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开花落几城春

果然是猴子的旅行 作者:乔鲁京 著


花开花落几城春

这两家之间,只隔着竹篱笆。共用的井水,既深且清。开在屋檐下的梅花,一树两家春,连香气都分享着。


我以《暗樱》雅致的开篇为引。这则短篇小说是日本明治时期女作家樋口一叶的处女作,发表时她年方二十。在樋口笔下分享香气的两家是中村家和园田家,我要讲的两家是两座城,泉州和科尔多瓦。


从地理学范畴的空间看,泉州划归中国福建省,地处欧亚大陆东南,科尔多瓦隶属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大区,位于这块广袤大陆西南角的伊比利亚半岛上。两家之间何止千山万水,但在我这个匆匆过客看来,却连竹篱笆都不曾隔着。公元929年到1031年,被中国史书称为“西大食”的后倭马亚王朝统治伊比利亚半岛,科尔多瓦是这个伊斯兰政权的首都,10世纪时拥有居民五十万,堪称当时西欧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公元711年(唐景云二年),武荣州易名泉州,到14世纪中叶,被阿拉伯商人唤作“刺桐城”的泉州早已发展成东方第一大港,作为宋元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对外贸易盛极一时。如此写来,这两座城好像还存着隔膜,那就请你迈开脚步,踏上进城的路吧。

若形容科尔多瓦枕着瓜达拉维尔河,那枕头便是罗马皇帝奥古斯丁下令修筑的大桥。两百多米的桥尽处巍然坐落着“西大食”的建筑极品大清真寺。寺后蛛网般蔓延开的古老街区把穆斯林、基督徒和犹太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数以千计的小型礼拜寺、基督教堂、犹太教会堂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个个结点上,甚至到今天行至城区深处,你还能意外发现更古老的罗马神殿废墟。虽然历史学家弗莱彻说,三教共处并不如后人臆想的那般“和平”,但在“西大食”的统治下,基督徒和犹太人还保持各自的信仰,没有被强迫改信伊斯兰教,甚至不少“异教徒”还成了朝廷命官。

泉州古城范围大体与如今的行政区划“泉州市鲤城区”相当,城墙在民国时就已拆毁,城外的浮桥镇现在也变得名实不副。消失的浮桥旁,喧嚣的干道一侧,矗立着一根造型奇异的石柱,风雅的叫法是“石笋”,实则酷似男性生殖器,否则斯文的泉州知府高惠连也不会在1011年(北宋大中祥符四年)出于“私憾”将其击断,我姑且武断一回,笃信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印度教林迦崇拜遗存。城外除了康复的“石笋”,还有摩尼教草庵、伊斯兰教圣贤墓地,清源山下道教徒膜拜着五米多高的太上老君石像,山上汉传与藏传佛像并存,一同领受香火供养。

科尔多瓦是四位大哲的故乡:斯多葛学派的塞内卡、把亚里士多德学说与伊斯兰教义相结合的伊本·鲁施德、伊斯兰文明杰出学者Imam Abu’Abdullah Al-Qurtubi和犹太学者迈蒙尼德。科尔多瓦也是诗人们的家园:古罗马诗人卢肯,中世纪西班牙诗人Juan de Mena,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路易斯·德·贡戈拉·伊·阿尔戈特。无论今天的学者如何颠倒黑白,试图把欧洲中世纪涂抹得灿烂起来,但唯有科尔多瓦才是漫漫暗夜中的月亮,以至这样的说法流传至今:某位学者过世,败家子要想把藏书变现,只有运到科尔多瓦才能卖个好价钱。

待入得泉州城,你感慨府文庙格局宏大的同时,通淮关帝庙近乎繁复的屋脊堆塑一定会让你唏嘘自己是否已老眼昏花。你怎能想到天后宫里的妈祖竟和那位“不信道、不信仙释”的李卓吾先生比邻而居。最奇的还在城北模范巷,1158年(南宋绍兴二十八年)朱熹在此种竹建亭讲学,自题“小山丛竹”,距朱子侃侃而谈处不过百步,模范巷和县后街相交处另有一座小庙,太不起眼,可假使老夫子入内必定咋舌,因为顶礼的神祇竟是一尊白狗!这被雅称了的“白耇庙”,究竟归属于哪种宗教,到现在都还没个定论。

