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东一片儿西一段儿

赵元任早年自传 作者:赵元任 著


一、东一片儿西一段儿

人人大概都有这种经验:回想到最早的时候儿的事情,常常儿会想出一个全景出来,好像一幅画儿或是一张照相似的,可是不是个活动电影。比方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四岁住在磁州的时候儿,有个用人抱着我在祖父的衙门的大门口儿,满街摆的都是卖瓷器的摊子,瓷猫、瓷狗、瓷枕头、瓷鼓——现在一闭眼睛——哪怕就不闭眼睛——磁州的那些瓷器好像就在眼前一样。可是这一景的以前是什么事情,后来又怎么样,就一点儿影子都没有了。

又有一幕,大概是我五岁住在祁州的时候儿,我们下半天常常儿有点心吃,他们给我留了一碗汤面在一张条几上。没人看着。赶我一走到那儿,一个猫在那儿不滴儿不滴儿地吃起来了。我就说:“猫雌我的灭!”后来好像他们给我又盛了一碗面,可是我不大记得了。

还有一景,我每次碰到月亮好的时候儿就会回想到的。是在冀州,也是在我祖父的衙门里。我记得我跟我大姊、二姊、哥哥,我们四个人在左边儿一个跨院儿里赏月。我说“左边儿”,因为从住的地方儿望外走,那个院子是在左边儿。那么平常衙门的房子照规矩既然都是朝南的,左边儿那个跨院儿当然就是东跨院儿了。我还记得院子当间儿有两个大花台,每个花台当间儿有一棵树,是桂花儿是什么记不清了。我记得最真的就是那天晚上很冷,月亮格外得亮,好像人跟东西都不大有影子似的。照这样算起来那一定是冬天的事情了。可是除了我们四个人站得花台的南边儿赏月,什么事情也不记得了。

又有一回,是看吕爷种葫芦——吕爷是我们家里的一个男用人。那时候儿我们大概是住在保定。说起种葫芦来,当然总是好几个月,再不横是一夏天的事了。可是这一篱笆的葫芦,从栽子儿到长大,开花儿,结果,我就只记得两幕。一幕是地下一排小绿芽儿,吕爷在那儿给它洒水。再一幕就是满篱笆挂的都是葫芦了。当间儿开的是什么样子的花儿——照理应该是白花儿吧?可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所以这回事情,虽然占了有好些日子,可是我就光记得里头两景,所以还就是两张画儿似的。

后来我大了一点儿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就不全是一张一张的西洋景,就成了活动电影了。比方我五岁住保定的时候儿,有一个叫周妈的老妈子,她是看我的老妈子。有一天她在院子里的一个大木盆里洗衣裳。衣裳蘸了水,洗的时候儿一揉,不是常常儿会弄成鼓出来的气泡儿吗?我老喜欢看周妈弄。她要是不弄泡儿了,我就叫她弄,我说:“我要敌动达道!”意思是说:“我要一弄大泡儿!”其实我那时候儿已经会说话了,就是要成心装小,所以要装假儿着说不清楚话似的。那回我还记着周妈蹲得衣裳盆子的东边儿或是东南边儿,我站得盆子的北边儿看——因为北边都是平地,街道跟房子都是方方正正的,所以我们总记着东南西北是哪儿。这一幕固然已经是活动电影儿了,里头的事情都有点儿变动了,可是前后是跟什么别的事情接起来,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还有一幕我记得很真的,是有一回动身搬家的前一晚上,好像是预备从祁州搬到保定。大家整天忙着齐行李,捆箱子,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儿,除了铺盖没打以外,什么都归置好了,所以到处屋子里都是空空的,都不像个家里似的了。我虽然一小儿跟着家里差不多每一两年就搬一次家,可是看着家里这么变了样子,总觉着有点儿担心。我还记得我跟我妈睡在一间大屋子的东北角儿的大床上,我睡得外边儿,妈睡得里边儿,一盏油灯点着。平常睡觉谁先睡着谁后睡着压根儿就不觉得。可是那天晚上啊,我一看见妈睡着了,我就大哭起来了。妈被我这么一闹醒了连忙问我说:“什么事?怎么啦?”我说:“妈先睡着了嚜!”这个解释现在想想——甭说现在,就是不久以后,也觉着很可笑,可是当时我觉着妈先睡着了就好像全家都走了,把我一人儿给邋了下来了似的,就觉着孤凄得不得了了似的。

最有意思的一幕回忆是在冀州看月食。这回事情是第一回我记得的有年月日的事情。我自然知道我生在天津的紫竹林,我是在光绪十八年九月十四生的(就是西历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初三)。生的以前他们还预备了针,打算给我扎耳朵眼儿,因为算命的算好了是要生个女孩儿的。赶一下地,旁边儿的人就说:“哎呀,敢情还是个小子呐!”这大概是我生平听见的第一句话。

