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咸丰二年(1852年)

王韬日记(增订本) 作者:中华书局编辑部 编;汤志钧,陈正青 校


咸丰二年(1852年)

六月

朔日庚辰

邵梅岑、松泉昆仲来舍。

数日来天气炎熇,旱魃为虐。姚明府下令断屠,令百姓持斋祷雨。

是午读《绿雪轩词》。词为元和广文张筱峰所作,甚属清丽,允堪销暑。

申刻林益扶、少云来舍。

夕阳欲下之际,至小东门访吴雪山,登台纳凉,清谭片晷。复至四牌楼源源寓斋访张筱峰,得晤雷约轩,纵谈诗古文词,上下古今人物,娓娓忘倦。夜漏既下,同至茶寮啜茗,更深始别。

筱峰名鸿卓,一字伟甫,云间人,以明经授元和教谕。约轩,名葆廉,华亭诸生。皆能诗。益扶,闽中孝廉,曾为县令。

二日辛巳

至孙正斋室。复至江翼云师斋中,不值。

邵梅岑昆季来舍。

午后油然作云,隐隐有雷声,似有雨意。既而云净风来,炎熇虽减,而膏泽不降,洵乎《小畜》之卦曰“亢阳已久,密云不雨”也。

晚时至五老峰茶寮啜茗,同啜者益扶老丈,以及孙子正斋、张子菊如、陈子少云。既夕小酌于益扶斋中。

正斋,名启榘,鹿城诸生,能诗。

三日壬午

清晨至墨海馆中校理秘文。

巳刻溽暑如蒸,挥汗不止。未刻有雨,稍起凉飙。

顾长卿来舍,诊舍弟子卿病也。

四日癸未

晨李壬叔来舍。壬叔,名善兰,海昌诸生,精天文,善算学,能诗。

顾蔼堂来舍。

五日甲申

是日热甚。

夜同孙子正斋往访筱峰,效康骈之剧谈,啜茗小楼,更馀而散。

六日乙酉

壬叔来舍,以《镜说》一篇相眎,词甚简峭,颇似柳柳州笔意。

申刻有雨,甚属滂沱,庶苏民困。

晚间壬叔来舍,剧谈竟晷。

七日丙戌

午后至邱兆三寓斋。

是日雷声殷殷,欲雨不果。

薄暮往访正斋,得晤顾子蔼堂、徐子谘卿、姚子秋田,小酌于斋中,饮酒微醺,纳凉闲话,戏效东坡说鬼,并及闺阃亵狎事,谈甚洽,至更馀始别。

夏日薄暮,予偕壬叔散步城闉,见垂杨影里斜露双扉,有一女子亭亭玉立,淡妆素抹,神韵不可一世。旁侍小婢,年齿稍长。见余至,即掩扉而入。板桥一曲,竹篱四围,无从觅其踪迹。于麂眼中窥之,只见罗裙窣地,隐约可辨而已。予戏效表圣《诗品》,口占四句,以纪其事,曰:“清飙飒至,晚蝉微鸣。美人一笑,小桥前横。”壬叔闻之,亟称其妙。

八日丁亥

薄暮往访筱峰。同寓者有一老邑侯,亦云间人,耳重听,语刺刺不休,所说无非功名之蹭蹬、宦海之浮沉而已。俗吏龌龊态,殊属可厌。钟鸣漏尽,夜行不止,深堪悯焉。

谈既不得意,遂与访艳。至全翠堂间有一二校书,皆不足以当一盼,所来者殊属落莫,弗甚款洽。古人诗云:“欲与冰心通款曲,难将冷面博温存。”读之生慨。

余乃别筱峰而归。其时雷电闪烁,势欲下雨。凉意三分销晚暑,电光一路送归人。顿觉胸鬲间三斛尘氛涣然冰释。

既归,于灯下读《东华录》。

九日戊子 申刻有雨

既夕正斋来舍。

余尝读东坡词,有“天涯何处无芳草”之句,辄为低徊久之。自至沪城,留心察访,当意者绝少,间有一二如宝儿者,则又丰韵有馀,丰腴不足,生平每以为恨。

荡沟桥侧有一姬,不知其姓氏。询之邻里,则曰鸳湖人也,归于粤商。姿态妍丽,风神荡逸,所居茅屋三楹,外则围以槿篱,杂植花卉,丛篁幽箐,六月生寒。予至墨海必过其室。一日,是姬晨起,探花于篱底,微见弓鞋半折,予不禁痴立良久。彼闻人声,四顾流盼。余乃以团扇障面而过,因微吟曰:“篱外团扇白,篱内弓鞋红。弓鞋不霑土,团扇可遮容。美人回盼若有意,摘花簪发何匆匆。一花落地待郎拾,愿郎持入怀袖中。”之子宛娈,固非无情,不知姻缘簿能为我如意珠否?

十日己丑 未杪微雨

数日读施耐翁《水浒传》,胸鬲颇爽。

十有一日庚寅

申杪雷约轩葆廉、李壬叔善兰、陈循父来访,同至茶寮登楼啜茗,剧谈竟日。晋人好为清言,喜探玄理,谓有得意相忘处,恐亦不是过也。循父工铁笔。槜李人同时来沪者,有少谷朱君,亦精篆刻,工书法,善画梅,颇饶妩媚态,且谙医理,赠余一箑,字以箸书,极有古意。今至乍浦,不能复与握手,殊为耿耿。少谷,名钧一,字次癯。循甫,名世模。

十有二日辛卯

午后至林益扶老丈斋中,将往也是园。途遇约轩、循父、张云士,同诣尹小霞画室。复至许芝云舍。

薄暮同曹酉生至县南寓斋访钱莲溪。莲溪以有事被控,未得剖白,殊有戚容。余闻之窃为不平,筹画良久,未获良策,乃别而归,已更馀矣。莲溪,名文漪,娄县诸生。

十有三日壬辰

薄暮至莲溪寓斋,莲溪沽烧春一卮,以破愁城。

是夕月色甚佳,予步月而归。往访蔼堂,与谋莲溪事。蔼堂以为事久必释,毋庸多虑。

途中多凉风,披襟当之,顿消烦暑。遇顾子秋涛,立谈片刻。秋涛,名秉圻,上海诸生。

十有四日癸巳

薄暮往晤正斋,小集茶寮,蔼堂、长卿、子卿咸在,闲话良久。

顷之圆月已上,色甚皎洁。同正斋至大境往访壬叔,与之剧谈。壬叔徘徊月下,曰:“万里无云,上下一色,如此良夜,何以消遣?”予曰:“有此明月,对此良友,绝无杯酒,其何以堪?”壬叔大笑,乃命小僮沽酒对酌,出诗文,与正斋阅之。大境阁甚高,窗棂四达,清风徐来,尽堪逭暑。壬叔是陈元龙一流人,允宜卧此百尺楼也。

十有五日甲午

薄暮往集茗寮,同孙子正斋、顾子蔼堂、长卿、徐子子卿、钱子梅苑、张子秋槎,至姚子秋田斋中,置酒小饮,拈字飞觞,拇战醉月,良朋雅集,其乐无以过也。

十有六日乙未

至益扶老丈舍。

午后倦甚,假寐于楼。壬叔来舍,家人辞以外出,遂至不遇。

既夕子卿、正斋来纳凉,闲话片时即别。

十有七日丙申

薄暮小啜茗寮。

是夕正斋、少云设宴于酒楼,孟大为客,黄三为介,予亦在座。孟大不善饮,正斋为置醴酒。酒后同与访艳,迄无所遇,兴尽而返。

十有八日丁酉

未杪迅雷闪电,雨下如注。三茅阁西白杨一株,为雷火所毁,一犬毙于河滨。

薄暮茶寮啜茗,正斋、菊如、长卿皆在。菊如为言,鹿城邑宰征役烦苛,赋税繁重,室如悬磬,民不聊生,甚于毒蛇猛虎,慷慨激昂,几至泪下。正斋亦为田所累,因迫于征租,遁于沪上,尝有诗赠予曰:“不是催逋人太急,仲宣何事独登楼?”其感喟也深矣。闻鞠如言,亦为扼腕欷歔者久之。

十有九日戊戌

午后邵梅岑自南汇返,至舍访余,因遇微雨,留坐竟晷。

张鞠如来。

仲夏中澣同海昌李君壬叔诣宝儿室。

宝儿淡妆素抹,挽慵来髻,不施脂粉,自觉妩媚异常,见余至,惊喜殊甚,双眦荧然,盈盈欲涕,一儿趺坐于榻,视余而笑。

宝儿私谓予曰:“自郎别后,妾靡日不思,屡遣董妪藉达微波,而郎君门深似海,无由得达。继我家老仆遇郎于途,其时郎与数友偕行,又难启齿。妾每晨临镜理妆,辄为泫然,自恨命薄,不得复与郎相见,吐妾衷曲。妾家盎无馀粟,桁无悬衣,惟郎君是赖。郎君独不怜妾乎?妾与郎君缘虽浅,情实深。妾非飞茵堕溷之流也,愿偕郎君坚曩盟,践宿约,永矢白头,郎君其勿弃妾也。”

余闻其言,为之潸然,执其手曰:“余何忍负卿?”

