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智取庄河

吕其恩传奇人生 作者:崔克俭,于慧芝 著


“庄河来了国军!”

1945年9月9日清晨,庄河县城。人们一觉醒来,惊奇地发现城里来了一支陌生的部队,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他们昨晚从打拉腰登陆,部队番号是国民党第五十一军东北作战先遣支队,对东北军稍有了解的都知道,这支部队原是东北军万毅、于学忠的部下。

“国军”进了庄河,百姓们又开始争相传播,说这支部队有500多人,带着轻重机枪,还有大炮,人家有枪有炮自然谱就大,半夜从打拉腰登陆后,就给县长关德权挂了电话,叫他派车去接,关德权见黑灯瞎火的怕有诈,没敢去。天放亮了,关德权才带人派车前去迎接。这支部队等了大半夜没见车影,火了,拂晓时便沿着公路向庄河急行军,要找关德权说道说道,可走到半道,在董家屯一带却碰上了前去迎接的大汽车,当兵的也不客气,坐大汽车一直坐到县公署大院,见到伪军警官们拍着巴掌列队欢迎,这才消了气。有的还说“国军司令”姓吕,才三十啷当岁儿,长得那叫一个精神,四方大脸,浓眉大眼,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干起事来嘎巴溜丢脆,是咱们庄河王家岛人。

司令居然是咱庄河人,还带兵挎枪衣锦还乡,这还了得!这消息一时哄热了庄河的大街小巷。14年来,庄河人只听说国军在关里抗日,八路军和鬼子死掐,可从未见过国军的影子,也不知道八路军是个什么模样,满眼都是扛着三八大盖儿的鬼子和斜挎盒子炮的汉奸伪警察。封建传统观念使一些人从心里倾向国民党,认为他们是正统正牌靠得住,其他都是没粮没饷非偷即抢的杂牌子,不可信。一睹“国军”风采的好奇心驱使人们又涌上县城窄窄的街道,这一下子火了餐饮业,高挑红蓝布罗圈幌子的小饭馆,家家客满,可谓水村山郭酒旗风,生意兴隆火爆。那时人们都穷,即使下馆子也不过是要上一大碗玉米面饸饹,加上两块牛舌头饼子,如果能吃上一碗当地人叫巴拉馇子的肉丝海鲜炒,则是最高档次的美味佳肴,算是最大的享受了。

中共庄河市委书记焦正家同志题词

馆子里一片涕里秃噜的吃喝声,馆子外却忙坏了贩鱼的跑船的,南大坡下街渔市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一天两潮,从海上运来的活蹦乱跳的鱼虾蟹贝络绎不绝,供给满城的大小餐馆,为的是赶上庄河多少年未见的好行市。

“国军”进驻,不仅火了饭馆,其他商铺生意也看好,连王大眼儿的卦馆门前也聚了一些人,王大眼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吹嘘自己精通周易、阴阳八卦,未卜先知,算命测字是如何的灵验,不过,知道底细的人都在撇嘴。伪满时期,王大眼儿弄到一只大鸟,他认定是仙鹤,邀功心切,就把它做成标本送到新京献宝。经专家鉴定,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白鹳,因此鸟长嘴长腿,常在水边河沟长时间等待送到嘴边的小鱼小虾,庄河人便叫它“穷等”或“水捞捞”。庄河人幽默,给他编了一首顺口溜:“王大眼儿,瞎胡闹,拿着‘穷等’当仙鹤。”连鹳鹤(庄河土语鹤读号音)都不分,谁还信他胡诌八咧呢?不信归不信,可还是要舍俩小钱儿要他算上一卦,不为别的,只因百姓心里有太多企盼,希望能与王大眼儿的卦相碰上,图一吉利。

街心城隍庙一带更是热闹,摆小摊的卖小吃的耍戏法的剃头的磨剪子戗菜刀的,不年不节的都冒出来挤在一处。卖膏药的汉子光个膀子卖力地吆喝:“俺的膏药能抻丝,能拉条,有牛黄,有狗宝,有兔子犄角蛤蟆毛,武大郎的破草帽,王母娘娘的裹脚条。俺的膏药能治寒,男肾寒,女血寒,还能治疗胃肠寒,肚子疼是腰腿疼,贴俺的膏药保准灵,一帖包好,两帖祛根,各位来着了,一人一帖,这一帖是送的,这一帖是卖的,来晚的摊不着,摊着的别喜欢,摊不着的也别恼……”亮堂堂的吆喝里透着喜庆。逛街的听到喜庆的吆喝都围拢来,身子骨硬朗的凑过来帮个人场,腰酸腿疼喉咙气喘的买上两帖帮个钱场,好容易赶上了太平,得抻直了腰出顺了气舒舒服服过几天好日子。

