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倾城春色,终只是繁华过往 作者:郁达夫 著


迷羊

一九××年的秋天,我因为脑病厉害,住在长江北岸的A 城里养病。正当江南江北界线上的这A城,兼有南方温暖的地气和北方亢燥的天候,入秋以后,天天只见蓝蔚的高天,同大圆幕似的张在空中。东北两三面城外高低的小山,一例披着了翠色,在阳和的日光里返射,微凉的西北风吹来,往往带着些秋天干草的香气。我尤爱西城外和长江接着的一个菱形湖水旁边的各小山。早晨起来,拿着几本爱读的书,装满一袋花生水果香烟,我每到这些小山中没有人来侵犯的地方去享受静瑟的空气。看倦了书,我就举起眼睛来看山下的长江和江上的飞帆。有时候深深地吸一口烟,两手支在背后,向后斜躺着身体,缩小了眼睛,呆看着江南隐隐的青山,竟有三十分钟以上不改姿势的时候。有时候伸着肢体,仰卧在和暖的阳光里,看看无穷的碧落,一时会把什么思想都忘记,我就同一片青烟似的不自觉着自己的存在,悠悠的浮在空中。像这样的懒游了一个多月,我的身体渐渐就强壮起来了。

中国养脑病的地方很多,何以庐山不住,西湖不住,偏要寻到这一个交通不十分便利的A城里来呢?这是有一个原因的。自从先君去世以后,家景萧条,所以我的修学时代,全仗北京的几位父执倾囊救助,父亲虽则不事生产,潦倒了一生,但是他交的几位朋友,却都是慷慨好义,爱人如己的君子。所以我自十几岁离开故乡以后,他们供给我的学费,每年至少也有五六百块钱的样子。这一次有一位父亲生前最知己的伯父,在A省驻节,掌握行政全权。暑假之后,我由京汉车南下,乘长江轮船赴上海,路过A城,上岸去一见,他居然留我在署中作伴,并且委了我一个挂名的咨议,每月有不劳而获的两百块钱俸金好领。这时候我刚在北京的一个大学里毕业,暑假前因为用功过度,患了一种失眠头晕的恶症,见他留我的意很殷诚,我也就猫猫虎虎的住下了。

A城北面去城不远,有一个公园。公园的四周,全是荷花水沼。园中的房舍,系杂筑在水荇青荷的田里,天候晴爽,时有住在城里的富绅闺女和苏扬的幺妓,来此闲游。我因为生性孤僻,并且想静养脑病,所以在A地住下之后,马上托人关说,就租定了一间公园的茅亭,权当寓舍,然而人类是不喜欢单调的动物,独居在湖上,日日与清风明月相周旋,也有时要感到割心的不快。所以在湖亭里蛰居了几天,我就开始作汗漫的闲行,若不到西城外的小山丛里去俯仰看长江碧落,便也到城中市上,去和那些闲散的居民夹在一块,寻一点小小的欢娱。

是到A城以后,将近两个月的一天午后,太阳依旧是明和可爱,碧落依旧是澄清高遥,在西城外各处小山上跑得累了,我就拖了很重的脚,走上接近西门的大观亭去,想在那里休息一下,再进城上酒楼去吃晚饭。原来这大观亭,也是A城的一个名所,底下有明朝一位忠臣的坟墓,上面有几处高敞的亭台。朝南看去,越过飞逸的长江,便可看见江南的烟树。北面窗外,就是那个三角形的长湖,湖的四岸,都是杂树低冈,那一天天色很清,湖水也映得格外的沉静,格外的蓝碧。我走上大观亭楼上的时候,正厅及槛旁的客座已经坐满了,不得已就走入间壁的厢厅里,靠窗坐下。在躺椅上躺了一忽,半天的疲乏,竟使我陷入了很舒服的假寐之境。处了不晓多少时候,在似梦非梦的境界上,我的耳畔,忽而打来了几声女孩儿的话声。虽听不清是什么话,然而这话声的主人,的确不是A城的居民,因为语音粗硬,仿佛是淮扬一带的腔调。

我在北京,虽则住了许多年,但是生来胆小,一直到大学毕业,从没有上过一次妓馆。平时虽则喜欢读读小说,画画洋画,然而那些文艺界艺术界里常常听见的什么恋爱,什么浪漫史,却与我一点儿缘分也没有。可是我的身体构造,发育程序,当然和一般的青年一样,脉管里也有热烈的血在流动,官能性器,并没有半点缺陷。二十六岁的青春,时时在我的头脑里筋肉里呈不稳的现象,对女性的渴慕,当然也是有的。并且当出京以前,还有几个医生,将我的脑病,归咎在性欲的不调,劝我多交几位男女朋友,可以消散消散胸中堆积着的忧闷。更何况久病初愈,体力增进,血的循环,正是速度增加到顶点的这时候呢?所以我在幻梦与现实的交叉点上,一听到这异性的喉音,神经就清醒兴奋起来了。

从躺椅上站起,很急速地擦了一擦眼睛,走到隔一重门的正厅里的时候,我看到厅前门外回廊的槛上,凭立着几个服色奇异的年轻的幼妇。

她们面朝着槛外,在看扬子江里的船只和江上的斜阳,背形服饰,一眼看来,都是差不多的。她们大约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下面着的,是刚在流行的大脚裤,颜色仿佛全是玄色,上面的衣服,却不一样。第二眼再仔细看时,我才知道她们共有三人,一个是穿紫色大团花缎的圆角夹衫,一个穿的是深蓝素缎,还有一个是穿着黑华丝葛的薄棉袄的。中间的那个穿蓝素缎的,偶然间把头回望了一望,我看出了一个小小椭圆形的嫩脸,和她的同伴说笑后尚未收敛起的笑容。她很不经意地把头朝回去了,但我却在脑门上受了一次大大的棒击。这清冷的A城内,拢总不过千数家人家,除了几个妓馆里的放荡的幺妓而外,从未见过有这样豁达的女子,这样可爱的少女,毫无拘束地,三五成群,当这个晴和的午后,来这个不大流行的名所,赏玩风光的。我一时风魔了理性,不知不觉,竟在她们的背后,正厅的中间,呆立了几分钟。

茶博士打了一块手巾过来,问我要不要吃点点心,同时她们也朝转来向我看了,我才涨红了脸,慌慌张张的对茶博士说,“要一点!要一点!有什么好吃的?”大约因为我的样子太仓皇了吧?茶博士和她们都笑了起来。我更急得没法,便回身走回厢厅的座里去。临走时向正厅上各座位匆匆的瞥了一眼,我只见满地的花生瓜子的残皮,和几张桌上的空空的杂乱摆着的几只茶壶茶碗,这时候许多游客都已经散了。“大约在这一座亭台里流连未去的,只有我和这三位女子了吧!”走到了座位,在昏乱的脑里,第一着想起来的,就是这一个思想。茶博士接着跟了过来,手里肩上,搭着几块手巾,笑眯眯地又问我要不要什么吃的时候,我心里才镇静了一点,向窗外一看,太阳已经去小山不盈丈了,即便摇了摇头,付清茶钱,同逃也似的走下楼来。

我走下扶梯,转了一个弯走到楼前向下降的石级的时候,举头一望,看见那三位少女,已经在我的先头,一边谈话,一边也在循了石级,走回家去。我的稍稍恢复了一点和平的心里,这时候又起起波浪来了,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和她们离开远些,免得受了人家的猜疑。