时将薄暮,余辞而出,宝儿以纤手携余,送至唐梯,嘱余复至,意依依若不忍舍者。余抚慰再三,乃始褰帷而入。

壬叔笑曰:“予从壁上观,犹代君魂销,况身历其境者。”宝儿其殆一往情深者耶!

二十日己亥

壬叔屡欲访宝儿,辄以事阻。是日耸余再四,遂与偕往。

宝儿着白罗襦,曳黑纱裈,拖绊屜,笼银钏,双腕如雪,见予至,喜甚不能语,为瀹嘉茗,情话絮絮。

壬叔微笑视宝儿,目不转睫。宝儿微觉,含羞俯首,拈余带曰:“此非新人之所赠耶?”余曰:“青楼荡妇,非我思存,所不敢忘者,惟卿而已。”壬叔亦代为解曰:“此言良是,非口头语也。”

顷之,宝儿以纤手雪藕更以银刀剖瓜,色赤若琥珀,味甘若醍醐,汁凉若冰雪,食之溽暑顿消。

宝儿不日将为出谷之鸎,已于三牌楼侧新购数楹,颇为宽敞。设余不至,则迁乔之消息末由而通。宝儿与余,其或尚有宿缘也耶!

复同壬叔至源源寓斋,寻筱峰剧谈,吴桐君亦来合并。拟访约轩,以微雨未果。既夕筱峰留饭,特沽佳肴二簋,颇堪下箸。筱峰最好客,年五十,精神不少衰,高谈雄辩,彻夜忘倦。江左流风,其犹未泯与!

二十一日庚子

壬叔来舍。

莲溪之少君来,年十七,美秀而文,与伊同至县南寓斋。时莲溪在寓旬有三日矣。当事者极力周旋,奈夷官剔嬲不已,故事犹未白。莲溪泣谓予曰:“倚闾之母,泪眼已枯。执炊之妻,柔肠欲裂。羁縻旅馆,如坐针毡。足下有心人,能为余白不韪之冤而拔诸火坑乎?”余曰:“当为君图之,恐急则生变。”

归时过益扶老丈舍,即以此事询之,益扶亦别无筹画。

正斋馈余以西瓜,曰:“阁下是长卿再生,消渴之疾素惯,况乎溽暑逼人哉!兹馈西瓜一枚,当酒阑灯炧时,擘而食之,洵堪凉沁诗脾。”余爱其言颇有风趣。

二十二日辛丑

薄暮至正斋舍,纳凉闲话。

二十三日壬寅

午后邵梅岑、许芝云来舍,同至茶寮啜茗。

回至荷厅,得遇澹人,乃易盏更啜,卢仝七碗之量,无以加焉。

薄暮至大境阁赴壬叔宴,同席钱石叶、胡小桥、春帆炼师,以及筱峰、约轩、循甫,异馔佳肴,胪列几案。壬叔饮兴甚豪,欲作酒国之王。春帆炼师已颓然醉矣。是日立秋,筱峰为作《贺新凉》一阙,以纪其事。壬叔于梦中得句云:“落花湖畔曾经过,经过何人问落花?”筱峰谓,笔意萧飒,似有鬼气。

二十四日癸卯

午后同王星堂、邹理渠至荷厅啜茗,澹人亦来合并。沈松云自天津返,亦在茶寮,相见欢然,得与话旧。同诣潘枕书斋中读画。

林益扶老丈来舍。

二十五日甲辰

午后至林益扶斋中,同至望月轩啜茗,谈米盐琐屑事,竟晷始别。

薄暮至正斋舍,同往东门访吴雪山,时已上灯矣。雪山性甚孝,父病剧,割股以进。其交友,亦以诚悫。虽不读书,而恂恂儒雅,有古人风焉。

是夕同访筱峰,吴桐翁尚未言,旋亦来剧谈。始知桐翁籍本西泠,曾作广福县尉,尝镌一图章,云“钱塘江上三间屋,邓尉山中九品官”,盖亦风雅自喜者也。

顷之约轩亦至,翦灯闲话,互举故事,以作谈柄,更馀始别。

二十六日乙巳 大风

午后壬叔来舍,欲与余至西园啜茗,余以将雨不果。

夕过正斋舍,遇酉生、宾谷、秋田,茗寮小啜。

二十七日丙午

大风折林刮地,茅屋为摧。墨海邻于旷野,林木怒号,乱蝉声咽,听之顿有张季鹰莼鲈之感。

午后至雪山斋中,絮谈片晷,同往松云家中。松云方闭户独坐,以偿画债。余与雪山折屐同来,为觅诗,逋既至,瀹茗清话,展册读画,觉笔墨之间,颇有神韵,是瓣香于南田翁者。松云自牛庄回,携得佳酿,开瓮细酌,其味颇烈。归已更馀。

途中又与朱葵圃、周景堂立谈片时。

松云好画谙曲,所居有偎鹤山房,甚精洁,好客不倦,藏画颇多,异日将遍阅之。

二十八日丁未 风止,微雨竟日

二十九日戊申

薄暮至正斋舍闲话。

七月

朔己酉

过正翁寓斋。午后正斋来舍。

时潘氏有丧事,馈予蔬品二簋,即留饭焉。

饭罢与谘卿舍弟同至茶寮啜茗。途间遇枕书,把臂登楼,沽酒轰饮,已微醺矣。复与访艳,绝无佳者。归已更馀。

枕书,娄东人,善作艳体诗,不亚《香奁》、《疑雨集》也。

二日庚戌

既夕安徽殷蓉峰来,清坐剧谭,携《随园诗话》五帙还余。其友汪君能画,有范叔之寒,托予谋安研所,余未有以应也。蓉峰,新安诸生。

三日辛亥

午后邵梅岑、许芝云来,同至茶寮啜茗。途遇蓉峰,清谈良久而别。复与邵、许二君小饮酒楼。

薄暮往访雪山,携诗稿一卷以归。

四日壬子

至林氏斋中访益扶老丈,不值。

既夕正斋来舍,翦灯小坐,纵谈一切。澹人亦来合并。辩论肆起,所说半杂夷事。

五日癸丑

至林氏小舍,适益扶老丈有事外出,又不获遇。

散步至大境阁访壬叔,不值。见壁上新粘雷约轩词一阕,笔甚豪放,是铜琶铁笛之声,非牙板檀槽之曲也。

归时路过少云寓斋,乃往闲话。益扶知余在,亦来合并。鞠如独出议论,叠叠数百言,殊少简洁,令人听之欲倦。

六日甲寅

午后读《前汉书》。

薄暮正斋来舍,与之散步城闉,至大境阁访壬叔。壬叔于前夕梦阁下有人吟诗,谛听之,仅得二句,曰:“几处楼台春寂寂,满天星斗夜沉沉。”觉笔下殊有阴森之气,阁中殆有诗鬼耶?