满城的逛街人都春风扑面喜气洋洋,拍拍肚皮抹抹嘴,掩饰不住从心里冒出来的满足,“国军”看了,热闹瞧了,馆子下了,回家也有吹的了,仿佛见了世面。

而进驻庄河的“国军”在干什么呢?那个姓吕的“国军司令”又在忙活什么呢?吕其恩在《自述》中曾这样记述:“第二天国民党县党部向我们请示工作,要求协助开展党务活动”,“我们说现在是国共合作建设新中国”,“我们开始作伪县长工作,因为他原来是东北军,这样就拉东北军的关系……”

伪庄河县公署,位于上街中心偏南部,坐北朝南,两层钢筋混凝土大楼,大门朝东临街,门南设岗楼,院落很大,有数株大银杏树。面对大楼正南是一排高大的仓库,库门厚度在一尺左右,常年上锁,戒备森严。

吕其恩写道:“知道他仓库里有几百支枪,我们就向他(关德权)说把枪支拿出来发展力量,要他当顾问……他可以将功折罪,还可以有他的地位。这样,他信以为真,就同意将仓库打开把枪支交给我们。我们战士于夜间从仓库里搬出200多支崭新的日本三八大盖,10余挺机枪,上万发手榴弹。”

没费一枪一弹得到这批装备的“国军”都憋着高兴,一副小菜儿一碟的神情。第二天清晨吹号上早操,憋了一宿的“国军”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亮开大嗓门儿唱起《东方红》和《八路军进行曲》。由“国军”唱出的《东方红》和《八路军进行曲》竟意外的激越昂扬,威武雄壮。没料到,这一嗓子唱出了事儿,这些“国军”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唱漏了。

“暴露了我们的真面貌。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国民党的军队而是共产党的八路军。这时,我们就采取紧急措施。”

当机立断,部队软禁了伪县长关德权。

被软禁的关德权,如梦初醒,五味杂存,把肠子都悔青了,这哪里是国军、东北军,分明是八路军!打了一辈子鹰倒让鹰啄了眼,不管日本人还是伪满洲国咱都混得不错,大风大浪都风风光光地过来了,没想到小河沟里翻了船。他臃肿的身躯像一摊泥,他明白等待他的可怕下场将是什么。

先遣队王德真(原名戴云章)带人搜查关德权的住宅,搜出手枪1支、日本人授予他的奖章4枚,传说还有金表、小金钟和金手杖,铁杆汉奸!

“我们把庄河警务科长找来,告诉他们我们是共产党八路军,你要负责把庄河县所有警察所的枪都缴下来,放你回去,不然,对不起!这样就坐车先缴了县城的枪,接着缴庄河县区(镇)的枪支,共缴了300多支枪。”

伪警务科长于宗德在严格监控下,带人收缴了县警备队的枪支。由于克、柳运光率领两个小分队,命令于宗德跟随去青堆子、明阳、塔岭等8个伪警察署收缴伪警枪支。

兵不血刃,干净利落,不仅收缴了全县伪警察300余支枪,还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和战略物资。

缴了县区所有伪警察的枪,使神经兮兮的国民党县党部的人觉察到了形势不对,于是立即行动,将县党部的大牌子摘下,人员转入地下。

“我们想起要去逮捕国民党县党部的人时,他们已经逃跑了。这样,我们已全部占领庄河县,向中央和胶东区党委发报说,来东北的队伍从海上走由庄河登陆时间最快。当时讨论由我当县长,就用我原来的名字出布告。就这样吕其恩的名字就叫开了。”

9月12日,在伪县公署会议厅,由吕其恩主持召集全体伪职员参加的会议。邹大鹏宣布:自即日起解散庄河县治安维持会,成立庄河县民主联合政府,吕其恩任县长,王德真任秘书,掌管一切政务。伪职员基本上全部留用,分别任代理科长和科员,同时又打开监狱,释放全部在押的政治犯、思想犯、经济犯。由柳运光起草,以庄河县县长吕其恩名义,对外发出了公告,宣布庄河县民主联合政府正式成立。一时间安民告示和扩军布告贴满了大街小巷,从那天开始,庄河的百姓知道了庄河换成了八路军说了算的“衙门”,也知道了“县衙”里的头儿叫吕其恩。

