫。

这几日恩德(4)来得特别多,大概她领会到我们的心情,想来安慰安慰我们。年轻人的影子,的确能使我们想到你,见了她似乎可聊以解渴。

本想等你信到时再添上几句,既然等不到,只得先发。祝你新年快乐。

你的爸爸 一月三十日晚

你知道我们很想知道你的饮食起居,住的屋子、寒暖、床铺等等零星事,当然也很想知道乐理学习如何安排,还有俄文。来信潦草不妨,只求详细些!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

亲爱的孩子:等了多久,终于等着了你的信。你忙,我们自然想象得到,也自然原谅你写信写得迟。只担心一件事,怕你吃东西不正常不努力,营养不够。希望你为了我们,“努力加餐饭”!我指的特别是肉类,不一定要多米饭。

刚才打电话去问中国旅行社,说琴已经装出,在路上了。你可请张宁和代向北京中国旅行社嘱咐一番,琴到时搬运要特别小心。北京坏了琴,没人修;这是一件大事,不用怕麻烦人家。……运到团里时,外面包的篾,千万不要自己拆,很容易刺坏手,而你的手,不用说该特别保护!粗绳子也容易伤手。你一定要托工友们代办。以上两点,务望照办为要!

勃隆斯丹夫人有信来,附给你。看过了仍望寄回。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弹的四曲Chopin[肖邦],外加encore[加演]的一支Polonaise[《波洛涅兹》],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tone colour[音色]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从此注意整个的修养,将来一定能攀登峰顶。从你的录音中清清楚楚感觉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终于抬头了。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乐曲,就是对艺术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孩子,我要重复Bronstein[勃隆斯丹]信中的一句话,就是我为了你而感到骄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远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别了,孩子,我在心中拥抱你!

爱你的爸爸 大除夕二月二日

今晚还有你的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播音,后天还有你二十五分钟的节目。

一九五四年二月四日

好孩子,你忙,你提笔远不如弹琴那么容易。好吧,我们不再要求你多写信。我也忙,可是十分钟一刻钟就能给你写上一张纸。只要你不嫌烦琐,我可以常常跟你谈天,譬如听我独白。只要你的静默不是为了病,我决不多操心。

爸爸 又字

昨天下午电台又播送你弹的勃拉姆斯五支,效果也比当天的好。Hindemith[亨德密特]那本乐理要不要寄给你?

一九五四年二月五日

孩子:二月二日的信收到。第一次的明信片始终没有着落,所以我们自以为耐着性子等了一星期,才得到你的消息。倘若要买乐谱或是唱片,尽管来信,我可以寄钱。在我有能力的时候,你要是喜欢我帮你一些忙,这是对我莫大的安慰。倘若精神上思想上我已经无能为力,至少别拒绝我物质方面的助力!前信已说过,你忙,少写信不打紧,决不怨怪。只是饮食务须有度,营养必须充分。

你们合送韦贤彰的礼很好。不知是否精装,但与每人出的份子钱数目合不起来。(四本装的要十六万元一千,怎么三人各出四万就够?)工作勿太紧张,连语文在内,不必急在一时,主要还是消化得好,否则随记随忘,亦是空的。尚君带来的衣料已去取来。有一听自己做的小点心托他捎给你,妈妈嘱咐千万不能代替正餐,只供夜深时临时充饥。草草即问

近好!

爸爸 二月五日

琴送到后即来信!参看前二信所嘱办法。

一九五四年二月五日(明信片)

聪:琴到时望注意两点:

(一)篾包拆去后,琴顶上要把稻草细细取尽,否则揭开盖子,容易把屑末掉入,影响锤子及钢丝;

(二)粗麻绳二根,是我们特意买来的,共值九万元,且不易购得,拆下后务必妥存,将来搬动时仍要用到。千万注意为幸!睡眠八小时,对你恐不足,最好争取洗脸时间,多睡半小时。

父示 二月五日夜

维他命B每顿三粒,维他命C每天二粒,勿忘为要。平日可多吃牛油。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日

孩子:七日两信同时收到。北京当地钢琴运费,过几日中旅会派人来收,届时必有图章(此章务必妥存!)及迁出证等交给你。(琴上用的粗麻索—非草绳—望妥存,前有明信片提及。)

