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木精神

贡貂 作者:李青松


草木精神

最脆弱的是草。最顽强的是草。

都市草色

最脆弱的是草。

最顽强的是草。

在我们的生活中,千万不能忽略了草,因为草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视觉的愉悦。

戴草帽的惠特曼的想法总是怪异,他说:在这片草地上躺久了,我的身上也长出草了。如今,在城市的高楼之间拥有一方草坪,几乎成了城里人的一种奢望或梦想。城市在急剧膨胀,能够容纳草色的空间越来越少了。

刚到北京读书时,我看见学校前边的一块空地上,工人们在那儿种草,我曾对此感到好笑。草也用种吗?城里人闲得没事干了。在我老家的农田里最容不得的就是草,锄草、拔草、割草……农事活动中,农人流下的汗水,大部分都是因为草。

后来,当我对乡村的一切渐渐生疏并对城里人的生活感到茫然和困惑的时候,才真正理解了草的意义。

看草,要到老房子的瓦隙间寻觅。

看草,要花钱买门票到公园的深处去。

看草,要搭车到很远很远的郊外去……

城里人的身体老出问题,城里人的脾气不好,城里人老爱失眠,原因当然多,但有一个因素可能没被人注意:城里缺草。

足球在草坪上被踢来踢去,一场精彩的球赛人们可以喋喋不休地谈论几天,而很少有人谈论草。

草,是不是太寻常了?

草,是不是太低贱了?

去年暑期,我去大连度假,见大连人对草特别地关爱,市中心广场的草坪上没有一个人踩踏、戏耍。每天傍晚,市民们走出家门,三五成群到广场,静静欣赏草坪之美,细细感受草色的清凉和鲜味。

与其说这是一种时尚,倒不如说是一种境界。人,该诗意地安居着。

草能反映一个城市的公德水准,当草融入城市的整体之后,城市便有了一份好心情。自然之趣,何必远求?

安吉竹记

竹,非草非木。竹就是竹。

竹,小异空实,大同节目。戴凯之说:“夫竹之大体多空中,而时有实,十或一耳,故曰小异;然虽有空实之异,而未有竹之无节者,故曰大同。”我一向以为竹子是空腹的,哪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安吉就有实腹竹。

竹是安吉人的命脉。在安吉,除了竹还是竹。

今春,因撰写《梁希传》,去湖州梁希家乡采访,顺路去了安吉。为了看到实腹竹,也为了拉直我心底那个存留多日的问号。

去年某时,我曾就福建建瓯的竹文化建设和竹资源开发情况,发表了一篇报告文学《中国竹事》,篇幅不算短。建瓯是中国的另一个竹乡。谁知这篇东西竟令安吉人不快。电话从遥远的竹海深处打来——李记者,你是福建人吧?我说我是北方人,个头儿不算矮。他说,北方人写南方的竹子,看来你是下了一番功夫。不过,世界竹乡在中国,中国竹乡在浙江,浙江竹乡在安吉。而你写《中国竹事》,却只提安吉几个字是何道理?我说,我没去过安吉,不敢凭想象多用笔墨,何况报告文学要客观真实。电话那边说,你写的题目若是《建瓯竹事》,我们没有意见,可明明是《中国竹事》,怎么可以只给安吉几个字呢?安吉的竹,是几个字就能概括得了的吗?我愕然,竟不知该说什么,问号就这样在心底留下了。

越野车一进安吉的地界,竹乡的葱郁和淳朴便扑面而来。一丛一丛的竹庇护着河溪,一丛一丛的竹拥抱着村庄,一丛一丛的竹高上山去,一丛一丛的竹连接着山岭。间或,杜鹃花挤个角落,热烈地开着。这个季节当属于花,但在安吉,所有的季节都属于竹。竹在这里出尽风头,占尽了风光,甚至餐桌上,甚至视野里、话题中。

安吉历代竹产丰饶,民采为食。安吉竹子的种植始于秦朝。安吉从不骂秦始皇,反而世代敬重他。始皇焚书坑儒时烧了那么多的书,却留下了种竹、种桑、种农作物的书。秦始皇是个务实的君主,要是他当初一股脑儿把种竹的书也焚了,安吉还能有今天吗?安吉人说,安吉的根源于秦始皇。不管历史学家怎么说,反正安吉人自己这么认为。

安吉人靠竹日子过得安稳,竹又给安吉人更多的智慧。早先,安吉人将竹纂筏成帖,帖的一个单位是五百公斤。雨季水发之时,运筏到安吉的重镇梅溪。如果遇天旱水浅,即用毛竹筑坝拦溪提高水位,待坝内水蓄满时,突然将毛竹坝砍倒,借溪水冲击力使竹筏顺流而下。梅溪镇有竹行二十三家,代客买卖。山户将筏运到后,即通知竹行派人看明货色,称“踏筏”。同样一种竹,又分好歹,其竿大而青者则价昂,竿细而发黄者则价低。估定价格,按帖结账。竹行再转手把筏卖给水客,水客雇扎筏工将竹帖改扎成“方拖”或“缕头”,再雇撑筏工撑到苏、申、嘉、湖等销区,全国各地就能用上安吉的竹了。“安吉的竹,好竹。”

梅溪的竹材吞吐每年都在十万帖以上。

梅溪竹行的资本雄厚,吉记行、安兴行、泰昌行、永成行的实力和信誉驰名江南。梅溪竹行曾发行期票(也称梅票),即竹行购竹一部分付现款、一部分付期票,比例有三七、四六、对开等。期票期限一至三个月不等,月息两分。竹行与梅溪、晓墅、递铺、孝丰的米铺、布铺、肉铺和杂货铺取得联系,山民可凭票购货。

竹,活跃了一方经济,富足了一方百姓。

然而,这已都是过去的事了。竹已不是那时的竹,人也不是那时的人了。安吉还能兴隆起来吗?

县城的街道旁,一些人正忙着往广告牌上贴字,字硕大丰实,只有一个:竹。其他几行小字未及看清,车便驶过去了,想必竹乡人正在举行什么活动吧。竹乡的一切,都与竹有关。我们停在林业大厦。这是县林业局所属的一家宾馆,建筑外观和室内的陈设都极有竹乡的情调。安吉人懂得外乡人的心理,知道你想什么。“肚子饿了吧,走,吃油焖竹笋去。”胡正坚局长拉我下楼,边走边说,“这几天,正大量出笋。今年的笋格外肥。”

小酌片刻,油焖竹笋端上来了。吃一口,再吃一口,我几乎失态了。“怎么样?”胡正坚局长不无得意地看着我。我说:“能不能再上一盘?”