光复后东北地区第一个人民民主政权在庄河诞生,新政权很快就行使了权力。是年12月1日,庄河县民主政府在庄河街南大操场召开公审大会,处决了罪恶累累的伪县长关德权,同时被处决的还有伪庄河法院监狱长孙凤舞。

原辽宁省副省长、省政协副主席、著名作家、画家、书法家林声同志题词

对于谁当“县太爷”,“衙门”姓啥,庄河百姓不感兴趣,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谁当能咋的?老百姓还是老百姓,还得照旧交税出民工,还得受气挨欺负。没想到,八路军动真的,真给老百姓出气,真给老百姓做主。老百姓真开了眼了,终于看到了——庄河,换了人间。

多少年过去了,随着岁月流逝,当年的许多当事人都离我们而去,今天的人们,也许再也不会去关注当年那支部队扮演国军进驻庄河背后的故事,但历史是不会遗忘的,许多史料和亲历者会告诉我们,智取庄河是怎样一步步展开的。

吕其恩后来在《自述》中这样写道:“……了解到庄河县原伪县长成立了治安维持会准备迎接国民党大军在庄河登陆,他们尚有300多人的武装警察在那里。我们考虑敌众我寡,要智取。因此,以东北军第五十一军东北作战先遣支队的名义给伪县长写了一封信。派岛上伪村长吕天昌乘船送给县长,说国军要在庄河登陆,我们是来侦察海上情况的。信送去后,伪县长一看表示欢迎。我们第二天黄昏从岛上出发,到了庄河县离城18华里路的一个码头登陆,伪县长亲自用大汽车把我们接到县城……”。

9月7日上午,吕其恩、邹大鹏几位领导同志就登陆庄河问题作了专门研究。部队进驻王家岛以来,对庄河的情况虽然有些初步的了解,但新形势下庄河县城内伪政权伪组织究竟是一个什么状况尚未明朗,国民党地下组织已捷足先登公开活动,并插手维持会的工作,但插手多深,还是一个未知数。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摸清县城情况,吕其恩、邹大鹏亲自遴选一名既熟悉庄河情况又有接近伪职人员条件的伪职员,陪同支队有侦察经验的李光同志乔装成渔民,乘机帆船前往庄河侦察。

李光等人进入庄河,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从上街转悠到下街,对县维持会、国民党党部、警备队的动向格外留心观察,并将县城的街巷线路默记于心。他们了解到苏军尚未进入庄河县界,通过关系了解掌握了伪政权、伪军警的内幕,然后急匆匆乘船返回王家岛,向支队领导一一作了汇报。支队领导仔细地听取了李光同志的详细汇报后,开始制订夺取庄河的作战方案。

就在李光离岸回岛的脚前脚后,一个商人打扮的神秘人物悄然而至,走进关德权密室,亮出国民党党员证和中央特务机关的证件。两人窃窃私语了好长一阵子,一直观望犹豫六神无主的关德权像服了兴奋剂,一扫愁容,满脸堆笑,对这位通天的神秘人物毕恭毕敬,热情有余。在他看来,在这多事之秋,必须多长个心眼多一手准备以备不测,此人身份如此特殊,一定身负特殊使命,说不定哪天摇身一变,就成了决定庄河和自己未来命运的国民党军政大员,真是天上掉下个馅饼来,老天爷这时候在我后腰戳了棵能依能靠的大树,这都是命啊!临别时,神秘人物提出要回王家岛探亲,急于表现的关德权立马派伪警备队驾艇护送。

这艘载有神秘人物的汽艇,在接近王家岛时被支队派出的哨兵发现,支队领导立即警觉起来,命令严密注视来船动向,严阵以待,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汽艇一靠岸,就有群众认出这是伪庄河警务科海上巡逻艇。为防止节外生枝和封锁消息,吕其恩下令立即扣艇,艇上的5个人被押到司令部,为弄清他们的来意,支队对其进行突审。