屋内要些图片,只能拣几张印刷品。北京风沙大,没有玻璃框子,好一些的东西不能挂。黄宾翁的作品,小幅的也有,尽可给你;只是不装框不行。好在你此次留京时期并不长,马虎一下再说。Chopin[肖邦]肖像是我二十三岁时在巴黎买的,又是浪漫派大画家Delacroix[德拉克洛瓦]名作的照相;Mozart[莫扎特]那幅是Paci[百器]遗物,也是好镌版,都不忍让它们到北京光秃秃地吃灰土,故均不给你。

读俄文别太快,太快了记不牢,将来又要从头来过,犯不上。一开头必须从容不迫,位与格均须要记忆,像应付考试般临时强记是没用的。现在读俄文只好求一个概念,勿野心太大。主要仍须加功夫在乐理方面。外文总是到国外去念进步更快。目前贪多务得,实际也不会如何得益,切记切记!望主动向老师说明,至少过二三月方可加快速度。……

上海这两天忽然奇暖,东南风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一起跟我念“诗”,敏说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二句,现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预备一样小小的礼物,将来给你带出国的,预料你一定很欢喜。再过一星期是你妈妈的生日,再过一个月是你的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Hindemith[亨德密特]的乐理明日即寄出,窗帘、桌布、琴盖布,都将由妈妈准备齐全,日内即寄。……我们一定设法不要你上邮局拿就是了。

张宁和处代我致意。匆匆即问近好!

爸爸 二月十日

妈妈昨天有信,想可先到。

提到罗忠镕君的作品,使我很兴奋;你不妨多打打气,也许他会更努力进取。

为了争取睡眠时间,希望尽量逼逼自己,把刷牙及大便时间减少。早上起来有没有参加早操?若然,甚望将我们的基本姿势(5)带进去。

这几日开始看服尔德(6)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强,全靠文章内若有若无的讽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惧,觉得没能力表达出来。那种风格最好要必姨、钱伯母(7)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实”,不够俏皮,不够轻灵。

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录音太扬,比上海录得更坏。……比较之下,德国文化团贝多芬音乐会的录音成绩比较好,琴声逼真一些。恐怕hall[演奏厅]很有关系。……总的印象,你的录音(除了琴声不顺耳以外)比台上演奏更令人满意。这大概是我们听的人在家里反而更集中领会的缘故。

不穿的西装仍放在衣箱里,免吃灰。

一九五四年三月五日

聪:我也好久不写信给你了,因为老等你音乐会的消息,预备来了信再复。今日收到节目单等,因过超重,欠资一千六百元,此后遇此等情形可先多贴一倍邮票。

音乐会成绩未能完全满意,还是因为根基问题。将来多多修养,把技术克服,再把精神训练得容易集中,一定可大为改善。钱伯伯(8)前几天来信,因我向他提过,故说“届时当作牛听贤郎妙奏”,其实那时你已弹过了,可见他根本不知道。且钱伯母最近病了一星期,恐校内消息更隔膜。

中旅社不知要多付多少钱,倘因这意外开支和公债等等,钱不够用,望即来信,不能因之而在伙食上节省!千万千万!

我仍照样的忙,正课未开场,旧译方在校对,而且打杂的事也多得很。林伯伯(9)论歌唱的书稿,上半年一定要替他收场,现在每周要为他花费四五个小时。柯灵先生写了一个电影剧本又要我提意见。

近日上海春寒甚厉,出去打一个电话,手即痉挛,作此书时亦是手指半僵。

提早出国是人家提的,我绝无意见。等周广仁回来后,千万讨一张你与她在肖邦故居的照相底片寄来借印。勿忘为要。匆匆,望诸事珍重!

爸爸 三月五日夜

从此音乐会可以少一些了吧?乐理宜及早开始学习!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九日

亲爱的孩子:上回刚想写信给你,不料病倒了。病好了不及两天,又发烧,前后八九天,至今还没恢复。今天初到阳台上一望,柳枝上一星星的已经有了绿意,想起“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两句,不知北地春光是否已有消息?