可是这些自然都是后来人家告送我的话,哪儿能算我真记得的事情呐?这回在冀州看月食啊,那是有真凭实据的日子了。我记得那时候儿我祖父做冀州直隶州的知州。我那时候儿照中国算法是七岁,那么应该是在一八九八左右。那回的全食是在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儿。这就有法子考了。按我的朋友黄授书先生的考据,那次月食一定是在阳历十二月廿七日格林尼治天文时廿三时卅八分,算起来就是在中国廿八日晚上七点钟左右,跟我记着的时候儿完全符合了。算日子么,该是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十一月十六。照那时候儿的规矩,凡是天狗要吃月亮或是要吃太阳了,大家就得拿着锅呀,桶子啊,乓呤乒啷地打,好把那天狗吓得把月亮要不太阳又吐出来了。当地方官的,像我祖父做知州的,又得穿起袍褂来一次一次地行礼,外头挂着许多旗子幔子咧什么的,像过年似的那么热闹。我不记得他们放鞭炮没有,可是记得他们吹号打鼓。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从家里住的地方儿走到外头祖父坐堂的地方儿,我从右边儿出来往左看,就是往东南看,看见那月亮好像月牙儿似的,可是又不像平常的月牙儿。赶月牙儿越变越小,后来小到应该没了的时候儿,它并没有没,反倒变成了红红的一个大圆的,看着都怪害怕的。那时候儿自然也没人给我讲什么折光作用把全地球四周的晚霞都射到月亮上,把整个儿月亮照红了。横是那时候儿就是有人讲给我听,我也听不懂的。可是那阵子我对天上的东西总是喜欢看,也喜欢跟人家问。这一次看月食的经验自然更是格外清楚。

刚才说的那些想得起来的事情,不管里头是有变动的还是不动的,每一景一幕都是有一定日子的一次的事情,并且最后讲的看月食的那一幕还是查得出日子来的呐。但是另外有一种小时候儿的回忆,虽然记得的也很真,可是不是一回头儿的事情,是常常儿有的,许多回的,做惯了的事儿。比方我们家里每到过年的时候儿到处都扎了彩,家里还挂了祖宗的影像。对我们小孩儿们顶要紧的自然是有“好得儿”吃,糖啊,干果子啊,团子啊,常常儿吃到给肚子吃坏了才歇。除了吃的以外,还有过年的时候儿各种的玩儿的事情:放花呀,放风筝啊,掷骰子啊,先是大人们玩儿,赶大了一点儿就我们自各儿也玩儿。顶舒服的事情自然是不用上学。从十二月二十三送灶到正月十五元宵,一共放二十多天的学。那时候儿我们又没礼拜,又没暑假,除了五月五端阳,八月半中秋,有时候儿还有九月九重阳只放一天以外,就只有过年才放这么长的假。所以在我们小孩儿们的心里头总觉着过年是一件大事情。我总记着我小时候儿过完了年没多久,也许还是夏天,有时候儿过了年才两三个月我就走出走进地跟我妈闹,说:“怎么老不过年?怎么老不过年?”——“刚过了年嚜,怎么又要过年?”过了一阵子我又哼叽哼叽地闹着说:“老不过年!老不过年!”这句话不光是现在写那些时候儿的事情才回想起来的,后来到我大了一点儿,十几岁的时候儿也常记得这句话,并且还觉着很可笑。

还有一样事情我小时候儿常常儿有可是说不出哪一回的,就是我到晚上该睡觉的时候儿不肯上床去睡,他们大人们就说:“快睡,快上床去,不去回头ㄔㄨㄔㄨ子来了!”我也不知道ㄔㄨㄔㄨ子是什么东西,他们也不告诉我什么叫ㄔㄨㄔㄨ子,横是听他们说的那种害怕的声音,想来ㄔㄨㄔㄨ子总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过了一阵子我不知道怎么觉着我认出来ㄔㄨㄔㄨ子是什么东西了。那时候儿我们平常总点着油灯过夜。晚上做事就把灯心掭出来一点儿,睡觉要是点着灯过夜,就把它掭小一点儿(要是跟洋蜡比起来还不到一半儿那么亮)。那么灯心一掭低了,火苗又小又晃悠,所以在顶篷上就有绕来绕去的黑影子。我就认定了那就是ㄔㄨㄔㄨ子在那儿ㄔㄨ来ㄔㄨ去的了。顶奇怪的就是我虽然一小儿就胆儿小,怕鬼怕黑什么的,可是他们拿ㄔㄨ子吓唬我,我并不大害怕,有时候儿还觉着有点儿好玩儿呐。