审查过程中,那个年纪稍大、商人打扮的神秘人引起吕其恩的注意。此人是王家岛人,看上去又似曾相识,经询问后才弄明白,此人叫姜泽新,是他的表兄,少年时同乡同学。对于姜泽新的身世,吕其恩早有了解,日寇侵占华北、山东后他投靠国民党和汪精卫,在烟台市充当警察,多年来干了不少反共反人民的活动。他的突然出现,在吕其恩的头脑中引起一连串的问号。姜泽新乘坐伪庄河警务科海上巡逻艇来王家岛,肯定有政治背景,他和关德权到底是什么关系?此次到王家岛到底来干什么?莫非国民党已对我军将在庄河登陆有所察觉?支队领导分头对5个人进行问讯,艇长赵祥斌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姜泽新乘巡逻艇来王家岛是伪县长关德权指派的。这证明他与关德权的关系非同一般,而在问讯中姜泽新只承认回岛探亲,却回避了政治背景的交代。

当年挺进东北先遣支队政委邹大鹏、政治部主任柳运光的警卫员张树汉、徐仁清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支队领导对姜泽新等人供述的有关情况作了细致地分析,最后决定将计就计,利用姜泽新与关德权的关系,在我军严格控制之下,让他为我们智取庄河充当一个特殊角色。

原定夺取庄河的计划,作了必要的调整。既然你关德权如此热切盼望国军,那么我们就是国军,就是国民党第五十一军东北作战先遣支队;既然你关德权原是东北军,那么我们就是张学良原东北军属下万毅、于学忠的部队。

吕其恩、邹大鹏再次找姜泽新谈话,向他说明我军是国民党第五十一军东北作战先遣支队,奉命前来接收和占领庄河县城,要他对我们这次登陆行动给予帮助。

吕其恩又单独与姜泽新谈了三个多小时。特工人员都比较机警灵活,善于见机行事随机应变。姜泽新从下船时起,心中就有了谱,这支部队衣着不整,装备落后,有的人员还没有枪支,只在腰间别着两颗手榴弹,就这种破装备的部队还纪律严明,一个个的眼睛铮亮,腰板溜直,根本就不可能是溃兵,更不可能是土匪,就看那精气神,肯定是八路无疑。而今,落在吕其恩的严密控制之下,他只能暗暗叫苦,事已如此,保命要紧,违命莫如从命。

姜泽新对吕其恩说:“一来咱们是有情有义的乡亲,二来你们是抗战有功的国军,敝人一定效劳。”

9月8日,王家岛伪村长吕天昌和一个姓于的村吏员被叫到司令部,支队领导要他们争取立功赎罪,去接触伪县长关德权,并具体教他们如何接触和怎样对应。

下面是吕天昌的口述:……于克和邹大鹏找我谈话,了解庄河敌人情况。之后,于克又叫我和伪村吏员于连元领他们解放庄河,我和于连元答应了。为了麻痹敌人智取庄河,于克要我们俩和庄河伪县长关德权直接联系,讲了四条:一是扩大军头,说是中国人民革命军第五十一集团军先遣总队来了;二是不要说是80人,就说500多人;三是说装备好,有机关枪,还有大炮;四说到庄河只是维持治安,对县公署(人员)不动,官复原职,让他们不要怕……

国人办事注重凭据,空口无凭不成,讲究的就是要有签字画押的信函为凭,尤其看重那枚印章。据原庄河县委秘书支善庭的记忆,伪村长吕天昌随身携带的那封给关德权的信函,落款处那枚国民党第五十一军东北作战先遣支队的大印,是位秀才用肥皂刻的,方正、通红,赫然入目,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9月8日上午,支队召开有关干部会议,分析了智取庄河的条件和可能,登陆的部署及指导思想原则以及准备工作要求等。下午,支队机关、连队根据支队领导指示要求,分别做离岛和登陆庄河的准备工作。在出发前召开的全体指战员大会上,邹大鹏作了战前动员。大体精神是,登陆庄河的重要性在于,占领了庄河,就打开了由胶东到东北输送部队的一条海上大通道,为站稳脚跟壮大自己力量做好后援基地的准备,为先于国民党在东北建立人民民主政权创造更加有利的条件。邹大鹏强调,登陆庄河要做两手准备,力争和平接收,同时又要有武力夺取的准备,要有到农村山区打游击的准备。最后宣布,晚饭后出发,争取战略主动!

