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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丁父忧仕途遇阻

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作者:程韬光 著


第七章 丁父忧仕途遇阻

刘禹锡担任太子校书的第二年,即贞元十二年(796),其父刘绪病逝于扬州。噩耗传来,禹锡痛不欲生,立即卸任辞官,千里回转,在扬州为父亲治丧。后按照父亲遗愿,护送刘绪灵柩回荥阳檀山原祖茔安葬。待丧事料理完毕后,禹锡便于洛阳刘氏旧馆中住下,以群书陪伴。身为独子的禹锡痛感失去父亲的悲哀和孤单,他只好将父亲自幼对他的教诲追忆,以强大内心。同时,细心奉尊母亲,开始了三年丁忧生活。

丁忧对于一个有思想和责任的臣子无疑是一个思考的时机。刘禹锡想起自己扶父亲灵柩由江淮回洛阳途中,看到大批流民扶老携幼,背着行李,扛着农具,满途奔走的景象,曾询问仆夫。仆夫回禀,都是宋州、梁州、亳州、颖州外出逃荒的人,他们是在返回老家。禹锡问起原因,灾民一致回答:是董晋到他们原籍一带做官了!

董晋曾在贞元五年(789)至九年(793)间做过一任宰相,宰相任后,为东都留守。又改授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任汴州刺史兼宋亳颖观察使和宣武军节度使。董晋为相时,推行减轻赋税、罢停徭役之策,保护农桑,与民休息,使百姓的日子暂享安宁。此次董晋来做地方官,使当地百姓再次看到生活的希望!故而,他们不辞千里辛劳,结伴还乡。

刘禹锡深有感慨,并通过此事引发了关于“声”与“实”的政治思考。写下社稷七论之一《讯甿》。如文中所言:

……民黠政颇,须理而后劝,斯实先声后也。民离政乱,须感而后化,斯声先实后也。立实以致声,则难在经始;由声以循实,则难在克终。操其柄者能审是理,俾先后终始之不失,斯诱民孔易也……

假若政令松弛,导致百姓违法现象增多,必须先加强法制,然后再进行劝导。先有行动,后得声誉;倘使政令混乱,引起农民逃亡,则必须先安定人心,再进行教化,先有声誉,后有行动,就会收到成效。以政绩获得声誉不难,难的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已经有了声誉,要做到名副其实不难,难的是持之以恒。若能辨析政治声誉和实际行动二者之间有序不紊的关系,必能使朝廷政令畅通,百姓自然安居乐业。

刘禹锡的“声先实后”和“实先声后”论,虽然思辨的是“声”与“实”的关系,实际上,也是中国千年文化思辨中“经”与“权”的关系,“体”与“用”的关系,更是中国千年来的官民关系。《讯甿》深入浅出,反正互辩,直接反映着刘禹锡执政之念。其晚年任职和州、夔州、苏州、同州等地刺史,皆政绩殊异,为朝廷和百姓所颂。由此看来,此文意义深远。

虽是丁忧,毕竟洛阳为大唐东都,各级官吏均为当朝重臣,文人墨客往来频繁,天下各道消息无所不达,丝毫不逊于长安。禹锡在京结交的诸多好友,常往洛阳走动,自然带来不少时新消息。更因东都实无皇帝坐镇,舆论气氛相较长安更为宽松。因此,禹锡虽在家中闲坐,心思却未有片刻远离庙堂,目光更未有须臾脱离天下大事。

贞元十三年(797)时,友人从长安为刘禹锡带来一件可恼却又十分可笑之事。这年腊月,徐州节度使张建封进京陛见,言欲罢宫市之事。“宫市”顾名思义,乃为满足宫廷需求而购物于市场,先前由专任官吏主持,按价给钱,官民两便。后采购事务渐渐由宦官署理,宦官倚仗皇家权势,又有禁军撑腰,在市场上横行无忌,予取予求。刚开始时,主持宫市之宦官象征性地给一点钱,就像白居易在《卖炭翁》中所描述的那样,“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但日后竟然变本加厉,连象征性的钱也不给,只使人在市场上左顾右望,公然抢夺,百姓憎恨,唾之曰“白望”。到了张建封入京之时,长安市面的商家平时都将上乘货物收藏起来,正常的交易像走私,而到宫市敕使出来采购时,就连卖豆浆烧饼的摊贩都闭门歇业,躲避掠夺。

宫市弊害,百姓病之久矣!言官御史不免时有弹劾,德宗皇帝虽不出宫门半步,但心中仍有所疑惑。张建封入朝具奏宫市之弊,德宗皇帝于是召来户部侍郎判度支苏弁问对。可恨苏弁一意奉迎宦官,竟然在皇帝面前大言不惭,说京城有数万户不事农桑的百姓,全都依靠宫市生活,如果宫市真的是无偿抢夺,京城哪里还能有百姓的活路?