我们在北边常常儿攒古钱玩儿。大人换了一吊一吊的钱来,我们小孩儿们就闹着要先让我们解开了找古钱。有时候儿连我妈都夹得里头凑热闹。那时候儿一吊钱虽然不满一千个制钱,可是也有八九百,不像后来“说大话用小钱”管一百钱就叫“一吊”。一吊钱里头找找总找到有个把很古的钱,像很深颜色的五铢、半两什么的,就不是真正汉朝的钱币,总也是很古的。古钱里头见得最多的是元丰通宝的钱。这虽然是宋神宗时候儿的钱(元丰是西历一〇七八到一〇八六),可是还是很多。我们认古钱有个很容易的法子,就是看反面儿有字没有。反面儿是“满洲”字的就是清朝的钱,反面儿没字的就是古钱——除了宽永钱也不是清朝的钱,也不是古钱,是日本的钱,不知道怎么到中国来了这么多。

玩儿钱玩儿钱,有一晚上差一点儿玩出了大事情来。我小时候儿平常不大拿玩意儿搁得嘴里的。不知道怎么那天晚上我把三个钱含得嘴里,一吞吞得嗓子里,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了,也说不出话来了。好像我起头儿是在院子里,我连忙走进屋里叫我妈,可是一点儿声音也叫不出来。妈看见我脸都憋得通红的,我说不出话,就指指我的嗓子。她拿指头望里一抠,我一恶心,就把三个钱恶出来了。要不是那么一来,这会儿也许不会还在这儿讲这回事情了。

又有一样儿我常看见的事情,就是我祖父在冀州任上的时候儿,我常常儿躲得旁边儿后头一点儿看他审堂,还有娘儿们儿她们也常躲得旁边儿看。我祖父做人非常忠厚,所以对犯罪的人,能宽赦的总是宽赦他们的。不过有时候儿自然也得有刑罚。最常用的刑罚就是打板子。平常说就管他叫打屁股,其实是拿竹板子打腿。起头儿看了总是可怜那个犯人,有时候儿还引起来身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可是后来看惯了就渐渐儿地麻木了。

过了一阵子我看他们用刑罚的时候儿又留心到一件事情。我老听他们说,要是犯人出得起几个钱呐,他们有法子把衙门里的差役买通了,等到挨打的时候儿啊,可以打轻点儿并且还可以少打几十板,所以打板子数数目的时候儿总用些乱七八糟的说法,要是半当间儿偷偷儿地掉了多少下儿,横是谁也听不出来的。我起头儿听了觉着他们说的一点儿不错,因为我听着打板子的数数儿,数的是很怪。开头儿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倒是很清楚的一下儿一数,底下可就是一种奇奇怪怪的数法了。他们不好好儿地数“十一,十二,十三”的那么数,他们叫的是:“一十二,三十四,五十六,七十八,九二十,一二一二,三二十三,五二十六……”我乍一听简直不懂。可是听了没几回我就听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说起来也够容易的。十下儿以内自然就是数一个字打一下儿。从十一起,每个数目得说两个字,那么要是接接连连地数下去“十一十二十三十四”那不是没工夫儿喘气了吗?所以他们就每隔一个数目省掉一个“十”字,这么样该说“十一十二”就只说“一十二”,该说“十三十四”就只说“三十四”……一直到“九二十”。赶过了二十,又多出一个字来怎么办呐?他们就把“二十”“三十”那些字说成半拍子,比方21,22,23,24……29,30,31,32,33,34……就说成:

我后来就留心听听,听他们到底有没有成心作弊跳着数的事情。前前后后总听了有不少次吧。因为我祖父虽然不喜欢用刑罚,可是他也做了不少时候儿的官,在冀州也做过两任,所以我听打板子的机会的确是不少,可是我听来听去听他们没有一回数错了的,也没有一回数漏了的。后来我告送他们大人们说我听得出来打板子的并没有乱数乱叫,可是他们总说:“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

还有一样儿我做了许多回可是记不清哪一回的事情,就是天亮起来看太阳——有时候儿天不亮就起来了。我也不记得是怎么起头儿的。睡睡睡够了就一人儿轻轻儿起来到院子里玩儿了。我那时候儿很小,可是我很小就会自各儿穿衣裳,所以一点儿也不用大人照应。早晨看早霞,觉着好像比晚霞还好看。其实晚霞多半儿比早霞的颜色还浓一点儿,可是我当时觉着早晨的天更好看。看着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地现出来。我就盯着眼睛那么看,看到眼睛都花了。后来大人知道了说:“你不能对着太阳那么看,回头会把眼睛看瞎了的!”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眼睛一点儿也没坏。后来过了好几年,大概是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儿,害过两年的眼睛(大概是沙眼),不过也许是从别人过来的,不一定是看太阳看的吧?