小到白耇庙的信仰属性,大到两座城何以容得三教九流杂处,都是讲不清的问题,便如苏东坡说,身在此山中,只能横看成岭侧成峰。识不出其真面目的我,索性漫画一组山居小像,主人翁是比朱熹晚三辈的南宋诗人张道洽:且看某日,这位写过三百多首咏梅诗的骚客披一身暮色,出门汲取溪水,又忙不迭折溪畔春梅数枝,再将荡漾着寒水的瓶梅抱回家中,月上枝头,清香不减,烛火摇映,无人来剪……科尔多瓦和泉州分享这浮动的暗香,就让道不明的秘密继续莫与微云澹月知,又何妨?


“南国清和烟雨辰,刺桐夹道花开新。林梢簇簇红霞烂,暑天别觉生精神。”晚唐诗人王毂用《刺桐花》首联、颔联预言泉州为何别名刺桐城。几十年后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扩建城池时,下令遍植刺桐。想来花开至最盛,便如王毂接着吟咏的那般秾英斗火欺朱槿了,可再下一句竟成谶语——栖鹤惊飞翅忧烬!卫懿公好鹤丧命是有名的典故,赵佶绘瑞鹤而亡国,君王出逃堪比栖鹤惊飞,至于科尔多瓦和泉州,又都曾与这些担忧翅烬的唳鹤有着不解的关系。

公元750年,阿拉伯帝国的倭马亚王朝走向终点,取而代之的是被中国史书称为“黑衣大食”的阿巴斯王朝。鼎革易帜的阿布·阿巴斯自称“萨法尔”,据说这是个双关语,集屠夫与仁慈慷慨者于一身。且只讲其屠夫一面:他设宴邀请前朝倭马亚皇族八十多位成员,在宴席上把他们一个个砍杀,苟延残喘者被包裹进毯子里,这位“萨法尔”用对头们沉闷的呻吟、渐缓的挣扎来欢庆自己的胜利。

没被烧焦翅膀的唯有一只栖鹤,他叫阿布杜·拉赫曼,是倭马亚王朝第十位哈里发希沙姆的孙子,和传说中的建文帝亡命相仿,他化装易容,只身逃离大马士革,用五年时间从西亚经北非渡海进入伊比利亚半岛。同是唳鹤,二十四岁的建文帝温文尔雅,飞得杳无踪影,或许真伴着青灯古佛终老,不到二十岁的阿布杜·拉赫曼刚毅智勇,浴火化为戾天之鹰,不到一年时间就赢得当地穆斯林的拥戴,756年在如今的西班牙重建倭马亚王朝,定都科尔多瓦。这只自称“达希勒”(意为外来统治者)的唳鹤,就此开始三十二年的君王生涯,也成为科尔多瓦大清真寺的奠基人。

在《骑手之歌》里,诗人洛尔迦慨叹“科尔多瓦遥远又孤独”。凄寂的达希勒没有望峰息心的机会,因为直到他去世五年后的793年,大清真寺才宣告完工。

那日乍暖还寒,我步入宏阔的庭院,一株株橘树上挂满了月亮般圆润的果实。大月亮悬在辞旧迎新的子夜;红月亮晕染着庭院一角高耸的塔楼。洛尔迦宣告塔楼上有“死亡在守望”,视线“穿过平原、穿过风”,他笔下的黑色小马逾越时间,去召唤1896年春天的樋口一叶。女作家的肺结核症状明显恶化,但仍在高烧与咳血之间勉强执笔,她忘不了自己四年前的疑问:


啊,春天在哪儿?别说是花儿,连墙边的芳草也都青青欲燃哩。


在洛尔迦到达科尔多瓦之前,勇敢的马儿传来黑色的消息:那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樋口一叶终告不治,享年二十四岁。啊,春天在哪儿?