部队离岛前,从山东带来的一些大锅盔留下了,吕其恩将随船带来的260袋面粉、一部分白糖,按岛上人口分给了老百姓。十几年来东北人连吃大米饭都成了“经济犯”,白面,实在是久违了。

晚上约6时,全体指战员在山东滩登船,王家岛上的乡亲们包括新兵家属纷纷前来送行,吕其恩频频挥手向乡亲们告别。

晚霞染红了海面,浩瀚无际的黄海平展如镜,深绿色海水自东南向西北流动,近岸清澈见底,光滑如玉的海卵石,五彩斑斓的海星,成群结队的小鱼小虾自由自在地游动。随着马达的轰鸣声,铁锚从海底被缓缓卷起,船头下搅起大团大团的雪浪,这把肩负着为从山东半岛跨海北上的部队抢占滩头重任的尖刀,终于出鞘了。

一位班长率领七八名有战斗经验的老战士,同姜泽新、吕天昌等乘巡逻艇先行,其余指战员乘三艘机帆船,鱼贯而行,浩浩荡荡向庄河方向驶去。

此时的吕其恩,看着士气高昂的战士们对着尾随船只扑棱棱跃出水面的大鱼欢呼,心情并不轻松。多年的战斗经历,使他养成了缜密多思的习惯。与许多早期投身革命的杰出人物一样,他在国难中求学,转而求索中国未来,深知改变中国命运的艰难。他身边的许多战友都牺牲了,每一个战友的离去都使他刻骨铭心。他知道,革命是无法避免牺牲的,但不等于无谓的牺牲,只有牺牲精神是不够的,更需要斗争策略。尤其是挺进曾被日寇奴役了14年的东北,没有健全的党的基层组织接应,没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更没有可靠的革命根据地,在肩负开辟海上运兵通道重大使命的关键时刻,自己的每一个战士,都是一颗火种,他们的生命显得尤为可贵。此去庄河,到底有多少胜算?姜泽新是否会变卦?是否会有突发事件发生?作战计划是否有漏洞?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过滤推演,对抢占庄河,他信心百倍志在必得,但还不敢说万无一失。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员,他深谙士气的重要,他不能把沉重的情绪传达给战友而影响士气。他谈笑风生,和大家讲着岛上的风俗,但心里的那根弦却丝毫没有放松。

船,驶过了棺材坨子,驶过了瘦驴岛,就要临近三棱礁了,他要在这片海域下达对恶贯满盈的伪警长执行死刑的命令。本来在昨日公审大会上已经对毕敬庶宣判了死刑,应在岛上对其执行枪决,但他犹豫了,也许这是他参加革命以来少有的犹豫。他自信自己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多年的革命生涯已锻打了他坚强的意志,连死都不怕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但无情未必真豪杰,他内心深处一直有处柔软的地方,那就是对亲人的亲情,对乡亲的挂牵,对生他养他的故乡的眷顾。他知道,进军东北绝不会一帆风顺,仅仅登陆庄河也绝不会天下太平,国共两党争夺东北的决心,东北极其特殊的战略地位,早已决定了更为残酷、更为艰难的战斗在等待着自己。他不愿意自己的亲人和乡亲们看到武装斗争的残酷而为他担心,更不愿意在不利形势下,国民党军卷土重来连累了乡亲,便把死刑改在海上执行。据说对毕敬庶执行的死刑没有用枪,而是装进麻袋,沉入海中。

执行完对毕敬庶的判决,天色便渐渐暗淡下来,一座溟濛的大岛卧在眼前,巍峨的石城山南北纵横,峭壁屏列,高山突兀,宛如一座石城,故称石城岛。它在外长山列岛中是临近大陆最大的岛屿,面积26.77平方公里,人口近两万,吕其恩曾在此岛的国民优级学校读过两年书。

离乡多年,无忧的学校生活总是亲切,这让吕其恩记起了伪满初期发生在这里的震惊东北的“肖忠田事件”。

1936年7月22日,伪满石城岛警察分驻所副所长肖忠田,在石城岛开往庄河的船上,击毙日寇福田、滨田和伪庄河警察署长王子康等多人。消息传开,舆论哗然。7月25日《泰东日报》惊呼庄河民变,大字标题:特务警胆大包天,副标题:打死长官多名劫去要犯,并掠分所手枪偕妻潜逃。

原文如下:

(庄河)王警务长、滨田警佐、福田警长、外有警士二名并伊藤药店主人等,于月之二十二日晨,由该县出发向石城岛一带种痘后,于是夜游该地,带刑事犯人四名。乘船向庄河县途中至石城岛与庄河中间之际,有石城岛派出的勤务警士萧志(肖忠田)由船中突然持手枪而出,将王处长、福田、滨田、二警士并伊藤等皆行枪毙,尸体抛于海中。复登船再返石城岛,并将该岛分所原所员所配手枪掠夺到手。事毕秘密携妻乘船向皮子窝方面而逃。庄河警务处得讯后,当布非常警网。并照会全满沿海各警署及大连、皮子窝警署一体协辑云。

此事是由肖忠田私藏手枪引起的。

伪庄河县警察署长王子康,素来与伪石城岛警察分驻所所长隋连元不和,总想找机会干掉隋连元。得知肖忠田私藏手枪情报后,遂告日人参事官,将隋拘留到县进行审讯,隋矢口否认。王子康一行便到石城岛查询肖忠田,假说隋所长在庄河已经交代了,你若不承认,就交日本人审讯。肖忠田明白,私藏枪支等同反满抗日,罪判死刑,只能死不承认。见肖忠田嘴硬,王子康一行便要将肖忠田带回庄河,与隋对质。肖忠田收拾了一下东西,把枪藏在小包之中,以防万一。上船后,身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日本人,摸着他的头说:“你的,庄河的苦必达(日语意为:杀头)。”并做了个抹脖子杀头的动作。见此状,肖忠田知道凶多吉少。

1936年7月22日,伪康德三年七月二十五日《泰东日报》4版

此时天空中云雾弥漫,下起蒙蒙细雨,福田、滨田和王子康等人都进了船舱后大铺,只有王子康上差李亭春在外边望,肖忠田、隋所长的小老婆和几个水手、散客在舱外。船,在风雨中疾进,庄河越来越近了。肖忠田见王子康等人昏头昏脑迷迷瞪瞪躺在大铺上,迅速将船舱的锁口板用串条锁上,回头一枪结束了李亭春性命,然后向船内大铺猛烈开火,隋连元小老婆上前阻拦也被他一枪打死。船主王在豪和水手、散客都跳入海中淹死。此时,肖忠田独自一人,正为如何脱身而心急如焚,突然发现船尾漂浮一条辫子,他将船夫王小辫拽了上来,要他把船开回岛。肖忠田回到分驻所,把墙上挂的7支大枪枪栓卸了,然后跑回到家中,催促妻女收拾东西,把刚出生3天的男孩送给邻居后,匆忙乘一艘收巴鮹鱼的小船逃往花园口。

事发后,日本人派船绕石城岛转,下令全县青壮年上山拉大网,肖忠田的父亲、亲属都被捕去做人质。肖忠田带妻女逃到大郑宏发村郑家粉坊山上树林的一个坟场藏身。此时,拉大网的围了上来,肖忠田知道难以脱身,一家三口自尽。

肖忠田事件震惊东北,也传遍胶东,人们都为肖忠田敢杀日本人拍手称快。作为事件的主人公,肖忠田称得上是条汉子,但并不是抗日英雄。能够在警察分驻所当副所长,说明他身上没有明确的政治倾向,有的只是多数东北人都具有的血性,他击毙日本人,杀警察署长,是逼上梁山。人们为他喝彩,是因为屡次被小鬼子欺负而对民族英雄的期盼,是民众对民族血性的呼唤。肖忠田像大多数被奴役的东北人一样,因民族仇恨而反抗日本人,嫌溥仪窝囊而对伪满政权也不满,心里认同的还是中华民国。民族战争结束了,中国向何处去?是蒋家王朝继续独裁还是成立联合政府。中国要摆脱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现状走向民主自强,势必要进行一番决战,苦难深重的东北恐怕难免重燃战火。吕其恩的心沉甸甸的,也正是这份沉重,坚定了他此行的决心。

船队经过约两小时的航行,晚8时许到达打拉腰码头。天遂人愿,正逢大潮,三艘大船直接靠岸。下船后,指战员分路行动,一方面迅速控制打拉腰伪警察分所,一方面分路埋伏进入战斗准备,以防万一。吕其恩、于克坐镇伪警察分所,指挥这场特殊的战斗,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

姜泽新口述:我和吕天昌先到打拉腰警察派出所,给庄河县伪县长关德权挂电话。吕天昌先挂的电话,说是人民自卫军来了,关打了一个艮儿,问吕天昌是哪一方面的人民自卫军,吕天昌一时答不上来。我看情况不妙,马上把电话从吕天昌手上接过来,告诉他我是姜泽新,就是你派船回王家岛的那个姜泽新。并告知人民自卫军来了,要他马上派车到打拉腰接队伍。他知道我是国民党人员,我说的人民自卫军自然是国民党方面的。