我病的时候,恩德差不多每天来陪我。初期是热度高,昏沉得厉害;后来是眼睛昏花(到现在还没好),看校样每二三行就像一片云雾在眼前飘过,书也不能看,只能躺躺坐坐,整日待着。幸亏恩德来给我说说笑笑,还拿我打趣,逗我上当,解了不少寂寞。今晨她又在医院里开刀了,刚才牛伯母有电话来,说手术时间直花了一小时半。但愿这一次开得成功才好。

你近来忙得如何?乐理开始没有?希望你把练琴时间抽一部分出来研究理论。琴的问题一时急不来,而且技巧根本要改。乐理却是可以趁早赶一赶,无论如何要有个初步概念。否则到国外去,加上文字的困难,念乐理比较更慢了。此点务要注意。

上次去天津是不是弹的Forster[福斯特]顶好的琴?来信未提。

巴尔扎克另一部小说《夏倍上校》,十天后可出版,届时当送你一本。《嘉尔曼》再版了,我带印有好纸的,你要送朋友吗?可来信把名字告知,我题了寄你。

你来信少没关系,只是挂念你的身体。有空涂几行来。

迁出证、图章等有否向中旅社领回?迁出证有否交与团方?钱付了公债,够用否?妈妈新寄的一条窗帘已收到否?

才起来写字,不多谈了,祝好!

爸爸 三月十九日

川戏中的《秋江》,艄公是做得好,可惜戏本身没有把陈妙常急于追赶的心理同时并重。其余则以《五台会兄》中的杨五郎为最妙,有声有色,有感情,唱做俱好。因为川戏中的“生”这次角色都差。唱正派的尤其不行,既无嗓子,又乏训练。倒是反派角色的“生”好些。大抵川戏与中国一切的戏都相同,长处是做功特别细腻,短处是音乐太幼稚,且编剧也不够好;全靠艺人自己凭天才去咂摸出来,没有经作家仔细安排。而且tempo[节奏]松弛,不必要的闲戏总嫌太多。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亲爱的孩子:这一回你隔了差不多二十天才有信来,因为我一直闹病,很担心你也病了。我从三月十二日起好好歹歹一连发烧发了三四次,而且每次热度都很高。上回热度退后有过一封信给你。不料二十二日下午又来了高热度,林伯伯听了肺,说是气管炎。幸而隔了一天半就退净,只是身体屡经打击,一时恢复不过来。

在公共团体中,赶任务而妨碍正常学习是免不了的,这一点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坚定的意志和立场,向领导婉转而有力地去争取,否则出国的准备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别是乐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从今以后,处处都要靠你个人的毅力、信念与意志—实践的意志。我不再和你说教条式的话,去年那三封长信把我所想的话都说尽了;你也已经长大成人,用不着我一再叮嘱。但若你缺少勇气的时候,尽管来信告诉我,我可以替你打气。倘若你心绪不好,也老老实实和我谈谈,我可以安慰安慰你,代你解决一些或大或小的烦恼。关于××的事,你早已跟我表明态度,相信你一定会实际做到。你年事尚少,出国在即;眼光、嗜好、趣味,都还要经过许多变化;即使一切条件都极美满,也不能担保你最近三四年中,双方的观点不会改变,从而也没法保证双方的感情不变。最好能让时间来考验。我二十岁出国,出国前后和你妈妈已经订婚,但出国四年中间,对她的看法三番四次地改变,动摇得很厉害。这个实在的例子很可以做你的参考,使你做事可以比我谨慎,少些痛苦—尤其为了你的学习,你的艺术前途!

另外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你的情形与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贝多芬]、Chopin[肖邦]等等第一,爱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与时间,只能贡献给你第一个偶像,还轮不到第二个神明。你说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术,否则过剩的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才能于人有益。我绝不是看了来信,夸张你的苦闷,因而着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闷的,我随便和你谈谈,也许能帮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恩德此次开刀经过比去年痛苦得多。去年手术时间仅半小时,这回却花了一小时半;最初三天还有热度,一只眼还发炎,至今还住在医院里。

前信问你要不要再版的《嘉尔曼》送朋友,望来信告知。外面阳光甚好,完全是春天的气息了,可惜我还不能出去散散步,迎接新到的春光。一切珍重,定下心神学习吧,我祝福你,亲爱的孩子,希望你比我少些烦恼,多些幸福,多有成就给人家幸福!

爸爸 三月二十四日上午十一时

(又是第一天起床!)

