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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浊世生得浩然气

梦归田园:孟浩然传 作者:曹远超 著


第一章 浊世生得浩然气

唐武后永昌元年(689),皇太后武则天在东都洛阳临朝训政,皇上李旦形同虚设,武氏宗族大权独揽,大唐王朝政制混乱,风雨飘摇。李姓皇室宗亲希望依托祖宗建立基业的西京长安巩固皇家帝业,而皇太后武则天则在东都洛阳不断地培植势力,随时准备攫取帝位,篡夺皇权。

地处唐王朝内陆腹地的襄州,下辖襄阳、安养(邓城)、谷城、义清、南漳、宜城、乐乡七县,它雄踞荆襄之地,源自西北秦岭的千里汉江自西北向东南将襄州一分为二。汉江之南群峰竞秀,河谷纵横,望荆山漫漫;汉江之北沃野千里,水网密布,毗连商洛。这片土肥水美的沃野山川,自古就是扼守南北咽喉的天下腰膂之地。位于汉江南岸的襄州郡治——襄阳城,历来就是军事重镇,它南拒荆湘,北瞰商洛,与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呈三足鼎立之势。襄州襄阳极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和战略利益,让它成了皇室和太后角力及争夺的焦点,来到襄州赴任的官员在皇室和太后的明争暗斗中换来调去。尽管一场你死我活的皇权争夺,即将在远隔千里的洛阳城里腥风血雨般地拉开序幕,但是,住在地处天下腰膂之地的襄阳城里的人们,却也隐隐能够感觉到阴风阵阵,山雨欲来。

在襄阳城外,错落着一片峰峦起伏的山岭,它就是荆襄名山——岘山。岘山林莽葱茏,绵绵延延,如同一道翠绿的屏障,静静地守护在襄阳城南。岘山自东向西分为岘首山、中岘山和西岘山。中岘山位居城南,又叫南山;西岘山居城西南,又叫西山。在岘山之西,则是群岭竞秀的万山。源自万山和岘山南麓的千溪万泾之水汇流成河,叫做檀溪。溪水流到西岘山下注入鸭湖,然后一分为二。一支北流入汉,还叫做檀溪;一支依山东流,叫做襄水。襄阳即因襄水之阳而得名。

襄水每到春夏之交,随着水位上涨,河里舟船往来,畅通无阻。而每到入冬之际,随着水位下落,河水则又浅流如涧,所以,住在襄水南岸的人们就习惯地又把襄水叫做北涧。

在岘山之下襄水之畔,坐落着一片孟家园宅。由于这片园宅位于襄水之南,于是,饱学诗书的孟老爷附庸风雅,他取用涧南之园之意,给这片山清水美的山水田园,取了个颇具灵秀诗韵的雅号:涧南园。

涧南园依山临水,在它南面的山坡上种有桃橘千株,在襄水河岸栽有翠竹一片,孟家的几十间房舍,就错落在这成片的林竹之间。而在房舍的前面,则是上百亩的荷池莲塘、禾稻水田。远远看去,这里简直就是一片风景如画的山水田园。

孟家虽非豪门大户,却也是书香门第,家境殷实富足。孟老爷温文儒雅,自言是孟子后人,秉承孔孟之道持家立业,家道兴旺。妻子孟夫人天生丽质,知书达理。孟老爷夫妇恩爱,日子过得舒心悠然。随着孟夫人腹中婴儿的呱呱降生,孟老爷更是喜出望外。

孟老爷望着襁褓中的婴儿,见他眉目清秀,鼻直口方,希望此子日后能成大器,于是,给他取名叫做孟浩,字浩然。浩然这个名字,来源于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句话中的“浩然”二字。孟老爷选用孟子之语给他取这个名字,一是希望他日后能像先祖孟子一样为孟家光耀门楣;二是希望他日后至大至刚,浩气长存,不做俗人。