后来不记得谁给了我一个三寸来大的一面放大镜。有了这个玩意儿天亮看早霞看太阳就更有的玩儿了。玩儿了不久也没人教我,也没人告送我,我就找出了好几种法子来玩儿。比方拿放大镜看远东西就糊涂,可是把它拿得离眼睛远一点儿,东西就变成了倒的了,房子咧,云彩咧,树咧,人咧,什么都是倒的,并且都小得好玩儿。后来我又会拿一张纸搁得放大镜底下,那么那些东西的倒影子就都现得报纸上了。这里头有一样儿不是我自各儿试出来的,大概是跟吕爷学来的。因为吕爷抽旱烟。从前洋取灯儿少,抽烟的身上总带着打火石跟纸,用一个铁东西打出火星儿来取火。可是有时候儿吕爷就用个放大镜把太阳的影子照得纸上,那纸就着起火来了。我学会了这个玩儿法就到处烧东西玩儿。幸亏没烧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或是闯了什么祸。还有一样儿真是运气的事情,就是我拿着那个放大镜照东西看正的看倒的,不知道怎么没拿它对着太阳看太阳在眼面前倒过来。要是那样儿一试的话,没准儿会把个眼睛烧瞎了也说不定呐。也许因为我已经对着灯光或是别的亮东西试过,已经觉着亮得不得了,所以不敢再对着太阳那么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差不多玩儿放大镜的那阵我又试出一种看东西玩儿的法子。北边房子的墙上不是多半儿用花纸糊的各种花样儿吗?我在离墙三四尺的地方儿老看着那些花样儿,看久了不望近看望远看,忽然那些花样儿一分一合变成了又远又大的花样儿了。又有时候儿眼睛往近里看,那些花样儿又一分一合变成了离墙只一半儿远的小花样儿临空那一层飘着了。按光学上说起来,这是眼睛望两边儿分或是眼睛望里做对眼儿就会看成这种一层一层的花样儿。不过当时我自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喜欢这么玩儿就是了。可是好几年以后,回到常州我大叔从哪儿带了些重目镜的画片儿来给大家看。他们抢着用那副双镜头看,我就会不用东西,拿着照片儿把眼睛望两边儿一分就看成起鼓的了。

又有一样儿我小时候儿常干可是又不记得哪一回的事情,就是喜欢看雷雨。我哥哥姐姐他们比我大,听了打雷都有点儿害怕,可是我不光是不害怕,还喜欢看打闪听打雷,要是下大雨那更好。院子里有一点儿湿,我就盼望着那水快点儿积起来,到满院子都是水看不见地就好玩儿了。那时候儿北边的房檐子也不大用隔漏的。所以一下起雨来,解房顶儿上一排一排的瓦就流出一长条儿一长条儿的水下来,到了地下就打出一个圆圈儿套一个圆圈儿的水波浪儿来。要是晚上下大雨自然就没得这些看的,可是我小时候儿就喜欢睡得被窝儿里听外头打雷下雨。因为北边的夏天不算顶热,碰到下雨的时候儿晚上还盖得住被。我每次总觉着外头越是又湿又凉,我在被窝儿里就睡得又干又暖和。所以看太阳听雷雨都是我一小儿常干常爱干的事儿。

还有一种——我也不能管他叫一景或是一幕,也不能算常干或是常见的事情,是一种常有的滋味。可是滋味是尝的,很难说的,不知道我说得明白说不明白。我想要说的是一种平常过日子的滋味,就是在平常日子里头的一个日子,没什么事情要着急的,也没什么专门要指望的事情,觉得也不是怎么高兴,也并不不高兴,大半儿觉着自己人还挺舒服的,可是又觉着像有一点儿没落儿似的。时候儿多半儿在一个不冷不热的一个下半天,并且是晴天,很少在上半天,从来不在晚上。这种“平常”日子的滋味虽然常常儿有过,可是有几回我自己当时觉出来我是有这个平常日子的滋味了。一回是在保定也不在祁州,我七八岁的时候儿,好像是一个刮大风有沙土的日子。我在院子里看天都有点儿发黄,其实这种日子也不算太“平常”,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觉着:“哦,平常过日子就是这么样儿。”以后又碰见记得有这样儿滋味是离开北边以后的事情了。一回是在常州家里大客厅的院子里,大约是西历一九〇六年。又一回是在南京江南高等学堂的寄宿舍的院子里,大约是西历一九〇八年,那时候儿风里还吹来远处军营里吹号的声音。还有一回是在南京兰家庄甲二十四号自己房子的书房里往外头看天上的云字头儿,大约在西历一九三六年。别的时候儿自然也常常儿过过平常的日子,可是我记得这几回我当时就觉着:“现在是过平常的日子。”说了这么半天不知道说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

二、我的家跟我住的家

我讲了半天小时候儿东一片儿西一段儿的回忆,有的是一景一景的不动的景致,有的是一幕一幕的有点儿变动的事情,有的是常常儿有过好些回的事儿——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接不起头儿来的。除了我生在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九月十四——那是后来人家告诉我的——还有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十一月十六看月食——那是人家新近才给我查出来的——别的事情不管是哪件是什么年月日都说不上来,连谁先谁后有的也弄不清了。可是有一样儿能帮我分得出先后的,就是我小时候儿老搬家,祖父在哪儿做事家就搬到哪儿。这些地方儿的先后我都记得,那么在哪儿的事情就记得是什么时候儿的了。可是还没讲我住过的家在哪儿在哪儿,我得先说说我们一家子都有些谁。

