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6年5月5日 春风沉醉的夜晚

在精神病院 作者:周芳 著


2016年5月5日
春风沉醉的夜晚

今天,我带着满面的汁提前下班,四点钟就坐到17路车上。坐上便发昏,人迷迷糊糊的。我被张清正喷了汁。喷得满脸满心都是,以致我的心上也长出一大钵黑乎乎的汁。像乌贼。(如果死亡有颜色,也黑乎乎的,那么,像乌贼,也像死亡。)

我这病好不了,是不是?

你要坚持吃药。

我说话一点也不有趣,你很讨厌?

没有呀,你说的话我都理解。

我活着是个累赘,我哥原本做生意赚了点钱,我这一住院,又花钱,又把他拖垮了。

你们是兄弟,他应该做的,况且国家有医疗补助,要不了多少钱。

我总是睡不着,我父母那么大年纪,我还在害他们。

你想得越多,越睡不好觉,就越害你父母。

你说世界上像我这样害人的儿子,多不多?

你好好听医生话,病好了,就不害人。

我罪大恶极,我活着就是一个错误,我应该死。

人哪有不做错事的,你生病也不是你的错。

你们没病,我有病,我就应该死。死了都是罪孽深重,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没用。

有病就要配合医生吃饭吃药。

为什么就是我得病呢?

谁都会得病。

我这病就是治不好,死了最好。

不是这样的。

就是治不好。

……

关于张清正和周芳的对话,以下省略三千句。略去的,就是将上面的十九句乘以若干倍。如果你嫌麻烦,忍受不了三千句,那么就一句“我这病就是治不好,我应该死”。

颠来倒去,倒去颠来。我听到第一百零三句,脑袋有些乏了,离开张清正,走到周一伟那里,想听到他的声音。已经过去了八天,周一伟仍旧是金口不开,半个字都不肯吐出来。

周一伟,现年二十六岁,五岁时父母离异,判给父亲。父亲常年在外打工,随爷爷奶奶生活,性格孤僻,但也有正常的人际语言交流,只不过言语少寡一些。读完初中在理发店做学徒工,之后,在小镇上开了家“一剪美”理发店。手艺精湛,话语不多,不像别的老板整一个话唠。因此“一剪美”生意兴隆,不愁回头客。爷爷和父亲愁的是周一伟的婚事。从二十二岁起,就催他交女朋友。他却是一见到女孩子,说话就结结巴巴,面红耳赤,手脚也不知往哪里放。相亲五次,失败五次。

今年3月18号,周一伟的堂弟结婚,周一伟的爷爷怀抱一只猫在热热闹闹的人群里穿来穿去。我家一伟要是早点结婚,我就抱重孙孙了,是吧,猫乖孙。爷爷感慨着一遍遍抚摸猫的头。爷爷没有重孙孙抱,只好抱猫乖孙。3月20号,爷爷抱着猫乖孙走在前,堂姐和一个女孩子走在后,一行三人到“一剪美”相亲。这次,周一伟一句话不说,收拾好刀剪,径直回到家里,缄默不语。爷爷以为这缄默是短暂的,一天两天。哪知缄默深长,他再也不开口了。仿佛他的舌头被谁割掉了。

周一伟住院治疗前三天,效果不明显,仍是躺在床上不动,不吃,不喝,不说,不笑。现在吃,喝,笑,动,但不说。做了两次MECT(1),金口仍不开。问他任何问题,只摇头,点头,间或配以手势,有时举目向上,目空一切,不作任何表示。

你多大了?我问周一伟。

他左手伸出一个二,右手伸出一个六。

你叫什么名字?

他双肩一耸,两手一摊,摇头。

你不说话,不与我们交流,你是不是要变成原始人?

