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生命如此沉重,又何止青春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爱情:国外最美诗歌里的深情与孤意 作者:凌小汐 著


4.生命如此沉重,又何止青春

从你全部的收获中,

沉思的缪斯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的青春!—我不会回头呼唤,

你曾经是我的重负和累赘。

—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青春》

1

指针跳转至午夜。

幽闭的房内,裸身的少女坐在床边,修长的身体与苍白的床单构成一个十字架。

那个古老而神秘的生殖符号,向我们透露出来自生命私密之处的信息:苦难、复活、宗教内部的庄严。

沉滞的暗色中,她光洁的躯体是初生的光源,照射着视野里最洁净的羞耻感。如同隐喻,散发来历不明的黏稠气息。

空气扩张,墙上巨大的黑影仿佛随时都要苏醒,将房间吞噬。床边的少女,对自身在光线中放逐的危险毫无所知。

她双腿并拢,两手交叉,木讷又本能地遮住身体的最大私密,眼神焦虑、空茫、清醒、无处依赖、无从解脱……似乎已放弃对记忆的搜寻,正试图用虚无进入另一种思维与空间——连同青春,那一颗蓬勃的种子,在她体内,在被幽禁的密林深处,发出的一片沉重而潮湿的尖叫。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的《青春期》。

十九世纪末的作品。时间流转至今,画上的青春,依然有着被远古魇语环绕的惊恐……暗夜不去,梦境不醒。

此刻,夜色又欲浓,在静谧的灯光下注视着画面,我亦不得不臆想着,被往昔穿透的时光里,属于青年时期的蒙克的那双手,是怎样抑郁地抚过画布,带着本质的欢愉与痛楚,从松节油弥漫的植物香息中,与黑夜兀自相遇,继而流露出孤寂的深情、关切,以及隐忧。

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苦难与病痛中的画家,蒙克的心灵,其实一直处在一个病孩的状态。

暗涩的童年、腐蚀的青春,一路见证着那至死无法治愈的顽疾。

所以他说:“我像一个病态的生物来到了这个世上,在这病态的人间,我的青春就像是其中的一间病房……我的生命因此不再完整。”

青春是一间病房。

就连阳光下残余的人间的温暖,也将在连续使用的药片、针剂、消毒水中渐渐消失,殆尽。不完整的生命,苦难重重。随意拾起其中一块被绞碎的灵魂碎片,上面闪烁的诗意,都是致命的利器——足以杀死青春。

2

被诗意杀死。幽沉而险象环生的青春。

让人想起茨维塔耶娃。

这位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杰出女诗人,从六岁起,在她的钢琴家母亲的影响下,就开始练习诗歌,关注灵魂的浪漫之美。

在青春之年,她已深入地阅读过所有十九世纪俄罗斯经典诗人的作品,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谓之身体中流淌着“普希金的黑色血液”,思考的是人生中爱情、死亡、信仰的意义。

她出版诗集,不断与心中的幻想、残烈、温柔等情境对话。她用整个的青春岁月,成长为一个异数。犹如光阴里的小小女巫,执掌着文字魔棒与十字架,才情中的优秀、血液里的疯狂,一样地令人感到不安。

在茨维塔耶娃的中学年代,为了一份宛若幻觉的爱情,她可以写上无数诗歌,情深到万劫不复;也可以在对方报之以冷漠后,买上一把手枪,去曾经上演过心爱作家戏剧的剧院自杀。当然,她并不知道,枪内装的原是一枚哑弹。

自杀未遂后,她写下《祈祷》,将在剧院中闻到的死亡的第一道香味,用诗意的盘子托起来,隆重地敬献给了自己那红色绸缎般的十七岁:

基督和上帝!我渴盼着奇迹,

如今,现在,一如既往!

啊,请让我即刻就去死,

整个生命只是我的一本书。

我爱十字架,爱绸缎,也爱头盔,

我的灵魂呀,瞬息万变?

