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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婆媳不和的深层原因及其背后的家族利益

荣国府的经济账 作者:陈大康 著


三 婆媳不和的深层原因及其背后的家族利益

在故事开始不久的第四回里,曹雪芹对李纨及其家庭有一段不短的介绍: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李纨的父亲李守中做过国子监的祭酒,这职务大概相当于今日的北大、清华的校长,还承担了某些教育部的职能,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型的高官。而且,李氏家族中男女老少“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这又是个典型的书香世家。李纨嫁入荣国府后不久,丈夫贾珠就死了,这意味着她与荣国府最主要的感情联络断了,尽管在这之后她还必须维系应对婆婆、妯娌等复杂的关系。荣国府并不是个好待的地方,作品中时常描写暗潮汹涌、诟谇谣诼密布的景象。身处凶险四伏之境,李纨采取了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即“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家族的教养、自己的学识以及环境的复杂险恶使李纨选择了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就连她搬进大观园时,选择的住所也是一洗奢华之气的稻香村,数楹茅屋外是“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还有一口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她借此表示自己的与世无争,以及生活上已了无奢望。但即使如此,有些矛盾她还是躲不开,而婆婆王夫人还是瞧她不顺眼。

李纨是来自知识分子世家的女儿,而她的婆婆的家庭背景却与她截然不同。第四回里作者曾对王家有个扼要的介绍:“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传说中四海龙王极为富有,而尤以东海龙王为最,可是王家奇珍异宝之多又非他们所能相比。在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里,王熙凤曾回忆说:“那时候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王熙凤嘴里的“爷爷”,就是王夫人的父亲。王家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既是开国功臣的后人,又是世袭的大官僚,王夫人的父亲还掌管了边境四省的对外贸易,而兄弟王子腾又升了九省都检点。这样人家出来的千金要与知识分子世家的小姐相处,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当年王夫人嫁到荣国府,当然也要经历一个磨合的过程,但与李纨相比,处境却不会那么艰难。贾府的祖上宁国公贾演与荣国公贾源也都是开国功臣,是武将出身,用第七回中“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的焦大的话来说,是“九死一生挣下这产业”,当然,靠战功挣来的还有世袭的爵位。贾府日常的生活穷奢极侈,他们的思想观念与生活习惯与王家却是相近。王夫人嫁到荣国府后,她适应这个环境相对来说还是较容易,在作品中我们也看到,贾母对这个媳妇还是比较满意,不像对大儿媳邢夫人常有批评。可是清雅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李纨进入荣国府,她面临的是怎样的局面呢?

曹雪芹写李纨是“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但看似心如古井,却不会无有波澜,只不过李纨做了较高明的掩饰而已。尽管作者在这里没有直接着笔,可是他对同样是来自知识分子家庭的小姐黛玉进荣国府时的感觉,用墨却较为细腻。接黛玉进荣国府是贾母的主意,她念及外甥女“无人依傍教育”,便“遣了男女船只来接”。派来的只是荣国府的三等仆妇,但已自有一番气势,在黛玉眼中,她们“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于是黛玉还没进荣国府,压力已扑面而来: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第三回的标题是“林黛玉抛父进京都”,这个“抛”字用得甚妙,林黛玉何止是“抛父”,这位当时最多也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还离开了熟悉的生活环境。进入气象森严的荣国府,林黛玉须得“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随时得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这是多大的精神压力。