原始人不穿衣服,那你把衣服脱了,在大街上裸奔。刘美美在一旁帮腔。

周一伟吐了吐舌头,吐完了,昂着头睥睨我们。我们这群饶舌的人,周一伟瞧不上。

我是不是治不好,我要死了。张清正又直直地戳在我面前,喷他的汁。乌贼汁。一圈一圈,全是黑,黑不见底。

我只得收回追赶周一伟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张清正。

我这病治不好了。

别这样想,要有信心,关键是听医生的话,吃药。

我活着就是害他们,在这世上有我这么一个人,他们就注定了倒霉,翻不了身。

哪里呀,他们都很关心你。

他们越关心我,我就越要死,我活着对他们一丁点用都没有。

……

唉,我又得用省略号。

以上五句又在翻倍递增,我跟不上张清正的节奏,脑袋昏昏沉沉。再好的乐章重复一百遍,也会听觉疲劳。况且“要死了,治不好了”在副歌部分重现再重现。

张清正比余怀和还要厉害。余怀和六进宫,张清正十进宫。出院,住院,再出院,住院。旋转门内,“死神”拍手欢迎,来呀来,来呀来,张清正,你来呀。

求你,别说了,别说了,别喷出这汁。我在心底暗自哀告。我挡不住张清正的嘴巴。就像他挡不住的春天。那个春天,整条街都被那种叫杜鹃花的东西开得红艳艳了。

那年春天,张清正年满十八岁。十八岁的张清正第一次去那种地方。

先是宿舍里两个年长的人去。一个是张清正的堂兄,二十多岁。一个是张清正的远房叔叔,四十多岁。他们有时一起去,有时各去各的。从工地上下班后,两个人把自己收拾得像过节一样,用海飞丝把头发洗得香喷喷的,穿上干净的外套,干净的球鞋。有时,也穿皮鞋。收拾完毕,雄赳赳出门。再回来时,摊在床上,蔫得像个戳破的大皮球。可是,他们又一脸满足。他们很乐于被戳,一个月戳一回两回。

你们到哪里去了啊?张清正给叔叔递矿泉水。叔叔又累又渴,他说清正,给瓶水我。你和清义哥哥到哪里去了哇?张清正又问。嘿嘿,嘿嘿。叔叔只是笑。清义哥哥问清正,你今年多大?张清正说十八。清义哥哥和叔叔对望一眼,两个人又笑。叔叔说,小子,你想不想睡女人?清义哥哥说莫扯白,他还是伢秧子。叔叔说,十八岁,还是什么伢秧子。老子像他这大,都把他婶子的肚子搞大了。清正,你晓不晓得睡女人是么回事。张清正面红耳赤,不晓得怎么回答,只觉得血往上涌,突然地,两腿间硬梆梆竖起一顶小帐篷。叔叔眼尖,一眼瞅到了,拍着大腿叫,你看看,你看看,你还说他是个伢秧子。清正,哪天,叔带你去玩玩。

叔叔和清义哥哥又出去了一次。叔叔往头上抹海飞丝的时候,张清正窝在床上一个人玩扑克牌“拖板车”。“拖板车”是要两个人拖的。扑克牌对半分,双方各拿一半牌,轮流发牌,排成一列。发牌方如果看到前面有相同的扑克牌,就能赢得这两张牌之间的所有图片。最后,比一比,扑克牌发完的一方为失败者。叔叔和清义哥哥很忙,没时间和张清正拖。张清正也喜欢一个人拖。左手代表他自己,右手代表另一个人。有时左手赢,有时右手赢。不管看到哪方出现相同的扑克牌,张清正都能迅速拿起来,绝不失误。那次,叔叔和清义哥哥忙着洗头换衣时,张清正连续五次忘记拿赢牌。两次是左手方的,三次是右手方的。他竖起耳朵听,但是一直到左手方的扑克牌输得一张不剩,叔叔也没叫他一声。叔叔穿好球鞋,手一挥说,走了啊。叔叔揣着满身的力气出了门。

这天,工地上的活比原计划提前十一天干完,老板一高兴,就给工友们放了半天假,还给每个人发一百块奖金。

叔叔又在洗头发,他顶着一头白花花的海飞丝泡沫,边洗头边吩咐清正,伢秧子,换衣服,快点换衣服,跟老子出门。那天到底穿的哪件衣服,张清正记不清楚了,因为连着换了三次,也不是嫌它不好看,就是穿了脱,脱了穿。张清正不晓得要怎么准备,也不晓得该不该准备,只好换了三次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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