你给过我童年,更给过我童话,

不如给我一个死——就在十七岁。

——《祈祷》(汪剑钊 译)

3

哦,十七岁。

这个曾用尽我全部宠爱的三个字。

带着瓷片的质地,粗粝、草率,却是那么的珍贵与私人。如同身体里的某个器官,在那个岁时,尚且拥有最初的洁净。

那一年,我坐着绿皮火车,去往一个远方的城市,除却青春,一无所有。

乡愁与爱情,是一双沉重的词,我那单薄的青春,竟背负不起全部的重量。

在谋生之余的黄昏,我抱着自己的臂膀等着月光爬上树梢,当路边苍黄的落叶被小小的虫鸣惊飞,温柔地扫荡在脚脖子上,心里细密的孤单,就会燃烧得狼烟寂寂,继而以一株老树的姿态,开遍山野。

“我真喜欢那样的梦,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像你我才初相遇。”

席慕容的诗。

天苍苍,野茫茫,这个奔腾着蒙古族血液的女人,心中自有情意的江河浩荡,又善于将其妥帖地流淌成最明澈的样子。

那个在学校说喜欢我的少年,就曾把这样的句子夹在信封里送给我。

而彼时我与他相隔那么近,却宁愿在一个又一个的黑夜,捧着别人的诗歌哭得一脸鼻涕,也不敢买上一站车票去拉他的手。

在鸟窠一样的被窝里,翻着薄薄的信件,我仰起脸,青春的苍白如长空将我覆盖,落下的却是铁锈一般的碎屑子。

古龙的书里说,岁月如摧,往事如宝剑出鞘不归。

好一个岁月如摧。

这些年,在未完成的小说里,我执意地安排女主角在十七岁遇见她的爱情,又让那爱情,在她青春盛开到最艳烈的时刻,蓦然凋零。或许是我知道,宝剑出鞘的一刹总是最美,誓死不归的锋芒,才最惹人追忆。

犹记得,前年此时,我偶遇到一个校友网站。寻到曾经熟悉的班级,竟看到他的名字。挣扎了片刻,还是颤抖着手弹开了他的链接。

顷刻之后,窗外是风起云涌的花香,我关上电脑,站在腥气四溢的厨房里,沉默地切割着一条死去的鱼,满手血污……

忆起曾经瘦弱的青春,以及网站里他那张幸福得发胖的脸,内心一阵钝痛,居然掉不下一滴眼泪。

是的,我的青春,我那过分用力疼爱的青春,并非死于岁月的刀剑,亦并非亡于老去的情怀,而是,绝命于美好的幻想。

4

一九一六年,即俄国十月革命以前,茨维塔耶娃曾写下一首《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是时,她已步入婚姻,并出版了个人的第二部诗集。然而相较于她笔下众多既情深,又毒辣,有着岩浆的沸腾,饱含灭绝之美的文字,这首诗的面世,在她那与苦难血肉相连的一生里,无疑是珍藏了对爱情幻想的最温柔的一瞥。

形同水晶球里的美好牧歌,无限的慵懒与花香,随着虔诚的钟声起伏滴落,绵绵不绝: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着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

刺耳声。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着,颤抖着

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

你都懒得弹落——

香烟遂飞舞进火中。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汪剑钊 译)

我也是极爱这首诗的。词句与语境带来超强的画面感,真是让人缅怀。

在一个用梦境编织的小镇,在雪花飞扬的黄昏,她往炉子里添了一把柴薪,就靠在门口听笛声。火光跳跃着,映红她的脸,慈爱地将其拂上玫瑰的羞赧。而他在一旁闲闲地抽烟,吐烟圈,像一只鱼,在光影中吐着泡泡。

5

然而,仅在短短的一年后,茨维塔耶娃的生活就变成了白色的冬天。只余绝望的白,支撑着乌云笼罩的穹天。

一九一七年十月,随着革命的爆发,她的丈夫谢尔盖·艾伏隆毅然应征入军,在军队里经历种种凶险,发誓要为拯救俄罗斯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艾伏隆的离开,导致了他们夫妻之间四年的分离。

在那个动乱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战火带来的苦厄与悲慨,深刻地影响了茨维塔耶娃。

那是时代投下的毒。生活在日光之下的人,哪一个又可以躲得了。

虽然诗集已经不能出版,但茨维塔耶娃依然坚持写作,并把战争分泌的毒液,一点一点地涂抹在文字的肌理中。

一九一八年,她在诗歌《我将一把烧焦的头发》中写到青春,残忍而贴切地将其比喻成了金色头发变成灰烬的过程,“又聋又哑,变得像苔藓一样干枯,像一声叹息一样逝去”,在那样的感叹里,空气中无法透气的严寒,便再与浪漫的黄昏、雪景无关——钟声只能为亡魂哀悼,温暖的炉火熄灭,洁白的天鹅飞走,留下的是乌鸦、血迹、废墟……遍地盛开。