我一小儿跟着祖父跟父母,还有哥哥姊姊,这么样儿一家子三代一块儿过的。我们算是江苏常州府阳湖县的人。(后来民国把阳湖、武进合并了,我们就算武进人了。)祖父跟我们说话都说北边话,可是总带点儿南方口音,我们孩子们有时候儿就学他,他就假装儿生气对我们说:“哼!你敢ㄒㄧㄛ夷夷啊!”,就是说“敢学爷爷啊”——因为我们都称他“爷爷”——可是他很少真骂我们的。

祖母生了我父亲很早就死了。所以不只是我们孙子辈没见过祖母,连我父亲都不记得她了。

祖父下来家里顶大的是我的伯父伯母。他们都死得早。我就记得伯父有时候儿喜欢跟我逗着玩儿。可是他不常住家里,因为多半儿都在别处儿做事,所以见的日子不多。伯母死得更早。我就光记得她装殓好了躺在床上那一景。她别的事情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伯父母一房生了有两女一男。大姊比我大十岁,哥哥比我大六岁,二姊比我大四岁。因为我们总住得家里一块儿过一块儿玩儿,又因为他们的父母死得早,老跟着叔叔婶娘长大的,所以我跟他们就都像亲兄弟姊妹似的。

我伯父跟父亲当间儿有一个姑母,嫁给了常熟杨家。他们都住得南边家乡。赶我讲到“我小时候儿说的话”的时候儿再说他们的事?情。

现在我把家里人的名字、号,跟我对他们的称呼说一说:我祖父的名字——我正要说“上字‘执’”,“下字‘诒’”——因为照老规矩,长辈的名号不能就这么说的,得分开了说上字是什么,下字是什么。可是现在这一辈年轻人都不管那一套了。你要是那么样儿说法,他们还不知道你在那儿干吗呐。所以我就照新样子把家里人的名字都一个一个的直说出来吧,可是说的时候儿总还觉着在那儿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似的。

那么现在再说回头——索性再说远一点儿回头吧!我们的家谱一直追溯到宋朝,我们一辈是宋太祖下来的第三十一代,我们是德昭那一支的后裔。到我六世祖瓯北公,因为他做过许多事,到过许多地方,著过许多书,所以我们家里总拿他当个榜样。我们连他的名字“翼”——单音字的名字,说倒是许说——可是写“翼”字的时候儿,比方写“不翼而飞”,第二个字就得缺末笔写成这样,可是到了我们这一辈就不大管了。瓯北公下来到他孙辈的老四是我的曾祖,名字是曾向,号叫朗甫,我后来回到常州住的房子就是曾祖下来三房同住的一所儿三进的大房子。这是后来的话了。那么我祖父的名字是执诒,号仲固,因为他排行第二,起号的时候儿常常儿用伯仲叔季当第一个字,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老大、老二、老三还是老四了。祖母姓陈。除了她是常州陈家的,她的名字我们这一辈的人都不知道了。我伯父名字叫仪年,号棣威。伯母我们就光知道她姓史。她过去了以后,我伯父又续弦的姓左。这位第二个伯母我跟她住过好几年呐。这是后来回到南边去的事情了。我父亲的名字是衡——呃——也是“年”字排行,号叫君权。母亲姓冯,名字叫莱荪,这个我最记得,因为有时候儿人家送她扇子上的题款有名字在上头。大姊名字叫婉,二姊叫婉什么我可记不起来了。哥哥叫元成,号敬谋。我叫元任,号宣重。在小学中学时候儿同学们都是彼此叫号的,后来到外国念书的时候儿嫌啰唆就一直没用号。回了国以后,在清华大学的时候儿,有人请客在知单上用了我的号——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查出来的,我就在上头当着送信人的面前在“赵宣重先生”几个字的底下签了一个“已故”。后来就没有人再管我叫宣重了,我的号不记得是谁起的。可是我记得我祖父给我又起了个号叫重远。这个号我老没用过,一直到了三十几年以后,有一次我在南京中央饭店住着,为着要躲客人,就把我的名字写了个“赵重远”。结果真的没人来找——一直到有一天吴稚晖老先生因为我要找他没找着,他找了来了。他一看黑板上的人名儿——因为那些旅馆常常儿把客人的名字都登得黑板上——他一看就知道赵重远就是赵元任,因为《论语》上不是说“任重而道远”吗?