在扬州林家,林黛玉的生活环境相对来说较为简单。原先只是父母两人带着黛玉过日子,林如海虽然还有“几房姬妾”,但对黛玉来说,基本上是个三人世界。母亲贾敏去世后,黛玉与父亲相依为命。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任性撒娇是难免的,视其为掌上明珠的林如海对这位失去母爱的小女儿较为迁就也是情理中事。更值得注意的是,林家毕竟是书香门第,黛玉从小就生活在诗书环绕之中,多年的浸渍,是她后来诗人气质形成的重要原因。林家的氛围截然不同于荣国府,黛玉在荣国府第一天第一顿饭就被那阵势与用餐方式弄得很不自在: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别以为是因为林黛玉新进荣国府,为了招待她方有这般吃饭的阵势,作品中还有过好几次关于吃饭的描写,气派都大抵如此。《石头记》甲戌本在这段有关吃饭的描写旁有段侧批:“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脂砚斋之所以会这样批,是因为他已明显地感受到林家与荣国府生活方式的不同,而林家是“一派书气”。那么,荣国府是怎样的人家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写到宁、荣二公之灵托警幻仙姑帮忙时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贾家的先祖是开国功臣,而如今荣国府的贾赦是世袭一等将军,宁国府的贾珍则是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此时至少在名分上贾府仍是战功显赫的军人家庭。读《红楼梦》时,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这是个军人世家,贾赦、贾珍虽顶着将军头衔,可从没看到他们骑马射箭,这是因为宁、荣二公已传了三或四代,离战争也已很遥远。骑射此时已成消遣游乐之事,在第七十五回里,那位威烈将军贾珍“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实是因为他居丧期间“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至极时想出的“破闷之法”。那批游荡纨绔子弟哪有演习的心思,“较射”实际上成了较烹饪。不过贾府的后代毕竟还有人将骑射当作一回事,作者在第二十六回里就描写了贾兰射鹿的细节。宝玉对他的举动不理解,贾兰还解释说:“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偌大的将军世家,结果只有年龄最小的贾兰在认真练习骑射,这是个绝大的讽刺,然而也恰是真实现实的写照。

在做了以上这些分析后,我们可以对黛玉的《葬花词》有更深一层的理解。这首诗出现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里,而人们提及林黛玉时最常引用的便是以下四句: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红楼梦》里的那许多诗词,自然都是作者曹雪芹所写,但他并非随意代笔,其吟咏是紧扣人物的性格、境遇,因此那些诗词便与人物形象的塑造有机地融合为一体,使人感到它们真的出自作品人物之口。多少年来,对于“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解释常见的有两种:一是说林黛玉与宝玉的叛逆者的爱情不容于荣国府,这句话表示她精神上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一是说林黛玉在荣国府寄人篱下,受到欺压,或是风言风语,或是摆脸色给她看。可是对照作品中的实际描写,这两种说法都难以成立。

宝玉与黛玉两人两小无猜,产生了朦胧的感情,荣国府中许多人都认为这只不过是两个小孩子比较要好,并不很认真地当回事。就在林黛玉吟诵《葬花词》后不久,宝玉与黛玉之间发生了一次较大误会与争吵,贾母还为他们的不和着急,让王熙凤去劝和,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里写道: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人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我及至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象‘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这段描写让读者清楚地看到,荣国府诸人都将宝玉与黛玉之间感情纠葛,当作是小孩子的吵吵好好,更不曾将这当作“叛逆的爱情”要压制。《葬花词》写于此事之前,显然不能用因叛逆的爱情而精神上承受压力来解释“风刀霜剑严相逼”,更何况就在黛玉写《葬花词》前不久,王熙凤还半开玩笑地说黛玉与宝玉是相配的一对:“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