在襄阳一带的中部地区,由于家族之中常常几世同堂,很多时候都是爷爷辈儿的尚未辞世,而孙子辈儿的就已人丁兴旺,所以,在家族中常常以尚且健在的太爷、爷爷往下论排行。绝大多数家族中,都是以嫡亲的堂兄弟姐妹排序大小,而不是直接以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姐妹论排行。孟浩然出生之后,因为在孟家嫡亲的堂兄弟中排行第六,于是人称孟六。

在孟浩然出生后的第二年(690)九月,皇太后武则天御则天楼,赦天下,她把国号由唐改为周,纪年改元天授,自封圣神皇帝。她把皇帝李旦改为皇嗣,赐姓武氏。由此,武则天登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从而在中国的历史上,出现了一个夹在唐朝之中的周朝。

由于武则天早在称帝之前,就对李姓皇室宗亲进行了血腥的杀戮,所以,在她改国称帝之后,并没引起天下大乱,襄阳城内城外,车水马龙,平静依然。人们大都是在不知不觉中,糊里糊涂地就做了武周的子民。

孟浩然的父亲——孟老爷,尊崇孔孟之道,承传儒世家风,他认为,武则天这样一个女流篡权问政,有违孔孟,于是,对武周之世深为不齿。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自感身陷无道之世的孟老爷,由此便日日蜗居在风清水净的涧南园里养妇教子,清闲避世。

就在武则天称帝之后不久,孟夫人又为孟家再添一子。孟老爷欣喜之余,不禁又为这个生于武周之世的儿子的未来成长,感到深深的担忧。他想,既然这个儿子生逢逆乱之世,那就给他取名叫洗然吧。孟老爷寄望他的这个儿子,日后不为逆世俗尘所惑,洁身自好,洗然独清。

相对富足的殷实家境和尊崇孔孟的传世家风,让孟浩然从童年开始,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加之他天资聪颖,恭勉勤奋,孟浩然很早就开始通读五经。随着学识的不断增长,加之受到父亲儒学思想的熏陶和影响,让他自青春年少之始,便逐渐显露出过人的才华,树立起远大的志向和深厚的家国情怀,从而闻名乡里。

其实,也正是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和影响,让年少的孟浩然和他父亲一样,视武周为浊世孽生而不予认可,视李唐为国邦正统而盼其重生。匡复李唐,成了孟浩然最早徘徊于心的愿望和理想。所以,孟浩然没有参加武周时期的科举应考,而是胸怀大志,闭门苦读,希望终有一天李唐匡复,自己能够振羽翻飞,为国效命。

襄阳的丽山秀水,养育出孟浩然亦静亦动、动静相宜的行为品性。静时,他常常不舍昼夜,孜孜不倦,闭门求读于汉江之阴,也常常行山乐水,感怀吟物,悉心独赏于自然之境;动时,他则奔走于襄阳城南的岘山一带,赈人患难,拜访贤达,结交乡里,与白鹤山的张子容、西山一带的辛谔(又名辛之谔)、檀溪的吴悦、襄阳城周边的朱去非、王宣,以及与涧南园相邻的农家子弟张祥等人互为知己,与他们畅叙人生理想,纵论天下时事。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志趣相投,言无不尽。

随着孟浩然的一天天成长,他在对生活的感悟中,渐渐开始对诗歌的吟赋,有了特别的钟爱。诗为心声,诗渐渐成了他对思想和感悟的最好表达。

孟浩然的诗,是从他对身边情境景物的描写和感受进行吟咏开始的,孟家涧南园里的诗意情境,是孟浩然诗歌创作立意的最早启蒙。

苍翠的岘山,清灵灵的襄水,绿油油的麦地,岸坡上的小草,粉艳艳的桃花,清波潋滟的水塘,谷茬粉烂的水田,泥水里的蝌蚪,窄窄的田埂,牵牛背犁的种田人,青翠的竹林,穿过竹林的石板路,襄水河岸的大槐树,大槐树下的南渡头。正是孟家涧南园里这片风清水净、秀雅清幽的山水田园,拂动和滋润了孟浩然心中的诗意情境,从而为他开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风气之先,奠定了最早的思想基础。