我们小孩儿们都有小名儿——他们大人们自然也有小名儿,不过我们从来没听见过,也没知道过,因为一长大就没人叫他们小名儿了。我祖父管我父亲叫什么我压根儿就不记得听见叫过,大概是叫号。我们这辈里头,大姐的小名儿叫阿诜。按北边话说起来这名字念阿新,可是我们上一辈说北边话的时候儿总带点儿南方口音,最难改过来的是入声字,所以“阿”就说成一个很短的入声的阿。其实北边人小名儿里很少用“阿”字的,多半儿都是叫什么官儿、什么宝。我哥哥就叫成官儿,二姊叫莲官儿,我叫任官儿。大人可以叫小孩儿小名儿了,小孩儿自然不能叫大人小名儿。我们同一辈的,哥哥姐姐能叫弟弟妹妹小名儿,弟弟妹妹就得用称呼。

说起称呼来,我们家里也没全用北边话,也没全用南边话的称呼,不过虽然就是用南边话的称呼的时候儿也还都用北边话的口音的。我们管祖父叫爷爷。祖母不在了,可是提起来的时候儿总说奶奶。我管伯父叫八八,是伯伯的变音,真正北边话是叫大爷的;我管伯母叫阿姆娘,这完全是常州话。我管我父亲母亲叫爹爹娘娘,这也是用北边音说的南边话,真的北边话只叫一个字:爹,娘,还有更常听见的称呼是爸爸,妈妈,或是妈,可是很少叫爸一个字的。我就我哥哥姐姐的称呼已经说过了,可是我对我二姊有个古怪的叫法。我不好好儿地叫她二姊,我老管她叫尔接。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也许是我起头儿成心不好好儿叫,叫着玩儿,后来叫惯了就改不过来了。还有一样儿规矩是对长辈不能称你我,有时候儿连他都不许说。北京话对生人或是对长辈不说你说您,不说他说怹。可是我们家里还是照南边规矩都用称呼。比方我们不说:“爷爷,您能不能把您的笔给我用一会儿?”得说:“爷爷,爷爷能不能把爷爷的笔给我用一会儿?”说不说你,不光是论辈分,我想也论岁数儿:我跟哥哥尔接——二姊——说话的时候儿我就随便你啊你的那么说,可是大姊比我大十岁,所以我就不敢说你了,就老得说大姊长大姊短了。

我小时候儿住的家,因为我祖父常换差事,所以差不多儿每一年换一个地方。我在天津生的那一年也不第二年就搬到北京,不久就到保定,过了没多会儿就搬到磁州,头一回在天津、北京、保定,自然我一点儿都不会记得。从磁州起头儿——不是我以前说的?——就慢慢儿记得事情跟地方儿了。照我记得起来的,我是:

四岁住磁州(西历一八九五),

五岁住祁州(西历一八九六),

六岁住保定(西历一八九七),

七岁住冀州(西历一八九八),

八岁住保定(西历一八九九),

九岁住冀州(西历一九〇〇),

十岁回常州(西历一九〇一)。

我说“回”常州,因为虽然我从来没到过常州,可是上辈都是从常州出来的,所以跟着他们回家乡也就是回去了。

北边的房子都是平房,大一点儿的房子就是分几个院子。在磁州、祁州、冀州衙门里头我们住家就住得里头的上房,还有师爷、账房、教书先生们都住得外头一点儿两边儿的跨院儿里。没有实缺,等差事的时候儿就住得保定。因为那时候儿保定是直隶省的省城。等北边差事的人多半儿在那儿住家。我还记得我们在保定住的房子第一回是在元宝胡同,第二回是在扁担胡同——不对!真的第一回在保定住的是穿心楼东,那还在磁州以前,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是许多年以后大姊告送我的。磁州以后在保定住的铁面五道庙,然后下一回住的才是扁担胡同。元宝胡同是常走的地方,可是压根儿没住过,我想。我老记着从前住的房子有多大,街道有多宽,两顶轿子对面儿来都很容易过得过去的。可是小时候儿记得的东西的大小赶长大了再看见啊,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后来有一年——是在一九二〇也不一九二一——我陪着罗素到保定去演讲。我想我这回非得想法子找找我小时候儿认得的地方儿了。元宝胡同、扁担胡同找倒是都找着了,可是看见了简直不信。街怎么这么窄啊?墙怎么这么矮啊?这难道就是我从前常站得门口儿看他们做冰糖葫芦儿转糖人儿的那个大宽街吗?这种经验自然是许多人都有过的——没准儿人人都有过的,后来我经过这样儿事情也不止一次。可是我在保定看见扁担胡同变成了那么小不点儿的一个弄堂,我又诧异又失望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我们住的房子的样儿虽然记不清了,可是我老记得我们搬家上路的情形,因为我们差不多儿每年都搬一次家,不是吗?我已经讲过有一回动身前一晚上我妈先睡着了我就哭起来了。我们凡是快要上路的前几天大伙儿就忙着齐行李,捆箱子,装网篮,就是铺盖自然非得赶动身的那天才能打。我看看他们用人捆箱子打铺盖很好玩儿,就留心他们怎么捆的法子。到现在我捆东西打包的本事比我朋友们的本事好,有时候儿大铺子里专门打包裹的人都没我内行——除了他们比我的劲儿大。从常常儿齐行李上,我又养成了一种喜欢齐东西的脾气。一看见大人们齐行李了,我就归置我的那些小玩意儿了,归置好了就交给我母亲装得哪个箱子网篮里。后来弄惯了有时候儿连不是动身上路也常常儿归置东西。归置的时候儿总要一堆一堆的分这一种那一类。这样子又弄出个喜欢给样样儿东西归类的脾气。后来过了许多年我念哲学的时候儿想拿科学分类作我的论文题目,可是我的先生若伊思(Josiah Royce)说这题目太干燥。后来若老师过去了,我就跟着协佛(H.M.Sheffer)教授做了一个方法论,里头讲连续性的一个题目。可是后来我见东西乱了还是喜欢齐,说事情的时候儿还是老爱说第一层怎么第二层怎么。这脾气难道都是从小时候儿常常儿上路得来的吗?