七日乙卯

薄暮正斋、少云、舍弟谘卿同至三牌楼,登楼饮酒,酱鸭醯鸡,殊有风味。正斋曰:“贫逃酒国真无奈。”余对曰:“愁寄书城亦复佳。”其时炎官虽去,残暑未销。饮后复至茗春楼啜茗。正斋去约蔼堂,不值。是夕薄醉,与正斋纵谈人物。余于申江诸子少所许可,正斋独不谓然,其言谔谔,余折其角,词锋安肯少挫也。

八日丙辰

午后正斋招余小酌,余与舍弟偕往,同席秋田、酉生、同邑颜君。余真老饕,见招必赴。灵芬诗云“肥肉大酒便结社”,读之莞然。

是午有阵雨,雨后天殊凉爽。

酉刻徐子卿招余小集九间楼,正斋、谘卿与余持灯践约,蔼堂、梅苑亦至。座中不相识者吴大、郑五。吴大将至吴门,故特设此筵以饯之。是夕座中诸人俱能歌,为弄丝竹以侑酒,唱教头一剧,情致毕肖,备极诙谐,急管繁弦,庶几破此愁城乎!

九日丁巳

往访壬叔,不值。夜饭后再往大境,与壬叔剧谈。壬叔之友周石芗书来劝其应试,言及粤西人来谈跳梁小寇事,深可扼腕。吾辈白面书生,马惟恋栈,蠹只钻书,酒酣耳热之馀,徒呼负负,南顾堪虞,西泠无恙,人生行乐,正在此时。其言颇有奇气,惜乎余囿于局隅,不能与之抵掌快论也。

十日戊午

申刻往翼云师斋中,馈以脩金三枚。申江多扶乩者,有公事则询乩仙以剖决是否,亦间有诗词偈语,以为赠答。翼云师出乩仙诗示余。诗不甚佳,疑弗类仙,殆好异者为之乎?

至西园晤正斋,与祁翰荪闲话片晷别去。

十一日己未

诣翼云师斋中,携图章一柜归。

十有二日庚申

薄暮至正斋舍,与长卿、蔼堂茶寮小啜。后同蔼堂至兆三寓斋,与其似雪汀闲话片时。

十有三日辛酉

日长无事,读《李义山集》。

偶至西园散步,得晤华卿,欣然把臂,至其寓斋,闲话竟晷。华卿姓韩,与余同里。

十有四日壬戌

是日祀先。

午后至翼云师室。翼云有微恙解馆。

既夕以酒券取淳醪一石,薄具祭肉祀品数簋,招诸友小饮于西窗,期而不至者蔼堂、梅苑,不速自来者杏圃一人。蛮烛已剪,宾朋未集,乃折简招壬叔至,以破寂寞。壬叔将至西泠,即借此筵以为祖饯。是夕正斋辩论锋起,壬叔、长卿与之力争,余亦抵掌和之。旁人见之尽诧为痴,而此中人不自觉也。

十有五日癸亥

清晨甫里人陈大来舍,絮谈里中近况,与之同诣西园,登凝辉阁啜茗。是日有神会,士女焚香者不可胜数。妓家多着赭衣,曳桎梏,杂于会中,谓偿夙愿,以消灾谴。

遇雪山于庙。

午后至益扶丈室,同至县南访莲溪于寓斋,剧谈良久而别。

十有六日甲子

至益扶丈室,同往西园,啜茗于画舫轩。

是日往大境,壬叔已解经去矣。

十有七日乙丑

益扶丈来舍,以《文选》六帙相眎。余在沪渎无书可读,就彼借阅,稍理旧业,亦消闲之一计也。

十有八日丙寅

薄暮同子卿、正斋啜茗画舫。

十有九日

既夕至正斋舍,清谈片刻,借得《古今文考》卷。

是日丁卯,晴。

二十日戊辰

读《苏长公集》。

二十一日己巳

二十二日庚午

晨至画舫轩同谘卿舍弟啜茗,正斋、子卿亦来合并,谑浪笑傲,纵谈一切,大有淳于曼倩之风。

午后益扶老丈偕其长女凤龄来舍,同里陈大来,正斋亦来,剧谈良久。

至县南访莲溪,得晤曹梅生。莲溪为沽烧春一卮,对谈小饮。莲溪望救路穷,阿堵告匮,势岌岌乎难以度下,恳余筹画,予未有以应也。

归经西园,至文元斋,欲购《恽帖》二卷,而索价甚昂,亦姑置之。

遇子卿、吴三于茶寮,同至酒肆,约饮二斗,已觉微酣,归来已更深矣。

宵阑酒醒,胸鬲间殊觉烦闷,转辗不能成寐。自后必当戒酒,即饮亦必以少为贵,不敢如长鲸之吸百川也。

二十三日辛未

薄暮至益扶丈舍。益扶为市酱脯醯鸭二簋,沽酒一壶,留余夜饭。余为招正斋至,小饮谈诗,剪灯共话,殊可乐也。

二十四日壬申

日暮正斋来舍,立谈良久。长卿亦来,数言即别去。

客去点灯,跂脚翻书,亦属乐境,味淡者长非热中人所能领会。

二十五日癸酉

长卿来舍,同至墨海。

午后陈静山至,同诣西园散步。时已夕阳,因登酒楼小酌。楼侧有一垂髫女子,颇静婉,从隙中窥之,不觉神移。是日饮甚少,犹未及醺。

二十六日甲戌

莲溪少君来舍。

午后陈大静山至,同往菊如寓斋。静山欲谋下榻所,不得隙地,殊费筹画也。

余胸鬲间闷甚,顿觉坟起,行动皆作隐痛,左臂忽肿,屈伸不利,不识何疾也。

既夕正斋来舍,与余往访益扶,清谈片刻,即复别去。兼晤少云。

二十七日乙亥

清晨莲溪少君偕其戚张若愚来舍。若愚,名日升,金山学诸生,人颇恂雅。

静山至。午后至县南。澹人以洋四枚贷于莲溪。时莲溪事已可了矣,因乏青蚨,难超黑狱。余与孔方兄久有绝交书,闻言徒呼负负而已。

诣西园,遇陶君星沅、陈子春林于茶寮,因共啜茗,剧谈往事。静山俟余于荷厅,余与之立谈数语。

长卿至余舍诊病,未值。

既夕余挑灯访正斋,兼晤秋田,谈良久始别。

二十八日丙子

清晨张若愚来舍,长卿亦来,诊余疾也。

午后登群玉楼,同益扶丈、菊如啜茗,间谈时事。

二十九日丁丑

静山来,饭后同往啜茗,兼晤景堂、陈五。

复同丹成、徐大至近仙处谈相,盘桓良久,始共别去。

晦日戊寅 微雨廉纤,乍停乍止

午后星田来舍,絮话家常。

薄暮同访正斋,不值。归时遇正斋于途,立谈良久。

余僻处于兹,与世少合,龌龊苟且之流,日接于目,胸鬲间殊属愤懑,人情世故久已了了,行将入山为僧,脱此利名枷锁,不与此辈俗物为伍也。

八月

朔日己卯 微雨

是日至馆,无事。

二日庚辰

檐雨倾注,庭中立变为渠。

薄暮正斋来舍。

三日辛巳 雨甚大

长卿来舍,诊余疾也。

四日壬午 雨稍止

星田来舍。

五日癸未

午后至正斋室中,同访益扶,至画舫斋啜茗,途遇祁翰荪。

夜,长卿来舍,同诣正斋室,诊其如夫人疾也。

复至如景园啜茗,剧谈竟晷。

是日可称茗战。

六日甲申

清晨正斋来舍,同往庙西啖面,谘卿舍弟亦预焉。还至画舫斋啜茗。

午后雪山来舍,同往啜茗。张少梅亦来合并。于群玉楼晤顾长卿,即别。

七日乙酉

午后往正斋舍闲话。

李子莲、曹梅生来舍,同至画舫斋啜茗,近仙、星田亦来合并。

八日丙戌

午后至正斋舍,清话移时。

九日丁亥

十日戊子

正斋来舍,同至画舫斋啜茗。复往庙中观剧。

至益扶斋中,不值。

晤张菊如,立谈片晷。

星田来舍。

薄暮微雨。

十一日己丑

数日馆中不校秘书,殊觉闲暇。午后稍涉文史,然颇有倦意。

正斋、长卿来舍,同至荷厅啜茗,澹人亦来合并,剧谈军国大事。正斋颇娴于本朝掌故。

复至四牌楼听黼山、子卿倡《化沉香》一出,极淋漓尽致。途遇陶星源。余于音律一道颇不能解,间从雪山学之,未明其旨。至于抑扬宛转之间,殊乖音节,不识何故也。

十有二日庚寅

午后同星堂啜茗,细雨溟蒙。

至正斋舍闲话。

长卿、雪山来舍。至群玉楼,同长卿剧谈。

十有三日辛卯

正斋来舍,菊如亦来,剧谈竟晷。

午后陈少云来。

余逋负甚多,时近中秋,索者纷至,即欲筑九成台逃债,亦不可得,真为闷绝。前日正斋赠余诗云:“珍重今时留息壤,也应早蓄买山钱。”盖劝余省穑而用之,为他时退步。其识见与莘圃略同。莘圃,余之内兄,吴县诸生,名引传,绩学能诗,别已二年,相思不见,酒阑灯灺,时念及之。

