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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实学

清学札记 作者:漆永祥 著


一 实学

“实学”一词,前人无所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有学者以十六世纪至十九世纪鸦片战争前三百年间之社会思潮称为“明清实学思潮”。后又将实学范围延至自宋迄清末,并谓实学即“实体达用之学”。[1]又有中、日、韩三国实学之比较研究。然此实学思潮中,却摈斥清代考据学,盖以其学为穷治训诂,琐琐考证,故外之也。然实学一词,其所对应者,非科举之弊病,即释道之玄妙,或词章之藻丽,更无他耳。如唐时杨绾极言科举之弊,以为当“取《左传》、《公羊》、《穀梁》、《礼记》、《周礼》、《仪礼》、《尚书》、《毛诗》、《周易》,任通一经,务取深义奥旨,通诸家之义。……所冀数年之间,人伦一变,既归实学,当识大猷,居家者必修德业,从政者皆知廉耻,浮竞自止,敦庞自劝,教人之本,实在兹焉”。[2]又如明时杨慎论曰:“儒教实,以其实天下之虚;禅教虚,以其虚天下之实。陈白沙诗曰:‘六经皆在虚无里。’是欲率古今天下而入禅教也,岂儒者之学哉!”[3]又曰:“今之学者,循声吠影……使实学不明于千载,而虚谈大误于后人也。”[4]宋明学者以治小学训诂为虚,以明性理之学为实;清代汉学家,又以经术训诂为实,性理之学为虚。然皆以科举时文、释道二教与华丽辞赋为虚,则历代皆一也。

况“实学”一语,清代考据学家亦每每言之,如《四库全书》开馆前,清高宗遴选馆员,时谓:“上方崇奖实学,思得如刘向、扬雄者任之。”[5]此实学者,即精擅目录文献之学如刘向、扬雄者是也。又《四库总目·凡例》云:“说经主于明义理,然不得其文字之训诂,则义理何自而推?论史主于示褒贬,然不得其事迹之本来,则褒贬何据而定?……今所录者,率以考证精核、辨论明确为主,庶几可谢彼虚谈,敦兹实学!”[6]此实学者,即所谓“考证精核、辨论明确”之著述,非虚谈义理之语录与讲章也。《四库总目》又云:“盖明代说经,喜骋虚辨。国朝诸家,始变为徵实之学,以挽颓波。古义彬彬,于斯为盛!”[7]此国朝诸家者,谓顾炎武、阎若璩、胡渭诸人,实学与“喜骋虚辨”相对而言也。又洪亮吉论四库开馆后学术界之情形曰:“乾隆之初,海宇乂平,已百余年,鸿伟傀特之儒接踵而见,惠徵君栋,戴编修震,其学识始足方驾古人。及四库馆之开,君(指邵晋涵)与戴君又首膺其选,由徒步入翰林。于是海内之士知向学者于惠君则读其书,于君与戴君则亲闻其绪论,向之空谈性命及从事帖括者,始骎骎然趋实学矣。”[8]此以“空谈性命及从事帖括者”与实学相对而言也。又钱大昕任紫阳书院院长后,“与诸生谭经史性命之旨,切谕以浮慕虚名无补实学,由是士之驰逐声华者渐变气质”。[9]此又以“浮慕虚名”与实学相对也。即当时考据学家提倡学术风气,评价学者标准,亦以实学为归,如钱大昕倡“通儒之学,必自实事求是始”。[10]卢文弨评价戴震之学“精诣深造,以求至是之归”。[11]洪亮吉称邵晋涵治学“尤能推求本原,实事求是”[12],阮元自称其治学也是“推明古训,实事求是”。[13]此等皆是也。倡明清实学思潮者,以治汉学攻考据者为不足取,然观治考据诸人之语,实学一词几乎为口头禅也。彼则为实学思潮,实体达用;此则为琐碎务虚,无补于国。倘起乾嘉诸老于地下,其能甘心颔首而受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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