这时,一位穿着笔挺的青年从门口走过,大哥大夹在脖子上,腰间的BP机,响个不停。我问:“是做竹生意的?”胡正坚说:“是县报记者。”安吉竹茂,新闻也茂。原是一周三张的小小《安吉报》,现在竟办到一周五张了,正嚷嚷着改成日报呢,编辑记者十几号人马,每天忙忙碌碌。我说:“将来若是有深入生活的机会,就来安吉报社打工,承包一个专栏,不要工钱,不要稿费,只要管饭,但每日必有一菜。”胡正坚问:“啥菜?”“油焖竹笋。”胡正坚笑,我也笑。

下午,胡正坚忙别的事,我便去了竹园。说起竹园,安吉人的话就多。安吉人告诉我,安吉竹园是全国面积最大、竹种最多的竹园。广告语中不准用“最”字,退一步说,即便省去“最”字,那安吉竹园还占着一个“大”和一个“多”呢,不伤筋骨。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没有最多只有更多。安吉人把这事看得很重。竹园是安吉人的面子,办婚礼,过生日,签合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北京有个“个园”,里边的亭都是“个”字形。“个”字实际是“竹”字的一半,一半竹也是竹,就像一条河突然分岔,成了两条河。不过,北京的“个园”确实无竹。北京倒是有个竹园,叫紫竹院,紫竹丛生,湖光闪闪,塔影浮现水中。北京人把这里的紫竹当成了宝贝,可安吉人见了却不以为然,紫竹算什么?在我们那里,紫竹是做箫笛鱼竿哄小孩子的。安吉人用竹把北京人压过一头。

成都有个望江公园,实际上就是成都的竹园。这是早年间有权有势的人为女诗人薛涛建造的,井、楼、亭、馆旁竹林遍布。红颜女子酬人后喜玩竹,别有一番情趣。安吉人去过望江公园,心里当然有数,望江公园的品位是因薛涛的诗而抬升的。可安吉有个吴昌硕呢,不但诗如画,画更如诗。不过当着成都人的面,安吉人并没有乱嚷嚷地说出来,那样太不给成都人面子了。看透别说透,说透不朋友。安吉人知晓事情,涵养深。

但安吉人也有计较的时候。

安吉竹园拥有四十个属三百余个种,光是乡土竹种就有四十多个。说说看,哪里还有这么多属这么多种的竹?在别的问题上,安吉人可以不计较,但在竹园的问题上,安吉人是要同你论个高低的。

昔人曰:私订终身后花园。昔人又曰:园居者须是三分水二分竹一分屋。安吉人由昔人的两句话悟出道理,他们把目光投向上海,又投向自身的竹海,于是便提出:要把安吉建成上海的后花园。我在安吉时听到这话,怔了半天——上海人精明到一分钱掰成几瓣花,上海人的钱是那么好赚的吗?中央说开发浦东,东北几个老哥瞅准机会,携重金南下,在上海滩找个角落安营扎寨,要大干一番房地产生意,谁知没用半年就栽了个大跟头。

用什么办法能把上海人腰包里的钱掏出来?有高人在安吉人耳边偷偷嘀咕一句:旅游。

上海平均每个家庭每年用于旅游的费用在一万元左右。上海人会生活?不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上海居民的居住空间太窄,四肢从早到晚难得舒展,老少几代人整日眼睛对着眼睛,该隐蔽的事情不能隐蔽。不是不隐蔽,是没地方隐蔽。

安吉人喊了一嗓子:到竹乡来!茂林修竹,啥事都能隐蔽。

又有高人指点,光喊不行,你们要弄点儿名堂。旅游旅游,不能有旅无游。

安吉人脑子灵,手脚也麻利,三弄两弄名堂就出来了——以独特的竹文化和淳朴的竹乡风情为旅游内容的竹乡森林公园建成了。好家伙,方圆一百八十平方公里,景点成串,要品位有品位,要境界有境界,一年就来了游客二十万人次。安吉人用心看看,游客队伍中大多都是上海人。

安吉人这个乐,看你“阿拉”精明还是咱们乡佬精明——你腰包里的钱是你自己掏出来的,没人向你讨。

我的心底还有什么问号,早被安吉的竹拉直了。临别,胡正坚局长说,10月份,安吉要办中国竹文化节,届时,欢迎我再来品尝油焖竹笋。我疑是听错了:“安吉竹文化节?”

“不!”胡正坚用手在空中划了几下,然后指着远山的竹海说,“是中国。”

瞧,安吉人眼界该有多宽。

当我挥手向那汹涌的竹海道别时,安吉,你已非你,我也已非我了。

柚木与柚子木

某年,我去南方某古村落考察,见一老婆婆用一木榔头捶土布。啪啪啪!捶过一面,翻过来,再捶另一面,啪啪啪!土布放置在一块青石板上,老婆婆手里的木榔头,在空中画着弧线。那土布是老婆婆自己用织布机织就的,前晌染过,刚刚晒干。我感兴趣的不是木榔头捶的土布,而是捶土布的木榔头。

木榔头呈金黄色,虽饱经岁月捶打,头部依然坚硬,光泽沉稳。手柄暗红发亮,长度适中。时间和时间之外的一切,已经把那把木榔头消磨得相当圆润了,一看就有故事,不是一般的木榔头。我问:“老婆婆,木榔头是什么木头做的啊?”她只管啪啪啪地捶,不理我。我耐心等待她的回答,可她就是不理我。

我有些尴尬,去接她手里的木榔头,说:“您直直腰吧,我来捶。”她犹豫了一下,似是要拒绝,但还是把木榔头交给了我。我抡起木榔头,啪啪啪一通猛捶。

她把那块捶妥的土布叠得齐齐整整,放好,才正眼看了看我说:“柚木。”我皱着眉头,不知所云。她用双手比画着一种水果的形状——什么?柚子?哦,不是柚木,是柚子木吧?

“柚子木?”我问。

她点点头。

“咦,柚子木呀!”我有些惊讶。

其实,柚子木和柚木完全是两回事,我是后来才知晓的。柚木被木行尊为“万木之王”,在缅甸、印尼被称为“国宝”。一株柚木从开始生长到成材至少要五十年的时间。柚木含有极重的油质,这种油质使之永久不变形,且带有特别的香味,能驱蛇、虫、鼠、蚁。

巴黎圣母院和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等世界闻名的建筑都是用柚木做木柱。柚木的坚实、稳固,与之可比者无几。北京虽然不长柚木,可北京哪些著名建筑中使用柚木,却有据可查。

人民大会堂的柱子是柚木的。

历史博物馆的柱子是柚木的。

民族文化宫的柱子是柚木的。

据说,郑和下西洋的木船是柚木打造的,“泰坦尼克号”邮轮的甲板是用柚木铺设的。柚木坚硬,但并没有暴烈的脾气,性格温和,木纹呈金色,有富贵之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加生动。