十有四日壬辰 晨雨甚大

是日至馆,归已晚矣。就食于村店,市脯恶蔬,不堪下箸。

十有五日癸巳 中秋令节,天放嫩晴

午后至正斋舍。正斋俗事冗杂,不克细谈。同谘卿舍弟至西园,啜茗于品泉轩。董锦翰与余晤谈,董晓庵、唐芸阁、张云士俱来合并,畅论良久始别。

薄暮往正斋室。正斋摒挡家事,见余至,倾身障簏,其鄙不啻王夷甫也。余始意约正斋踏月闲游,见其如是,遂怏怏而散。

归来窗底翻书,篝灯夜读,致有佳趣。微步庭中,见月色如水,不忍负此良宵,因信足所至,独行踽踽,豪情逸兴,自谓不减髯苏当日也。世间名利之徒,营营扰扰,焉能解此乐乎?

庙中得遇益扶丈,以及少云、吴大,同诣景园小啜,间谈时事。少云识浅论鄙,不足与言。嗟乎!天下之大,尽如此辈,我岂有惬志之日哉?人生不能快意,无异居于枯冢。古人种白杨于门前,非无见也。

董晓庵工篆刻,唐芸阁善丹青,张云士书法极佳,皆僦居庙中,以笔墨为生涯者。

是日玉峰、蔡湘滨、徐杏林访余,不值。

十有六日甲午

午后蔡湘滨、徐杏林来舍,正斋亦来,同至绿荫轩啜茗。湘滨,昆之诸生。

蒿目时艰,见今之方面多不以民瘼为念。粤西小寇,名曰朱楷,改元明命,势益猖獗不可制。督抚诸大臣纷纷思去,欲报病休致者不一而足。无事之日则浚民膏以自奉,及乎事变猝来,仓皇失措。宦橐既盈,则解职旋里,以与妻孥共乐,受国厚恩,置诸度外。夫国家设官,本为患难之秋资扞卫备筹画也,而今朝廷之上,尽如若辈,社稷何所倚,民人何以为生哉!

湘滨与余论及时事,辄为欷歔欲绝,喟然叹曰:“事不可为矣,惟有隐居以终老耳。”余亦厌弃世故,欲为名僧。家益贫,愤世嫉俗愈甚,终日於邑,惟涉书史,否则逐屠沽辈,诙谐谈笑,纵酒自晦,其实皆非余之所乐。余狂士也。才而狂,安得不贫?贫而才,安得不死?生斯世也,为斯人也,名利场中,非我侧足地矣。

日来阅《可信录》,见当世显宦,其祖宗必孳孳为善,积德累仁,何其子孙既显之后,皆贪黩无厌,削国贫民?爵秩愈崇,行事愈龌龊,然犹宠荣没世,富厚绵于数代。吾意天既报施善人,何不即报之于及身,或报之于子孙之贤者!

又有贫士未遇之先,拒奔女,完节妇,廉隅自励。及乎既仕,荼毒孤寡,陷害忠良,靡有底止。夫天既因其不淫,而报以高爵,何不见其奸慝而阴殛之耶?岂其不淫之微善,天必报施,而诬良戮忠,乃理数所使然耶?其理真不可解矣,吾安得叩九阍而问之!

余尝与正斋言,臣下气节之颓靡,本朝为甚。皇上屡开言路,且圣祖立制,凡诛戮谏臣者,不得入太庙,而举朝之臣,无一敢直言极谏者,即有所敷奏,皆谀词满纸,浮廓不中窾要,于国计民生毫无裨补。急其所缓,后其所先,黑白倒置,是非混淆,天下之吏员皆奉行故事,上下相蒙,苟安旦夕,求其兴利除弊,安可得乎?余当酒酣耳热之际,辄欲击碎唾壶,为之痛哭流涕也。

十有七日乙未

至正斋舍,聚首清谈。知蔡湘滨已解经去矣,如黄鹄翔于千仞,令人渺然莫接。

数日天气朗霁,真春秋多佳日也。薄暮以杖头钱百文,招正斋轰饮酒楼,藉消酒渴,舍弟谘卿亦从游焉。徐子卿、姚秋田亦相继至协盛酒家,无佳酿,味殊薄劣,诸人颇不尽兴,又顾至他。舍弟沽肴馔数品,差解老饕,三爵之后,微觉醺矣。因步月而归,庾公兴复不浅也。

余于城北僦屋数椽,与澹人偕居。近日澹人将至香港,下逐客之令,不免谋容郲之所,以免露处。困厄之中,何所不有,思之凄绝。

醉归之后,更送正斋至家,纵谈一切,亦不知其所说何话也。

十有八日丙申

午后至正斋舍,同往画舫轩啜茗。又至东门访雪山,闲话竟晷。

既别,经天主堂观剧,为《扫秦》一出,极佳。我佛点化奸雄,令其气短。又观《劈棺》一出,神情毕肖,觉千载之下犹如生也。

十有九日丁酉

正斋极喜彭甘亭诗,谓其工于运典故。其诗格律虽细而短于言情,绝少流利之作。一夕闲步月下,诵其《咏弘光钱》诗云:“惨淡秦淮月,当头岁几更。一年新天子,两字小朝廷。”颇为沉着。《苦雨》诗云:“积阴似作水云响,落叶疑闻风雨声。”殊觉阴岑可喜。

前日杨近仙将返吴门,至舍辞余。余感其意诚,送至百步外,珍重而别,期以腊底重复相见。近仙精风鉴,持斋断酒已三十馀年矣,年老而精神矍铄,为人诚至悱恻,亦有足取者。

午后至正斋舍闲话。正斋亦来余舍,同登群玉楼啜茗,痛诋吏胥之狡狯,积弊相陈,不能廓清。上海邑中倚衙署为生者,不下万馀人,民庶何由不病?为政者汰冗务简,则民困可苏矣。古之官吏,俸足养廉,自奉俭约,故多清正之名。今则不然,糈薄而用奢,势不得不取偿于民,横征暴敛,屯民之膏,侵渔国帑,上虚下匮,有由然也。张筱峰曰:“君之立牧,本以理民事,事苟有益于民,则虽受利亦无害也。若外博廉介之名,而不为民理事,虽日饮一杯水,亦何取乎?”其言颇近于理。

二十日戊戌

侯家浜有一女子临窗刺绣,湘帘不卷。从帘际窥之,其容绝佳,不知何姓也。前壬叔谓予曰,西关外箍桶匠生一女,年才十五,丽绝人寰,犹未字人。天生美材,何不择地耶?由此推之,名才之沦落者,亦复不少。

午后至正斋舍,同往庙中观剧。

复至东关访雪山,不值。

过陈少云寓斋,与菊如闲话竟晷。益扶丈偕其友林会庵亦来合并。会庵,上海诸生,与先君子有旧,年已六旬馀矣。同至画舫啜茗,清言娓娓,至昏黑始返。

二十一日己亥

午后至长生库中,以布衣质钱,立俟良久,足为之疲。

归时途遇子卿、秋田,拉至酒肆小饮,余为沽肴馔。正斋亦蓦然而至。余引满三大觥,已觉微醉。

余此中恬淡自适,虽处窘迫,亦复怡怡如也。故即酒炉杂坐,与若辈欢呼,别觉翛然意远。诗人穷而后工之说,其理颇长。使余生长富家,则此性灵必日为声色货利所汩,欲求如今日之胸襟,不可得矣。