前天妈把阿敏枕下的信寄给你,敏知道了大不高兴,说他还没写好,怎么可以寄给你呢?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九日

孩子:接二十五日来信,知道你也在伤风咳嗽,不知看过团里的医生没有?带去的伤风药粉宜每三小时服一次(我病中即如此),吃到完全好为止。咳嗽非看医生不可,切勿大意,否则翻来覆去,缠绕不休,最后会变成别的并发症,如肺炎等等。楼上婆婆最近即是一例。

我已大致痊愈,勿念。就是身体还很弱,室内空气及温度略有变化就会再咳嗽。

Dvorak[德伏夏克]谱一共只两本,都寄给你。能争取不参加,全力对付正规学习,自是最好。

感情问题能自己想通,我们听了都很安慰。你还该想到,目前你一切都已“如愿以偿”,全中国学音乐的青年,没有一个人有你那么好的条件。你冬天回沪前所担心的事都迎刃而解,顺利得出乎你的意料。你也该满足了。满足以后更当在别方面多多克制。人生没有一桩幸福是不要付出代价的。东边占了便宜,西边就得吃亏些。何况如我前信所云,这也不是吃亏的事,而是“明哲”的举动。好孩子,安心用功吧,保重身体,医生非“常看”不可,吃药不能有一顿没一顿。再见了,孩子!

《当代文艺》的法文本,我都没有,请代转至张宁和兄,《怎么办》恐怕国际书店能代订。

爸爸 三月二十九日

一九五四年四月七日

聪儿:记得我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念过三年法文;老师教的方法既有问题,我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绩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在大同改念英文,也没念好,只是比法文成绩好一些。二十岁出国时,对法文的知识只会比你的现在的俄文程度差。到了法国,半年之间,请私人教师与房东太太双管齐下补习法文,教师管读本与文法,房东太太管会话与发音,整天地改正,不用上课方式,而是随时在谈话中纠正。半年以后,我在法国的知识分子家庭中过生活,已经一切无问题。十个月以后开始能听几门不太难的功课。可见国外学语文,以随时随地应用的关系,比国内的进度不啻一与五六倍之比。这一点你在莫斯科遇到李德伦时也听他谈过。我特意跟你提,为的是要你别把俄文学习弄成“突击式”。一个半月之间念完文法,这是强记,绝不能消化,而且过了一晌大半会忘了的。我认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点,学得慢一些,但所学的必须牢记,这样才能基础扎实。贪多务得是没用的,反而影响钢琴业务,甚至使你身心困顿,一空下来即昏昏欲睡。—这问题希望你自己细细想一想,想通了,就得下决心更改方法,与俄文老师细细商量。一切学问没有速成的,尤其是语言。倘若你目前停止上新课,把已学的从头温一遍,我敢断言你会发觉有许多已经完全忘了。

你出国去所遭遇的最大困难,大概和我二十六年前的情形差不多,就是对所在国的语言程度太浅。过去我再三再四强调你在京赶学理论,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倘若你对理论有了一个基本概念,那么日后在国外念的时候,不至于语言的困难加上乐理的困难,使你对乐理格外觉得难学。换句话说:理论上先略有门径之后,在国外念起来可以比较方便些。可是你自始至终没有和我提过在京学习理论的情形,连是否已开始亦未提过。我只知道你初到时因罗君(10)患病而搁置,以后如何,虽经我屡次在信中问你,你也没复过一个字。—现在我再和你说一遍:我的意思最好把俄文学习的时间分出一部分,移作学习乐理之用。

提早出国,我很赞成。你以前觉得俄文程度太差,应多多准备后再走。其实像你这样学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学一年也未必能说准备充分—除非你在北京不与中国人来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国人堆里。—但领导方面究竟如何决定,最好请周广仁或别的比较能参与机密的朋友时时探听,让我们早些知道,早些准备。

恩德那里无论如何忙也得写封信去。自己责备自己而没有行动表现,我是最不赞成的。这是做人的基本作风,不仅对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说的,只有事实才能证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动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待朋友不能如此马虎。生性并非“薄情”的人,在行动上做得跟“薄情”一样,是最冤枉的,犯不着的。正如一个并不调皮的人耍调皮而结果反吃亏,一个道理。

德伏夏克谱二册收到没有?尽管忙,写信时也得提一提“来信及谱二册均已收到”,不能光提“来信都收到”。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无不明白,吃亏的是没有事实表现;希望你从今以后,一辈子记住这一点。大小事都要对人家有交代!