当事人吕天昌口述:打完电话于克叫我和于连元带上有先遣队大印的介绍信进城见关德权。我们进庄河一看,气氛有些紧张,关德权组织了100多武装警察,拉开要打仗的架势。

海上挺进东北先遣支队政治部主任柳运光(左一)

关德权毕竟是行伍出身,诡计多端,拉下脸子,单刀直入,问来的人像不像土匪。我说不是土匪是正规军队。关德权说不是土匪就叫他们领导人进城谈判。于是派史警尉等四人陪着我和于连元返回打拉腰,要部队领导进城谈判。

“我们革命军领导不能离开部队。”于克说,“吕天昌就是我们的全权代表,有什么事向他说就算数。”

这样,史警尉又把于连元领回去,进了县公署大院。一些伪警官吏惊慌失措,纷纷问我来的这股人在王家岛怎么样,我说挺好,不打骂百姓。

原大连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卞国胜题词

阴险狡猾的关德权,把我和于连元分开,于连元被领到警务科,我被领到县公署会议室,目的是看我们俩能不能说到一块儿。

关德权这屋除了一些官吏就是社会绅士,30多人。关德权问话我答话,并且按照于克告诉我的四条讲给他听了。关德权听完我的答话,把腰间的两支手枪啪的一声往桌子上一摔,说:“在王家岛没打骂百姓,还分东西给大家吃,绝不是国民党,准是八路军,八路军会装扮,我在东边道(指桓仁、通化、辑安一带)吃过抗联的亏,我看咱们还是打!”

“关县长,我敢保证不是八路军。”我说,“再说你要打,人家500多人,武器又好,打赢了好,打不赢你就惹下大祸了!”我这么一说,在座的敌伪人员都不吱声。呆了一阵子,于宗德说:“我看就是八路军,人家500多人,咱也打不过,还是去迎接吧。”他的意见得到多数人的同意,关德权也没咒念了。他想了一下,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也同意了,出发前还嘱咐人准备饭食、开水。

时间已过半夜,支队领导急切想得到进城人的消息,几次电话催促来车接运,但回话人总说汽车坏了正在修理。支队领导分析,这是敌人制造借口,缓兵之计,实际是不同意部队夜间进城。这样一来,全体指战员只好在露天过夜,吕其恩一夜无眠。

天将拂晓,吕其恩下令,部队沿着公路向庄河进发!行至半路董家屯附近,关德权、于宗德和庄河街长李志超等人迎了上来,汽车后边跟着武装警察。双方寒暄之后,关德权请吕其恩和全体指战员登上汽车,一直开进县公署大院,此时,一排排官吏一队队武装警察早已列队鼓掌欢迎。

历史记下这一时刻:

1945年9月9日,早晨6时,挺进东北先遣支队胜利登陆庄河。

58年后。

2003年,中共庄河市委在打拉腰建立“八路军挺进东北登陆地纪念碑”,铭记和弘扬“挺进东北先遣支队”的丰功伟绩。高高的基座上雕塑着四尊真人大小全副武装的指战员的英雄形象。基座正面下方大理石上刻着原中央军委副主席张万年题写的十个大字:“八路军挺进东北登陆地”,苍劲雄浑。基座后身刻有时任第4纵队副政委欧阳文的题诗《跨海东征》(1945年11月于庄河):

莱阳兵发出黄龙,

扬帆渡海赴辽东。

南风相送千帆过,

北海波涌万重峰。

近闻波声余寂静,

远望灯火似长虹。

更深登上庄河地,

解民倒悬再建功。

2010年5月6日,八路军挺进东北渡海出发地纪念碑在山东省蓬莱市正式揭幕,纪念碑主体雕塑生动再现了1945年八路军将士不畏艰险、劈波斩浪勇渡黄海的英雄壮举,并与对岸辽宁省庄河市渡海登陆地纪念碑遥相呼应。

纪念广场总面积6万余平方米,四周环绕苍松翠柏,象征着远赴东北、英勇奋战的6万多八路军将士。

“八路军挺进东北渡海出发地”纪念碑

两面不锈钢风帆如钢刀般高耸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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