二十二日庚子

翼云师以《大悲陀罗像咒》一册赠余,镌刻极精,诠注极细。余小病初愈,颇欲逃禅,焚香蚤起,几净窗明,闭门自忏,琅琅诵经,亦属乐事也。正斋如夫人性慧佞佛,向余索是经,余即举以馈之。正斋亦以煮鸭一柈为报。

清晨途遇益扶,立谈片晷。

午后同益扶丈至西关访宋大。宋大新徙,居室虽小,殊觉幽雅。自北至西,往返数里,深街僻巷,幽致泠然。

夜至正斋舍,剪灯絮话,以杯酒酌余。酒味殊烈,不减京江之制。

二十三日乙丑

至益扶舍,不值。

薄暮约蔼堂、子卿、长卿、梅苑、秋田、正斋,小饮于酒楼,舍弟亦预焉。持螯大嚼,不殊毕吏部之风流也。

二十四日丙寅

午后无事,往庙中观剧,《跌雪》一出,声情凄恻,令人堕泪。

至正斋舍。晤蔼堂于茶寮,同至酒肆小饮。途遇玉峰、颜大,拉之偕往,饮至三爵,已觉薄醉,归时已上灯矣。检书欲读,睡思杂然。甚矣,酒之乱性也。

二十五日丁卯

甫里人来,接得莘圃一札。余里中诗人,自术民师而外,推莘圃为巨擘。

余一日早起,偶见壁上有《白桃花》诗一绝,字亦苍古,阅之,乃里中潘子升所作,诗云:“忆去瑶台缟袂分,燕支妆罢孰超群。却看露井枝横月,修到梅花尚有君。”味其词,兼有怀旧之意。

二十六日戊辰

午后至东关访雪山,与朱葵圃、费献廷酒炉小饮,归已夕阳在山矣。

上灯后至正斋舍。余数日青蚨飞尽,爨火将虚,正斋贷余以二洋,稍救燃眉。余初意,至此盖欲稍苏涸辙耳,而今困迫又若此,不知穷鬼何年送去也。

二十七日己巳

晨与正斋、颜大往林老家中,同益扶、少云至绿荫轩啜茗,抵掌而谈。瓯茗既啜,益扶特邀余辈至舍,是日其女凤龄生日,治面相款。菊如亦来合并。颜大先归。

午后至庙观剧,得晤枕书,拉至茶寮小啜。继而舍弟谘卿、沈子小良亦至,徘徊久之,乃始别去。

黄昏时邀正斋薄酌于酒楼,剧谈闺房琐屑事,听者神为之移。

归于灯下读秘书一册。

二十八日庚午

木樨已香,天气殊暖。夜来电影微闪,檐溜滴沥。余将迁居,乏于资斧,颇为烦闷,欹枕不寐,听此雨声,益觉愁绪坌集也。

是夕梦读古诗数十章,颇似选体。见说部中有《鹦媒》一则,词甚瑰异。曰某女子蓄一鹦鹉,性慧能言,朝夕饲以佳果。一日飞去,至数里外士人家,止其帘上谓之曰,某家女子思汝久矣,约以后日俟于河滨,特命致意,毋失信焉。既而飞归,告女亦如所云云。明日女子出游,果遇士人于桥,邂逅相悦,遂成夫妇,故曰《鹦媒》。余爱其意,梦中细读数过,及醒犹能默诵。

二十九日辛未

薄暮偕长卿啜茗。

正斋之四姬将归,正斋为之购澡豆、面药闺中诸品,余亦同往,归已昏黑矣。

夜饭后至益扶丈舍,并晤菊如。益扶询余宗牒。余谓,我家世代单传,至明已不可考,在他处又无别支,所谓衰宗也。衰宗欲盛,必当修德。余生平福泽已为轻薄孽所削尽,欲德之修,不其难哉。先君子辛苦立门户,至余而一败涂地,思之益泪下也。

三更时雨。

九月

朔日壬申

西风已起,天气骤寒,急雨终朝,重阳节近矣。

薄暮至正斋舍。蔼堂、子卿、长卿、舍弟芷卿俱在茗寮小啜,顿觉寒意逼人,因至酒楼轰饮,黄昏时始散。

二日癸酉

是日余迁居于北城外,小楼数楹,颇绕幽致。其地僻静,人迹罕至,尽堪读书。

是夕益扶丈、正斋、少云咸来送余,长卿馈余洋一枚。困厄之中得此二三朋俦扶持之,慰藉之,亦足以消愁破寂也。

三日甲戌

午后至益扶斋中,剧谈良久。

归至正斋舍。正斋四姬之父,年八十七矣,手足便利,耳目聪明,犹如五十许人,真寿征也。

是夕得一梦甚奇。梦至一所,屋宇甚广,西庑半就毁圮。众捕一虎至,毛色纯青,四足俱被束缚,既闭以柙,稍解其索,饲以羊豕,虎即以爪攫取。余畏而走,登屋而观之,自觉身轻如叶,履屋如平地。忽见虎若人立,顿变为伟男子。余喜甚,与之同游,谓之曰:“今天下人而虎者多矣,虎而人者则未之见也。”顷之,一人从小桥而至,神情洶洶,将摧辱余。予急避之,犹詈不已,意将报之,而力不能,归以告虎。虎大怒,长啸一声,仍变为虎,出门而去。予亟出追之,但见月暗星稀,天黑如也。

四日乙亥

薄暮过益扶舍,复至北城茶寮,俟子卿不至。归时晤长卿、雪汀于酒肆,舍弟芷卿亦在,效康骈之剧谈,作刘伶之痛饮,引满三爵,已觉微醺,适可而止,其中自有至乐也。

五日壬子

天气朗霁,晓起栉发,兀坐小窗下,展阅稗史。

忽景堂折简招余,乃至凝辉阁上,煮茗细啜。景堂缕述同人演剧情事,谓将制新曲以娱听闻。顷之,子卿徐子、舍弟芷卿俱至。

有王大者与余初识面,意甚殷勤,邀余至五云楼小酌,赌酒拇战,饮兴颇豪。

复往群玉登楼啜茗,雪山亦来合并。

景堂、王大先别去,余偕雪山至葛仙翁祠观剧。

复往北城外天后宫,见蔼堂、子卿偕众羽士焚香礼斗,曹翁为坛主,留余小饮。

继与雪山迂道过松云舍。松云藏烧春极佳,以菽乳瓜蔬数品下酒,三人对饮,情话娓娓,归已更馀。

六日癸丑

益扶丈来舍。

薄暮至正斋舍,晤蔼堂于茶寮。

是日雪山来。

七日甲寅

午后往葛仙翁祠中观剧,啜茗食饼,乐自有馀。

复至画舫斋得晤子卿,同至酒垆沽饮,正斋亦来。

继过正斋舍,留余夜饭,所煮蟹羹,风味殊美。

八日乙卯

益扶丈来。

是日余理书籍,陈于几案间,颇觉楚楚。

九日丙辰

是日重阳令节,天气晴朗,余与正斋、少云、芷卿舍弟醵钱饮酒,持螯为乐,姚秋田亦来合并,翦灯剧饮,谈笑诙谐,此乐何极乎!沪人多不好事,艺鞠者绝少,即读书子弟,亦皆俗氛满面,求其澹然远俗者,未之见也。

十日丁巳

数夕月色甚佳,照几榻如水,静坐对之,万念皆寂。

十有一日戊午

薄暮往访益扶,不值,步月而归。西风吹面,顿觉寒意侵人。

十有二日己未

饭后往访正斋,与之啜茗,途遇澹人,同至荷厅,剧谈一切,后各别去。

独至酒楼,得晤严大、费二,置酒小饮。

薄暮至正斋舍。正斋特市豕脯,留余夜饭。

上灯后同至桂香庵,庵中有尼与僧淫媟事,为人所执,故特至彼一询奇闻。

复与颜大闲话,归已更馀。

十有三日庚申

晨至正斋舍,同诣宴晋升斋中。

薄暮同长卿、正斋至城北茶寮啜茗。顷之子卿、秋田亦来合并,群往酒垆轰饮,饮兴甚豪,为罄五爵。

长卿渴甚,特拉正斋与余小啜精庐,纵谈世事。正斋劝余习刑名,长卿劝余学医,余皆笑诺之。

十有四日辛酉

薄暮过王家酒肆,长卿招余小饮,正斋、舍弟芷卿俱在。市中有牛脯,舍弟为沽二簋,余素弗食,不能下箸。顷之子卿、蔼堂咸来合并,纵饮十馀觥,始觉微酣。数日以来游于酒国,万斛闲愁顿觉消释矣。