在民间,柚木当然是少见的了。但产柚子的南方,柚子木倒是常见的。柚子木的树根,有消炎解毒之功效。一些豪猪和竹鼠养殖场,时常往圈舍里丢些柚子木树根,让豪猪和竹鼠啃,治拉肚子呢。柚子木韧性极好,虽坚硬,但不刁蛮,不霸气,用来做榔头正好适合捶布。

“捶土布,用柚子木榔头有哪些好处?”我问。老婆婆哇啦哇啦说了半晌,当地土话很难听懂,但大体意思我听明白了。用我的话归纳一下吧——

原来,用木榔头捶刚刚染过的土布有三个作用:一则捶掉土布的烈性,使其柔韧;二则把染色过重的地方捶开,使其颜色均匀;三则把榔头中柚子木特有的气味捶进布里,使其免受虫蛀。

“莫(买)布吗?”不经意间,老婆婆指了指那叠土布,问我。

“这个,也卖吗?”我指了指柚子木榔头。

老婆婆转身从角落里又提来一把木榔头说:“这把也是柚子木的,卖这把。”我忽然间明白了,老婆婆刚才用木榔头捶土布的过程,其实就是一场表演。柚子木榔头原本就是个道具。

我买了一把柚子木榔头。尽管不是柚木的,也挺好。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老婆婆终于开心地乐了。

黄波椤

黄波椤不是菠萝,是一种树。皮厚而柔软,且有弹性,若美人的羊脂玉腿,摸之令人想入非非,故俗称“大姑娘腿”。我在内蒙古大青沟见过这种树,会心一笑而已。

其实,黄波椤是黄柏的别名,属国家珍贵稀有树木,禁伐呢。树皮可入药,清热解毒。木材有吸毒之功效,而且材质不易开裂,耐腐蚀性好。木纹似是青蛙在水面跳跃的留痕、荡漾的水波,清晰漂亮,散发着淡黄色的光泽。啧啧,黄波椤木——“大姑娘腿”,好木头啊!好木头啊!

我父亲是木匠,他说,早先“三八大盖”步枪枪托就是那木头做的,握着手感与别的木头做的枪托不一样。什么感觉呢?我没握过,哪里说得清楚呢。这会儿,“三八大盖”倒是见不到了,但谁的家里若是拥有几件黄波椤木家具,那可是相当讲究了。

在我的记忆中,北方乡间多用此木搓绳子。

农闲时节,俏媳妇们抱着一段“大姑娘腿”,一边唠嗑,一边在“大姑娘腿”上搓绳子。一绺绺的麻,就在“大姑娘腿”上滚动着,跳跃着,然后就心甘情愿地拧在一起了。搓,搓搓,搓搓搓。俏媳妇们的身边是一圈一圈搓好的绳子,如同温顺的蛇。唠的嗑呢,无非是张家长李家短,唠到开心处便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胸前的两个东西突突乱颤。

有女人笑声的地方,一定有男人光顾。不知谁家的爷们儿抢过了女人怀里的“大姑娘腿”——“让我搓搓!让我搓搓!”嘴上不怀好意地说着,手便在上面搓来搓去。女人抢回“大姑娘腿”,抡起来就打,“叫你搓!叫你搓!”男人抱头鼠窜。女人呢,便追着打,手里的“大姑娘腿”在两个突突乱颤的东西间胡乱舞动着——“叫你搓!叫你搓!”从里屋追到外屋,又从外屋追到里屋,笑声一片。

大青沟有黄菠萝若干株,皆为良材美干,闻名遐迩。

“摸摸‘大姑娘腿’去!”——来此旅游的人,多数心照不宣呢。离栈道较近的“大姑娘腿”,被人摸来摸去,有的皮竟被摸光了。

为了保护“大姑娘腿”,有关方面便弄了铁皮网眼罩子,把“大姑娘腿”一律罩上了,那意思是,许看不许摸了。

不久,铁皮网眼罩子被掀开一角。一只手伸进去,两只手伸进去,三五只手伸进去。摸,摸摸,摸摸摸,摸摸摸摸。

不久,铁皮网眼罩子被置在一边。唉——!

红松之美

或许,因为名字的缘故,我对松树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松树的家族中有油松、湿地松、雪松、樟子松、华山松……然而,红松却是我的最爱。它高大,伟岸,通直,不畏风雪和严寒,具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和昂扬向上的崇高品格。

每年夏天,我都要利用休假的机会,到东北的老林子猫上一阵子,远离城市的喧嚣,尽情享受森林的美妙——在红松原始林的木屋里读一些书,安宁而温馨。红松原始林,让我有了反思的地方,也有了躲避酷暑的清凉之地。

在中国,目前保存较完整的原始红松林群落仅有两片,一片在小兴安岭,一片在长白山。红松喜欢生长在湿润松散的黑腐殖质土壤,从缓坡到高岭险峰以及平坦的山涧谷地都适宜生长。它的表皮棕红,带有灰黑晕,材质细密而轻软,颜色黄白带有微红。红松,即因其材质泛红而得名。它的最大特点是材质结构稳定,纹理通直,光泽美丽,耐朽力强,胀缩力小,易加工,不易开裂,可供建筑、制造车船和枕木及制造器具等使用,是唯一受干湿影响而不变形的良材佳品。

陶铸曾写过一篇著名的散文《松树的风格》,他尽情讴歌了松树的精神和具有松树精神的人。陶铸是一定见过红松的,因为解放战争期间,他先后任辽吉、辽北省委书记,东北野战军政治部副主任。红松是东北地区的乡土树种,在植物分类学上属于松科松属中的五针松组,是松属植物中比较古老的一个分支。在长白山的原始森林中,红松是顶级植物,与红松同居于森林最上层的还有鱼鳞云杉、红皮云杉、紫椴、风桦、水曲柳等十多个树种。林下是毛榛等二十多种灌木,地面上的草本层种类丰富极了。红松原始林的上空,常常弥漫着黄色的烟雾,像是撑开的宽阔的黄色大伞,把整个林子罩住了。形成这黄色烟雾的,是千万株红松的花粉。高大的红松上,开着无数朵雌花和雄花,雌花在树冠,雄花在它的下面。6月下旬,花开放了,黄色的雄性花粉飘向空中,每一颗小极了的花粉粒上有两只小小的鼓鼓的气囊,所以它比空气还轻,能飘到树冠去同雌花结合,能飘到林冠上空,随着气流在那里飘着,流着。于是我们看到的便是黄色的烟雾了。雨点从空中携带着黄色的花粉降下来,雨水由白变黄。林中大大小小的水泡水塘都是一片黄。这就是红松原始林中特有的黄雨。这种黄雨每年都在6月下旬降临,时间颇为准确。

