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71 2—770

字子美，祖籍襄阳（今属湖北），生于巩县（今河南巩义）。早年漫游各地。后入长安，困居十年，安史乱起，为叛军所俘，后投奔唐肃宗，任左拾遗。入蜀定居成都，授检校工部员外郎。晚年漂泊鄂、湘，病死于湘江舟中。世称“诗圣”。有《杜少陵集》。

望岳^①

岱宗夫如何^②，齐鲁青未了^③。

造化钟神秀^④，阴阳割昏晓^⑤。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⑥。

会当凌绝顶^⑦，一览众山小。

注释

①岳：指东岳泰山。

②岱宗：泰山。岱，泰山的别名，泰山为五岳之首，故尊称为“宗”。

③齐鲁：春秋时两国名，在今山东境内，泰山以北为齐，以南为鲁。

④造化：大自然。

钟：集中。

⑤阴：山后背光处。

阳：山前向阳处。

割：分。

⑥决眦（zì）：眼睛睁大到极致。眦，眼角。

⑦会当：定要。

凌：登上。

【意译】

岱宗怎么样？你苍翠地耸立在齐鲁大地，山峦起伏，连绵不断。你身上集中了大自然的灵秀，高大的山峰把南北分割成早晨和黄昏。山中云气层生，涤荡心胸，睁大眼睛远望，只见飞鸟业已归来。我一定要登上泰山顶峰，将周围低矮的群山一览无余。

【品读】

这是杜甫青年时代登上泰山时抒发的感慨。诗风豪迈，器宇宏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固然是众所周知的名句，但此诗除了结尾外，动词的锤炼也极可注意。“钟”“割”“生”“入”等词将大自然的景物与诗人主体巧妙地联结起来，使全篇之景色皆具主观色彩。

赠卫八处士^①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②。

今夕复何夕^③，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④，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⑤。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⑥。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⑦。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⑧。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注释

①卫八：姓卫，排行第八，名不详。

处士：隐士。

②参（shēn）、商：星名，参星出西方，商星出东方，二星此出彼没，不同时在天空中出现，这里比喻故人不相见。

③今夕句：出自《诗经·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④父执：父亲的朋友。

⑤罗：陈设。

⑥间（jiàn）：掺和。

⑦觞（shāng）：酒杯。

⑧故意：老朋友的情谊。

【意译】

人生中朋友不能见面，常常好像天空中的参星和商星那样无法相会。今晚是什么日子，我们一起享用这明亮的烛光。年轻力壮能维持多长时间呢？我们的两鬓都已经染上白霜。探访老朋友竟然发现一半已成地下之鬼，惊叹这样的事儿，心中百感交集。哪知分别了二十年之后，今天重新登上你的厅堂。以前分别时，你还未成婚，今日重逢时，你的儿女已成行。他们高兴地问我从哪里来。话还没说完，老朋友让儿女张罗酒菜，有夜雨中新剪来的韭菜，也有新煮熟的黄米饭。主人说大家见一面真不容易一，连干了十杯好酒。喝了十杯也没喝醉，我只感到老朋友的情深意长。明天我们又要被山岳阻隔，彼此都不知未来会是怎样。

【品读】

这首诗是乾元二年（759）杜甫在华州司功参军任上所作。作者与老朋友卫八处士相会，百感交集。在诗中，诗人将老友重逢的惊喜、身当乱世的感慨，以及对岁月流逝的叹惋用一种平实而精练的语言呈现出来，例如“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等等，初看意不惊人，实则动人心魄。

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①，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②，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③。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④。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注释

①关中：函谷关以西地区，这里指唐都长安（今陕西西安）。

②合昏：花名，又名合欢、夜合，其花朝开夜合。

③在山二句：比喻佳人守节时如清泉，改节则如浊泉。

④掬：把，两手捧取。

【意译】

有个绝世无双的佳人，幽静地居住在空旷的山谷。她说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如今飘零只有草木依附。关中被叛军攻陷，兄弟都遭杀害。做大官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尸骨都无人收葬。世俗嫌弃失势之家，万事像烛影随风移动。丈夫是轻薄的家伙，他的新欢漂亮得像美玉。合昏花尚且知道朝开夜合，鸳鸯鸟尚且不独自栖宿。可现在他只看到新人欢笑，哪里还听得见旧人痛苦地哭泣？泉水在山中清澈，流出山谷就变得污浊。婢女变卖了佳人的珠宝，牵拉来藤萝修补茅屋。摘来野花也不愿插上头发，采来的柏枝有满满一大把。天气寒冷，衣衫单薄，夕阳西下，佳人倚靠着修长的青竹。

【品读】

诗写战乱中一位美丽的女性，因遭薄情的丈夫冷落抛弃，但她身处逆境，仍坚强不屈，保持节操。或以为，这首诗具有寄托的意义，佳人身上，正有诗人自己的影子。诗中描写人物形象多用比兴，如“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等句，都生动呈现出佳人的悲惨命运与高尚人格。

梦李白（其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①。

江南瘴疠地^②，逐客无消息^③。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④，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⑤，魂返关塞黑^⑥。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⑦。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⑧。

注释

①恻恻：悲伤的样子。

②瘴疠：因瘴气而得病。瘴，南方山林中湿热致病之气。

③逐客：流放者，指李白。

④平生魂：活着时候的魂魄。

⑤枫林：指代李白之魂所在的江南地区。

⑥关塞：指当时杜甫所在的秦州一带。

⑦颜色：脸色。

⑧蛟龙：比喻坏人。

【意译】

死别的痛苦止于恸哭一，声，生别的痛苦，在于悲伤时常萦绕心头。江南是瘴气弥漫致病之地，放逐的人没有一点儿音讯。老朋友来到我的梦中，正表明我长久的思念之情。那恐怕不是你活着时候的魂魄，路途遥远实在难以估计。魂魄来自江南的青枫林，自秦州昏暗的关塞返回。你如今身处罗网，哪有羽翼可以自由飞翔？清澈的月光洒满屋梁，依稀中还怀疑它也照着你的容颜。处境艰险，水深浪阔，你多加小心，别让坏人陷害得逞。

【品读】

李白是杜甫最欣赏的诗人、最喜爱的天才。至德二载（757）李白因参与永王李璘的军事行动被捕入狱，乾元元年（758）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乾元二年（759），杜甫流寓秦州，写下这首怀念故人的诗。诗中充满了对李白的思念和牵挂之意，又将其摄入梦中。因为作者不了解李白的情况，故而忽梦其魂魄来去，忽疑其身陷罗网。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梦李白（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①，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②？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注释

①冠盖：冠冕和车盖，这里指达官贵人。

②恢恢：宽广的样子。

【意译】

浮云整天飘荡，游子久久不来。夜里频频梦见你，足见我对你的亲密的感情。在梦里，你告辞常常很不忍，极力诉说来一趟不容易。江湖上多有风波，害怕船只沉入水底。出门离去时你挠着满头白发，好像辜负了平生的壮志。达官贵人的冠冕华盖充斥着京城，只有你一人失意困顿。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像你这样到了晚年还要身受连累。你必将名垂千秋万代，但这是身后之事，无补于你生前的寂寞。

【品读】

作者夜里频频梦见李白，说明心里经常挂念，不能割舍。诗中写梦里李白的语言、动作，栩栩如生，刻画出这位天才诗人身处困顿，壮志未酬的真切情态。最后六句则是作者对李白不幸遭遇的评价。“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四句已成为千古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