每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时节,孟家屋后的桃林里,烂漫的桃花层层叠叠挂满枝头,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蜜蜂在花间嗡嗡穿梭,一阵轻风吹过,数不清的花瓣便会如飞雪般洋洋洒洒飘落而下,很快就会在树下的地面上积起一层。脚踏满地落英徜徉在香气袭人的花海中,总能让人心醉其中,如入仙境。

每年的这个时候,孟家屋后这片盛开的桃花,总是孟浩然心中的至爱。

在桃林深处,有一个专为桃子成熟时看护桃子用的草庐。由于草庐在春天总是空着,于是,钟情这片桃花的孟浩然便离开父母家人,独自一人住进自家园宅屋后的这间草庐,置身于桃林深处,闻花香,赏花姿,听花语,他总是习惯于融入自然之境,去寻求一份内心的空灵。

夜已经很深了,铺炕旁边一方小小的案台上,一盏高脚油灯燃着如豆的光焰,在嗞嗞作响。孟浩然手捧书卷,坐在案台旁边的铺炕上,就着昏黄的灯光,孜孜求读。油灯不时跳动的光焰,映照着他正值青春年少的白晳的脸颊,俊朗而又沉毅。

随着灯芯上的灯花渐起,油灯的光焰渐渐开始变得昏暗而迷离,翻读书卷已至深夜的孟浩然身困体乏,他一口吹灭了灯盏,躺倒在铺炕上,拥衾而卧。

草庐外面风声四起,呼呼的山风吹得草庐的屋顶瑟瑟作响。实在是太困了,孟浩然迷迷糊糊地合上眼,昏昏睡去。恍恍惚惚中,他似乎听到了草庐外传来了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外面下雨了,孟浩然这么想着,他在铺炕上翻了个身,又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早晨,孟浩然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鸟鸣中醒来。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见从草庐的木窗透进白白的光亮。

天已经大亮了,而孟浩然躺在铺炕上却是一动也不想动。猛然间,他想到昨天夜里响起的刮风下雨之声,这一夜的风雨,不知会有多少桃花从枝头凋落而下呢!

孟浩然一骨碌从铺炕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打开木窗,屋外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叽叽喳喳的鸟雀欢叫着,在湿漉漉的树枝上飞来跳去,被雨水沾湿的粉黄色的花蕊在树枝的微微颤动中水珠四溅。昨晚一夜风雨,吹残桃花满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花瓣。

孟浩然十分怜惜地看着凋落满地的桃花,不知不觉间,心情却一点点开始变得凝重。

望着眼前的寥落春景,带着淡淡的愁绪,一首清诗,禁不住从他口中吟咏而出:

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早晨,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春天,是个让人向往的美好季节;少年,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然而,春天的早晨,却要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度过。孟浩然在诗中,不禁流露出错失美好时光的淡淡失落。

在孟浩然的心里,武则天为了窃夺皇权,她欺夫杀子,极尽妇人残戾之道。如此有悖孔孟、逆天叛道之人建立的王朝,与自己想要报效的国家,竟是如此的格格不入。胸怀报国之志,但却报国无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美好的人生岁月,在浑浑噩噩中一天天度过。

鸟为谁而啼?

本该春花满园的季节,然而,那些来自黑夜里的风雨,却在无情地将春花凋残。风雨相催,韶华易逝,花开易落。多少人生的理想,在这黑夜的风雨中,一点点逝去和泯灭;多少美丽的花瓣,在这黑夜的风雨里,一片片落尘为泥。