从前上路真是件苦事情。可是我倒怪喜欢上路的——也许为着过久了把苦的都忘了只记得好玩儿的地方儿了吧?可是一样儿我顶怕的,就是坐得车里会碰脑袋。北边地方河流少,上路多半儿得起早坐骡车。那时候儿的车轱辘儿自然没有橡皮包着,都是铁的,还有一个一个的大钉儿。道儿又不平。所以走起来车左一歪右一晃,坐得里头的人的脑袋就右一碰左一撞。我记得有时候儿我碰的两边儿都是大包,赶早走摇晃惯了就知道顺着那车歪来歪去的就不会碰头了。

我们回南边以前每次上路也就是在直隶省的中段儿那几处转转,可是因为骡车走得那么慢,就是一二百里地的路程也得走几天。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打铺盖吃点心,赶天一亮就动身。天不黑就住店。因为天黑了怕地方不安静,所以总是亮着走,黑了歇。晌午找着了合适的地方了停下来打尖——打尖就是半路上停下来吃饭的意思。那些牲口自然也得喂啊。到晚半天儿住下店来,是一天顶舒服的时候儿。盘着腿坐了一天车,现在能伸伸腿走动走动,在炕上躺躺多么好受啊!还有我老记得的是在那些店里吃的摊黄菜、家常饼、小米儿粥。这些东西其实比平常家里吃的饭菜粗多了,可是那时候儿我觉着它好吃得不得了。

我们搬起家来,坐船的时候儿少,因为北边河道少,可是有两回坐船上路的时候儿我觉着更好玩儿。一上船看,净是——不对!他们不说上船,得说下船、上岸。因为岸高船低,你从岸上走到船上,那跳板是望下斜的。到后来有了大轮船比旁边儿的岸高,才起头儿说上船,可是还是说上岸,没有说下岸的。我刚才说一走到船上,看见样样儿都是好玩儿的。撑篙的撑篙,扯篷的扯篷,把舵的把舵。碰到顶风的时候儿或是往上水走的时候儿还得拉纤。拉纤顶好玩儿了。一排人在岸边儿上拉着走,后头一根儿长绳子把船绁着慢慢儿望前跟着来,有时候儿一头儿拉着还一头儿唱歌儿呐。

我们住家的事情除了上书房念书我待会儿再说以外,我就记得过年过节跟害病。过年的事情我已经讲过了——不是我一年到头闹“老不过年”吗?过节么,顶大的是端午跟中秋了。可是我们小孩儿们什么节都要过,因为过节就甭上学了,并且还有过节的东西吃。清明吃什么我倒是不记得,也许没有一定的清明吃的东西。清明顶要紧的事情么,就是放风筝的最后一天。照规矩打年三十起头儿放风筝,一直可以放到清明,一共有一两个月的日子,过了清明就不许放了。到了那一天大家都拿风筝出去放得高高儿的,拿剪子把绳子一铰,就跟风筝说再见了。我喜欢放风筝喜欢迷了,晚上做梦都梦见放风筝。有时候儿放的风筝比我人还高——这是说真事情,不是说做梦——那么放了一季的风筝每次到了清明割线的时候儿,呼——!飞得又高又远,好玩儿是真好玩儿,可是看着老觉着舍不得,总像是怪可惜了儿的!

五月五端阳是纪念古时候儿屈原的,可是我们就记得吃粽子。家里上上下下的娘儿们儿都忙着包粽子:肉馅儿的,火腿的,我顶爱吃澄沙馅儿的。五月节是个大节,在南边还有赛龙船的。北边因为河少,所以不大赛船。

七月半是鬼节。这是小节,有时候儿我们连学都不放,可是有茄饼吃。晚上顶好玩儿的是在院子里地上插香,好让那些鬼认得路走。这些说法大人们不太当真——半信不信的,所以插香那些事儿也都让我们小孩儿们干的,把一股一股的香点着了分开了一个儿一个儿的在砖地的缝儿里头插成各式各样儿的回文。晚上那些香看不清棍儿,只有上头的许多亮的红点儿,连起来就成好看的花样儿。那些长棍儿的香且点且不灭呐。我们总是等大人催了好几遍才肯上床去睡觉去。