十有五日壬戌

薄暮过正斋舍,闲话后同正斋、舍弟子卿至协盛酒楼小饮。连日杖头屡空,因借酒兵十万破此愁城也。

是夕得一梦,甚觉不祥。梦一古镜,形制甚钜,忽然中破,余乃掘地成穴,瘗之土中。其穴临水,流泉汤汤,穴为所淹,余遂惊寤。嗟乎!梦蘅已死,破镜不能重圆。一棺浅土,露蚀风欺,弱魄又何以安耶?何日佣书事毕,择高原而安葬焉。碎玉零珠,自当加意护惜之耳。

十有六日癸亥

薄暮与丹成、严大小饮酒楼。继而玉塘、达高皆至,畅饮数觥,顿觉微醺。

复至茗寮小啜。玉塘馈余以茶叶。

十有七日甲子

雪山来,不值。

薄暮至正斋舍,即别。

是日得莘圃书壹函,劝余屏绮语而归禅旨。然余作《花国剧谈》一书,大旨亦无诡于正,以文人之笔墨,为名妓下针砭,浮云在空,明月满地,一片虚无,反属幻境,但法秀见之,不免诋呵耳。莘圃书中极道严桂生遗弃尘俗,修身养性,为不可及。桂生,余旧友也,数年不见,造诣乃如此耶!余迩来颇思逃禅,而海陬僻壤,绝无名僧,可与究禅宗之圭旨,二三朋俦,皆附腥慕膻之流耳,更不可与言,还山读书之约,徒成虚语,引领西望,无枝可栖,将来此志能终成乎?付之浩叹而已。

十有八日乙丑

薄暮偕舍弟至城北茶寮。

往访正斋,同诣酒楼剧饮。

是夕正斋购得稻蟹,留余夜饭。持螯置酒,剪灯清话,其乐何如也!

十有九日丙寅

午饭后往城中观剧,诸伶皆擅绝技,每一登场,满座倾倒。庙内有贤主人,瀹清茗,进寒具,使余凭阑而观之,殊觉心畅神怡也。

复诣东关,往访雪山,清谈娓娓。雪山特沽旨酒,相对共饮,出绢素一幅,倩余题诗。上画墨梅一枝,是松云所写,殊有清致。

是日月媖姊氏从吴淞寄书于余。余与姊氏久不相见矣,今得此书,可抵万金也。余在于兹,亲懿间隔,厄穷日甚,困顿无聊,欲思自拔于泥涂,卒不可得。先君子在时,不乏密友,迄今门户衰迟,有同任昉欲求如刘秘书,其人未易遇耳。每念及此,辄为堕泪。

二十日丁卯

薄暮至正斋舍,并晤其舅郁子安。正斋之继夫人从鹿城来,携巨螯一篓,于是沽酒治具,招诸友小饮焉。同坐者长卿、秋田、少云、子安及余,暨主人而六。缕姜泼醋,风味殊佳,非故乡不能有此品也。

二十一日戊辰 是日天阴

余所作之事,无不可以告人。每有所作,辄笔于书,法司马温公之意也。

康甫家足自给,课徒之暇,尽可流览诸史,涉猎百家,以文章名世,而所造仅若此,其资禀可知。

桂生与余交时,骛名利,厌贫贱,绝无翛然远俗之心,今何变之甚速耶?不知莘圃亦尝微窥其人,与之深谈否?

弢叔游幕华亭,偕其友来墨海,与余一见,眉间精悍之色亦少减矣。茸城张筱峰,雷约轩亟称其诗文,以为当今不可多得。弢叔之才已为人折服,若此横览四海,叹才难矣,能勿怃然?

余今年五月后,始涉文史,裒集旧作,暇则吟咏风月,陶冶性情,与正斋诸友瀹茗清谈,沽酒剧饮,可谓乐矣,而其贫较旧岁更甚,岂真诗能穷人耶?

莘圃好直言,时以书来规余过失,古有诤友,可无愧焉。

余功名之心久已如死灰,不能复燃,且为文纵恣负奇气,欲以此俯就有司绳尺而掇青紫亦难矣。今天下方有事,安用此经生为哉!

壬叔精天文,与弢叔为友,性亦倜傥,惜名士气太重,其提绫文刺曳裾侯门者乎!

余在兹日愈贫困,布衾莫赎,爨火将虚,待届明年,决计归里第,还家之后,无田可耕,恐作留侯之辟谷耳。嗟乎!天之厄余,不至于此极不止也。

余所娶泠泠乃闽人女子也,是女为林君抚养,非其所生。余后日旋归,必当别择佳偶,芦帘纸阁,著个孟光,亦属文人佳话。

汪君俊明,乙巳年与余同时入泮,今兹翩然而上,恍有云泥之隔。“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读少陵诗,不觉感慨系之。

薄暮诣城北茶寮。偕正斋、秋田、芝卿、舍弟芷卿,同往酒垆小饮,灯灺更阑始别去。

二十二日己巳

微雨溟蒙,西风料峭,秋气深矣。嫩寒初厉,急欲装绵,而青蚨飞尽,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乎?

二十三日庚午

薄暮啜茗茶寮,与正斋、长卿同往酒垆轰饮。顷之施大亦来。长卿纵谈一切,饮兴甚豪。余已颓然醉矣。

二十四日辛未

暮偕秋田饮酒,杏圃亦来合并。顷之严大、戎二、张八等群来纵饮,一罄数觞。后至城北复饮。微雨初止,街衢泥泞,不觉纳履踵决焉,于是同湘山踉跄而归。

二十五日壬申

是夕秋田购得稻蟹,醵钱小酌,同席有二徐、子卿、正斋,少云亦在座。对菊持螯,真属乐事。

二十六日癸酉

是日午后途遇沈松云,同至东关,往访雪山,清谈良久而别。

薄暮益扶丈见招,同席正斋、菊如、少云,置酒小饮,更馀始散。

二十七日甲戌

与二徐子卿黄垆沽饮,三爵而止。

归时至吴氏小舍询澹人之疾,吴氏特留饭焉。

二十八日乙亥

薄暮同正斋、长卿酒垆小饮,因与剧谈,得罄衷曲。长卿精医理,劝余学之:“予不能作良相以济世,深愿为良医以济人。”兹闻斯言,常恐其有志而未逮焉。

二十九日丙子

薄暮茶寮小啜,得晤丹成、达高,同往酒垆轰饮,已薄醉矣。

三十日丁丑

薄暮长卿沽旨酒,煮佳肴,招余小集,正斋、芷卿同往,集于城西草堂,并晤其姊丈钟君星槎,酒酣出《秋树读书图》命题。时已宵阑,微雨未止。蔼堂在座,拨琵琶以侑酒,长卿亦唱《板桥道情》以和之。窃自喜曰,沪城之秀萃于一席矣。夜深始别。

十月

朔日戊寅

连日病酒,颇觉头痛,静坐不出。

山意冲寒,梅花欲放,苦无驿丈折寄一枝也。

二日己卯

薄暮与长卿、正斋饮于酒楼,间为北里之游。

三日庚辰

赋闲无事,午后与正斋携其长公子观剧,神志暇豫,颇觉自适。

既夕宴于徐品山家。品山迁于新舍,宾友如云,酒如渑,肉如坻,颇有田家景象。

四日辛巳

薄暮长卿、蔼堂、正斋小集茶寮,同至酒楼剧饮。

旋至正斋舍闲话。秋田沽酒,正斋市肴,因而再酌。蔼堂与正斋纵谈世故,长卿窃为不然,词辩锋起,余特唯唯而已。呜呼!正斋之言宜于涉世,长卿之言宜于持躬,揆之于理,皆失其平。余之绝人逃世,非无故也。

