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广昌孟戏《长城记》(三夜本)最后的演出

田野 作者:刘华


想想看,乡间两个演孟戏的剧团,一年到头只在春节期间分别演个两夜三夜,眼看就要出正月十五了,竟意外地巧遇最后一夜的演出,这是不是缘分使然?

我本来只是去看老房子的。尽管禽流感的消息传得很邪乎,广昌的朋友还是热情地给我舀了一碗鸡汤。鸡是驿前古镇上的鸡,是船形屋里的鸡,是傲立于雕花的青石户对上报晓的鸡。也许,可以更确切地说,是从云南按察使那座气派堂皇的门楼里昂昂然走出来的鸡。

喝着心灵鸡汤,不知不觉就被朋友对孟戏的片段性的介绍吸引住了。

他说,孟戏之所以叫孟戏,是因为古往今来它演的始终就是一出孟姜女哭长城。

他又说,广昌孟戏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整本的孟姜女南戏本被认为早已失传,甘竹镇赤溪村曾家班子的《孟姜女寒衣记》演出本约形成于元代,无疑是孤本了;而与该村一河之隔的大路背刘家演出的《长城记》,则以曲调保留着当年宜黄班演唱的海盐腔且扮相好弥足珍贵。两台孟戏中,既有我国戏剧早期的唱腔道士腔,还有明代逐渐兴起的弋阳腔、青阳腔、四平腔、徽州腔等,是研究我国戏曲唱腔的珍贵活化石。大年初八就有北京的两位记者慕名而来,他们在乡下待一周了。

他打了几个咨询电话后,又用充满诱惑的目光说,曾家班子已经演完了,今夜是刘家班子的最后一夜。要知道,平时他们根本不排演的。

那就用不着相约来年了,赶紧去甘竹镇大路背刘家听戏吧。

我猜测,剧场可能是公社时期的礼堂改成的祠堂。一进门,首先吸引我的是戏台对面供奉着的三副面具。是谓三元将军也,即秦朝蒙恬、王翦、白起三位。传说这三员神将曾自天而降,以飞沙走石击溃大兵,拯救曾氏先人于危难之中,曾氏先人仰天拜谢之余,拾得两只大木箱,内藏孟戏戏本及面具若干,其中三副大面具熠熠生辉,便是这三元将军了。仿佛天意,村人自然心领神会,即组建戏班,按戏本和面具分角色排练。五百多年来,年年春节村中必演孟戏,以酬神祭祖,祈福纳祥。至于曾氏的恩人怎的又成了刘家的神灵呢,我不知端底。刘家班子的缘起,倒有说法,无非是说大路背村人年年过河看戏,如何成了戏迷,而后横下心来创建自己的戏班而已。算起来,大路背刘家演出《长城记》也有四百多年了。

同为孟戏,竟在各自的村庄里上演了数百年,这孟戏该濡染了多少代人?

哭倒长城的故事余音绕梁,竟弥漫了整个正月,人的一生要重温多少回孟姜女?

那些把孙儿拉到三元将军面前敬香的老人,仿佛去年还是个孩子;那些扎进乐队中间竟也看得很是着迷的孩子,仿佛明年就会变老——人生如戏,仿佛须臾之间。

我好奇地东张西望,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开场了。后来才知道,分为三本的孟戏每本开台前要演一出吉庆戏。锣鼓唢呐的伴奏,并没有大肆造势。以妇女和老人为主体的观众大概一直沉浸在头两夜的剧情里,悄然间就入戏了。

台上的孟姜女是不老的。感天动地地哭了上千年,倾不尽人间悲苦,声声泣血;悲悲切切地唱了几百年,诉不完心中不平,句句含恨。尽管颇有亵渎帝王之嫌,这样的戏本为明永乐年间所颁的禁令所不容,但她还是意外地流落到了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并一如既往地爱着恨着。她的幸存和不老,发生在两个相邻的村庄里,真是个奇迹。

其中有太多的不可思议。想当年血雨腥风,“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律拿法司究治”,她怎么就敢冒满门抄斩的风险,公然且安然地在宗族的祠堂里登台亮相呢?数百年岁月沧桑,她怎么就能锲而不舍地唱到今天,并保持着原始的风貌呢?还有,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虽然孟戏的唱腔集我国古戏曲唱腔之大成,优雅悦耳,但那美妙的演唱中却不乏对秦王暴政的控诉,尤其对蒙恬几乎是口诛笔伐了,那蒙恬们怎么又被奉作神明了呢?