春晓,春眠,鸟啼,风雨,花落。

对国家和社稷希望落空后的失落,浸透在语调淡雅的诗行中。孟浩然将自己的万千感慨,流露在他短短的四句诗中,又有多少人能品出郁结在他心中的万千滋味。

青春韶华一天天像水一样地流去,就在孟浩然感到特别迷茫的时候,他十七岁这年,大唐王朝迎来了一次改天换地的重大转折。

武则天长安五年(705),气势雄伟的洛阳迎仙宫红墙碧瓦,肃穆庄严。正月里寒气逼人,长生殿高大丹墀前的水缸里,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因为寒冷,在长生殿高大廊柱后面的门楣上也挂起了厚厚的门帘。除了身着盔甲守卫在殿前的神色威严的武士之外,这里很少能够看到有人进出。长生殿内冷冷清清,曾经不可一世的女皇武则天面色憔悴,形容枯槁,蔫蔫然如残柳败絮、秋后黄花。武则天无力地卧在床榻上,由于病体欠安,她已经有十几天未会朝臣了,国家朝政都由麟台监张易之和春官侍郎张昌宗在这里请示,然后对外代为发布。

正月里的迎仙宫看似平静,但却杀机四伏。一场改天换地的匡复革命,已在这里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此时,在神都洛阳皇城的玄武门外,凤阁侍郎张柬之、左台中丞桓彦范、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以及太子李显等,正带领一彪人马从那里斩关而入,冲进了一片寂静的迎仙宫。迎仙宫内顿时人喧马嘶地骚乱起来,张易之、张昌宗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身首异处,被斩死于庑下。张柬之等人掀帘而入,进入到武则天寝居的长生殿内。听到杂杂沓沓的有人进来,武则天惊恐地从病榻上坐起来,无力地问道:“是何人在此作乱?”

张柬之连忙带领众人跪下说,是张易之、张昌宗谋反,众臣奉太子之令诛之,所以称兵宫禁。

武则天望着跪在面前的太子李显,一脸不屑地说道:“原来是你呀,如今小人既诛,你就回你的东宫去吧。”

左台中丞桓彦范说道:“太子不能回去。过去天皇把太子托付给陛下,太子年齿已长,怎能久居东宫?今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天意人心,久思李氏。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长安五年(705)正月,武则天被逼退位,中宗李显即位,天下改元神龙。二月,废武周国号,改神都洛阳为东都,复以长安为京畿,郊庙、社稷、百官、旗帜、服色、科举、文字,一切恢复唐朝旧制,李唐匡复。

李唐匡复的消息从洛阳传到襄阳,襄阳城内城外的人们无不欢欣鼓舞。襄阳城北的临汉门城楼前,人头攒动,人们欢呼雀跃地争看着那面象征着武周的旗帜,从城楼的旗杆上徐徐降下,一面象征着李唐王朝的崭新的大旗,在时隔十五年之后,再次在临汉门城楼上冉冉升起,随风飘扬。

武则天称帝的十五年,于历史而言,恍若弹指一挥间。然而,十五年的时光,让当年愤世嫉俗、追崇儒世家风的孟老爷,渐渐走进了两鬓斑白的不惑之年;十五年的时光,也让孟浩然和孟洗然,从牙牙学语的幼童长成了英姿勃发的翩翩少年。

在武则天称帝的十五年里,孟浩然一直都在接受着父亲的训导。尽管他始终也不明白,父亲孟老爷为什么非要把士民富庶、百姓安泰的武周盛世说成是无道的乱世。难道是因为武则天篡夺了皇权吗?那有哪一个开国之君不是从他人手里篡夺的皇权呢?难道就因为武则天是个女人吗?孟子有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所以,女人登上帝位,显然有违孔孟之道。可是,有违孔孟之道,就是无道吗?而匡复李唐的皇上李显,又真的能像他的祖父唐太宗那样,开启新的国泰民安的贞观盛世吗?尽管年轻的孟浩然一时还无法从父亲浑浊的眼神里找到正确的答案,但是,尊崇孔孟之道的传世家风,却在父亲十五年的言传身教中,渐渐在孟浩然不断成长的内心,慢慢开始根深蒂固,从而影响到了他的思想,进而也影响到了他未来的人生走向。

李唐匡复,百废待兴,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孟浩然感到自己能够振羽翻飞、为国效命的时候来了。十几年的闭门苦读之后,终于让他开始看到了春天明媚的曙光。

十七岁,是人生最美好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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