毕竟是日暮的时候,在大观亭的小山上一路下来,也不曾遇见别的行人。可是一到山前的路上,便是一条西门外的大街,街上行人很多,两旁尽是小店,尽跟在年轻的姑娘们的后面,走进城去,实在有点难看。我想就在路上雇车,而这时候洋车夫又都不知上哪里去了,一乘也没有瞧见;想放大了胆子,索性赶上前去,追过她们的头,但是一想起刚才在大观亭上的那种丑态,又恐被她们认出,再惹一场笑话。心里忐忑不安,诚惶诚恐地跟在她们后面,走进西门的时候,本来是黝暗狭小的街上,已经泛流着暮景,店家就快要上灯了。

西门内的长街,往东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热闹的三牌楼大街,但我因为天已经晚了,不愿再上大街的酒馆去吃晚饭,打算在北门附近横街上的小酒馆里吃点点心,就出城回到寓舍里去,正在心中打算,想向西门内大街的叉路里走往北去,她们三个,不知怎么的,已经先我转弯,向北走上坡去了。我三国志弯路口,又迟疑了一会,便也打定主意,往北的弯了过去。这时候我因为已经跟她们走了半天了,胆量已比从前大了一点,并且好奇心也在开始活动,有“率性跟她们一阵,看她们到底走上什么地方去”的心思。走过了司下坡,进了青天白日的旧时的道台衙门,往后门穿出,由杨家拐拐往东去,在一条横街的旅馆门口,她们三人同时举起头来对了立在门口的一位五十来岁的姥姥笑着说:“您站在这儿干吗?”这是那位穿黑衣的姑娘说的,的确是天津话。这时候我已走近她们的身边了,所以她们的谈话,我句句都听得很清楚。那姥姥就拉着了那黑衣姑娘说:“台上就快开锣了,老板也来催过,你们若再迟回来一点儿,我就想打发人来找你们哩,快吃晚饭去吧!”啊啊,到这里我才知道她们是在行旅中的髦儿戏子,怪不得她们的服饰,是那样奇特,行动是那样豁达的。天色已经黑了,横街上的几家小铺子里,也久已上了灯火。街上来往的人迹,渐渐的稀少了下去。打人家的门口经过,老闻得出油煎蔬菜的味儿和饭香来,我也觉着有点饥饿了。

说到戏园,这斗大的A城里,原有一个。不过常客很少的这戏园,在A城的市民生活上,从不占有什么重大的位置。有一次,我从北门进城来,偶尔在一条小小的曲巷口,从澄清的秋气中听见了几阵锣鼓声音,顺便踏进去一看,看见了一间破烂的屋里,黑黝黝的聚集了三四十人坐在台前。坐的桌子椅子,当然也是和这戏园相称的许多白木长条。戏园内光线也没有,空气也不通,我看了一眼,心里就害怕了,即便退了出来。像这样的戏园,当然聘不起名角的,来演的顶多大约是些行旅的杂凑班或是平常演神戏的水陆班子。所以我到了A城两个多月,竟没有注意过这戏园的角色戏目。这一回偶然遇到了那三个女孩儿,我心里却起了一种奇异的感想,所以在大街上的一家菜馆里坐定之后,就教伙计把今天的报拿了过来。一边在等着晚饭的菜,一边拿起报来就在灰黄的电灯下看上戏园的广告上去。果然在第二张新闻的后半封面上,用了二号活字,排着“礼聘超等名角文武须生谢月英本日登台,女伶泰斗”的几个字,在同排上还有“李兰香著名青衣花旦”、“陈莲奎独一无二女界黑头”的两个配角。本晚她们所演的戏是最后一出《二进宫》。

我在北京的时候,胡同虽则不去逛,但是戏却是常去听的。那一天晚上一个人在菜馆里吃了一点酒,忽然动了兴致,付账下楼,就决定到戏园里去坐它一坐。日间所见的那几位姑娘,当然也是使我生出这异想来的一个原因。因为我虽在那旅馆门口,听见了一二句她们的谈话,然而究竟她们是不是女伶呢?听说寄住在旅馆里的娼妓也很多,她们或许也是卖笑者流吧?并且若是她们果真是女伶,那么她们究竟是不是和谢月英在一班的呢?若是她们真是谢月英一班的人物,那么究竟谁是谢月英呢?这些无关紧要,没有价值的问题,平时再也不会上我的脑子的问题,这时候大约因为我过的生活太单调了,脑子里太没有什么事情好想了,一路上用牙签括着牙齿,俯倒了头,竟接二连三的占住了我的思索的全部。在高低不平的灰暗的街上走着,往北往西的转了几个弯,不到十几分钟,就走到了那个我曾经去过一次的倒霉的戏园门口。

幸亏是晚上,左右前后的坍败情形,被一盏汽油灯的光,遮掩去了一点。到底是礼聘的名角登台的日子,门前卖票的栅栏口,竟也挤满了许多中产阶级的先生们。门外路上,还有许多游手好闲的第四阶级的民众,张开了口在那里看汽油灯光,看热闹。

我买了一张票,从人丛和锣鼓声中挤了进去,在第三排的一张正面桌上坐下了。戏已经开演了好久,这时候台上正演着第四出的《泗洲城》。那些女孩子的跳打,实在太不成话了,我就咬着瓜子,尽在看戏场内的周围和座客的情形。场内点着几盏黄黄的电灯,正面厅里,也挤满了二三百人的座客。厅旁两厢,大约是二等座位,那是尽是些穿灰色制服的军人。两厢及后厅的上面,有一层环楼,楼上只坐着女眷。正厅的一二三四排里,坐了些年纪很轻,衣服很奢丽的,在中国的无论哪一个地方都有的时髦青年。他们好像是常来这戏园的样子,大家都在招呼谈话,批评女角,批评楼上的座客,有时笑笑,有时互打瓜子皮儿,有时在窃窃作密语。《泗洲城》下台之后,台上的汽油灯,似乎加了一层光,我的耳畔,忽然起了一阵喊声。原来是《小上坟》上台了,左右前后的那些唯美主义者,仿佛在替他们的祖宗争光彩,看了淫艳的那位花旦的一举一动,就拼命的叫噪起来,同时还有许多哄笑的声音。肉麻当有趣,我实在被他们弄得坐不住了,把腰部升降了好几次,想站起来走,但一边想想看,底下横竖没有几出戏了,且咬紧牙齿忍耐着,就等它一等吧!

好容易挨过了两个钟头的光景,台上的锣鼓紧敲了一下,冷了一冷台,底下就是最后的一出《二进宫》了。果然不错,白天的那个穿深蓝素缎的姑娘扮的是杨大人。我一见她出台,就不知不觉的涨红了脸,同时耳畔又起了一阵雷也似的喊声,更加使我头脑昏了起来。她的扮相真不坏,不过有胡须戴在那里,全部的脸子,看不清楚,但她那一双迷人的眼睛,时时往台下横扫的眼睛,实在有使这一班游荡少年惊魂失魄的力量。她嗓音虽不洪亮,但辨字辨得很清,气也接得过来,拍子尤其工稳。在这一个小小的A城里,在这一个坍败的戏园里,她当然是可以压倒一切了。不知不觉的中间,我也受了她的催眠暗示,一直到散场的时候止,我的全副精神,都灌注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其他的两个配角,我只知道扮龙国太的,便是白天的那个穿紫色夹衫的姑娘,扮千岁爷的,定是那个穿黑衣黑裤的所谓陈莲奎。

她们三个人中间,算陈莲奎身材高大一点,李兰香似乎太短小了,不长不短。处处合宜的,还是谢月英,究竟是名不虚传的超等名角。

那一天晚上,她的扫来扫去的眼睛,有没有注意到我,我可不知道。但是戏散之后,从戏园子里出来,一路在暗路上摸出城去,我的脑子里尽在转念的,却是这几个名词:

噢!超等名角!