说林黛玉在荣国府寄人篱下受人欺负,那更是站不住的解释。在第四十五回里,黛玉曾对宝钗说,她寄居在荣国府,“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但这只是黛玉的敏感多疑。在作品中,大家看到的是贾母对自己女儿的遗孤是极为疼爱,而且在曹雪芹所写的前八十回里,这种态度是始终如一。在荣国府,许多人都是根据贾母的好恶行事,行使治家权的王熙凤待黛玉就热情得像盆火,贾母与王熙凤是这个态度,下人们谁还敢对黛玉不恭?如果贾母不喜欢什么人,那人才真的要倒霉了。在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里可以看到,秋桐向贾母诬告尤二姐,于是贾母对尤二姐“渐次便不大喜欢”,还斥她为“贱骨头”。她一流露出这个意思,严重的后果便接踵而至:“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因此,在荣国府里,除了宝玉时而与黛玉拌嘴外,谁都不敢去触犯贾母的宝贝外甥女。读《葬花词》时我们还必须注意到,“风刀霜剑严相逼”之前还有一句话,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日”。有谁敢冒犯林黛玉,他必遭到惩处无疑,至于一年到头天天欺压贾母所庇护的林黛玉,那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那么,林黛玉所说的“风刀霜剑”究竟是指什么呢?仔细玩味“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两句诗,我们可以得到两个判断:第一,它应该是随时随处存在,至少是经常存在;第二,它使林黛玉难以忍受,至少是感到了很大的压力。遍翻《红楼梦》前八十回,可以发现唯有一样东西可以产生这样的作用,它就是弥漫于荣国府的那种氛围。

在荣国府这个大家庭中起主导作用的是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以及贾赦、贾琏诸人,因此其氛围和翰墨诗书之族迥然不同。来自书香之家的黛玉进入荣国府后,发现连吃饭喝茶这类细小之事都“不合家中之式”,在这些问题上她是孤立无援,因此“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改变自幼养成的习惯虽难但还能做到,可是不适应这个大家族的氛围却不得不生活在它的环绕之中,这实在是很痛苦的事。其实,贾府的年轻一代都曾流露过对这大家族生活的不满。抄检大观园事件发生后,就连最小的惜春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里,也批评她的长辈:“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经过代理治家,对自己的家族开始有较深入领略的探春则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她在抄检大观园后对府内诸人关系的认识更进了一步:“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在这点上,她们都与黛玉有一定的共同语言。不过,探春等人是在这个环境中长大的,她们原本适应这个环境,是随着年龄渐长以及接受诗书熏陶后逐渐产生批判意识,黛玉却是突然间置身于难以适应的氛围,而它又无时无刻不环绕在周围,其痛苦就更强烈,持续也更长久。所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指的就是这无形地网罗一切的氛围。

这种氛围的形成,也包括周围的各种闲言细语,主子们要顾及礼数,在言语方面要谨慎些,但其眼神与脸色的反映所产生的威力绝不逊色。至于那些管家或奴仆,他们为了一些利益结成了各种派别,相互攻讦,倘若有势单力薄的主子妨碍了他们,甚至没妨碍而只是可以欺负以博快感,他们也不会放过攻击暗算的机会。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里,林黛玉对薛宝钗说:“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只不过说得较为婉转。在第四十九回里,对荣国府已较熟悉的史湘云对新来的薛宝琴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湘云虽是贾母娘家的人,但史家已开始没落,父母双亡的湘云常进荣国府快乐几日,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与黛玉一样的寄人篱下,因此也获得了同样的感受。听了湘云的话,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说这话的前提,是承认湘云所批评的确为事实。那些说长道短的流言蜚语,很容易转换为实际的伤害。宝玉后来在《芙蓉诔》中就写道:“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诼谣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可见就连宝玉也发现了“诼谣诟”的厉害,他心爱的晴雯不就死于流言的中伤?

上面根据作品描写对林黛玉到荣国府后感受的分析,基本上也可移至李纨身上。世代为书香门第的李家与功勋世家荣国府的氛围迥然不同,李纨的文化气质与荣国府诸人,特别是那些长辈们也完全是两种风格,长期地生活在一起就必然发生摩擦与碰撞,而嫁入荣国府的李纨此时是孤身一人,摩擦与碰撞的焦点便集中于她,非身历其境者很难体会到她的痛苦,特别是丈夫贾珠去世后,她的处境更困难,这与受到贾母宠爱的黛玉还无法相比。前面曾已提及,曹雪芹对李纨的介绍是丧夫之后,“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但在作品中可以看到,李纨并非始终如此。在几次诗社活动时,她既稳重又出语机智,并无槁木死灰状;同样,黛玉也显得活泼甚至调皮,常引起笑声一片。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贾府的那几个小青年有较高的文化修养,他们聚在一起时形成了与荣国府整体不同的博雅小氛围,在这小氛围里,李纨与黛玉才如鱼得水,谈笑自若。但这个小氛围只有他们几个聚在一起时才会形成,一旦分散或进入长辈们的世界,便立即又被那荣国府的大氛围所吞没。李纨与婆婆王夫人家庭背景的不同与文化气质的差异,是导致她们关系始终不融洽的极为重要的原因。