夏季,红松原始林中每个夜晚都要降雨,人称“夜雨”。“夜雨”总是在夜晚气温最低的时候降下。红松林下是一米多厚的枯枝落叶腐殖质层,内中像海绵一样包含着水分。水分向空中升腾,遇到冷空气就凝结成水滴降下来了,循环往复。夏夜里,夜夜如是。

观赏和体味长白山红松的群落之美、个体之美及原始之美,不能不去露水河。

在露水河林业局施业区内,有一棵红松王,至今有四百八十多岁了。每当人们走到这里,都会怀着崇敬的心情去“拜会”它。这棵红松高三十五米五,胸径一米二四,三人才能合抱。据史籍记载,长白山火山口分别于1957年、1668年、1702年有三次喷发,而距天池并不很远的这棵红松经五世三劫而不枯,顽强而坚韧地生存下来。1993年年初,吉林省林业厅厅长刘墨林带领专家细细考证后,提议称此树为“长白山红松王”。

当年,露水河林业局造守护房一座,并刻石立碑,又为红松王造汉白玉护栏,派专人守护这棵老红松。日历一张一张地飘落,但这棵老红松依然翠绿,依然密致,依然坚硬,依然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站在红松王之下,仰视它的苍翠,立时就会感到一股豪雄之气从岁月的谷底升起,霎时间沸腾了体内的热血。

露水河红松母树林是国家1964年划定的中国最大的红松母树林,面积一万一千七百六十四公顷,是一座天然的优良基因库。红松球果呈宝塔形,医药上称红松子为“海松子”,含有大量的脂肪酸、蛋白质、维生素等,可用于治疗喘咳、肺结核,具有润肺、滋阴的功能。红松子炒熟,其香味远远超过榛子、花生、葵花子,不论吃多少也不会有胀腹之感或引起泄泻之虞,有润燥止渴的功效。红松根旁,夏季还长着一种名贵的真菌——黄蘑,俗称快当蘑,是一种营养丰富、味道极美的滋补品。

著名生态学家王站教授说:“红松全身都是宝,更重要的是,其经济价值超过它的本身。特别是红松的蓄水量很大,一棵红松就是一座小水库。红松林里,下两个小时大雨,地表上也没有径流,都被红松根部储存起来了。”

同我国其他森林资源一样,历史上,红松资源曾惨遭破坏。

日俄战争后,清朝政府被迫与日本帝国主义签订《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条约》《中日采木公司事务章程》等丧权辱国的文件,使长白山地区和整个东三省的森林采伐权、贩卖权、木税权等,均为日本帝国主义所操纵。1905年至1929年的二十四年间,仅从鸭绿江口流送的长白山木材就达两千万立方米,消耗森林资源六千万立方米以上。1916年又签订《吉黑两省林矿借款条约》,当年的采伐量为三百六十万立方米,绝大多数为日本帝国主义所掠走。“九一八”事变以后,日寇的掠夺性采伐更为严重。这些持续了半个世纪的滥采乱伐,给长白山的红松森林资源造成几乎是毁灭性的破坏。言之,令人痛心!

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原始林已经十分鲜见了。长白山的红松原始林是我国现存不多的原始林中极有价值的一个群落。在一个地理区域中,未受人类干扰的、最古老的森林被称为原始林。这是一个模糊的、相对的、难以用数值度量的概念,但也可能是最易判断、最具有实际意义的概念。

生物多样性理论认为,生物多样性具有三个层次:遗传多样性、物种多样性和生态系统多样性。原始林包含了该区域中生物种类的组合、生物与环境间相互作用的过程以及经受干扰后的演变过程的最为完整的记录,正如气候顶极群落提供当地植被完整的演变历史那样。这些生态过程记录,是从人为干预下生长时间较短的人工植被中无法获得的。

作为进化和适应基础的遗传多样性,也同样只有依靠保存那些未经人为筛选的原始林群落才可能获得。

一片原始林就是一个世界。森林从来不喜欢单一,森林的兴旺发达是与其内部结构的庞杂多样不可分割的。

长白山红松原始林中巨大的老龄树木和各种年龄树木以及枯立木、倒木和深厚枯落物层共同构成的“原始”景观不仅提供了多种类型的“栖息地”,成为保护多种动物不可替代的基本条件,而且,从人们日益增长的“回归自然”的需求来说,原始林也具有它无可比拟的生态价值。

长白山红松原始林为动物提供了良好的栖居场所、隐蔽条件和食物来源,从而决定了森林内野生动物种类繁多,数量庞大。东北虎、黑熊、马鹿、野猪等喜欢栖息在针阔混交林或阔叶林中;细嘴松鸡和貂多栖息在针叶林中。

即使红松原始林中那些枯朽的老树也不是废物。林学家们的研究结果表明,枯朽的老松不但不危害中幼龄树木的生长,而且在维护森林自然生态方面,还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只有父母儿女而没有爷爷奶奶的社会,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人类社会,而森林同样是一个老中青幼树木共生着的群体,正因为有枯朽老树的存在,才意味着一方森林的生长有着不同寻常的历史,才构成了完整的自然生态。老松树又是一个地方适生树种的见证者,没有老中青幼的结合,而只有纯一轮龄的树木,不能算得上完好的森林。专家告诉我们,枯朽老树有的已经失去了生命或失去了生长能力,根本不再滋生与传播病害。它们虽然暂时站立林中,占据着一定位置和空间,但并不妨碍周围幼青壮树的生长。同时它们那逐渐枯腐的植株,正是可以作为养料源源不断地供给新生命的萌发和生长的。恰恰是它们衰枯的木质繁生着大量的天牛幼虫,才使得啄木鸟获取了更多的美味佳肴。啄木鸟是为森林而创造的,它有拥有自己森林的权利,而森林也有拥有自己啄木鸟的权利。没有啄木鸟,红松原始林就缺少一种属于自身的生命因素。

枯朽的空筒老松树,还是紫貂、青鼬、艾虎、松鼠、花鼠、灰鼠、鼯鼠等兽类和原生蜜蜂栖居的巢穴。大空筒树是黑熊蹲仓冬眠的极好场所。就是虎、豹、猞猁也常常借助于大树窟而栖身。

据说,加拿大和瑞典等国还制定了有关保护衰枯老龄树木的法条,采伐中,保留一株老龄空筒树,能得到一定的奖励,而无端伐掉一棵枯朽老树,却要受到一定的处罚。其目的就在于保持森林中各种鸟兽昆虫的繁育栖息环境免遭破坏和维护自然生态系统平衡。

红松原始林按其自身的生物学、生态学特征有自然发生、发展、衰亡和再生的规律。它会在打破旧的生态平衡中建立新的生态平衡。

生态系统的自然演变是生物进化的自然过程。而正是在这种自然演替的过程中,红松,以其特有的魅力展示着自己的个体美、原始美和群落美。

长白山红松原始林的空间和时间意义都是非同寻常的。

当然,以我的学识,很难说清红松的至善至美,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红松原始林的至善至美,不在于它表面的景色,以及它给我们提供了多少良材美干,而在于它群落细部有条不紊的巧妙安排和万世不变的自然法则,在于它带给我们许许多多的启示,还有勇气、精神和力量。