噢!文武须生!

谢月英!谢月英!

好一个谢月英!

闲人的闲脑,是魔鬼的工场,我因为公园茅亭里的闲居生活单调不过,也变成了那个小戏园的常客人,诱引的最有力者,当然是谢月英。

这时候节季已经进了晚秋,那一年的A城,因为多下了几次雨,天气已变得很凉冷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天天早晨起来,在茅亭的南窗外阶上躺着享太阳,一只手里拿一杯热茶,一只手里拿一张新闻,第一注意阅读的,就是广告栏里的戏目,和那些A地的地方才子(大约就是那班在戏园内拼命叫好的才子罢)所做的女伶的身世和剧评。一则因为太没有事情干,二则因为所带的几本小说书,都已看完了,所以每晚闲来无事,终于还是上戏园去听戏,并且谢月英的唱做,的确也还过得去,与其费尽了脚力,无情无绪地冒着寒风,去往小山上奔跑,倒还不如上戏园去坐坐的安闲。于是在晴明的午后,她们若唱戏,我也没有一日缺过席,这是我见了谢月英之后,新改变的生活方式。

寒风一阵阵的紧起来,四周辽阔的这公园附近的荷花树木,也都凋落了。田塍路上的野草,变成了黄色,旧日的荷花池里,除了几根零残的荷根而外,只有一处一处的潴水在那里迎送秋阳,因为天气凉冷了的缘故,这十里荷塘的公共园游地内,也很少有人来,在淡淡的夕阳影里,除了西飞的一片乌鸦声外,只有几个沉默的佃家,站在泥水中间挖藕的声音。我的茅亭的寓舍,到了这时候,已经变成了出世的幽栖之所,再往下去,怕有点不可能了。况且因为那戏园的关系,每天晚上,到了夜深,要守城的警察,开门放我出城,出城后,更要在孤静无人的野路上走半天冷路,实在有点不便,于是我的搬家的决心,也就一天一天的坚定起来了。

像我这样的一个独身者的搬家问题,当然是很简单,第一那位父执的公署里,就可以去住。第二若嫌公署里繁杂不过,去找一家旅馆,包一个房间,也很容易。可是我的性格,老是因循苟且,每天到晚上从黑暗里摸回家来,就决定次日一定搬家,第二天一定去找一个房间,但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享享太阳,喝喝茶,看看报,就又把这事搁起了。到了午后,就是照例的到公署去转一转,或上酒楼去吃点酒,晚上又照例的到戏园子去,像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竟过了两个多星期。

正在这个犹豫的期间里,突然遇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竟把我的移居问题解决了。

大约常到戏园去听戏的人,总有这样的经验的吧?几个天天见面的常客,在不知不觉的中间,很容易联成朋友。尤其是在戏园以外的别的地方突然遇见的时候,两个就会老朋友似的招呼起来。有一天黑云飞满空中,北风吹得很紧的薄暮,我从剃头铺里修了面出来,在剃头铺门口,突然遇见一位衣冠很潇洒的青年。他对我微笑着点了一点头,我也笑了一脸,回了他一个礼,等我走下台阶,立着和他并排的时候,他又笑眯眯地问我说:“今晚上仍旧去安乐园么?”到此我才想起了那个戏园,——原来这戏园的名字叫安乐园——和在戏台前常见的这一个小白脸。往东的和他走了二三十步路,同他谈了些女伶做唱的评话,我们就在三叉路口分散了。那一天晚上,在城里吃过晚饭,我本不想再去戏园,但因为出城回家,北风刮得很冷,所以路过安乐园的时候,便也不自意识地踏了进去,打算权坐一坐,等风势杀一点后再回家去。谁知一入戏园,那位白天见过的小白脸跑过来和我说话了。他问了我的姓名职业住址后,对我就恭维起来,我听了虽则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遇在这样悲凉的晚上,又处在这样孤冷的客中,有一个本地的青年朋友,谈谈闲话,也算不坏,所以就也和他说了些无聊的话。等到我告诉他一个人独离在城外的公园,晚上回去——尤其是像这样的晚上——真有些胆怯的时候,他就跳起来说:“那你为什么不搬到谢月英住的那个旅馆里去呢?那地方去公署不远,去戏园尤其近。今晚上戏散之后,我就同你去看看,好么?顺便也可去看看月英和她的几个同伴。”

他说话的时候,很有自信,仿佛谢月英和他是很熟似的。我在前面也已经说过,对于逛胡同,访女优,一向就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听了他的话,竟红起脸来。他就嘲笑不像嘲笑,安慰不像安慰似的说:

“你在北京住了这许多年,难道这一点经验都没有么?访问访问女戏子,算什么一回事?并不是我在这里对你外乡人吹牛皮,识时务的女优到这里的时候,对我们这一辈人,大约总不敢得罪的。今晚上你且跟我去看看谢月英在旅馆里的样子罢!”

他说话的时候,很表现着一种得意的神情,我也不加可否,就默笑着,注意到台上的戏上去了。

在戏园子里一边和他谈话,一边想到戏散之后,究竟还是去呢不去的问题,时间却过去得很快,不知不觉的中间,七八出戏已经演完,台前的座客便嘈嘈杂杂的立起来走了。

台上的煤气灯吹熄了两张。只留着中间的一张大灯,还在照着杂役人等的扫地,叠桌椅。这时候台前的座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锣鼓声音停后的这破戏园内的空气,变得异常的静默肃条。台房里那些女孩子们嘻嘻叫唤的声气,在池子里也听得出来。

我立起身来把衣帽整了一整,犹豫未决地正想走的时候,那小白脸却拉着我的手说:

“你慢着,月英还在后台洗脸哩,我先和你上后台去瞧一瞧罢!”

说着他就拉了我爬上戏台,直走到后台房里去。台房里还留着许多扮演末一出戏的女孩们,正在黄灰灰的电灯光里卸装洗手脸。乱杂的衣箱,乱杂的盔帽,和五颜六色的刀枪器具,及花花绿绿的人头人面衣裳之类,与一种杂谈声,哄笑声紧挤在一块,使人一见便能感到一种不规则无节制的生活气氛来。我羞羞涩涩地跟了这一位小白脸,在人丛中挤过了好一段路,最后在东边屋角尽处,才看见了陈莲奎、谢月英等的卸装地方。

原来今天的压台戏是《大回荆洲》,所以她们三人又是在一道演唱的。谢月英把袍服脱去,只穿了一件粉红小袄,在朝着一面大镜子擦脸。她腰里紧束着一条马带,所以穿黑裤子的后部,突出得很高。在暗淡的电灯光里,我一看见了她这一种形态,心里就突突的跳起来了,又哪里经得起那小白脸的一番肉麻的介绍呢?他走近了谢月英的身后,拿了我的右手,向她的肩上一拍,装着一脸纯肉感的嘻笑对她说:

“月英!我替你介绍一位朋友。这一位王先生,是我们省长舒先生的至戚,他久慕你的盛名了,今天我特地拉他来和你见见。”