王毂用《刺桐花》尾联作答:直疑青帝去匆匆,收拾春风浑不尽。黑色小马继续驰骋到初春的1276年,忽必烈大军陷临安,恭帝赵出降,他七岁的哥哥赵昰、四岁的弟弟赵昺成为南宋继续存在的象征。舟师十万的流亡政权借寒风扬帆到了刺桐城南郊,“欲作都泉州”却要瞧闽广招抚使蒲寿庚的眼色。君不见泉州闭城不纳宋天子,当时有城乃如此,守郡者蒲寿庚闭门不纳,宋军掠蒲氏海船二千艘,没其货物。寿庚怒杀诸宗室及士大夫与淮兵之在泉者又与州司马田真子上表降元……

泉州看来真不是唳鹤的福地。这两只翅膀还没长硬的雏儿,大点的在1278年春天病故,小些的在1279年春天被陆秀夫背着蹈海。都是青青欲燃的时光啊,养不成大鹤竟烬灭为黑色。至于五岁便归降的赵,长到阿布杜·拉赫曼亡命的岁数,便遵忽必烈旨意,西行万里去后藏萨迦寺出家,成为藏传佛教萨迦派著名的蛮子合尊大师。被囚将近半个世纪后,这只苍老孤鹤禁不住“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竟惹得二十岁的元英宗大怒,将其赐死于河西,荒原青青欲燃,残忍的季节啊,春天在哪儿?

再说蒲寿庚叛宋投元后,他信奉伊斯兰教逊尼派的家族继续呼风唤雨,泉州也进入最鼎盛的岁月:1291年春天,马可·波罗“抵达宏伟秀丽的刺桐城”,八年后在热那亚的监狱里,他还念念不忘大批商人云集泉州,“货物堆积如山,的确难以想象”;1346年,伊本·白图泰漂洋过海来到泉州,二十多年后他回忆说,“刺桐港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甚至可以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我看到港内有上百条大船,至于小船可谓多得不可胜数”。月有阴晴圆缺,轮到泉州成为翅烬的栖鹤。1357年,这里爆发“亦思巴奚兵乱”(或称“波斯戍兵之乱”),长期被蒲氏家族排挤的伊斯兰教什叶派打开了魔鬼的盒子。此后十年间,教派冲突、种族仇杀、贸易衰败,刺桐红花凋谢,千帆竞逐不再。

死寂的港口一天天淤塞加剧,浩劫后,泉州穆斯林只拥有一座石头砌筑的艾苏哈卜寺,等到16世纪初哥伦布航海时,为数不多的信众几乎看不懂阿拉伯文了。某天他们意外发现一通汉字篆书“重立清净寺碑”,就安放在艾苏哈卜寺里。于是只认得汉字的学者们开始指鹿为马地研究,张冠李戴五百年,真正的清净寺到底在哪里,反倒被淤积为一个再难疏解的谜。所谓的泉州清净寺现在与通淮关帝庙成了邻居,它的西墙朝向圣地麦加,墙中间凹下的一段唤为“米哈拉布”(mihrab),也就是汉语里所称的拜坛。拜坛及其左右两侧墙上镶嵌了一长列雕有阿拉伯文的花岗岩石刻,如果没有陈达生先生主撰的《泉州伊斯兰教石刻》,我无从知晓这些莲草一样逶迤缠绵的纹饰蕴含着怎样的意思。拜坛往南第一龛有五行文字,前半部分讲得极好:

真主是天地的光明,他的光明像一座灯台,那座灯台上有一盏明灯,那盏明灯在一个玻璃罩里,那个玻璃罩仿佛一颗灿烂的明星,用吉祥的橄榄油燃着那盏明灯,它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


樱花绽放最忌风雨,偏有风雨来袭,惹得苏曼殊写下《樱花落》,抱怨谁向人天诉此哀。写到此时我才惊觉叙利亚——阿布杜·拉赫曼的故乡,茉莉花革命催生出的教派冲突、部族仇杀已经开始进入第三年,谁又能向人天倾诉这些血腥哀痛?在叙利亚内战最激烈的阿勒颇,根据《伊斯兰百科全书》的记载,有两座清真寺,据说建筑正立面及入门穹顶的图案装饰、结构风格,与所谓的泉州清净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它们还能承受得住21世纪炮火的蹂躏吗?毕竟六百多年前冷兵器时代的“波斯戍兵之乱”,用十年的屠戮就几乎摧毁了泉州的一切。