其次,你对时间的安排,学业的安排,轻重的看法,缓急的分别,还不能有清楚明确的认识与实践。这是我为你最操心的。因为你的生活将来要和我一样的忙,也许更忙。不能充分掌握时间与区别事情的缓急先后,你的一切都会打折扣。所以有关这些方面的问题,不但希望你多听听我的意见,更要自己多想想,想过以后立刻想办法实行,应改的应调整的都应当立刻改,立刻调整,不以任何理由耽搁。

这十多天气候老是阴晴不定,雨特别多,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景象。我身体迄未复原,失去重心的现象和五二年夏天相仿。

匆匆即问近好!

爸爸 四月七日

楼伯伯(11)老是关心你,常在信中提到。关于你提早出国之事,是他最先和我提的。星期日倘能进城,不妨去看看他,把学习的情况详细和他谈谈,也许他也能帮你解决。

附邮票六张,望妥存。新出的《巴尔扎克》,收到后来信提一笔—这是特印非卖本,勿随便借出去,搞丢了!

李育农地址是否“昆明青云街云南大学农学院”?我要寄书给他—也是为了你还人情—以前他有的书没收到,故再问你一声。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孩子:接十七日信,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奏]而已。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经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这一回痛苦的经验,大概又使你灵智的长成进了一步。你对艺术的领会又是可深入一步。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筋斗过去,只要爬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12)

我对于你学习(出国以前的)始终主张减少练琴时间,俄文也勿太紧张;倒是乐理要加紧准备。我预言你出国以后两年之内,一定要深感这方面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尽量争取基本常识。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节(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开罢,接着是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园玩玩。中国的古代文物当然是迷人的,我也常常缅怀古都,不胜留恋呢。

最近正加工为林伯伯修改讨论歌唱的文字;精神仍未完全复原,自己的工作尚未正式开始。

恩德的眼睛略有进步,据林伯伯说要完全纠正斜视需一年之久。她生来多挫折,比不得你一帆风顺。你写给她的信,我看到了,写得很好。

阿敏今日起小考。他春假中上苏州去玩了三天,跟学校团体去的,把黄家姨夫的日本照相机被人偷了,少不得要我赔偿。后小偷抓获,相机也追回。

园子东南角上叠了些小假山,种了些松、柏、紫荆、紫藤、枫树等等。你回来恐怕要不认得了。

匆匆,祝好!

爸爸 四月二十一日

妈妈常在牵挂你!

一九五四年五月五日

聪:又好久不给你写信了。你的自传交上去后,反映如何?乐理学得怎么样?精神如何?心绪又怎样?无一不在念中。有什么感触、不安,希望来信和我谈谈,也许我能替你解脱,至少也可以打打气。

看了《夏倍上校》没有?你喜欢哪一篇?对我的译文有意见吗?我自己愈来愈觉得肠子枯索至极,文句都有些公式化,色彩不够变化,用字也不够广。人民文学社要我译服尔德,看来看去,觉得风格难以传达,畏缩得很。

最近去杭州玩了五天,未去前自觉体力远不如前,去后登山脚力倒仍健旺。回家后园中鹃花盛放,蔷薇也已含苞欲吐。春天来了,想必你也更兴奋了。

有空来信!匆匆即问

近好!

爸爸 五月五日

林伯伯论歌唱技术的稿子,昨天替他改完了,松了一口气。

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聪:等到今天还没接到你一个字,挂念之至。

找了几日,终把今年正月写给Eva[埃娃](13)的信稿找到,连夜打了一份寄给你,望立刻放在公事包里,跟你写给她的信稿一起(有一个信封,外面批明的),到波兰后务必当面交给她。以后你处处要她照料,我们过去的情意应当让她知道。这是非常要紧的事,千万勿忘!

你走了快一星期,我俩的疲劳还未消退。每天早上不到九时总起不来。你这次回来以前,一向都是八点就醒的。你一走,不知怎样,晚上总睡不好,早上骨头酸痛,浑身瘫痪。不知你身体怎样?