如此弥天大谎比李林甫之“野无遗贤”有过之而无不及,德宗皇帝居然深信不疑。一向姑息藩镇的德宗,竟为了为非作歹的宦官而斥责了忠心谏议的节度使,使张建封恨恨而归。此后凡有罢宫市之言,德宗皆不听。

友人将此丑闻告知刘禹锡,刘禹锡亦哭笑不得,于是提笔给王叔文写了一封信,希望王叔文能劝导太子。信中建议太子当此风头切勿冒言犯上,王叔文回信称善。后果不其然,京兆尹吴凑又屡次上奏请求罢宫市,宦官怀恨,谗奏称吴凑所言皆是右金吾都知赵洽、田秀岩之谋,于是,吴凑贬官,赵洽、田秀岩被流放至天德军。于此案中,刘禹锡深感宦官势力之顽固,非有雷霆手段不足以斩草除根。同时,禹锡亦深虑张建封忠心进谏却遭昏君叱责,从此将生不臣之心,于是修书淮南杜佑,请他留意监视。

贞元十四年(798),宦官的权势更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步。此年闰五月,长武城神策军作乱,虽侥幸得平,但德宗皇帝在平乱之后竟然命宦官口宣谕旨,不下敕书,令朝野一片哗然。须知,敕书尚且能由宦官篡改,口宣圣谕更让人不敢想象,这几乎等于将乾纲独断之权完全交给了宦官。从此,宦官随口一言便可假称圣谕,更加为所欲为。

随后不久,贞元十四年八月,神策军再行改革,增置左右统军。当时禁军戍边,赏赐优厚,边关诸将多请遥录神策军,其部故被称为神策行营,皆统于护军中尉。于是,神策军规模暴增,再加上京城富户虚占军籍者,神策军竟超过十五万人。增置左、右神策统军,名义上是为了管理这支庞大的队伍,但这实际上成为宦官与边将勾结串通公开化、合法化的象征。

贞元十五年(799),是刘禹锡在洛阳丁忧的最后一年。从各地往来的消息中,刘禹锡感到天下情势似乎真的到了时不我待的地步。此年二月,几番作乱的宣武军再次发生变乱,行军司马知留后陆长源和判官孟叔度被乱军戕害,遭食肉寝皮之烈祸。监军俱文珍调刘逸准为宣武大将,引兵入汴,方弭平叛乱。

宣武军叛乱刚刚平定,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又举叛旗,率兵接连攻陷唐州、临颍、许州、西华等地,掠夺百姓数万。朝廷严旨讨伐,但各路讨伐大军进退不一,调度不灵,互不救援,常自溃败。至年底,朝廷见短期平叛无望,于是议置蔡州四面行营都招讨使,专事讨伐之职。丁忧之中的刘禹锡闻听此讯,胸中涌动起一腔激情,欲在丁忧期满后投身蔡州行营,以威赫的军功重登大唐政治舞台。

在接连传来的败军战报中,刘禹锡迎来了丁忧洛阳的最后一个秋天。焦虑之下,刘禹锡常往乡村田野中散心,似乎只有金波荡漾的无边麦浪,才能让年轻的刘禹锡感到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仍然勃发着生命的活力。

正是收获时节,刘禹锡习惯性地坐在田边,看着农民们静静地一茬一茬地将麦子割倒,捆扎,抬走。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沉的牛叫声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禹锡顺声望去,见一老叟赶着一头跛牛,沿着田边的小路缓缓而来。

走到近处,禹锡见那头牛虽然已跛,但体格雄健,不失威武,于是问道:“老汉,你这牛何以如此强健?却又为何跛足?你这是要将它赶往何处?”