谢月英回转头来,“我的妈吓”的叫了一声,佯嗅假喜的装着惊恐的笑容,对那小白脸说:

“陈先生,你老爱那么的动手动脚,骇死我了。”

说着,她又回过眼来,对我斜视了一眼,口对着那小白脸,眼却瞟着我说:

“我们还要你介绍么?天天在台前头见面,还怕不认得么?”我因为那所谓陈先生拿了我的手拍上她的肩去之后,一面感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电气,心里同喝醉了酒似的在起混乱,一面听了她那一句动手动脚的话,又感到了十二分的羞愧。所以她的频频送过来的眼睛,我只涨红了脸,伏倒了头,默默的在那里承受。既不敢回看她一眼,又不敢说出一句话来。

一边在髦儿戏房里特别闻得出来的那一种香粉香油的气味,不知从何处来的,尽是一阵阵的扑上鼻来,弄得我吐气也吐不舒服。

我正在局促难安,走又不是,留又不是的当儿,谢月英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和在她边上站着,也在卸装梳洗的李兰香咬了一句耳朵。李兰香和她都含了微笑,对我看了一眼。谢月英又朝李兰香打了一个招呼,仿佛是在促她承认似的。李兰香笑了笑,点了一点头后,谢月英就亲亲热热的对我说:

“王先生,您还记得么?我们初次在大观亭见面的那一天的事情?”说着她又笑了起来。

我涨红的脸上又加了一阵红,也很不自然地装了脸微笑,点头对她说:

“可不是吗?那时候是你们刚到的时候吧?”

她们听了我的说话声音,三个人一齐朝了转来,对我凝视。那高大的陈莲奎,并已放了她同男人似的喉音,问我说:

“您先生也是北京人吗?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我嗫嚅地应酬了几句,实在觉得不耐烦了——因为怕羞得厉害——所以就匆匆地促那一位小白脸的陈君,一道从后门跑出到一条狭巷里来,临走的时候,陈君又回头来对谢月英说:

“月英,我们先到旅馆里去等你们,你们早点回来,这一位王先生要请你们吃点心哩!”

手里拿了一个包袱,站在月英等身旁的那个姥姥,也装着笑脸对陈君说:

“陈先生!我的白干儿,你别忘记啦!”

陈君也呵呵呵呵的笑歪了脸,斜侧着身子,和我走了出来。一出后门,天上的大风,还在呜呜的刮着,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狭巷里的冷空气,使我打了一个冷痉。那浓艳的柔软的香温的后台的空气,到这里才发生了效力,使我生出了一种后悔的心思,悔不该那么急促地就离开了她们。

我仰起来看看天,苍紫的寒空里澄练得同冰河一样,有几点很大很大的秋垦,似乎在风中摇动。近边有一只野犬,在那里迎着我们呜叫。又乌乌的劈面来了一阵冷风,我们却摸出了那条高低不平的狭巷,走到了灯火清荧的北门大街上了。

街上的小店,都已关上了门,间着很长很远的间隔,有几盏街灯,照在清冷寂静的街上。我们踏了许多模糊的黑影,向南的走往那家旅馆里去,路上也追过了几组和我们同方向走去的行人。这几个人大约也是刚从戏园子里出来,慢慢的走着,一边他们还在评论女角的色艺,也有几个在幽幽地唱着不合腔的皮簧的。

在横街上转了弯,走到那家旅馆门口的时候,旅馆里的茶房,好像也已经被北风吹冷,躲在棉花被里了。我们在门口寒风里立着,两个都默默的不说一句话,等茶房起来开大门的时候,只看见灰尘积得很厚的一盏电灯光,照着了大新旅馆的四个大字,毫无生气,毫无热意的散射在那里。

那小白脸的陈君,好像真是常来此地访问谢月英的样子。他对了那个放我们进门之后还在擦眼睛的茶房说了几句话,那茶房就带我们上里进的一间大房里去了。这大房当然是谢月英她们的寓房,房里纵横叠着些衣箱洗面架之类。朝南的窗下有一张八仙桌摆着,东西北三面靠墙的地方,各有三张床铺铺在那里,东北角里,帐子和帐子的中间,且斜挂着一道花布的帘子。房里头收拾得干净得很,桌上的镜子粉盒香烟罐之类,也整理得清清楚楚,进了这房,谁也感得到一种闲适安乐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的晚上,能使人更感到一层热意的,是桌上挂在那里的一盏五十支光的白热的电灯。

陈君坐定之后,叫茶房过来,问他有没有房间空着了。他抓抓头想了一想,说外进还有一间四十八号的大房间空着,因为房价太大,老是没人来住的。陈君很威严的吩咐他去收拾干净来,一边却回过头来对我说:

“王君!今晚上风刮得这么厉害,并且吃点点心,谈谈闲话,总要到一两点钟才能回去。夜太深了,你出城恐怕不便,还不如在四十八号住它一晚,等明天老板起来,顺便就可以和他办迁居的交涉,你说怎么样?”

我这半夜中间,被他弄得昏头昏脑,尤其是从她们的后台房里出来之后,又走到了这一间娇香温暖的寝房,正和受了狐狸精迷的病人一样,自家一点儿主张也没有了,所以只是点头默认,由他在那里摆布。

他叫我出去,跟茶房去看了一看四十八号的房间,便又命茶房去叫酒菜。我们走回到后进谢月英的房里坐定之后,他又翻来翻去翻了些谢月英的扮戏照相出来给我看。一张和李兰香照的《武家坡》,似乎是在A地照的,扮相特别的浓艳,姿势也特别的有神气。我们正在翻看照相,批评她们的唱做的时候,门外头的车声杂谈声,哄然响了一下,接着果然是那个姥姥,背着包袱,叫着跑进屋里来了。

“陈先生!你们候久了吧?那可气的皮车,叫来叫去都叫不着,我还是走了回来的呢!她们倒还是我快,你说该死不该死?”

说着,她走进了房,把包袱藏好在东北角里的布帘里面,以手往后面一指说:

“她们也走进门来了!”

她们三人一进房来之后,房内的空气就不同了。陈君的笑话,更是层出不穷,说得她们三个,个个都弯腰捧肚的笑个不了。还有许多隐语,我简直不能了解的,而在她们,却比什么都还有趣。陈君只须开口题一个字,她们的正想收敛起来的哄笑,就又会勃发起来。后来弄得送酒菜来的茶房,也站着不去,在边上凑起热闹来了。

这一晚说说笑喝喝酒,陈君一直闹到两点多钟,方才别去,我就在那间四十八号的大房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和账房办了一个交涉,我总算把我的迁居问题,就这么的在无意之中解决了。

这一间房间,倒是一间南房,虽然说是大新旅馆的最大的客房,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中国旧式的五开间厅屋旁边的一个侧院,大约是因旅馆主人想省几个木匠板料的钱,所以没有把它隔断。我租定了这间四十八号房之后,心里倒也快活得很,因为在我看来,也算是很麻烦的一件迁居的事情,就可以安全简捷地解决了。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前后,从夜来的乱梦里醒了过来,看看房间里从阶沿上射进来的阳光,听听房外面时断时续的旅馆里的茶房等杂谈行动的声音,心里却感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所以一起来之后,我就和旅馆老板去办交涉,请他低减房了金,预付了他半个月的房钱,便回到城外公园的茅亭里去把衣箱书箱等件,搬移了过来。

