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怎样防止猝死（并马上成功）

爸爸说过的话，我总会很当真。在我约莫七八岁时，他习惯进餐时用温水润喉清道，嘱咐我也照做，还说不然食物便会卡在我干涩的喉咙间，使我窒息而死。我开始想象自己猝死的场面，立即从厨房打来一杯水，如实照做。从此，每逢进餐，我总会尽可能喝些流体来润滑喉咙和消化道，免得早夭。

一次，爸爸随口说，人们根本不必在早晨刷牙，因为没什么可刷的，只需用漱口水清除前晚残留的异味。虽然他不是牙医，也没有任何医学背景和知识，只是常常看些关于日常疾病的医书，掌握其中的只言片语，我却相信他。因此，从初中到高中，我从不在早晨刷牙，尽管每年都有新的蛀牙产生。多年后的某天，爸爸放下正在阅读的报纸健康专栏，又随口嘟囔了一句：即便我们什么都不吃，夜里口腔中依然会滋生许多细菌。之后我又立即恢复了早晨刷牙的习惯。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习惯了这些出尔反尔的意见和零零碎碎的建议。我的信念体系和知识基础都来自过去数年中爸爸告诉我的一切。

我并不想写一部我的世界著名艺术家爸爸蔡国强的传记。许多关于他的书都在做这样的事。艺术史家们会在各种展览画册与艺术刊物里详解他的艺术作品和生涯。他荣登过大量杂志的封面，是无数报刊文章的专题人物；有时还会有电视工作者们围着他转，记录他的工作，比如创作五屏“火药画”，种植樱桃树为遭受核辐射的日本福岛募资。我无需向世界报告他“轰轰烈烈”的一生，作为一个到处“制造爆炸”的艺术家，“轰轰烈烈”这个词在字面和隐喻层面上都无比合宜。我也无需去分析他作品中的东方哲学和文化观念，或是他对作为其创作灵感来源的地球与外太空世界的解读，他的作品已在五洲四海的各大顶级美术馆中展出过，所有最重要的艺术奖项也都已收入囊中。

相反，这本书讲的是我自己的成长，作为深受爸爸影响的我，作为一个渴望马上成功的大学毕业生，我仍然赖着他的声名和成就，写这样一部书，看似是关于他，其实是关于我最了解的自己。然而，无论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教育，我都在步爸爸的后尘。爸爸带着我周游世界，我总寸步不离他的身旁，我在那些关闭或正进行展览的美术馆空间里长大，他和妈妈在其中为接二连三的展览忙碌不停，满足观众们的需求。爸爸喜欢猜测我在各种情境中的感受，因为他相信我的感受必定与他的相同，大多时候他都能猜中，使我惶惶不安。

在大部分童年时光里，我都没有同龄的玩伴，大多时候我在爸妈的公司，与大人们待在一起。我被教导成一个“小大人”，试着以超出孩子理解能力的方式去理解事情。许多伟大的艺术家都保有某种程度的童真，反之，或许早熟同样能造就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我对父母言听计从，是相当听话的孩子。多年以来，我误解过爸爸告诉我的许多东西，有些误解或许至今依旧存在。我坦然接受那些误解，将它们视作我成长中的一些风波——几分鲜活，几分痛楚，终是美好，其乐无穷。

就像那些火药创作，那些精心编排的焰火表演，那些装置作品，我也是爸爸的一件艺术作品，是他日复一日辛苦琢磨的产物，是他的性格的翻版与呼应。我们有相近的感受。我们都是富于幽默感却又严肃的人。也许我比他更幽默。

迄今为止，我所做过的一切都难以摆脱爸爸的影响。我甚至去读艺术学院，只为能和他有话谈。迄今为止，我的生命就是这样无足重轻。有时，我的艺术就是这样糟糕至极；有时，我就是感到那么疲倦无聊：这就是我作为“艺二代”的生活。

由于爸爸的成就，我也必须雄心勃勃，志存高远，然而，我真的不想那样。我就是个懒散的“艺二代”，勤勉的爸妈造就了我这样一个女儿。与爸妈不同，我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的敏感与不安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庸人自扰。因此，我完全不像是继承了爸爸基因的人，而现在，我正在颠覆这场“谁是谁的作品”的传代戏码，将爸爸的个性变成我自己的作品。我能告诉他哪件衣服好看并让他穿上，同样，我能给他拍照，把他当成演员，当成我创作的故事中的主角。就像爸爸通过艺术找到了他自己，在爸爸为我塑造的世界里，我也正通过探究我是谁而找到我自己。

蔡国强在思考“蔡是谁”

里约热内卢，巴西，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