五日壬午

暮同长卿泥饮与酒舍,正斋亦来。散步林坰,送至城边而别。

六日癸未

天寒晷短,杜门不出,终日钞胥。所得青钱,藉以换酒,亦一乐也。

七日甲申

室近郊野,狂风乱吼,夜坐听之,殊有怀乡之感也。

暮偕壬叔饮酒。夕饭于林氏。

八日乙酉

既夕往访正斋,得晤蔼堂,煮酒闲话,饱饭而归。

九日丙戌

暮与舍弟芷卿、顾子长卿薄沽村醪,聊以御冷。复往正斋舍。

十日丁亥

微雨无聊,翻书兀坐。

徐君子卿折简来招余,同正斋、秋田、少云、舍弟芷卿偕往。是夕特设二席,肴核颇丰。有数友素不相识,酒量殊豪,皆属大户。余亦所饮无算,狂花病叶,几不自禁。甚矣,不为酒困之难也。

十有一日戊子

午后往东关访雪山闲话,旋至林氏小舍候益扶丈。益扶特留夜饭,时少云亦在。林女凤龄于归有日,因为之摒挡一切焉。

十有二日己丑

薄暮偕壬叔小饮酒楼。归至正斋舍,同诣林氏,益扶特为沽酒市肴,留余夜饭。少云亦在。

十有三日庚寅

午后壬叔偕余至酒楼泥饮,长卿、秋田、舍弟芷卿、陈子寿亭皆来合并。长卿善谈,辄与壬叔抵梧。余恐其攘臂,罄数觞遽别。

继经庙西见梅苑在肆纵饮,起拉余坐饮。

后共往青楼,房老为供片岕。余于此中久已绝迹,一见即别,不复萦怀。

复至城北再酌,已不胜酒力矣。

十有四日辛卯

是日林女凤龄于归,余往贺之。娇客顾君蕙卿习医,亦醇谨子弟也,余与同席。冰人朱梧岗喜谈吐纳之术,云绝欲已八年矣,颇有所得。夜间趺坐不寐,殊觉静妙。是说余未信之。世人妄冀成仙,求成内丹,徒自苦耳。

十有五日壬辰

薄暮同舍弟芷卿至正斋舍,正斋特翦佳蔬煮面,豕脯醇醪,备极丰旨。是夕尽欢而散。

十有六日癸巳

严风料峭,就日钞书,殊觉手冷。数日无钱,悉以敝衣典库,其苦谁相谅也。

十有七日甲午 微雨溟蒙,至午即止

午后壬叔以周石芗来,邀余小饮。既至寓斋,不值,沽饮酒垆以俟之。继而石芗同岳寿门俱来,一揖之后,翩然就坐,饮兴甚豪。因诣醉月楼,佳肴罗列,借以侑酒。余与石芗拇战辄胜,而石芗已醉矣。

十有八日乙未 是日风甚大

十有九日丙申 晨有大雾,至午始散

二十日丁酉

薄暮雪汀来舍,与长卿同至酒舍小饮。

往北关唁廷培之丧,送其槥至四明会馆。廷培姓费,在墨海为最久。

二十一日戊戌

天气殊寒,墐户不出。

二十二日己亥

雪汀来舍。

薄暮至正斋馆中。

二十三日庚子

数日茹蔬,颇思佳味,因市羊羔,以解老饕。

二十四日辛丑

正斋来舍,同至画舫啜茗。复诣六露轩小饮,芷卿舍弟亦偕往焉。途遇潘枕书、鱼玉佳,拉往绿波廊啜茗。枕书出诗馀以相眎。继而石芗、壬叔、寿亭亦来合并。复至酒垆轰饮。

后枕书、壬叔与余共游教坊,绝无粲者。其貌则牛鬼蛇神,其心则魑魅罔两,余见之废然而返。

二十五日壬寅

同壬叔往访正斋。

二十六日癸卯

午后与壬叔、寿亭同往四美轩啜茗,茶再瀹,即往酒楼小饮。

继至壬叔寓斋,饮予以橘酒,笋脯蔬品,风味殊佳。

酒后复至角端听徐淑卿说书,容媚音清,殊可取焉。

二十七日甲辰

天气殊暖,敝裘亦觉其温矣。

二十八日乙巳

薄暮正斋来舍,留一餐而别。

二十九日丙午

静坐小窗,看书排闷。

十一月

朔丁未

日有食之,既。

二日戊申

午后往访正斋,并晤长卿,同至四美轩啜茗。

复至壬叔寓斋,瀹茗剧谈,黄昏始别。

三日己酉

薄暮至益扶舍。

后独往酒楼,得遇严六、张八,遂与饮酒,别已更馀矣。

四日庚戌

午后往澹人斋中。将出北关,得晤戎子,遂与登楼剧饮,已薄醉矣。

五日辛亥

薄暮同萃亭饮酒。

六日壬子

是夕地动,屋宇皆震。

七日癸丑

八日甲寅

午后同壬叔至天主堂观剧。

九日乙卯

萃亭来,同至西园登楼啜茗。

继至东关访雪山,至暮而归。

十日丙辰

掩关却扫,潜心典籍,时作《海陬嘉话》,将蒇事矣。

十有一日丁未

十有二日戊午

周石芗来,午后同往豫园,登探香第一楼啜茗。

十有三日己未

午后同石芗、壬叔往画舫轩啜茗,并晤雪山。后登酒楼剧饮。

十有四日庚申

十有五日辛酉

午后同石芗啜茗。

薄暮芝卿、杏村、正斋、梅苑、少云、秋涛、秋田,并舍弟芷卿,小饮于酒楼。

醉后同正斋、梅苑访艳勾栏,遍览数家而返。

十有六日壬戌

午后同正斋至庙中观剧。

十有七日癸亥

十有八日甲子

十有九日乙丑

二十日丙寅

二十一日丁卯

既夕至澹人斋中。

二十二日戊辰

至敬业书院,与枕书晤谈。至绿波廊啜茗,兼晤宋小坡、石芗、壬叔,并石芗令似熙伯。同至浙绍公所观剧,至暮而散。

二十三日庚午

饭后至正斋室,同往观剧。

二十四日己巳

二十五日辛未

午后与石芗偕往西园,啜茗于探香第一楼。后遇施大,同饮于酒垆,三爵始罄,而石芗已醉。

复至寓斋小坐,石芗攘臂以起,纵谈时事,不殊杜牧、郇模,虽在草野,亦抱愚衷也。

是日壬叔特市羊羔蔬簋,留余饭焉。归已更馀。萃亭因携灯相送,至墨海始别去,甚可感也。

二十六日壬申

午后偕熙伯啜茗豫园,石芗亦来合并。茶罢后同诣酒楼小饮,顷之壬叔亦至,复以蔬肴留余夜饭。

二十七日癸酉

午后同春霖至源源寓斋往访壬叔,不值,饮于黄垆。途遇萃庭,告余将归,拉至茗寮,闲谈竟晷。

归途遇雨,衣履沾濡。想当日郭林宗折巾一角,其风度从容,殊不可及也。

二十八日甲戌

既夕至正斋馆中闲话。正斋患目疾,倩余写家报二函。归时风甚大,灯为所灭,旷野昏黑,独行踽踽,殊觉恇怯也。

二十九日乙亥

十二月

朔日丙子

饭后往正斋寓室,同至探香楼啜茗,途遇萃亭,亦来合并。

正斋因目痛先归,予偕萃亭观剧。游人丛杂,苦不得前。

返至源源寓斋,见石芗独坐写字。

继至酒楼轰饮。邱兆三、董锦翰亦来,座中互有辩论。后至兆三寓斋,石芗已醉。复过酒家,又罄三爵,石芗已玉山颓倒,不能行矣。予为扶之翼之,推之挽之,始得至舍。石芗高唱大江东,声情激烈,同舍之人皆为惊愕。