这一天是星期六,安乐园午后本来是有日戏的,但我因为昨晚上和她们胡闹了一晚,心里实在有点害羞,怕和她们见面,终于不敢上戏园里去了,所以吃完中饭以后,上公署去转了一转,就走回了旅馆,在房间里坐着呆想。

晚秋的晴日,真觉得太挑人爱,天井里窥俯下来的苍空,和街市上小孩们的欢乐的噪声,尽在诱动我的游思,使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感到了许多压不下去的苦闷。勉强的想拿出几本爱读的书来镇压放心,可是读不了几页,我的心思,就会想到北门街上的在太阳光里来往的群众,和在那戏台前头紧挤在一块的许多轻薄少年的光景上去。

在房里和囚犯似的走来走去的走了半天,我觉得终于是熬忍不过去了,就把桌上摆着的呢帽一拿,慢慢的踱出旅馆来。出了那条旅馆的横街,在丁字路口,正在计算还是往南呢往北的中间,后面忽而来了一支手,在我肩上拍了两拍,我骇了一跳,回头来一看,原来就是昨晚的那位小白脸的陈君。

他走近了我的身边,向我说了几句恭贺乔迁的套话以后,接着就笑说:

“我刚上旅馆去问过,知道你的行李已经搬过来了,真敏捷啊!从此你这近水楼台,怕有点危险了。”

呵呵呵呵的笑了一阵,我倒被他笑得红起脸来了,然而两只脚却不知不觉的竟跟了他走向北去。

两人谈着,沿了北门大街,在向安乐园去的方面走了一段,将到进戏园去的那条狭巷口的时候,我的意识,忽而回复了转来,一种害羞的疑念,又重新罩住了我的心意,所以就很坚决的对陈君说:

“今天我可不能上戏园去,因为还有一点书籍没有搬来,所以我想出城再上公园去走一趟。”

说完这话,已经到了那条巷口了,锣鼓声音也已听得出来,陈君拉了我一阵,劝我戏散之后再去不迟,但我终于和他分别,一个人走到了北门,走到那荷田中间的公园里去。

大约因为是星期六的午后的原因,公园的野路上,也有几个学生及绅士们在那里游走。我背了太阳光走,到东北角的一间茶楼上去坐定之后,眼看着一碧的秋空,和四面的野景,心里尽在跳跃不定,仿佛是一件大事,将要降临到我头上来的样子。

卖茶的伙计,因为住久相识了,过来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便自顾自的走下楼去享太阳去了,我一个人就把刚才那小白脸的陈君所说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

说到我这一次的搬家,实在是必然的事实,至于搬上大新旅馆去住,也完全是偶然的结果。谢月英她们的色艺,我并没有怎么样的倾倒佩服,天天去听她们的戏,也不过是一种无聊时的解闷的行为,昨天晚上的去访问,又不是由我发起,并且戏散之后,我原是想立起来走的。想到了这种种否定的事实,我心里就宽了一半,刚才那陈君说的笑话,我也以这几种事实来作了辩护。然而辩护虽则辩了,而心里的一种不安,一种想到戏园里去坐它一二个钟头的渴望,仍复在燃烧着我的心,使我不得安闲。

我从茶楼下来,对西天的斜日迎走了半天,看看公园附近的农家在草地上堆叠干草的工作,心里终想走回安乐园去,因为这时候谢月英她们恐怕还在台上,记得今天的报上登载在那里的是李兰香和谢月英的末一出《三娘教子》。

一边在作这种想头,一边竟也不自意识地一步一步走进了城来。沿北门大街走到那条巷口的时候,我竟在那里立住了。然而这时候进戏园去,第一更容易招她们及观客们的注意,第二又觉得要被那位小白脸的陈君取笑,所以我虽在巷口呆呆立着,而进的决心终于不敢下,心里却在暗暗抱怨陈君,和一般有秘密的人当秘密被人家揭破时一样。

在巷口立了一阵,走了一阵,又回到巷口去了一阵,这中间短促的秋日,就苍茫地晚了。我怕戏散之后,被陈君捉住,又怕当谢月英她们出来的时候,被她们看见,所以就急急的走回到旅馆里来。这时候,街上的那些电力不足的电灯,也已经黄黄的上了火了。

在旅馆里吃了晚饭,我几次的想跑到后进院里去看她们回来了没有,但终被怕羞的心思压制了下去。我坐着吸了几支烟,上旅馆门口去装着闲走无事的样子走了几趟,终于见不到她们的动静,不得已就只好仍复照旧日的课程,一个人慢慢从黄昏的街上走到安乐园去。

究竟是星期六的晚上,时候虽则还早,然而座客已经在台前挤满了。我在平日常坐的地方托茶房办了一个交涉插坐了进去,台上的戏还只演到了第三出。坐定之后,向四边看了一看,陈君却还没有到来,我一半是喜欢,喜欢他可以不来说笑话取笑我。一半也在失望,恐怕他今晚上终于不到这里来,将弄得台前头叫好的人少去一个,致谢月英她们的兴致不好。

戏目一出一出的演过了,而陈君终究不来,到了最后的一出《逼宫》将要上台的时候,我心里真同洪水暴发时一样,同时感到了许多羞惧,喜欢,懊恼,后悔等起伏的感情。

然而谢月英、陈莲奎终究上台了,我涨红了脸,在人家喝彩的声里瞪着两眼,在呆看她们的唱做。谢月英果然对我瞟了几眼,我这时全身就发了热,仿佛满院子的看戏的人都已经识破了我昨晚的事情在凝视我的样子,耳朵里嗡嗡的响了起来。锣鼓声杂噪声和她们的唱戏的声音都从我的意识里消失了过去,我只在听谢月英问我的那句话,“王先生,您还记得么。我们初次在大观亭见面的那一天的事情?”接着又昏昏迷迷的想起了许多昨晚上她的说话,她的动作,和她的着服平常的衣服时候的声音笑貌来。覃覃覃覃的一响,戏演完了,我正同做了一场热病中的乱梦之后的人一样,急红了脸,夹着杂乱,一立起就拼命的从人丛中挤出了戏院的门。“她们今晚上唱的是什么?我应当走上什么地方去?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的那些观念,完全从我的意识里消失了,我的脑子和痴呆者的脑子一样,已经变成了一个一点儿皱纹也没有的虚白的结晶。

在黑暗的街巷里跑来跑去不知跑了多少路,等心意恢复了一点平稳,头脑清醒一点之后,摸走回来,打开旅馆的门,回到房里去睡的时候,近处的雄鸡,的确有几处在叫了。

说也奇怪,我和谢月英她们在一个屋顶下住着,并且吃着一个锅子的饭,而自我那一晚在戏台上见她们之后,竟有整整的三天,没有见到她们。当然我想见她们的心思是比什么都还要热烈,可是一半是怕羞,一半是怕见了她们之后,又要兴奋得同那晚从戏园子里挤出来的时候一样,心里也有点恐惧,所以故意的在避掉许多可以见到她们的机会。自从那一晚后,我戏园里当然是不去了,那小白脸的陈君,也奇怪得很,在这三天之内,竟绝迹的没有上大新旅馆里来过一次。

自我搬进旅馆去后第四天的午后两点钟的时候,我吃完午饭,刚想走到公署里去,忽而在旅馆的门口遇到了谢月英。她也是一个人在想往外面走,可是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一见了我,就叫我说:

“王先生!你上哪儿去呀?我们有几天不见了,听说你也搬上这儿来住了,真的么?”