我从专家的文章中得知,曾、刘两台孟戏剧情大致相似,结尾有所不同。刘家的孟姜女,虽有悲痛怨恨,却逆来顺受,以其贤德,获得秦王封赠;而曾家的孟姜女竟敢怒诉心中对蒙恬的三不平,抨击秦王,最后面对垂涎美色的他们,坚贞不屈,以死殉节。这正是专家判断曾家本是元代南戏遗存的论据之一,因为如此敢于犯上的写法,当在明永乐禁令之前。有恩于曾氏的大老爷蒙恬,在曾家的孟戏里更要挂不住脸了。经过庄重的请神仪式,受请下凡来看戏的将军,岂不是来领受羞辱吗?也不知观众身后那威严的神像面有愠色或愧色否?

原来,被唱者骂了几百年的人,竟是忍辱负重护佑着曾、刘两姓子子孙孙的神!原来,被供奉了几百年的神,不过是年年被乡女村妇怨恨着的人!

不要笑它的荒诞。也许,这矛盾中的荒诞意味,正是探究孟姜女奇迹般地活在今天的消息树、通行证,走进去,便接近了一个宗族的内部秘密。假如,没有对三元将军的虔诚笃信,很难设想孟戏能够留传至今;反过来说,假如,没有孟戏摄人魂魄的艺术魅力,我们也很难设想,宗族的信仰能够如此牢固地凝聚族人。所以,我觉得,民间戏曲艺术和许多其他形式的民俗活动,无非出自维系宗族关系的需要,它们能够绵延发展,正是由宗族力量获得了顽强的生命。

广昌的朋友告诉我,孟戏演到《三将军议事》那一场,扮三元将军的演员要戴面具表演,此时台下观众自动让出一条神道,由族中长老先焚香敬拜,继而将神座上的面具拭净,恭敬地捧至戏台口让演员戴上,此时家家户户燃放鞭炮,一时间剧场内外气氛好不神秘庄严。可惜,是夜刘家班子的戏渐趋尾声,大概没三元将军什么事了。待到夜半曲终人散,也许他们又该被请回上界了。

坦率地说,也是听不懂戏文,觉着闷了,我便离座四下探看。戏台两侧有联云:“文中有戏戏中有文识文者看文不识文者看戏,音中有琴琴中有音懂音者听音不懂音者听琴。”既道出了看戏的真相,也有劝诫的意思。那么,我就找个拍照的理由再离座吧。

剧场旁边有间不大的屋子敞着门,却空无一人。进去一看,此屋连通化妆间和后台。前厅中央的神案上供奉着戏神“清源祖师”的神像,周围放置着正月初一“出帅”仪式用过的仪仗器具,正面上方有玻璃橱窗嵌在墙内,空空的,似神龛模样,猜想平时那三副面具就置于其中。孟姜女在隔壁如泣如诉,清源祖师却在这里似笑非笑;那厢是满场沉醉,这边是一室肃穆,也就容不得你不心存敬畏了。

是的,别看那都是些寻常材料制作的器具,一旦附着了信仰崇拜或民俗意义,你得小心,你必须心存敬畏。我端着相机的手不由得有点儿抖动,内心深处的抖动就叫敬畏。

闯入后台,却可以无所顾忌。演员们各自忙着准备出场,我一时眼花缭乱,竟没想到趁机逐个打听打听谁是什么角色。透过浓妆艳抹的扮相也能看得出来,演员多为老者,听说几个主要演员年龄都在六十岁上下,台下该是他们的儿孙辈了。令人惊讶的是,别看这些农民演员可能大字不识几箩,却能够熟记《长城记》六十九场戏文,有的一唱竟是几十分钟,平时并不排练,到过小年时才临阵擦枪排戏三天,唱念做打的功夫只能靠自己日积月累练出来。不妨让我们来想象一下吧,在田间地头,在前庭后厨,躬耕的男人,持家的村妇,一个个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个招式也许就是兰花指、矮子步,一声吆喝也许就是海盐腔、青阳腔,那该是多么优雅的一群人!

一年的默默操练,就为了三夜的演出;一出戏的薪火相传,却倾尽了一代代人的毕生。难怪,这三本戏文如此漫长,这三个夜晚如此漫长——戏如人生,一夜长于百年。

后台两侧的墙上,一边挂满了凤冠,另一边挂满了髯须。不,朋友纠正我说,那红的、灰的、黑的,长的、短的,浓密的或稀疏的髯须,应该叫“飘老”。

飘老,一个叫我怦然心动的词语。它让年龄爽朗起来,让时间飘逸起来,让身体获得了尊严,让生命的法则获得了摇曳的多彩的魅力。我由它联想到历经沧桑的孟戏以及演唱孟戏的满脸风霜的农民。

我在台上,拍自顾敲打吹拉的乐队、拍藏在幕幔间的演员、拍绚丽的飘老。北京记者支起来的摄像机已连续工作一周了,不知它是否把我连同中国古戏曲声腔的活化石,一道给摄录了去。或者,冷不防,我闯进了台下那只五百万像素的数码相机。

也好,我在数码影像里将证实:古老,未必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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