有记忆的茶

如果说茶也有记忆的话,那说的一定是普洱茶了。

普洱茶给我们太多的遐想,观汤色就能感受历史,论陈年就能体味悲欢离合。

2006年10月的一天,我们来到易武。易武是西双版纳勐腊县的一个古镇,镇上的人多以茶为业,种茶、采茶、做茶、售茶,自古名气就很大。易武也是古时贩茶的必经之路,往滇南各大茶山的马帮都要在易武歇脚。我们来到易武古镇时,正是深秋季节,稻谷已经收割,一垛一垛的稻草堆在发亮的田里,老水牛甩着尾巴悠闲地吃着青草。

越野车在易武林业站的门口停下来,站长杜国兵早已在那里等候我们了。肚子早饿了,先吃饭吧。林业站的斜对面是一家餐馆,老板是个哑巴,头发有些卷曲,脸是褐色的,就像陈年普洱茶的汤色。做的菜都是当地的土菜,诸如蒸腊肉、山菌炖土鸡、干煸小河鱼、红烧竹笋等,碟碟碗碗的,足足摆了十几道。我们也不讲究礼节了,落座就开吃。桌子下面,一条黑狗钻来钻去,有人就把啃剩下的鸡骨头丢给它。约半个时辰,一位叫郑军民的副乡长来敬酒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光顾闷头吃了,还没上酒呢。斟上斟上,喝酒喝酒。吃土菜,当然要喝当地的土酒,才有那种感觉。我们喝的酒是老板自己酿造的米酒,稠稠的,劲儿很冲,两杯下去,舌头就有些长了。

酒足饭饱后,我们一行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镇子的深处,东探西寻。古镇的道路用青石板铺成,石板很不规则,坑坑洼洼的,一会儿高上去,一会儿低下来,蜿蜒于青山之中。在这条石板路上,马帮走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马蹄窝窝里尚积存着许多雨水。我们的脚步轻轻,生怕惊醒了若干年前马背上那些遗失的梦。

史志记载,这条古茶道,从思茅经纳弄坝、黄草坪进入西双版纳,经过补远村到倚邦,再由倚邦过蛮砖到易武。全程有八个驿站,共四百七十里,路面全由青石板和麻条石铺筑。我对普洱茶的制作过程一直充满好奇。我们信步走进一家茶坊,一边看一边听主人何天能师傅详细介绍了普洱茶的制作过程。他说做普洱茶要经杀青、初揉、初堆发酵、复揉、再堆发酵、初干、再揉、烘干八道工序。先以毛尖精制,分成若干筛号茶,依规格不同,配以不同比例的筛号茶,称一定重量作一份,投入蒸箱汽蒸,蒸后投入小布袋里揉捻,揉后茶仍盛于袋中,连袋装入模具加压成型,待茶固结后,出模去袋烘干,即成普洱茶。我对何天能茶坊里的压茶模具特别感兴趣,那模具是用青石雕琢成的,相当重,我咬咬牙用足力才提起来。模具是何天能家祖传的,比我们一行人年龄的总和还要年长。

普洱茶有别于绿茶、红茶、花茶等品类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普洱茶的后发酵过程。一些人认为,普洱茶之所以有陈香味,是因为以前茶叶外运靠的是马帮,运输途中难免风吹雨淋,于是受潮产生后发酵。有人干脆说,那种特有的香味实际上就是马汗味。

易武是明清年间的主要产茶基地,当时茶号比比皆是,名气大的有同兴号、庆春号、车顺号、同昌号、同泰昌、迎春号等。“文革”期间镇里起了一场大火,很多房屋都被烧毁,现在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车氏家族祖辈保存完好的“瑞贡天朝”金匾了。我们来到车顺号茶庄时,主人不在家,大门是虚掩着的,大门上贴着大大的“福”字,我们每个人在车顺号的门口都照了张相。据说,1839年,车顺号创始人车顺来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考取了贡生,是年,向朝廷敬献了自制的茶。道光皇帝品茗后,称赞此茶“汤清纯,味厚酽,回甘久,沁心脾,乃茗中之瑞品也”。道光皇帝即书“瑞贡天朝”四字赐车顺号茶庄,并制成金字大匾,长七尺三寸二分,宽一尺八寸,厚一寸五分。此匾成了云南普洱茶最高荣誉的象征。

马帮走了,时光流逝了。

幸运的是我们在易武古镇还能喝到地道醇香的普洱茶。那家茶铺的老板是一位大嫂,布朗族的装束,里里外外地招呼着客人,脸上挂着笑。喝普洱茶是一件惬意的事,消倦,解渴,静心。两杯热茶下肚,顿觉神清气爽。陪同我们的西双版纳林业局副局长李忠清是品茶的高手,他不但能品出茶的滋味,还能品出其采摘的时间、产地,甚至能说出茶树是向阳还是向阴,茶树旁可能长有什么样的乔木,令我佩服不已。那天,我们还品尝了从上千年古茶树上采撷的茶花泡的茶,啧啧,其口感和妙处,是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的呢。

喝完茶,郑副乡长在前面引路,我们来到易武古镇西头的大榕树下,那里有一块耸立的石碑,上面刻字:茶马古道起点。石碑旁边还立有代表六大茶山的青石(六大茶山:曰倚邦,曰攸乐,曰莽枝,曰蛮砖,曰革登,曰易武。六大茶山均出产大叶乔木茶,以倚邦和易武最为著名)。此外,还立有四块路标,标明四条茶马古道的方向。历史上,易武的四条茶马古道分别把茶叶通过普洱、景东、下关运往西藏;通过磨黑、元江、石屏运往内地和安南(今越南河内);通过江城、老挝丰沙里、越南莱州经海防运往中国香港、澳门及东南亚;通过打洛、缅甸的金三角运往泰国。

浸润着茶香的易武古镇,如同茶般坚韧、单纯、古朴,不带外界的一点儿浮华。大榕树、大青石、石板路、灰色的老瓦见证了易武的往昔。易武人,不急不躁,日子殷实而安稳。不管时代怎样在变,他们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习俗和准则。

有人说,普洱茶越陈越香;有人说普洱茶是“能喝的古董”。未来易武之前,我并未品出个中况味。徜徉在易武古镇,寻觅着先前的茶事踪迹,抚摸着那些已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的做茶的工具和器皿,我似乎感知到了一丝岁月的余温。

一位叫雷平阳的学者说:“普洱茶是一种敢于向后看并回到过去的文化。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普洱茶的生命却可以是永无止境的。它总是与人的前进方向相反,仿佛总想把人带到生命出发的地方。”无疑,此兄悟出了普洱茶的真谛。