我因为旅馆门口及厅上有许多闲杂人在立着呆看,所以脸上就热了起来,尽是含糊嗫嚅的回答她说“是!是!”她看了我这一种窘状,好像是很对我不起似的,一边放开了脚,向前走出门来,一边还在和我支吾着说话,仿佛是在教我跟上去的意思。我跟着她走出了门,走上了街,直到和旅馆相去很远的一处巷口转了弯,她才放松了脚步,和我并排走着,一边很切实地对我说:

“王先生!我想上街上买点东西,姥姥病倒了,不能和我出来,你有没有时间,可以和我一道去?”

我的被搅乱的神志,到这里才清了一清,听了她这一种切实的话,当然是非常喜欢的。所以走出巷口,就叫了两乘洋车,陪她一道上大街上去。

正是午后刚热闹的时候,大街上在太阳光里走着的行人也很拥挤,所以车走得很慢。我在车上,问了她想买的是什么,她就告诉说:

“天气冷了,我想新做一件皮袄。皮是带来了,可是面子还没有买好。偏是姥姥病了,李兰香也在发烧,是和姥姥一样的病,所以没有人和我出来,莲奎也不得不在家里陪她们。”

说着我们的车,已经到了A城最热闹的那条三牌楼大街了。在一家绸缎洋货铺门口下了车,我给车钱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对我很自然地呈了一脸表示感谢的媚笑。我从来没有陪了女人上铺子里去买过东西,所以一进店铺,那些伙计们挤拢来的时候,我又涨红了脸。

她靠住柜台,和伙计在说话,我一个人尽是红了脸躲在她的背后不敢开口。直到缎子拿了出来,她问我关于颜色的花样等意见的时候,我才羞羞缩缩地挨了上去,和她并排地立着。

剪好了缎子,步出店门,我问她另外有没有什么东西买的时候,她又侧过脸来,对我斜视了一眼,笑着对我说:

“王先生!天气这么的好,你想上什么地方去玩去不想?我这几天在房里看她们的病可真看得闷起来了。”

听她的话,似乎李兰香和姥姥,已经病了两三天了,病症仿佛是很重的流行性感冒。我到此地才想起了这几天报上不见李兰香配戏的事情,并且又发见了到大新旅馆以后三天不曾见她们面的原委。两人在热闹的大街上谈谈走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出东门去的那条大街的口上,一直走出东门,去城一二里路,有一个名刹迎江寺立着,是A城最大的一座寺院,寺里并且有一座宝塔凭江,可以拾级攀登,也算是A城的一个胜景。我于是乎就约她一道出城,上这一个寺里去逛去。

迎江寺的高塔,返映着眩目的秋阳,突出了黄墙黑瓦的几排寺屋,倒影在浅淡的长江水里。无穷的碧落,因这高塔的一触,更加显出了它面积的浩荡,悠闲自在,似乎在笑祝地上人世的经营,在那里投散它的无微不至的恩赐。我们走出东门后,改坐了人力车,在寺前阶下落车的时候,早就感到了一种悠游的闲适气分,把过去的愁思和未来的忧苦,一切都抛在脑后了。谢月英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优,一个以供人玩弄为职业的妇人,我也忘记了自己是为人在客。从石级上一级一级走进山门去的中间,我们竟向两旁坐在石级上行乞的男女施舍了不少的金钱。

走进了四天王把守的山门,向朝江的那位布袋佛微微一笑,她忽而站住了,贴着我的侧面,轻轻的仰视着我问说:

“我们香也不烧,钱也不写,像这样的白进来逛,可以的么?”

“那怕什么!名山胜地,本来就是给人家游逛的地方,怕它干吗!”

穿过了大雄宝殿,走到后院的中间,那一座粉白的宝塔上部,就压在我们的头上了,月英同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嘴里叫着,“我们上去吧!我们上去吧!”一边她的脚却向前跳跃了好几步。

塔院的周围,有几个乡下人在那里膜拜。塔的下层壁上,也有许多墨笔铅笔的诗词之类,题在那里。壁龛的佛像前头,还有几对小蜡烛和线香烧着,大约是刚由本地的善男信女们烧过香的。

塔弄得很黑,一盏终年不熄的煤油灯光,照不出脚下的行路来,我在塔前买票的中间,她似乎已经向塔的内部窥探过了,等我回转身子找她进塔的时候,她脸上却装着了一脸疑惧的苦笑对我说:

“塔的里头黑得很,你上前吧!我倒有点怕!”

向前进了几步,在斜铺的石级上,被黑黝黝的空气包住,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在黑暗里,我觉得我的脸也红了起来,闷声不响,放开大步向前更跨了一步,拍塔的一响,我把两级石级跨作了一级,踏了一脚空,竟把身子斜睡下来了。“小心!”的叫了一声,谢月英抢上来把我挟住,我的背靠在她的怀里,脸上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把头一转,我更闻出了她“还好么?还好么?”在问我的气息。这时候,我的意识完全模糊了,一种羞愧,同时又觉得安逸的怪感情,从头上散行及我的脚上。我放开了一只右手,在黑暗里不自觉的摸探上她的支在我胸前的手上去。一种软滑的,同摸在面粉团似的触觉,又在我的全身上通了一条电流。一边斜靠在壁上,一边紧贴上她的前胸,我默默的呆立了一二分钟。忽儿听见后面又有脚步声来了,把她的手紧紧地一捏,我才立起身来,重新向前一步一步的攀登上塔。走上了一层,走了一圈,我也不敢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也默默地不和我说一句话,尽在跟着我跑,这样的又是一层,又走了一圈。一直等走到第五层的时候,觉得后面来登塔的人,已经不跟在我们的后头了,我才走到了南面朝江的塔门口去站住了脚。她看我站住了,也就不跟过来,故意留在塔的外层,在朝西北看A城的烟户和城外的乡村。

太阳刚斜到了三十度的光景,扬子江的水面,颜色绛黄,绝似一线着色的玻璃,有许多同玩具似的帆船汽船,在这平稳的玻璃上游驶,过江隔岸,是许多同发也似的丛林,树林里也有一点一点的白色红色的房屋露着。在这些枯林房屋的背后,更有几处淡淡的秋山,纵横错落,仿佛是被毛笔画在那里的样子。包围在这些山影房屋树林的周围的,是银蓝的天盖,澄清的空气,和饱满的阳光。抬起头来也看得见一缕两缕的浮云,但晴天浩大,这几缕微云对这一幅秋景,终不能加上些儿阴影。从塔上看下来的这一天午后的情景,实在是太美满了。

我呆立了一会,对这四围的风物凝了一凝神,觉得刚才的兴奋渐渐儿的平静了下去。在塔的外层轻轻走了几步,侧眼看看谢月英,觉得她对了这落照中的城市烟景也似乎在发痴想。等她朝转头来,视线和我接触的时候,两人不知不觉的笑了一笑,脚步也自然而然地走了拢来。到了相去不及一二尺的光景,同时她也伸出了一只手来,我也伸出了一只手去。

在塔上不知逗留了多少时候,只见太阳愈降愈低了,俯看下去,近旁的村落里,也已经起了炊烟。我把她胛下夹在那里的一小包缎子拿了过来,挽住她的手,慢慢的走下塔来的时候,塔院里早已阴影很多,是仓皇日暮的样子了。

在迎江寺门前,雇了两乘人力车,走回城里来的当中,我一路上想了许多想头:

“已经是很明白的了,我对她的热情,当然是隐瞒不过去的事实。她对我也绝不似寻常一样的游戏般的播弄。好,好,成功,成功。啊啊!这一种成功的欢喜,我真想大声叫唤出来。”