一九一九年秋,无所依靠的茨维塔耶娃忍痛将两个女儿送进库恩采夫育婴院。然而,战乱中的育婴院早已失去了庇护的能力。

不久后,重病的大女儿阿利娅被遣送回家,小女儿伊利娜,更是不幸地被活活饿死……她跌入生活的深渊,饱受穷苦与孤独的折磨,前途未卜。

在冰冷的阁楼上,没有木材,带着年幼的女儿,她只能用书籍点火生炉子来取暖。楼上是彻骨的贫困,楼下是国土自相伤残的痕迹……她却依旧坚强地在诗歌中寻求心灵的自救:“帮帮忙吧——我站立不稳,血泊血迹让我神志恍惚!”

但她亦不曾知,如此凄凉的境况,仅仅还只是序幕,扑面而来的日子,将持续带给她,一浪高过一浪的打击与劫难。

一九二二年,艾伏隆随着溃败的弗兰克尔军队逃离到了捷克。

那个一生渴望和平又渴望冒险的男人,在对白军的行为感到失望后,在异国他乡脱下了军装,选择进入布拉格大学学习。

而身处莫斯科的茨维塔耶娃得知丈夫尚在人世后,不禁欣喜若狂。在朋友的帮助,她终于拿到了签证,被获准出国与丈夫团聚。

是年五月,茨维塔耶娃带着女儿抵达德国柏林,在柏林暂居一段后,又于同年八月迁往布拉格郊区。

一九二五年冬,茨维塔耶娃随夫带着女儿与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移居至法国巴黎。自此开启了她生命中又一段流亡生涯,长达十四年。

在巴黎的那些年,她面临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窘迫。诗作不能发表,没有经济来源,就连去跟朋友会面的路费都没有。衣服都是从朋友那里讨来的,每天只能不停地做工来贴补家用……

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她如是倾诉道:“我的整个青春时代都是在做粗活。莫斯科?布拉格?巴黎?圣吉尔?到处都是一样。炉子,扫帚,金钱(没有金钱)。时间总是不够用……我对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要求非常之少,自己的写字台,自己人的健康,任何的天气,全部的自由——就这些!”

直到一九三九年六月。茨维塔耶娃回到了故乡。

她阔别多年的故国俄罗斯,那片被她视为记忆与血液中存在着不可抗拒性的土地,却用一次大清洗行动迎接了她。

因为政府怀疑艾伏隆曾做过苏联特工,在莫斯科郊区博尔舌沃内务部招待所,艾伏隆与女儿相继被捕入狱。

而茨维塔耶娃带着年少的儿子,已得不到当地的任何帮助。

在生养她的莫斯科,竟寻不到一丝温暖。她的妹妹被流放西伯利亚,她从国外带来的物品也被全部扣押。又冷又饿的夜晚,也只能露宿街头。她的生活,因为与亲人的分离和四处不可识别的危机,在本有的贫困之上,又新添了一层沉重与恐惧。没有钱点煤油灯,没有热水,儿子总是生病……活着,如同深陷寒沼,她在泥淖中举步维艰。

境况若此,茨维塔耶娃在繁重的生计之余,又开始了她的翻译工作,用以换取微薄的酬薪。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能与文学打交道,终究是一种奢侈。

一九四一年八月,纳粹的铁蹄迫近了莫斯科,茨维塔耶娃与儿子被疏散到了鞑靼自治共和国的叶拉布加镇,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谋生的可能。

在那个小镇,她向当地作家基金会即将开设的食堂申请当个洗碗工,也遭到了拒绝……

“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在诀别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逢时;都是在分离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融时;都是偏爱死,而不是生。”

当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即是生之诀期。

八月三十一日,一个晴朗的礼拜天,贫病交加的茨维塔耶娃在狭小的房内,用一根绳索自缢身亡。

“请原谅我,我已陷入绝境。”茨维塔耶娃在遗言中如是写。

彼时,死亡,已是她在那个时代唯一能自主的权利。

“作为一个诗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人而死。”