爸爸 六月二十三日夜半

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四日

亲爱的孩子:终于你的信到了!联络局没早告诉你出国的时期,固然可惜,但你迟早要离开我们,大家感情上也迟早要受一番考验送君十里终须一别,人生不是都要靠隐忍来撑过去吗?你初到的那天,我心里很想要你二十以后再走,但始终守法和未雨绸缪的脾气把我的念头压下去了,在此等待期间,你应当把所有留京的琴谱整理一个彻底,用英文写两份目录,一份寄家里来存查。这种工作也可以帮助你消磨时间,省却烦恼。孩子,你此去前程远大,这几天更应当仔仔细细把过去种种做一个总结,未来种种做一个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做准备,多多锻炼意志,预备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动。这才是你目前应做的事。孩子,别烦恼。我前信把心里的话和你说了,精神上如释重负。一个人发泄是要求心理健康,不是使自己越来越苦闷。多听听贝多芬的第五(14)多念念克利斯朵夫里几段艰苦的事迹(第一册末了,第四册第九卷末了),可以增加你的勇气,使你更镇静。好孩子,安安静静地准备出国吧。一切零星小事都要想周到,别怕天热,贪懒,一切事情都要做得妥帖。行前必须把带去的衣服什物记在“小手册”上,把留京及寄沪的东西写一清账。想念我们的时候,看看照相簿。为什么写信如此简单呢?要是我,一定把到京时罗君来接及到团以后的情形描写一番,即使借此练练文字也是好的。

近来你很多地方像你妈妈,使我很高兴。但是办事认真一点,都望你像我。最要紧,不能怕烦!

爸爸 二十四日下午

一九五四年七月四日

孩子:这几日为了你的事心绪不定,夜里也睡不好。最担心的是临时坐飞机去,行李由火车运。运的时间,如去年寄回国的行李的例子,又是很长,将来你在外定感许多不便。

六月二十一日信中说,过一二日即由联络局派人陪去量衣服。但二十三、二十九两信语气,似乎至今还没有量。公家办事真不知怎么搞的。

可是从二十一到二十九这七八天中间,你为什么不和李凌先生说说呢?至少也可以表示,早知如此,大可以在家多耽几天,他听了也许会代你去催问。

来信老是含糊得很,是不是我给Eva[埃娃]的信稿及“33转”捷苏唱片目录都收到了?我又担心你因为联络局没消息,所以你把留在国内要寄回家的东西也不开始整理,还有那些乐谱,不是早告诉你要写一张细账寄沪吗?

孩子,希望你对实际事务多注意些,应办的即办,切勿懒洋洋地拖宕。夜里摆龙门阵的时间,可以打发不少事情呢。宁可先准备好了再玩。

也许这是你出国以前接到的最后一信了,也许连这封信也来不及收到,思之怆然。要嘱咐你的话是说不完的,只怕你听得起腻了。可是关于感情问题,我还是要郑重告诫。无论如何要克制,以前途为重,以健康为重。在外好好利用时间,不但要利用时间来工作,还要利用时间来休息、写信。别忘了杜甫那句诗:“家书抵万金”!

孩子,别了,我们没一天不想念你,没一天不祝福你,在精神上拥抱你!

爸爸 七月四日晨

即使走前太匆忙,便是在路上也得把公家做的衣服件数告诉我们,切切。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七日

聪:莫斯科的信昨天收到。我们寄波兰的航空信,不知一共要多少日子,下次来信望提一提。近来我忙得不可开交,又恢复了十小时以上的工作。这封信预算也要分几次写成。

你车上的信写得很有趣,可见只要有实情、实事,不会写不好信。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还缺少一些浑厚古朴。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似乎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

词人中苏、辛确是宋代两大家,也是我最喜欢的。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此外,欧阳永叔的温厚蕴藉也极可喜,五代的冯延巳也极多佳句,但因人品关系,我不免对他有些成见。

到波兰后想必已见到Eva[埃娃],我们的信究竟收到没有?倘没有,我这次交给你的信稿有没有给她看过?下次信中望一一告我。

你现在住哪里?食宿是否受招待?零用钱是怎样的?将来倘住定一处,讲定多少钱一个月包定伙食,那么有一点需要注意(也是我从前的经验),就是事先可以协商,倘隔天通知下一天少吃一顿或两顿(早餐当然不算),房东可以不准备饭菜,因此可以少算一顿或两顿饭钱。预料你将来不时有人请吃饭,请吃饭也得送些小礼,便是半打花也行,那就得花钱;把平时包饭地方少算的钱移作此处,恰好cover[补上]。否则很容易闹亏空。尤其你现在的情形,无处在经济上讨救兵,故我特别要嘱咐你。

