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我的婆婆和继父

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 作者:黄灯


二 我的婆婆和继父

《乡村图景》一文完成后,我发现隐藏于文本暗处的细节经由情绪的冲撞总是跳出来,以前被刻意屏蔽掉的感性片段,尽管因为命定的偶然性,在一种历史性的叙述中承受了被忽视的命运,但细想,当对一个家庭的叙述,在不经意的传播中被人们聚焦后,隐匿的部分同样获得了表述的合法性。当时代裹胁无数个体,一同驶向不确定的未来时,卑微的个体也在种种不确定性中,获得了超越性的表达意义。

家事即国事,个体即全部,细节承载真相。还原语境,一方面是为了冰释读者从逻辑层面对原文的质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凸显平凡个体,在卑微生存中的艰难挣扎。我无法从意义层面来界定亲人生存的价值,但大多数中国农民都如我的亲人一样,在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的细枝末节中推进人生,他们模糊的面孔,构成了大地上坚实而又脆弱的庞大群体。下面的文字,可以看作对《乡村图景》打的补丁,我依然保持对自身介入者身份的警惕,由于儿媳身份注定我无法参与全部的家庭历史,我只能用所感所知的片段,来构筑一个普通农家的运转逻辑和历史合理性。

丈夫的家位于湖北省孝感市孝昌县丰山镇丰三村,典型的中国中部地区丘陵地带的村庄。整体看来,村庄人多地少、房屋稠密,风景也极为平常。丈夫的家经过三次搬迁、重建,最后在村子的一角安定下来。1998年,在姐姐和丈夫的支援下,哥哥花了几万块钱,将摇摇欲坠的泥砖老屋拆掉了一半,建了现在两层的楼房,同时加固了两间老屋,以备急用。房子的东边是村里一大片菜地和荒地,其他三面则被不同的邻居紧紧包围,居住空间逼仄、粗陋,无法承载任何关于乡村的浪漫想象。后来哥哥告诉我,和他们童年的印象比较起来,现在村里已是面目全非。以前围绕村庄的是一条小河,小河的水极为清冽,孩子们经常在河里玩耍。村子里的房屋规划也极为规整,沿着村子中央的道路一字排开,道路两旁是非常大的老树。当时人多,一到吃饭的时候,隔壁邻居就会集中到一棵树下面吃饭,边吃边聊,感觉非常热闹。现在,那一排房子已经消失,大树也被砍掉,村中央则被一个人工的池塘替代,丈夫家的祖屋只留下一个门楼,杂草环绕中依稀可见。

在哥哥的讲述中,从前的村庄明显带着集体时代的气息,无法摆脱的贫穷,依然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今天的村庄,从外表看,也还算光鲜,遗憾的是,因为人多地少,房子稠密,加之缺乏统一规划,建筑的布局显得杂乱无章。但不管怎样,村庄孕育和滋养了丈夫一家。在丈夫读书离开村庄以前,这个普通的村庄是其生命的根系,也是婆婆一生的居留之地。

我作为一个外省女子,名义上嫁到这一地图上根本就找不到影子的村庄,但因为常年在外地工作,并未有长时间生活于此的经历,事实上,我也说不上和村庄建立起深切的情感联系。但对婆婆、继父(公公)而言,这个普通的地方却是他们生命的重要源泉。就像我每次回家,只要在村里待上十天以上,就会感觉无聊、无趣,恨不得早一天离开一样,婆婆每次去广州,还不到一个星期,也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吵着、嚷着要回到她熟悉的村庄。同样的一片土地,对我而言,只是联系亲人的一个场域,对婆婆而言,却是深入骨髓、沉淀到生命深处的神圣家园。

婆婆最后的日子

2015年7月10日深夜,丈夫守在婆婆的身边,我因为暑假还没开始,留在广州,一方面要应付学校期末来临的诸多杂事,另一方面要照顾尚未放假的孩子。老人的每一天都如此难熬,她已经二十多天粒米未进,生命完全靠一点点水分维持。尽管知道婆婆这次可能难以熬过生命的极限,我还是希望老人家能够多熬些日子,只要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彻底处理好单位的事情,带着孩子回到家里,好好送老人最后一程。

丈夫和哥哥、大姐、四姐此刻就守在婆婆身边。晚上9点47分,丈夫发来短信,“妈昨天开始出现危险,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今晚”。我知道丈夫的性格,短信让我意识到了婆婆病情的严重。7月11日凌晨刚过,我发短信询问情况,问他是否休息,依旧是短短的几个字,“没有,在守。妈在弥留之际”。我心头沉下去,远隔千里都能感知到家里的气息。一边是熟睡的孩子,就在我的身边;一边是弥留之际的婆婆,兄妹几人正在远方守候。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让我意识到一个老人在我生命中的位置。疲劳和不安同时侵袭我,但悲痛还没有弥散到我内心,我仍在期待奇迹的出现,我相信老人可以熬过这一关,愿意等待我们几天。