在经历了岁月的尘埃和命运的沧桑后,普洱茶变得老成持重,在浓酽和醇厚中,贮藏着时间的重量。我从易武带回了一坨普洱茶,是那种用笋叶包着的七子饼。我把它放在书屋的一角,在淡泊和宁静中让它慢慢地发酵,自由自在地呼吸。我知道,普洱茶不是速成品,它需要光阴的积累,需要耐心的等待和守候。

也许,我会忘掉一些事情,但普洱茶是不会忘记的——世间的人情冷暖都被吸进茶里了。

碛口枣事

柳条簸箕里晒的是红枣。

柳条笸箩里晒的是红枣。

红枣,红枣,红枣。阳光下的红枣,弥漫着淳朴、绵润、甘醇和黄河岸边特有的气息——这是碛口家家户户窑洞门口的一景。碛口的农家一年四季日日晒枣哩。某日,我蹲在窑洞门口,双手从笸箩里捧起一把红枣,然后慢慢丢下去,三个枣,五个枣,两个枣,一个枣。复捧起,复丢下去,四个枣,两个枣,三个枣,一个枣。反复几次,每次都不一样,我禁不住笑了。红枣,已经晒得彤红,但是碛口人,还是每天要晒枣,就像饱满而幸福的日子越晒越红呢。

一个面如干枣的人来到碛口,瞪大了惊诧的眼睛。这个面如干枣的人叫吴冠中。吴冠中说,他一生有三大发现,其一是……先生没说;其二是……先生摆摆手,话到嘴边了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其三呢?先生说在山西发现了碛口。他说:“这样的村庄,这样的房子,就是走遍世界都难找到了。”瞧瞧,碛口,对于这位享誉世界的画家来说,是多么重要。也许,正是碛口的窑洞和红枣使先生获得了某种重要的灵感和启示,悟出了生命的别样意义。

吴冠中来碛口的时间是1989年10月。这个季节,该收获的都收获了,树叶也都落尽了,只是枣树上还有零星打剩下的枣子。多年后,吴冠中创作了一幅国画《枣树》。先生画的不是那种枣子挂满枝头、农人喜气洋洋收获的情景,而是两棵虬枝横生的枣树并排站立在苍茫的穹宇之下,风骨凛然——这幅画显然具有特别的意味哩。

他在那幅画的空白处还写了一行小字:“故人风格老枣树。”

吴冠中先生画的枣树是不是碛口的枣树呢?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在碛口倒是见过一张吴冠中在枣树下写生的照片。照片中那位瘦削的面如干枣的老头儿就是吴冠中。他穿着米黄色的风衣,背靠麻石垒起的矮墙,不远处是两棵落尽叶子的枣树,矮墙那边是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先生的神情相当专注,他看着远方的枣树,还有枣树衬托着的窑洞,画笔在写生板上一下一下地勾勒着,起起落落,时跳时跃,或轻或重,或粗或细。

据说,吴冠中特别喜欢吃枣,也喜欢画枣树。为了画千姿百态的枣树,他曾在一个农户家里住了三个月,天天写生,天天画枣。

碛口,因吴冠中的“发现”而闻名遐迩了。

随后,来碛口写生和创作的画家、摄影家趋之若鹜。碛口,有与城市里不一样的东西。在这个浮躁而喧嚣的时代,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速成或者速配了。而碛口却是不可复制的,一切都是那么安宁而闲适。难怪棕皮肤黑皮肤白皮肤和蓝眼睛黄眼睛黑眼睛的游客来到这里大呼小叫呢。

不过,头一次来碛口的人十之有九不知“碛”字何意。碛,乃水中乱石积成的险滩。碛的特点就是弯急,浪大,石多,水浅。虽然“碛”字与红枣没有任何联系,但碛口的红枣确实个顶个地好。

碛口位于晋陕大峡谷中段,吕梁山西麓,黄河与湫水交汇处,因湫水河每年夏季暴雨带来沙石,冲积形成一段布满暗礁的河滩,那些暗礁挡住了浩浩的黄河之水,河面也由四百多米阔急剧收窄为八十多米宽,平静的河水顿时变成滔滔巨浪——谓之碛口也。所以,碛口不是黄河自己造就的,而是湫水在黄河上造就的。

早年间,碛口渡口相当喧嚣繁盛,每天有三五百艘船只靠岸,并行排列延绵数里,卸运货物的场面蔚为壮观。

去西柏坡的路上,毛泽东东渡黄河后经过这里,看到那繁华的景象,骑在马上禁不住连连赞道:“这是个好地方,这是个好地方。”

碛口的民居多建于明清两代,依山就势而建,高下叠置,从沟底到塬顶,层层叠叠。建筑形式多以砖拱顶明柱厦檐四合院为主,窑洞连着窑洞,砖、木、石雕及精美匾额比比皆是。街道高高低低,用条石砌棱,用块石铺面。不经意间,就会看到片麻石垒起的墙上用白灰浆刷的四个大字:“出售红枣。”字迹拙朴,透着幽默和机智。

我在碛口古镇的巷子里寻寻觅觅,为了探寻红枣文化,也为了探寻红枣与这片土地的特殊关系。遇到院子里的人,常常会被唐突地问,做甚呢?我说,没事,看看。问得简单,答得也简单。甚至,问话的人动也不动,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捏着红枣,照旧躺在青石板上安安静静地晒着太阳。旁边的簸箕里、笸箩里是红红的枣子,也安安静静地晒着太阳。

黑龙庙算是碛口古镇的高处了。

黑龙庙在卧虎山的山腰,正对着湫水河。山门由三道石拱门洞组成(这与碛口其他建筑气息相同),门上镶嵌着石刻对联:“物阜民熙小都会,河声岳色大文章。”靠水生活的古镇,必然要祈求管理水的神,没有这样一座庙,碛口人会魂不守舍的,就像枣树没了根一样。

站在黑龙庙的高处,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尽收眼底。一处处沟沟峁峁、一道道山山梁梁上尽是稀稀疏疏的红枣林。粗壮的枣树苍劲雄浑,新栽培的小树枝繁叶茂。不时,庙门口有枣贩推销红枣,一元钱一小袋,看得眼花,吃得嘴馋。

那日中午,我和梁衡、周明、王宗仁等作家在碛口客栈吃了一餐饭,是那种很可口的农家饭。主食是蒸枣糕、焖小米饭、煮红薯和烀玉米。菜呢——头一道是荞面碗托。其实,这算不得菜,应该算是小吃吧。第二道是大烩菜(五花猪肉、豆腐、茄子、粉条放在一起乱炖)。第三道是炖黄河鲤鱼。没了,就这些。吃得挺饱,没喝酒。