来泉州的游人,大多会造访开元寺。这座巨刹有近八万平方米的规模,仅就占地面积论,几乎相当于三个科尔多瓦大清真寺。开元寺内伫立着东西两座四十多米高的石塔,八角五层,以吨计重的石块叠合垒砌,最终仿建出木构楼阁的视觉效果,成为13世纪工匠们奉献给人间的奇迹。东塔镇国、西塔仁寿,逃过了14世纪持续十年的兵乱,代价是眼睁睁见证一幕幕胡沙埋艳骨的悲剧。双塔在15世纪止不住叹息,却对这座大都会的没落无能为力。它俩向我诉说16世纪营造开元寺大雄宝殿时,工匠们如何拆解一座荒废许久的印度教寺庙,拿来做建材。你看,大殿前月台须弥座的束腰装饰着七十三尊青石雕凿的狮身人面像,这些据说都与印度教大神毗湿奴有关;你看,大殿后回廊正中安放着两根形制复杂、雕刻精美的石柱,覆莲瓣方形底座上的柱身被琢成上、中、下三段正方形,正方形的四角雕有含苞欲放的莲朵,其余部分则为十六边形,用两条花带装饰。正方形四面各浮雕一个圆盘,两根石柱合计圆盘二十四个,盘内雕刻的故事大多与史诗《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有关。在这庄严净土的后门,我不知痴痴转了几圈。设想四百年前的工匠们如果没有偷梁换柱,那么泉州这座“世界宗教博物馆”势必减色不少。

来科尔多瓦的游人,为的是领略大清真寺的魅力。我们终于不再留恋庭院里那些挂满橘子的绿树,携着成熟水果的芬芳走进梦幻殿堂。在这个用无数根墨绿色花岗岩柱支撑起的空间里,你我的目光被上方吸引,那是白色大理石和红砖交错镶嵌成的双层马蹄形拱券,起伏绵延到无穷尽处。行走在幽深的底部

,反衬着头顶红白相间的明丽,那些双排拱霍然凭空漂浮起来,呈现出浪花翻涌的动态,我们是置身于

劈波斩浪的偌大帆船上,还是迷失在童话世界里的魔法森林中?一位撒克逊修女赞誉科尔多瓦是“世界的珍珠”,那么又该怎样形容大清真寺里的米哈拉布?还没从墨绿与红白三色制造的迷离感中平复过来,又撞见令你我屏息的奇观:金色的阿拉伯文充溢于宝蓝色的背景,像是跳跃的火焰,无休无止地闪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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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眺科尔多瓦的古桥与大清真寺

又轮到这些阿拉伯的唳鹤担忧了。1236年,科尔多瓦被信仰天主教的卡斯蒂利亚王国夺取。1469年,卡斯蒂利亚公主伊莎贝拉与阿拉贡王子斐迪南成婚,这对狂热的夫妇打开了天主教原教旨主义的魔盒。1478年他俩创建了臭名昭著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作为伊比利亚半岛新的统治者,“天主教双王”资助哥伦布远航美洲,下令驱逐犹太人,至于穆斯林,要么改变信仰,要么流放。想选择流放一走了之,可没那么容易!伊莎贝拉还要他们支付大笔的赎金,或者把亲生骨肉留下来做奴隶。

科尔多瓦大清真寺的拜坛奄奄黯淡下来,抽搐的火焰终于被枢机主教唐·阿尔丰索·德曼里克掐灭。1523年他决定把大清真寺彻底改造为天主教堂,并争取到“天主教双王”的外孙——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批准。几年后,这位年轻的君王第一次访问科尔多瓦,望着戳进大清真寺心脏里的教堂,他说:

“你们在这里建造的,虽然精美,但任何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建造,你们在这里毁坏的,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东西。”


伊本·白图泰说泉州城里的居民“户户有花园和天井,住宅建在花园当中”,他描绘的竟与我游历的科尔多瓦别无二致。春天,花园里嫩樱飘散,刺桐尽谢,老梅颓败,雨洗杂花渐泪,风消别鸟惊心,草木深处落英都上巢泥,一切仿佛只为印证那句感慨: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2004年,短寿的樋口一叶入主面额五千日元的纸币;她的《暗樱》末段,文字何其娴静:


也无风,檐上却见樱花纷纷飘落,满天夕照,晚钟幽幽催人伤悲。

本文初刊于《品位·经典》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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