与茨维塔耶娃同时代的诗人爱伦堡曾经这样评价她。

她是天生的诗人,可是,她所有的高贵、卑微、幸福、苦难、信仰、幻想……由青春那间病房开始,都溺死在了生活的满目疮痍里。

诗人死后,当时的叶拉布加小镇,仅仅给予了她一个普通女人的葬礼。在一处荒郊,一座孤独的坟墓旁,给她象征性地立了一个十字架。

“从你全部的收获中,沉思的缪斯什么都没有得到,我的青春!——我不会回头呼唤,你曾经是我的重负和累赘。”

当我的指尖在键盘上抖落最后一个字,整个身体都感觉瘫软无力,嘴唇干涩,竟发不出一声孤立无援的悲鸣……仿佛半生俱老,半生俱失。

眼神重新回到蒙克的画上,只叹,可以隔着光阴去感念亡者的作品,却不能在死亡中窥视生之状态……

唉,生命如此沉重,又何止青春。

附一

Молодость

Цветаева 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

1

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Моя чужая

Молодость!Мой сапожок непарный!

Воспаленные глаза сужая,

Так листок срывают календарный.

Ничего из всей твоей добычи

Не взяла задумчивая Муза.

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 Назад не кличу-

Ты была мне ношей и обузой.

Ты в ночи нашептывала гребнем,

Ты в ночи оттачивала стрелы.

Щедростью твоей давясь, как щебнем,

За чужие я грехи терпела.

Скипетр тебе вернув до сроку -

Что уже душе до яств и брашна!

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Моя морока-

Молодость!Мой лоскуток кумашный!

2

Скоро уж из ласточек - в колдуньи!

Молодость!Простимся накануне…

Постоим с тобою на ветру!

Смуглая моя!Утешь сестру!

Полыхни малиновою юбкой,

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Моя голубка

Смуглая!Раззор моей души!

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Утешь, спляши!

Полосни лазоревою шалью,

Шалая моя!Пошалевали

Досыта с тобой!- Спляши, ошпарь!

Золотце мое - прощай - янтарь!

Неспроста руки твоей касаюсь,

Как с любовником с тобой прощаюсь.

Вырванная из грудных глубин -

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 Иди к другим!

青春

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

1

我的青春,我那异己的

青春!我的一只不配对的靴子!

眯缝起一对红肿的眼睛,

就这样撕扯着一页页日历。

从你全部的收获中,

沉思的缪斯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的青春!——我不会回头呼唤,

你曾经是我的重负和累赘。

你常在夜半梳理着头发,

你常在夜半来磨快箭矢,

你的慷慨像石子似的硌着我,

我蒙受着别人的罪孽。

不曾到期我就向你交还权杖,

莫非是心里贪图美味佳肴?

我的青春,我迷惘的

青春!我的一块红色的布片!

2

很快从燕子——变成女巫!

青春!我们马上将告别……

让我与你在风中小站片刻!

我黝黑的青春!请安慰你的姐妹!

让紫红的裙子像火苗一般闪烁,

我的青春!我肤色黝黑的

小鸽子!我的灵魂的碎片!

我的青春!安慰我,跳舞吧!

挥舞着天蓝色的纱巾,

喜怒无常的青春!我俩

尽情儿玩耍!跳吧,跳得热火朝天!

别了,我金色的青春,琥珀的青春!

我不无用意地握起你的双手,

像告别情人一般与你告别。

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青春——

我的青春!走吧,去找别人!

(汪剑钊 译)

诗人档案

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Цветаева 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1892-1941),生于莫斯科,6岁习诗,1910年出版第一本诗集《黄昏纪念册》后,才华渐露。勃留索夫认为她是“不容怀疑的天才诗人”,她的诗可流露出“惊心动魄的内心隐情”。但因为时代的动荡,茨维塔耶娃的生活与创作深受影响。长期的苦难与流亡,让她笔下的诗歌,在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等大事的主题下,悲情又激情地奔腾不已,直至1941年自缢身亡。茨维塔耶娃在小说与剧作方面,也颇有成就,诗歌更是具有不朽的、纪念碑式的意义。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她占有着重要的地位,被誉为20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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