老叟见是个官人模样的年轻人,便停下来,把缰绳收了收,答道:“老朽此牛,饲之有方所以形貌强健,但驱使过度,致使它有伤病在足。”

“啊,太可惜了!你这是要送它去医治吗?”禹锡扼腕,又问。

“医治?”老叟笑了,“那就多跟你说几句吧。老朽以出租牛车为生,这头牛可以拉千钧重车,北登过太行峻岭,南蹚过商岭重山。我拉一下它就停,喊一声它就走,哪怕道路泥泞高低不平,哪怕车轮像莲蓬一样坑坑洼洼,它也照行不误。牛虽好,但如今已经废了。我看它虽然伤了足,但肉还很肥,我养着也没有用,不如卖给厨子。”

“卖给厨子?”刘禹锡惊呼,“我朝律法禁止屠宰耕畜,你怎么能卖出去呢?”

老叟憨笑道:“嘿嘿,前几日听说县官要设宴款待嘉宾,占卜者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这正要前去,把牛卖给县衙的厨子!”

刘禹锡见那牛目光哀伤,大动恻隐之心,于是建议:“老汉,这头牛为你拉车养活了你一家,今日因足疾而要被卖至庖厨,实在太过残酷!可在下也没有太多钱财,若你不弃,我愿以身上皮裘赎这头牛,让它得归田园颐养天年,你看如何?”

那老叟一愣,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刘禹锡,随即大笑不止,讥讽道:“你这秀才必是读书读傻了脑子!老朽卖牛得钱,可以饮美酒吃肥肉,可以给孙子买糖吃,可以给老婆买衣服穿,这样的日子何其安逸!我要你这件皮裘有什么用?况且我过去悉心喂养它,并非爱它,而是要让它给我出力,今日要将它卖至庖厨,亦非恨它,只因它能换取钱财。你啊,就别碍我的事啦!”

刘禹锡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用手杖叩了叩牛角,长叹一声。老叟已有不悦,呼了一声,牛便乖乖地跟着他一瘸一拐地走了。望着一人一牛渐渐渺茫的背影,禹锡又想起贞元九年(793)在李晟府中与柳宗元的对话,此刻更觉得利尽而身死非仅发生于朝堂,亦是世间普遍之理。回顾历史,伍子胥辅夫差称霸,却被赐属镂剑而自裁;李斯助秦始皇一统天下,却遭二世处以腰斩;白起长平一战威震天下,哪想到却在杜邮被逼死;韩信于垓下击溃项羽,谁知会丧于钟室内乱枪之下……禹锡复又深思之,这些功成身死之辈,身后就是立功之人了吗?非也!只是他们原有的才能已发挥毕尽,而又没有展露新的才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可见,人必须不断自省、不断学习,发展新的本领,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由是观之,“功成身死”之辈其实仍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

归家后,禹锡秉烛作一篇《叹牛》以记之:

刘子行其野,有叟牵跛牛于蹊。偶问焉:“何形之瑰欤?何足之病欤?今觳觫然将安之欤?”叟揽縻而对曰:“瑰其形,饭之至也。病其足,役之过也。请为君毕词焉。我僦车以自给。尝驱是牛,引千钧,北登太行,南至商岭,掣以回之,叱以耸之,虽涉淖跻高,毂如蓬而辀不偾。及今废矣,顾其足虽伤而肤尚腯,以畜豢之则无用,以庖视之则有赢,伊禁焉莫敢尸也。甫闻邦君飨士,卜刚日矣。是往也,当要售于宰夫。”

余尸之曰:“以叟言之则利,以牛言之则悲,若之何?予方窭,且无长物,愿解裘以赎,将置诸丰草之乡,可乎?”叟冁然而咍曰:“我之沽是,屈指计其直可以持醪而啮肥,饴子而衣妻,若是之逸也。奚是裘为?且昔之厚其生,非爱之也,利其力;今之致其死,非恶之也,利其财。子恶乎落吾事?”

刘子度是叟不可用词屈,乃以杖叩牛角而叹曰:“所求尽矣,所利移矣。是以员能霸吴属镂赐,斯既帝秦五刑具,长平威震杜邮死,垓下敌擒钟室诛,皆用尽身贱,功成祸归,可不悲哉!可不悲哉!呜呼!执不匮之用而应夫无方,使时宜之,莫吾害也。苟拘于形器,用极则忧,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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