7月11日0点25分,丈夫发来短信“妈已脱离苦海,天地岑寂。活着的好自珍重!”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阵钝痛袭来。不安得到印证后,排山倒海的悲伤还是将我击倒。丈夫说得没错,离去对婆婆而言,确实是脱离苦海,这不是一个儿子的理智,而是一个儿子对自己母亲苦难一生的体悟和祝愿。“天地岑寂”的深夜,我可以感知丈夫内心的沉重和无法肆意表达的悲痛。尽管理智告诉我,与其让婆婆活在世间受苦,还不如早日归于尘土,但一想到回家以后,再也不可能看到那双温暖、期待的眼睛,意识到身边熟睡的孩子悄然之间已没有了奶奶,我怎么也控制不住泪水。丈夫发来短信,仿佛知道我难以把控情绪,“这里的风俗是八小时不能哭,让老人安心地走”。

紧张地订票,将手头的一切事情抛开,用最快的交通工具缩短回程的距离。天一亮,我就带着孩子直奔高铁站。奔丧的急切和情绪的沉痛,让我第一次感觉回家的路程漫长、遥远。跌跌撞撞往家走,远远就看到一片人影在忙乱,还没到家门口,丈夫就送来了长长的孝带和早已备好的孝服。作为媳妇,我和哥哥、嫂子一样,戴的是重孝。因为在外地工作,平时我很少意识到自己和家人之间的真实关系,但婆婆的离世,让我猛然意识到在传统的家庭结构中,我作为媳妇身份的确定性——脖子上长长的孝带、身上洁白的孝服,脚上穿的白鞋子……第一次让我真切感受到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也让我发现多年来对丈夫家庭的接纳和理解,与我骨子里潜藏着对于媳妇身份的正视和接受密不可分。

哥哥、嫂子依然像平常迎接我们回家一样,脸上挂着安心的表情。我紧张又不安地来到婆婆身边,发现老人再也不是躺在床上,离上次分别仅仅十几天,婆婆这次是没有任何生命气息地躺在冰棺里。灵堂真实的氛围让我意识到老人的离去,我无论如何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在亲人的关切中,我发现因为自己身份的特殊,竟然连自然的悲伤流露都让他们手足无措。围观的乡邻在等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儿媳,用程式化的哭泣表达对一个老人生存价值的确认。我从表象的热闹中,感知到的却是一种骨子里的千疮百孔。婆婆离世的悲凉场景,以另一种方式接通了我生命中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经验:我在广州的繁华中,尽管也有诸多艰难和无奈,但无论如何,日常面对的人、事、物和婆婆身边的日常没有任何关联。我的真实生活被知识的围剿、体制的顺服、看得见的利益、对城市习以为常的适应、还有内心渴求成功的愿望所包围,而这一切,和婆婆离世的真实场景,构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这种强烈的反差和冲撞,让我意识到时空的虚幻、城乡的真切分离……恍惚间,我甚至无法分清,到底哪个是自己的真实生命。

这一次,城市虚构、漂浮的生活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底色终究和婆婆不可分离。我的泪水不仅为离世的婆婆而流,更为一个家庭即将分崩离析的命运,为必须继续生活于此的亲人无法摆脱的卑微和无力而流。葬礼的喧嚣和潦草,不过是中国无数偏僻的乡村,用一种惯性的程序向一个生命告别。悄无声息地来,刻骨铭心的苦,再悄无声息地归于尘土和大地,这就是婆婆的一生。

对一个普通的农家而言,失去亲人的悲伤已经让位于处理婆婆的丧事。仅仅一天,我便知道,我感性的悲伤在亲人的忙乱面前是多么不合时宜。婆婆因为是高龄离世,加上生前得到了子女很好的照顾,在村人看来,是喜丧,而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情。事情的真相是,如何跟上时代的步伐,跟上村里其他老人丧事的规格,才是我们这些做子女要干的正事。丈夫通过哥哥早就打听到了婆婆后事的费用,最节俭的做法,也需要七万元左右。十天前,我们便已商量好婆婆后事所需的费用:大姐答应出一万元,尽到一个长女的责任;我们答应出五万元;哥哥已经从镇上的店里,赊回来一万多元的物品,包括鞭炮、香烟、饮料酒水、毛巾,等等。四姐依然拿不出钱,但婆婆病重期间,她冒着被乡邻讨要工钱的风险坚持照顾老人,和嫂子一起分担繁杂的家务,极大地缓解了家中照顾常年卧床病人时人手紧张的困难。四姐的孝心感动了家里的兄妹,也因为照顾婆婆,四姐得以和家人较长时间相处,在点点滴滴的交流中,我们才得以知道,多年来四姐一家在北京生活的诸多艰难细节。姊妹之间的情感交流,彻底消除了多年前因为欠薪所生的芥蒂,相依为命的手足之情慢慢回到亲人内心,这种情感的修复,应该算得上是婆婆病重期间的额外收获。丧事期间的酒席由侄女婿负责,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炎热的天气,包揽下几百人两天的伙食,为家里省下了不少开支。哥哥找风水先生看过日子,婆婆在家只能停留两天,到第三天,2015年7月13日,先按照政府的规定火化,然后按土葬的风俗将老人的骨灰安放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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