我第一信中所提的事,希望和我详细谈谈。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闷,也切勿隐瞒,别怕受埋怨。一个人有个大二十几岁的人代出主意,绝不会坏事。你务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说话太严,我平时对老朋友讲话也无顾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心理波动或是郁闷,写了出来等于有了发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许还可免做许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边,做个监护的好天使,随时勉励你,安慰你,劝告你,帮你铺平将来的路,准备将来的学业和人格。……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日

上星期我替敏、恩德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奏]像琵琶的声音急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暂停]。“银瓶……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进攻],声势雄壮。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高贵],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的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鲜明的图画!最后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地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罗曼蒂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

时间已经很晚,为让你早收到起见,明天先寄此信。我们都引颈而望,只等着你详尽的报告!尤其关于学琴的问题,写得越多越好。

再见了,孩子,一切珍重!

爸爸 七月二十八日午夜

有可靠的直接的地址后,赶速告知!

前信和你说的乐谱之事,望及早考虑,做一个通盘计划,配合公家给你的月费。倘要从国内寄,也须要趁早。此事盼来信提到!

带出去的燕尾服,需要硬衬衫,白横领带,是否在京一并办好了的?

一九五四年八月七日

亲爱的孩子:二十日的信,邮戳是二十三日的,到上海是三十一日,真是快得很。大概代寄的人耽误了两天。现在想必在海滨了。我查地图,翻字典,大概Gdansk[格但斯克]就是从前的但泽(Danzig),但你又加了一个Sopot[索波特]不知何意?是否在大城近边的一个小地名?

第一件我要郑重嘱咐你的事,就是你千万不要下海游泳。除非有正式的职业的游泳教师教,自己不能跟着青年朋友去。这一点是我们最放心不下的。海边不比内河,潮水涨落,非可逆料,而且来势的迅速出人意料。我会游泳的也有戒心,何况你!为了免得我们提心吊胆,此事切切牢记!

见到Eva[埃娃],她也收到我的信,真是高兴。其实你去告诉她,写俄文来,我们可以找人翻译的。希望你把她的地名及姓氏详细正楷写给我。

你到了海滨以后,定有许多新鲜消息,大概这封信已经在路上了。我预计三四日内必有你的信到。大使馆对你每月用度事又如何说法?前二信说的理财之道,务望注意!

海滨是否先来一个测验式的手续?派给你的教授Hoffman[霍夫曼]见了没有?是怎样的人?多少年纪了?不妨描写一番。大家对你有何意见?好的坏的,我都希望听到,就像你出去了一天,晚上在书房里和我一灯相对那样地畅谈。

近来我工作紧张之至,所以又腰酸背疼起来。我整个生活几乎与机器相似。星期日给恩德与敏二人上课,下午不免有客。除了理发,简直不上街。你的信早已想写,也直压到今天。给恩德上“文化史”,我也要花时间预备,所以更忙了。

你写信直式、横式本无所谓,倘夹的西文多,似乎横式较便。我觉得写行书,是上下相连的,故直式较快。

你在外面快活,当然我们也快活,但愿分一些快活给我们,多多报告消息。你的材料,叫我写来一定每星期都可写上好几千字。写信要训练把字写得小,信纸用薄的航空纸:字小纸薄,才可以多写而不多花邮费。

恩德家最近为了房子出租事搞得很不好,我不免替她们出出主意,动动笔。有什么办法?人总得互相帮忙。

你到华沙第二日就走,可见他们并非要你去参加国庆,而是借此让我国政府使得你早走,是不是?你八日离京,二十日到华沙,莫斯科还住了两天,可知要是中途不停留,北京到华沙只要十天十一天工夫,你说对不对?我们把波兰地图都翻过了。

你有许多事都不确定,觉得慢一些告诉我们为妙。其实多写几次信,把情形随时报告,不是一样吗?我们不是更喜欢吗?

国内大水为灾,直到八月一日起到今日(七日)为止才一连放晴。我们家里也为此忙得不得了,多少书,连你的乐谱都霉得不像话,揩过了两三天又出白毛,真是没法。

时间不早,暂且带住。希望诸事小心,处处保重!