饭后,我在碛口客栈的墙上无意间发现了一张老照片——一个个子矮小、头戴软塌塌帽子的干瘦干瘦的老头儿正在讲话。一看文字说明才知晓,原来这是民主人士李鼎铭先生在边区政府做报告呢,说的是“精兵简政”和“三三制”吧。窑洞门口一张破旧的枣木桌上摆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缸子,里面有水没水,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那时的毛泽东把他的话很当回事,虚心听取意见,采纳他的提案建议,并充分肯定说,李鼎铭先生的提案“一是切中时弊,指出了我们的毛病;二是找到了对症药,也就是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当时我们的问题和毛病是什么呢?——“鱼大水小”——毛泽东说的。

今天,“鱼大水小”的问题解决了吗?还是问问水吧。因为对于这个问题,水比鱼更清楚。

依山面水的碛口客栈,是那种窑洞式建筑,虽然房屋大多斑驳失修,有些残破,却风骨奇峻,幽静且舒适。碛口客栈原名“天聚隆”商号,是当时碛口最大的油行。一条条青石,一排排粗壮的大瓮,一个个大肚子的油篓子,一座座积着厚厚尘土的饮马槽,烙印着昔日商埠兴盛的痕迹。抗战时期,八路军一二〇师在这里开办了“新华商行”,从事来往货物的转运,生意红红火火,也趸积了大量的红枣和粮食,用骆驼和马匹一批一批运往解放区。据说,师长贺龙经常光顾这里,每次来都吃上两个枣子,然后坐在枣木墩子上,手握烟斗,吧唧吧唧吸上几口,静静望着黄河对岸,吧唧吧唧再吸上几口,眼睛就眯成一条线了。据说,斯大林的烟斗是枣木做的,贺龙的烟斗是不是枣木做的呢?我没有考证过。

历史的根,还活着。如果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话,那么养育一个政权到底靠什么呢?——在长满枣树的黄河滩边,我陷入久久的沉思。

黄河两岸是贫瘠的,视野之内除了红枣,还是红枣。

红枣是碛口的乡土树种,有两千多年的栽培历史。这里是全国最大的集中连片枣树栽培区,八成以上农村人口的经济收入依靠红枣生产。这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的。可以说,枣树是碛口和碛口人的财富。

碛口人心里清楚,碛口红枣是随着碛口古镇的闻名而闻名的。碛口人说,碛口能有今天,应该感谢吴冠中。当然,喜欢枣树的不仅仅是画家吴冠中,作家中喜欢枣树的更是不乏其人。

“面如重枣”——罗贯中好用这个词。对关羽,罗贯中就这样写道: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手提青龙偃月刀,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不单是关羽,《三国演义》里描写人物面部特征时,“面如重枣”频繁闪现。鲁迅喜欢枣树自然是不用怀疑了。他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他写道:“枣树,它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别人打剩下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

作家李广田写过一篇叫《枣》的小说,里边有个穿着土蓝布褂子背着粪筐拾粪的傻子,见人就说:“俺吃枣。”枣是甜的,他知道。他吃过枣,所以,他固执地认为,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他愿意吃更多的枣,愿意得到更多的枣,愿意看到树上垂挂着更多的枣。他遇到绿衣邮差说:“俺吃枣。”他遇到打柴人说:“俺吃枣。”也许,对于他来说,没有比吃枣更快乐更幸福的事情了。

20世纪30年代,沈从文在北京的居所是个小四合院,院里墙角处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不是枣树,是槐树。具体地址应该是西安门达子营胡同吧——沈从文给自己的小院起了个名字,叫“一枣一槐庐”。他说,终日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树枝洒进小院,偶有麻雀栖在枝头。显然,那段时间,沈从文的心情不错,他将一个红木小方桌搁在枣树下,清早就开始写《边城》。看来,最先读到《边城》的,不是张兆和,而是树上那些枣子呢。

枣树凝聚的是人的感情,是活生生的做人的道理。枣树见证了历史和变迁,见证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前些年,北京人艺上演了一出话剧《枣树》。剧情大致是:在一个普通的大杂院,有一棵枣树,这是老奶奶在当年结婚时和老伴亲手种下的,两个人精心呵护,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风风雨雨五十年过去了,小两口变成了老两口,这棵枣树也变得粗壮繁茂。前几年,老爷爷去世了,老奶奶独自照顾着这棵枣树,每年秋天打下的枣子分给全院的邻居。每到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个人站在树下喃喃自语,人们知道那是她和老爷爷说话呢。然而,小院要拆迁了,枣树保不住了,老奶奶知道之后失魂落魄,整日怅然若失,望着这棵枣树发呆。

碛口的枣树分布并不规则,东一棵,西一棵,坡上五六七棵,沟涧里七八九棵。成片成片的枣林也是有的,主要在黄河岸边,呈条带状分布。枣树从不浮躁,耐干旱,耐贫瘠,也能耐得住寂寞,具有可贵的韧性。最有活力的当然是那些壮年的枣树,干若铁臂,枝似虬龙,一派挺拔向上的气势,结的枣子也是又多又大。不过,一般而言,枣树的长相很粗糙,疙疙瘩瘩,树皮灰褐色、条裂,枝条韧而不折且长满利刺。

枣木是极有性格的,木质坚硬,不易虫蛀,古代刻书多用枣木雕版。我父亲是木匠,他使用的刨子就是用枣木做的刨床子,颜色暗红,天然而细密的纹理,愈用愈是光亮。他躬身弯腰,双手用力向前推刨子的侧影,我是那么熟悉。“嚓——嚓——”一卷一卷的刨花就从刨眼里开出来了碛口老街上有一家木雕店,专门做枣木梳子。我们光顾那里时,一位光膀子的师傅正在专心制梳。只见店里柜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枣木梳。枣木做的梳子,梳头时不产生静电,不伤头皮,能促进脑部血液循环,能乌发,能醒神健脑,《本草纲目》中就有“能通经脉、令发易长”的记载。枣木,那硬而沉的木质,特有的纹理和颜色,正好适合制作枣木梳。枣木做的梳子真是个好东西。

我们就要告别碛口古镇时,在老街的拐角处,遇到一群孩子正在玩对对歌游戏。

出东门,过大桥,

大桥底下一树枣,

拿着竿子去打枣。

青的多,红的少,

一个枣两个枣三个枣,

四五六七八个枣。

一边大,一边小,

一个西瓜一个枣。

大的大,小的小,

一棵大树一根草。

童趣和天真是多么美好啊!——我也禁不住拍起了巴掌。晚霞映照下,枣树衬托着的碛口别有一种韵味。碛口人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份快乐和幸福。

我隐隐感觉到,碛口古镇除了粗糙厚实之外,似乎还有某种力量在暗暗传递。虽然我无法知晓这种力量来自何处,但可以肯定的是,碛口人那殷实的小日子及其属于自己的那份快乐和幸福,一定跟红枣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哩。