由李纨与黛玉这两个知识分子女性的境遇,又可引出个值得注意的问题:贾府是武将世家,可是他们嫁女儿要嫁给探花,娶媳妇要娶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明显是有意要和知识分子阶层联姻,这又是为什么?要寻得问题的答案,就须得联系贾府的家族特点做分析。贾家的先祖是有赫赫战功的开国功臣,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可是马上得天下却不可马上治天下,一个政权的稳固涉及政治的安定、经济的发展以及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等方方面面,这时就非得仰仗文官集团的掌控。因此,尽管贾家贵为公爵,但随着天下太平,那些武将的地位必然要逐渐下降,一时间荣耀虽在,实权却已渐失,再往后,荣耀也将渐渐稀薄黯淡;与之相反,文臣随着重要性慢慢凸现,其地位则不断上升,并握有重权。对于这种局面的逐渐形成及其后果的不断显示,武将世家当然很清楚,也很敏感,他们必须寻找办法,以保持家族的权势与利益。

最根本的解决办法是要求自己的子孙攻读诗书,通过科举仕途重新获取权力。世袭贵族之家要实现这个目的是不容易的,那些贵族子孙已不会打仗,享乐倒很在行,在他们眼中,捧起书本苦读实在是极其乏味的事。贾府中的宁国府,就根本没出读书人。第三代的贾敬“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他的儿子贾珍“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至于在荣国府里,第三代的贾赦是长子,袭了祖上的爵位。他既没有读书,也没好好当官,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只是他为了几把古扇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还有就是老是在盘算将鸳鸯、嫣红这些年轻姑娘纳为妾。关于贾赦的儿子贾琏,作者曾借冷子兴之口做过介绍:“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这个是“那里肯读书”,那个“也是不肯读书”,可见要那些世家子弟通过读书去改变身份,实在是极难的事。在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有段描写告诉读者,这是功勋世家的通病,而不独贾府如此: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裤。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的好厨役好烹炮。

开始时还射射箭,后来便是“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日日赌博而已。世袭公子们普遍地成了“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裤”,但作品中确也有爱读书的人。荣国府第三代的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但后来“皇上因恤先臣”,额外赐了个官。贾政的儿子贾珠“十四岁进学”,也是读书的种子,但可惜二十多岁就一病死了。由此可以明白,为何贾政这般地强逼宝玉读书,发现他不好好读书就要往死里狠打,因为在第四代子孙中,宝玉已是唯一的希望了。

在要求子孙攻读诗书,通过科举仕途重新获取权力的同时,贾府又注意与知识分子官僚联姻,从而和文官集团结成关系网,这也是保持家族的权势与利益的一种办法。无论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知识分子官僚,还是迎娶知识分子官僚的女儿入府,那些女性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都会感到不适应,李纨与荣国府氛围的格格不入已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婆婆看她不顺眼,她也不会以婆婆为然,其间的观念隔阂恐怕不会消融。可是婆婆为尊,媳妇为卑,曹雪芹生活在尊卑有序的时代,他受到的种种掣肘又无法正面描写王夫人与李纨矛盾与冲突,于是在《红楼梦》中便出现了这对婆媳没有对话的现象,同时作者又通过侧面描写或暗示,让读者经分析后领略到,在她俩没有对话的背后,竟蕴含着如此丰富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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