爸爸 八月七日夜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一日

好孩子: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说一共只有十天工夫。我们给你的信都有编号:

(波1)七月十九日发航挂

(波2)七月二十九日发航挂

(波3)八月八日发航平

大概大使馆转信不免耽些日子,下次来信希望报告一下收到了哪几封?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运,有良师益友为伴,有你的音乐做你崇拜的对象。我二十一岁在瑞士正患着青春期的、罗曼蒂克的抑郁症;悲观,厌世,彷徨,烦闷,无聊;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指那个时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蹉跎岁月,到如今后悔无及。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齐告诉我们。把人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地检讨自己的缺陷。这样,你写的信就不会显得过火,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觉得我这段话对不对?

我对你这次来信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受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你去年一到波兰,弹Chopin[肖邦]的style[风格]立刻变了;回国后却保持不住;这一回一到波兰又变了。这证明你的感受力快极。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时间短促,固然不足为定论。但你至少得承认,你的不容易“牢固执着”是事实。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觉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不管是技术还是表达)。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当然所谓稳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孩子!记住这些!深深地记住!还要实地做去!这些话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诉你。

还要补充几句:弹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觉]、sensibility[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你在波兰几年住下来,熏陶的结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会把握住精华。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准备,特别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将来的收获一定更大更丰富,基础也更稳固。再说得明白些: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突出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地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听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谈谈。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把它移到艺术中去。你周围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别忘了,你自誓要做几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爱方面要过几年僧侣生活,禁欲生活的!这一点千万要提醒自己!时时刻刻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让自己的热情升高之后再去压制,那时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亲爱的孩子,无论如何你要在这方面听从我的忠告!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不过是这些。

你上课以后,老师如何批评?那时他一定有更切实更具体的指摘,不会光是夸奖了。我们都急于要知道。你对Chopin[肖邦]的了解,他们认为的长处短处,都望详细报告。technic[技巧]问题也是我最关心的。老师的意见怎样?是否需要从头来起?还是目前只改些小地方,待比赛以后再彻底修改?这些你也不妨请问老师。

罗忠镕和李凌(15)都有回信来,你的行李因大水为灾,货车停开,故耽误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们提。我认为你也应该写信给李凌,报告一些情形,当然口气要缓和。人家说你好的时候,你不妨先写上“承蒙他们谬许”“承他们夸奖”一类的套语。李是团体的负责人,你每隔一个月或一个半月都应该写信;信末还应该附一笔,“请代向周团长致敬”。这是你的责任,切不能马虎。信不妨写得简略,但要多报告一些事实。切不可二三月不写信给李凌—你不能忘了团体对你的好意与帮助,要表示你不忘记,除了不时写信没有第二个办法。

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地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反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这几天上海大热,三楼九十六[华氏]度,我挥汗改译文,仍要到深夜,楼下书房墙壁仍没有干透,一个月内无搬下去的希望。今早一收到你来信,我丢下工作花了一小时写这封信。

来信提到一位将来的评判员,叫作Lazara Revy,我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他是哪国人?

孩子,你真是个艺术家,从来想不起实际问题的。怎么连食宿的费用,平日的零用等等,一字不提呢?人是多方面的,做父母的特别关心这些,下次别忘了详细报道。乐谱问题怎样解决?在波兰花一大笔钱买了,会不会影响别的用途?

我要工作了,不再多写。远远地希望你保重,因为你这样快乐,用不着再祝你快乐了!

爸爸 八月十一日午前

妈妈这几日忙得要命,不再附笔了,她只是拿了你的信笑个不停。

刚才和李翠贞先生通电话,她也要我向你致意。史大正迄今没发榜,今天已是八月十一了,不知他究竟能否出国。

为了免得转信耽误日子,到克拉可夫后,有了确定地址,马上告诉我们!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六日

孩子:我忙得很,只能和你谈几桩重要的事。

你素来有两个习惯:一是到别人家里,进了屋子,脱了大衣,却留着丝围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裤袋里。这两件都不合西洋的礼貌。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不穿大衣时,也要除去围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裤袋里更无礼貌,切忌切忌!何况还要使衣服走样,你所来往的圈子特别是有教育的圈子,一举一动务须特别留意。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

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你只要留心别的有教养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盘下,叮叮当当的!

出台行礼或谢幕,面部表情要温和,切勿像过去那样太严肃。这与群众情绪大有关系,应及时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静些,表情自然会和缓。

你的老师有多少年纪了?是哪个音乐学院的教授?过去经历如何?面貌怎样的?不妨告诉我们听听。别忘了爸爸有时也像你们一样,喜欢听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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