红枣,红枣,红枣。柳条簸箕里晒的是红枣。

红枣,红枣,红枣。柳条笸箩里晒的是红枣。

橡木桶养酒

西贡扎克小镇。

从普瓦提埃向东驱车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就是西贡扎克小镇了。西贡扎克小镇被媒体评为全法国最适于居住的小镇,著名的科尼亚克酒就产自这里。

如诗如画,西贡扎克的确美极了。不过,我们来西贡扎克不是旅游观光,而是来了解橡木桶的秘密。法国法律规定,酿造科尼亚克酒的酒桶必须用里莫金橡木制作。也就是说,只有里莫金橡木桶装的酒才有资格取得“科尼亚克酒”标识。为什么必须用里莫金橡木做桶呢?因为里莫金橡木硬度适中,别的地方的橡木纤维太松软,硬度不够,会影响酒的品质。在法国乃至欧洲各地,科尼亚克酒的销量巨大,每一秒钟就有四瓶酒销售出去,每一年的销售额就能购买二十架“空客”。瞧瞧,比印钞票的速度还猛呀!

里莫金不是一个行政区,而是一个地理概念上的区域。

在法国,光是一个橡木桶就值五百欧元。制作橡木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木条要晾三四年的时间才能加工,箍桶的过程几乎全部是用手工来进行。橡木桶都是椭圆形的,这样就能够和空气充分地接触。西贡扎克产的葡萄很酸,香味也不浓,但经过酿造成酒,再经橡木桶“养性”之后,便芳香浓郁,口味诱人。

在一个叫鲍尔波的酒庄,我们详细了解了科尼亚克酒的酿造全过程。装桶之前的酒一般在七十度以上,装桶后酒在桶里至少要“养性”两年半的时间,长的达到五十年。酒庄的主人鲍尔波介绍说,橡木桶的作用主要有三个方面:一则通过橡木桶的透气性把生酒的粗糙味道交换出去;二则让酒把橡木的烤木味道吸进去;三则让时间把清新的空气交换到酒里去。

我说:“既然空气的味道能交换到酒里,那可不可以往空气中人工添加一些东西?”鲍尔波说:“不可以,一切顺其自然。”他接着说:“在‘养性’的过程中,有百分之五的酒挥发掉了。有人说是被天使吃掉了,实际是变成了酒菌。”可不是吗,我注意到酒窖四周的墙壁及木柱和窗子上蛰伏着一层苔藓样的酒菌。

“出桶上市的酒有多少度?”

“四十二度左右。酒经过‘养性’之后脾气就不那么烈了,就柔和而绵润了。”

鲍尔波酒庄的院子里生长着许多树木,有高大的花旗松和地中海松相拥相抱,有冷杉和栎树各美其美,爬山虎的贪心永远没有节制,墙体、屋脊、瓦楞都被它覆盖了。谁能说这个院落中由高大阔叶乔木、针叶乔木和灌木及藤本植物构筑的小小生态世界,对酒性、对酒的品质没有积极的影响呢?

临别时,鲍尔波拿起笔来,请我在留言簿上留言,我接过笔写了四个字:美酒酬勤。

水仙花的秘密

那年,我读大学三年级。

也许是夜里看小说看得太晚的缘故,一早起来头有些痛,上午的课勉强上了两节,就去看医生了。

医务室在校园的一角,掩映在一片丛林之中。

排在我前边的是一位女生,她一边等待叫号,一边读一本小说。我注意到,那本小说就是我昨晚读的那本的下部。

“你叫什么名字?”轮到她了,医生问道。

“乔麦,”她解释说,“乔木的乔,小麦的麦。”

她的声音非常美,极富韵律感,像是从高处滴落下来的清脆的水声。后来,我们在校园里常常见面,但她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而我却时刻都在注意着她。

有时在桌面上用手指轻轻画着她的名字:乔麦乔麦乔麦……

女生楼在男生楼的南边。男生楼下的小操场是女生去食堂的必经之处。

我的午饭从此就不在食堂的餐桌上吃,而是早早将饭菜打回宿舍,倚窗而坐,边吃边等待那个娇美的身影在楼下的小操场上出现。

我了解到乔麦的家就住在本市。几个月过去了,直到快放寒假了,她还没有注意我。唉,有什么办法呢?好苦恼。课也上不好,饭也吃不香,只是望着楼下的小操场发呆。心里闷得慌,出去走走吧。我在校园的花坛前徘徊,忽然从一朵盛开的玫瑰得到启示。

“有了!”我高兴得跳起来,一溜烟冲出校门,跑到街上,闯进花店。

几分钟后,我从花店出来,捧着一盆水仙。放寒假的前一天晚上,我捧着那盆水仙,叩开乔麦的宿舍门,那门是蔚蓝色的。

开门的正是她。

“你找谁?”她惊疑地问。

“你,找你……”我的手有些潮,腿有些软。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居然能站在她的面前。

“我家在外地,明天就走了,”我强作镇定地说,“可这盆水仙我不能带回去,哦——哦,听说你家就住在本市,假期里,能否帮我照看一下?比如,哦……换换水什么的。”

她接过那盆水仙,并不看我。

我接着说:“不然,等我新学期回来,这水仙会枯死的。你说呢?”她笑了。“这水仙倒是挺鲜灵的,”她轻轻抚弄着嫩绿的叶子说,“好吧!”

“那就拜托啦!”

“你是几班的?”

“四班的。”

“噢,好像常见面。”她又笑了,甜甜的,说,“你这人还挺浪漫的。”终于,她看了我一眼。

我能感觉到,她虽然看得很匆忙,但却很仔细。

“能把你家通讯地址告诉我吗?”

“怎么?你……”乔麦不解地问。

“哦——哦,我是说,有关养水仙的知识,我可以在信中告诉你。”

“那,写哪儿呢?”

“就写这上边吧。”我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本子递给她。

一行清丽的小字留在我的小本子上。

寒假,我们建立了书信联系,当然,信的内容亦不仅仅是水仙。

开学了,我按时从外地返回学校。一天,乔麦怯怯地对我说:“开花了,你不看看吗?”

“什么开花了?”

“水仙,那盆水仙。”

“是吗?”我惊喜不已。

“不信,我领你去看看。”她的样子十分认真。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手拉手跑上女生楼的。

推开蔚蓝色的门。

“哇!真漂亮!”只见那盆水仙摆在窗台最显眼的位置,两朵洁白的花睁大眼睛,精致的小花盆上堆着几枚鹅卵石,一只小螃蟹蛰伏在水仙的根部。

几缕阳光斜斜地倾泻在水仙厚厚实实的叶子上,淡淡的芳馥弥漫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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