遂往勾栏访艳,归已二更,萃亭送至墨海始别。

二日丁丑

午后同壬叔往正斋馆中,不值。

三日戊寅

薄暮至浙绍公所观剧。继与石芗、壬叔酒垆小饮,饮既薄醉,即至馆中啖饭,石芗饮兴甚豪。同往平康,着意寻春,迄无佳者。

归途遇雨,石径甚滑,殊觉窘于跬步也。

四日己卯

雨夜往正斋馆中。

是日贼攻陷武昌。

五日庚辰

是日北风凛烈,寒气萧森,特沽旨酒,与壬叔、石芗夜饮,聊以御冷。

六日辛巳

午后正斋特具墨沈招石芗书楹帖,余因与石香同往,得饮醴酒,惜止半罂,殊失所望。既归,石芗复解杖头钱,偕予往酒家纵饮。顷之壬叔亦来,尽兴而返。

七日壬午

薄暮同石芗、壬叔黄垆痛饮。天寒风急,雪花乱舞,殊可观也。饮后同登圣会堂,跻其绝顶,江天空阔,帆樯在目,真觉一览为豪矣。

初八日癸未

微雪,街衢泥泞,殊不可行。

午后着屐至城中,往访正斋。闻昨夕四牌楼被灾,焚毁庐舍五十馀椽,因往观焉。

至源源寓斋,同壬叔剧谈。石芗避火于水仙宫,犹未归也。顷之石芗至,即诣黄垆买醉。出城时已昏黑矣。

九日甲申 快雪已晴,檐溜犹滴

静读《黄庭》一卷,闭户不出,殊可乐也。

十日乙酉

市得蛤蜊甚佳,因沽村醪,与壬叔、石香小饮。

十有一日丙戌

雪山来舍,同至世公酒舍,纵谭情事。酒味殊佳,为罄三爵。

复登圣会堂凭眺。

过壬叔寓斋时,石芗沽酒自娱,余亦共饮。

夜饭后同至勾栏访艳,归来已更馀矣。

十有二日丁亥

十有三日戊子

裳卿来舍,至四牌楼访壬叔,约轩、小坡出《乞诗图》与余阅之。顷之蒋剑人亦至,共诣黄垆轰饮。座中联句多不成篇:“著屐踏残雪,买醉黄公垆。相逢酒贤圣,载赓诗唐虞。时清束高阁,吾辈犹江湖。岁暮归未得,痛哭聊狂呼。”联至此,兴尽不能再属,乃往蔬馆中啖饭。

剑人欲嗜片岕,即至勾栏院中。剑人出院,将舆上玻璃击碎,壬叔在后,为人所执,一夕不归,消息杳然。余同石香至县署见蔼堂,托其切究。

是夕宿于寓斋,彻夜不寐。

十四日己丑

晨晤小坡。

午后至源源寓斋,石香犹未归,静俟良久,读《约轩诗草》。

继同石芗出北关,知壬叔已在余舍,羊裘已去,席帽亦无,形容殊狼狈也。余心为恻然。嗟呼!壬叔遘此无妄之灾,实所不料,欢乐未终,忧患及之。回忆前夕之联诗击节,饮酒高歌,适成祸薮矣。

是夕陈循父、卜筠亭亦来。

十有五日庚寅

至正斋舍吃饭。

既夕同秋涛、芝卿、少云、秋田、梅苑、蔼堂,并舍弟芷卿,往馆中小饮,递瑶觞以飞花,翦银烛而听雨,猜枚限字,其乐臻极。归已二更。

是日石香来舍。

十有六日辛卯

微雨溟濛,短窗兀坐,情怀殊觉恅愺也。

十有七日壬辰

午后至石香寓斋,剧谈竟晷。读潜夫《梅花诗》百首。与石芗论及壬叔之事,知子箴明府已为之料理矣。

是夕壬叔宿于余舍。

十有八日癸巳

约轩来舍。

十有九日甲午

石香、荺亭来舍,偶谈即去。

是日严寒,酤酒与壬叔对饮。风甚大,酒力不能上面也。

夜深翦烛论及兵乱事,为之怃然。

二十日乙未

午后闲步至庙,得晤舒塘、鞠如,茗寮小啜。继至酒垆买醉。

复诣源源寓斋往访约轩。石香以铁壶沽酒,留余小饮。约轩于市上购得铁壶一柄,制甚古雅,因倩梅伯作图,剑人作诗,自号铁壶外史。嗟乎!士相得则益彰,物因人而见重。当其弃置市廛,谁加拂拭?自约轩物色之而声价顿增,光华遂著,其遇不遇何如哉!

二十一日丙申

石香、荺亭来舍。

午后至源源寓斋,同石香、雪山至松云室。石香将归,缺于资斧,欲以古昼三幅鬻诸松云,而松云不欲售也。

既归,石香置酒共酌,约轩亦来合并。

二十二日丁酉

约轩来舍。饮以乳酪一壶,谓风味殊佳,不减醍醐灌顶也。同至依绿轩啜茗,小坡、枕书亦来合并。依绿轩本名绿波廊,既圮,后人重葺。小坡为之易今名,殊不雅驯。

二十三日戊戌

薄暮至雪山舍。

是夕四牌楼火,烈焰腾空,火势甚猛,顷刻间延烧数百馀椽,陆文裕宅几为灰烬。沪之火灾,数年来未有如此之甚者也。余同梅苑、馥山登杏雨楼而观之,历历皆见。噫!一片繁华之土,顿为瓦砾,可叹哉!

二十四日己亥

午后同循甫至舒塘斋中。复过益扶丈舍,即别。继往正斋家中吃饭。

二十五日庚子

午后至舒塘斋中,继往酒楼与诸友轰饮。归时复偕戎大饮于城北黄垆。

术民夫子抱丧明之痛,作《泪海集》一帙,特寄来索予诔词,并征海上名流题咏,研农、剑人皆有诗。予以岁事将阑,百端丛集,苦无诗思,乃作札以复之曰:

海上鸿归,惠我手书,并得《泪海集》一卷。临风雒诵,亦不自知泪之何从也。呜呼!蟫叔竟死耶!

始而淞水人来,偶言及此,犹以为传闻之误,今则识谶凶词自夫子而至矣。崭然头角,天促其龄,不知夫子何以自解。

岁事将阑,百端丛集,欲作一诗以哭蟫叔,而鲛眼已枯,欲哭而不成声,故欲作而犹未果也。除岁之夕,当登九成台上,东望欷歔,烟波浩淼,枨触于心,可为蟫叔一大哭。泪竭诗成,而宾亦从此返矣。

夫蟫叔以早慧而殇,宾亦以小有才至于此极,有同悲焉。然蟫叔虽死,或可重生,与夫子再结父子缘,如横山故事,未可知也。即或不然,夫子刊此集传世,使天下之人共伤蟫叔聪俊而卒,则蟫叔亦可不死。若宾则先君即世,台芳又殒,作客三年,亲懿间隔,老母弱弟,栖栖海滨,正不知何时可归,是更不逮蟫叔远矣。

况者夫子学道有成,乐善不倦,必非无子者。雏凤虽夭,石麟再降,亦意中事耳。卜之于天,即卜之于夫子,曷敢以无稽之词强为慰藉哉!捉笔匆匆,纸尽而止。

二十六日辛丑

是日母氏同舍弟返棹吴门。

午后至雪山舍,还至林家。

二十七日壬寅

午后同枕书、剑人茶寮啜茗。继至源源寓斋往访研农。

二十八日癸卯

是日将一切逋负略为摒挡,除夕九成台上可以毋庸逃债矣。

二十九日甲辰

晨同少云啜茗,饱啖馒头。

夜至林氏吃饭。

是日至东关往访雪山。

夜得一梦甚奇,梦余将往白门应试,祈签于神,以卜中否,乃掣得大吉之签,末句云:“能掉旱莲船,可以已世乱。”余不解其意。忽神起谓予曰:“汝此行必获隽,后当为宰莅岩邑,临战事而死于难。”余遂戄然而醒。

晦日乙巳

午刻至林氏斋中吃饭。

后同益扶老丈、少云至探香楼啜茗。

晚至城北孙家吃夜饭,少云亦在。正斋第二妾巧姬烹饪殊佳,尝鼎一脔,可以知其味矣。

  1. 原稿作“咸丰二年岁次壬子”,前有题为“茗芗寮日记”,亦名“瀹唱杂记”,后署“蘅花山人志”。
  2. 原稿前有题为“瀛壖杂记”,署“蘅花馆主志”。前又有款署曰“蘅花馆日志,二册,咸丰辛丑三月下澣,后附《粤西杂记》,王子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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