八月半又是个大节,那是一定放学的。八月节么,家家儿吃月饼了。月饼家里不做,都是外边儿买的,枣泥馅儿的,澄沙馅儿的,也有咸馅儿的,可是澄沙的什么东西我总喜欢,我说的这么有滋味因为我现在还喜欢——连外国样儿的澄沙豌豆汤都喜欢喝。八月半晚上么,在院子里摆起桌子来供月亮。这些事儿也是留给我们孩子们半玩儿半当真地对月亮磕头,大人们都不大管的,我记得我哥哥最爱张罗这些事儿。

九月九叫重阳节,又是个小节。大伙儿出去找高地方儿去“登高”。北边山少,所以总找个宝塔或是跑得城墙上头去玩儿去。吃的么,有重阳糕,我们总是家里做的。是一种松松儿的米粉做的糕。这也是我小时候儿顶爱吃的一种点心。九月节过完了,那就一直要到过年就有的大玩儿大吃了。这个我上头已经讲过,现在就不用重说了。

我刚才说我小时候儿住得家里,除了念书跟过节过年时候儿放学,还记得常常儿害病。我一小儿身体不好,动不动就是伤风、发烧。我害过痢疾,小肠疝气,还有伤寒,喉痧害过没有,我就记不大清楚了。我总记得,发烧发得高的时候儿常常儿有个说不出来的病症。我一点儿不记得发烧头疼不头疼,只记得一闭眼睛就觉着自个儿的头像房子那么大似的,上下的牙咬在一块儿的时候儿觉着像咬着一块好像比磨子还大,也许有房子那么大的大石头在那儿转似的。赶转了几转转过来——大概要好几分钟吧——就觉着全世界轻松了一点儿了。过了一会儿它又来转了。这种病症我有过好几次,可是大了以后就是发烧的时候儿也没有了。我后来讲给别人听他们都说没有过。我想不是没有过,是我解说得不够明白——我怕我现在还没解说明白到底那是怎么一个滋味。不是我说过,滋味是尝的,不是能解说的。

我害小肠疝气大概是我六岁的时候儿。我就光记得老肚子疼。我们家里多半儿是病了找中医,可是碰到外科的病就找西医了。那时候儿我们住保定。我父亲带着我到天津去看大夫。那回上路是坐车呀,是坐什么,我一点儿不记得了。带着那样儿病动身,不像是能禁得起坐骡车里那么颠的,可是我又不记得坐什么船来着,就记得天津地方样样儿都新得很。这是我第二次到天津——要是可以管头一次叫“到”的话,可是我这次才记得一点儿那地方。这是我第一次记得看见自行车儿。说到记得事情的话,一个人的记性真靠不住。我这回看了自行车儿过后啊,我老记得一个自行车儿拐弯儿的时候儿就像一张纸牌似的,一翻就翻到左边儿,一翻就翻到右边儿,老是一闪一闪的很快的那么变。后来好几年没看见自行车儿,我就老记着它是那么样儿拐弯儿的——一直回到南边在上海再看见自行车儿才看出来自行车儿拐弯儿跟别的车一样,是弯弯儿的慢慢儿的那么拐的。我还记得那么清楚,你瞧!给我看病的大夫是个西洋人,是什么国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怕得开刀。后来他给了我一种带子戴起来,戴了大概有两年的样子就那么好了。

三、我小时候儿说的话

我小时候儿说的是一种北边话,老说法儿管它叫官话。我们家里没人说地道的京话。我们上辈的人在家里都说北边话,可是都带常州口音——不是我说过我们孩子们老喜欢学爷爷的话吗?——还是我妈妈的北边话说得漂亮一点儿——横是我觉着好听得很。家里用人当中我记得的有吕爷是山东人,我们管山东人都叫侉子,因为我们自个儿说的京话虽然咬字咬得不太准,可是我们的腔调都还是京腔,所以觉着别处的口音都侉。用人里头还有个丫头,叫灵儿的,是保定人,她很小就跟着我们的,所以说话还不太侉。带我最多的是周妈,她说的整个儿是保定话。比方要说:“那个东西掉在地下了。”保定话说:“ㄏ个东西咧田下(」,│)咧。”我在保定住住都有点儿会说那种话了。我们在冀州也住了不少时候儿。冀州靠山东不远,口音也像山东话。比方有一回看见一个小孩儿爬城墙,爬到了顶没站好,因为城墙有点儿斜,不是壁直的,所以他没摔,就这么正着出遛下来了。大家围着他问怎么啦,怎么啦?他说:“ㄔㄩ遛ㄔㄩ遛()把我ㄔㄩ遛下来了!”我老记得这句话,因为回家来一天到晚“ㄔㄩ遛ㄔㄩ遛”的学着玩儿。我在冀州住得虽然跟保定差不多一样长,也许还更久一点儿,可是我没很学会那儿的话,ㄔㄩ了——除了“ㄔㄩ遛ㄔㄩ遛”以外——大概因为我们两回都是住得衙门里,跟外头人来往得少一点儿。我们在家里还就是说我们那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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