车子进城之后,两旁路上在暮色里来往的行人,大约看了我脸上的笑容,也有点觉得奇怪,有几个竟立住了脚,在呆看着我和走在我前面的谢月英。我这时候羞耻也不怕,恐惧也没有,满怀的秘密,只想叫车夫停住了车,跳下来和他们握手,向他们报告,报告我这一回在塔上和谢月英两个人消磨过去的满足的半天,我觉得谢月英,已经是我的掌中之物了。我想对那一位小白脸的陈君,表示我在无意之中得到了他所想得而得不到的爱的左券。我更想在戏台前头,对那些拼命叫好的浮滑青年,夸示谢月英的已属于我。请他们不必费心。想到了这种种满足的想头,我竟忘记了身在车上,忘记了日暮的城市,忘记了我自己的同游尘似的未定的生活。等车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才同从梦里醒过来的人似的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而谢月英又很急的从门口走了进去,对我招呼也没有招呼,就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手里捏了一包她今天下午买来的皮袄材料,我却和痴了似的又不得不立住了脚。想跟着送进去,只恐怕招李兰香她们的疑忌,想不送进去,又怕她要说我不聪明,不会侍候女人。在乱杂的旅馆厅上迟疑了一会,向进里进去的门口走进走出的走了几趟,我终究没有勇气,仍复把那一包缎子抱着,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

电光已经亮了,伙计搬了饭菜进去。我要了一壶酒,在灯前独酌,一边也在作空想,“今天晚上她在台上,看她有没有什么表示。戏散之后,我应该再到她的戏房里去一次。……啊啊,她那一只柔软的手!”坐坐想想,我这一顿晚饭,竟吃了一个多钟头。因为到戏园子去还早,并且无论什么时候去,座位总不会没有的,所以我吃完晚饭之后,就一个人踱出了旅馆,打算走上北面城墙附近的一处空地里去,这空地边上有一个小池,池上也有一所古庙,庙的前后,却有许多杨柳冬青的老树生着,斗大的这A城里,总算这一个地方比较得幽僻点,所以附近的青年男女学生,老是上这近边来散步的。我因为今天日里的际遇实在好不过,一个人坐在房里,觉得有点可惜,所以想到这一个清静的地方去细细里的享乐我日里的回想。走出了门,向东走了一段,在折向北去的小弄里,却遇见了许多来往的闲人。这一条弄,本来是不大有人行走的僻弄,今天居然有这许多人来往,我心里正在奇怪,想,莫非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一走出弄,果然不错,前面弄外的空地里,竟有许多灯火,和小孩老妇,挤着在寻欢作乐。沿池的岸上,五步一堆,十步一集,铺着些小摊,布篷和杂耍的围儿,在高声的邀客。池岸的庙里,点得灯火辉煌,仿佛是什么菩萨的生日的样子。

走近了庙里去一看,才晓得今天是旧历的十一月初一,是这所古庙里的每年的谢神之日。本来是不十分高大的这古庙廊下,满挂着了些红纱灯彩,庙前的空地上,也堆着了一大堆纸帛线香的灰火,有许多老妇,还拱了手,跪在地上,朝这一堆香火在喃喃念着经咒。

我挤进了庙门,在人丛中争取了一席地,也跪下去向上面佛帐里的一个有胡须的菩萨拜了几拜,又立起来向佛柜上的签筒里抽了一支签出来。

香的烟和灯的焰,熏得我眼泪流个不住,勉强立起,拿了一支签,摸向东廊下柜上去对签文的时候,我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吉的预感,因为被人一推,那支签竟从我的手时掉落了。拾起签来,到柜上去付了几枚铜货,把那签文拿来一读,果然是一张不大使人满意的下下签:

宋勒李使君灵签第八十四签??下下

银烛一曲太娇娇??肠断人间紫玉萧?

漫向金陵寻故事??啼鸦衰柳自无聊

我虽解不通这签诗的辞句,但看了末结一句“啼鸦衰柳自无聊”,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虽然是神鬼之事,大都含糊两可,但是既然去求问了它,总未免有一点前因后果。况且我这一回的去求签,系出乎一番至诚之心,因为今天的那一场奇遇,太使我满意了,所以我只希望得一张上上大吉的签,在我的兴致上再加一点锦上之花,到此刻我才觉得自寻没趣了。

怀了一个不满的心,慢慢的从人丛中穿过了那池塘,走到戏园子去的路上,我疑神疑鬼的又追想了许多次在塔上的她的举动。——她对我虽然没有什么肯定的表示,但是对我并没有恶意,却是的的确确的。我对她的爱,她是可以承受的一点,也是很明显的事实。但是到家之后,她并不对我打一个招呼,就跑了进去,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想来想去想了半天,结果我还是断定这是她的好意,因为在午后出来的时候,她曾经看见了我的狼狈的态度的缘故。

想到了这里,我的心里就又喜欢起来了,签诗之类,只付之一笑,已经不在我的意中。放开了脚步,我便很急速地走到戏园子里去。

在台前头坐下,当谢月英没有上台的两三个钟头里面,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在追求今天日里的她的幻想。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银红的外国呢的长袍,腰部做得很紧,所以样子格外的好看。头上戴着一顶黑绒的鸭舌女帽,是北方的女伶最喜欢戴的那一种帽子。长圆的脸上,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双重眼睑上挂着的有点斜吊起的眉毛,大约是因为常扮戏的原因吧?嘴唇很弯很曲,颜色也很红。脖子似乎太短一点,可是不碍,因为她的头本来就不大,所以并没有破坏她全身的均称的地方。啊啊,她那一双手,那一双轻软肥白,而又是很小的手!手背上的五个指脊骨上的小孔。

我一想到这里,日间在塔上和她握手时那一种战栗,又重新逼上我的身来,摇了一摇头,举起眼来向台上一看,好了好了,是末后倒过来的第二出戏了,这时候台上在演的,正是陈莲奎的《探阴山》,底下就是谢月英的《状元谱》。我把那些妄念辟了一辟清,把头上的长发用手理了一理,正襟危坐。重把注意的全部,设法想倾注到戏台上去,但无论如何,谢月英的那双同冷泉井似的眼睛,总似在笑着招我,别的物事,总不能印到我的眼帘上来。

最后是她的戏了,她的陈员外上台了,台前头起了一阵叫声。她的眼睛向台下一扫,扫到了我的头上,果然停了几秒钟。眼睛又扫向没边去了。东边就又起了一阵狂噪声。我脸涨红了,急等她再把眼睛扫回过来,可是等了几分钟,终究不来,我急起来了,听了那东边的几个浮薄青年的叫声,心里只是不舒服,仿佛是一锅沸水在肚里煎滚。那几个浮薄青年尽是叫着不已,她也眼睛只在朝他们看,这时候我心里真想把一只茶碗,丢掷过去。可是生来就很懦弱的我,终于不敢放开喉咙来叫唤一声,只是张着怒目,在注视台上,她终于把眼睛回过来了,我一霎时就把怒容收起,换了一副笑容。像这样的悲哀喜乐,起伏交换了许多次数,我觉得心的紧张,怎么也持续不了了,所以不等她的那出戏演完,就站起来走出了戏园。

门外头依旧是寒冷的寒夜,微微的凉风吹上我的脸来,我才感觉到因兴奋过度而涨得绯红的两颊。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几分钟,我终于舍不得这样的和她别去,所以就走向了北,摸到通后台的那条狭巷里去。

在那条漆黑漆黑的狭巷里,果然遇见了几个下台出来的女伶,可是辨不清是谁,就匆匆的擦过了。到了后台房的门口,两扇板门只是虚掩在那里。门中间的一条狭缝,露出一道灯光来,那些女孩子们在台房里杂谈叫噪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我几次想伸手出去,推开门来,可是终于在门上摸了一番,仍旧将双手缩了回来。又过了几分钟,有人自里边把门开了。我骇了一跳,就很快的躲开,走向西去。这时候我心里的一种愤激羞惧之情,比那天自戏园出来,在黑夜的空城里走到天亮的晚上,还要压制不住。不得已只好在漆黑不平的路上,摸来摸去,另寻了一条狭路,绕道走上了通北门的大道。绕来绕去,不知白走了多少路,好容易寻着了那大街,正拐了弯想走到旅馆中去的时候,后面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来了几乘人力车。我把身子躲开,让车过去,回转头来一看,在灰黄不明白的街灯光里,又看见了她——谢月英的一个侧面来。

本来我是打算今晚上于戏散之后把白天的那包缎子送去,顺便也去看看姥姥李兰香她们的病的,可是在这一种兴奋状态之下,这事情却不可能了,因为兴奋之极,在态度上言语上,不免要露出不稳的痕迹来的。所以我虽则心里只在难过,只在妄想,再去见她一面,而一双已经走倦了的脚,只在冷清的长街上慢步,慢慢的走回旅馆里去。

大约是几天来的睡眠不足,和昨晚上兴奋之后的半夜深夜游行的结果,早晨醒转来的时候,觉得头有点昏痛,天井里的淡黄的日光,已经射上格子窗上来了。鼻子往里一吸,只有半个鼻孔,还可以通气,其他的部分,都已塞得紧紧,和一只铁锈住的唧筒没有分别。朝里床翻了一个身,背脊和膝盖骨上下都觉得酸痛得很,到此我晓得是已经中了风寒了。

午前的这个旅馆里的空气,静寂得非常,除了几处脚步声和一句两句断续的话声以外,什么响动也没有。我想勉强起来穿着衣服,但又翻了一个身,觉得身上遍身都在胀痛,横竖起来也没有事情,所以就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非常不安稳的睡眠,大约隔一二分钟就要惊醒一次,在半睡半醒的中间,看见的尽是些前后不接的离奇的幻梦。我看见已故的父亲,在我的前头跑,也看见庙里的许多塑像,在放开脚步走路,又看见和月英两个人在水边上走路,月英忽而跌入了水里。直到旅馆的茶房,进房搬中饭脸水来的时候,我总算完全从睡眠里脱了出来。

头脑的昏痛,比前更加厉害了,鼻孔里虽则呼吸不自在,然而呼出来的气,只觉得烧热难受。

茶房叫醒了我,撩开帐子来对我一望,就很惊恐似的叫我说:

“王先生!你的脸怎么会红得这样?”

我对他说,好像是发烧了,饭也不想吃,叫他就把手巾打一把给我。他介绍了许多医生和药方给我,我告诉他现在还想不吃药,等晚上再说,我的和他说话的声气也变了,仿佛是一面敲破的铜锣,在发哑声,自家听起来,也有点觉得奇异。

他走出去后,我把帐门钩起,躺在枕上看了一看斜射在格子窗上的阳光,听了几声天井角上一棵老树上的小鸟的鸣声,头脑倒觉得清醒了一点。可是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有点糊涂懵懂,和谢月英的一道出去,上塔看江,和戏院内的种种情景。上面都像有一层薄纱蒙着似的,似乎是几年前的事情。咳嗽了一阵,想伸出头去吐痰,把眼睛一转,我却看见了昨天月英买的那一包材料,还搁在我的枕头边上。

比较得清楚地,再把昨天的事情想了一遍,我又不知几时昏昏的睡着了。

在半醒半睡的中间,我听见有人在外边叫门。起来开门出去,却看见谢月英含了微笑,说要出去。我硬是不要她出去,她似乎已经是属于我的人了。她就变了脸色,把嘴唇突了起来,我不问皂白,就一个嘴巴打了过去。她被我打后,转身就往外跑,我也拼命的在后边追。外边的天气,只是暗暗的,仿佛是十三四的晚上,月亮被云遮住的暗夜的样子。外面也清静得很,只有她和我两个在静默的长街上跑。转弯抹角,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前面忽而来了一个人不是人,猿不像猿的野兽。这野兽的头包在一块黑布里,身上什么也不穿,可是长得一身的毛。它让月英跳过去后,一边就扑上我的身来。我死劲的挣扎了一回,大声的叫了几声,张开眼睛来一看,月英还是静悄悄的坐在我的床面前。

“啊!你还好么?”

我擦了一擦眼睛,很急促地问了她一声。身上脸上,似乎出了许多冷汗,感觉得异常的不舒服。她慢慢的朝了转来,微笑着问我说:

“王先生,你刚才做了梦了吧!我听你在呜呜的叫着呢!”

我又举起眼睛来看了看房内的光线,和她坐着的那张靠桌摆着的方椅,才把刚才的梦境想了过来,心里着实觉得难为情。完全清醒以后,我就半羞半喜的问她什么时候进这房里来的?她们的病好些了么?接着就告诉她,我也感冒了风寒,今天不愿意起来了。

“你的那块缎子。”我又断续着说,“你这块缎子,我昨天本想送过来的,可是怕被她们看见了要说话,所以终于不敢进来。”

“嗳嗳,王先生,真对不起,昨儿累你跑了那么些个路,今天果然跑出病来了。我刚才问茶房来着,问他你的住房在哪一个地方,他就说你病了。觉得艰难受么?”

“谢谢,这一忽儿觉得好得多了,大约也是伤风吧。刚才才出了一身汗,发烧似乎不发了。”

“大约是这一忽儿的流行病吧,姥姥她们也就快好了,王先生,你要不要那一种白药片儿吃?”

“是阿斯必林片不是?”

“好像是的,反正是吃了要发汗的药。”

“那恐怕是的,你们若有,就请给我一点,回头我好叫茶房照样的去买。”

“好,让我去拿了来。”

“喂,喂,你把这一包缎子顺便拿了去吧!”

她出去之后,我把枕头上罩着的一块干毛巾拿了起来,向头上身上盗汗未干的地方擦了一擦,神志清醒得多了。可是头脑总觉得空得很,嘴里也觉得很淡很淡。

月英拿了阿斯必林片来之后,又坐落了,和我谈了不少的天,到此我才晓得她是李兰香的表妹,是皖北的原籍,像生长在天津的,陈莲奎本来是在天津搭班的时候的同伴,这一回因为一在汉口和恩小枫她们合不来伙,所以应了这儿的约,三个人一道拆出来上A地来的。包银每人每月贰百块。那姥姥是她们——李兰香和她——的已故的师傅的女人,她们自己的母亲——老姊妹两人,还住在天津。另外还有一个管杂务等的总管,系住在安乐园内的,是陈莲奎的养父,她们三人的到此地来,亦系由他一个人介绍交涉的,包银之内他要拿去二成。她们的合同,本来是三个月的期限,现在园主因为卖座卖得很多,说不定又要延长下去。但她很不愿意在这小地方久住,也许到了年底,就要和李兰香上北京去的,因为北京民乐茶园也在写信来催她们去合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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