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别人的生活

浮生 作者:刘汀 著


别人的生活

“别人的生活。”

这几个字在脑袋里盘旋得实在太久了。

最初,我想它适合做一首诗的题目,可不管如何翻来覆去,也写不出这首诗来。又觉得写成无法归类的闲散文章,或许更好,但这文章也是越拖越艰难。直到有一天我想到,也许,它在我心里的漫长和重要,不只是一首诗、一篇散文,同时也是一篇小说,甚至是一种生活态度。

但我只能先写这篇文章了,并且为了督促自己真的开始写,早早在微博上爆出这个题目,好多朋友都说:写吧,要等着看看。可见,不只是我,许多人对“别人的生活”都是极感兴趣的,又或者,他们把我和我的文章,当作了另一种“别人的生活”来期待。说到底,所谓别人的生活,也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这必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但实在是少有人真正注意这一点。我们经常弄混那作为个体的“别人”和作为整体的“别人”,也就经常忽略了别人。当全世界都充满你的时候,你,是不存在的。

于我而言,发现别人和别人生活的漫漫路途,也正是自我意识逐渐形成的过程。这路途有两部分。前半程大致是拼命地要把自己从千万个别人那儿拉出来、区别开,而后半程,则是千方百计把自己融入人群中去,如一滴水落进无尽的水里。因此,在这个时刻——我写这本书的时刻,也正是两个阶段的交接点,我独自驾着一艘小船,要渡过急流,到达彼岸。我回到那儿,成为别人里的自己,和自己中的别人。

1.

年纪轻时,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别人”的概念,首先有的是“别人家”的概念,或者说,那时候别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大概是十年前,一位老师在课上说:人们都是看着邻居过自己的日子的。这句话像手术刀一样帮我划开了迷雾,显现出一个被遮蔽已久的微观世界。谁人不是呢?邻居家有了电视,咱们家也得有;邻居家又有了冰箱,这个,咱们家还是得有;邻居家的烟筒冒烟了,咱们家也该生火了;邻居家的灯亮了,咱们的手就伸向了灯绳……别人的生活,也就是别人家的生活。我也就才明白,从懂事起自己的所有好奇,主要是对别人的生活的好奇。

小时候,大概是因为家里境况一般,又受着本能的欲望的驱使,我脑海中盘旋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别人家都吃什么饭呢?尽管我知道村里绝大部分人家的伙食都大同小异,可是具体到某一顿饭上,我还是好奇得不得了。简简单单的一餐饭,就是另一个家庭全部生活的征兆。在农民那儿,每一顿饭虽然不如城里那样讲究,简单而随意,却有着内在的逻辑和规律。什么样的日子,人们会吃肉、吃饺子,有大事好事时,桌上才会摆酒,红事吃什么,白事吃什么,等等。小小的餐桌,粗瓷碗和竹筷子,盛载了一家人跌跌宕宕的悲喜。

我不断地猜测,别人在吃什么呢?是面食吗?是米饭吗?炒菜了吗?是不是有肉?就算也是米饭,和我们家的米饭一样吗?如果恰好在某个饭点儿,走进别人家的门,就会偷瞄人家的饭桌,想知道确切的答案。人们会客气地问,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坦白吧,我真想一起吃。因为除了对他们吃什么感到好奇,心里还残存着另一个偏见——别人家的东西,似乎是比自己家的要好吃些,至少是不同的。虽然我也吃过,并没有发现绝对的不同,可下一次遇到,我还是会忍不住要猜测、尝试。我所好奇的,既是食物本身,更是食物背后别人的生活秘密。

后来读初中,便开始住校,离开家,家庭不再成为我生活的主要场景,我渐渐意识到“我”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不一定总是同步的。同样的时间和事物,对不同的人来说,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比如说,初中时,我常年穿的是母亲做的布鞋,同学中有人穿着漂亮的运动鞋,我也很想有一双。在那时,我以为运动鞋对每个孩子来说诱惑力是一样大的。现在我知道这是误解,对于轻易能买到运动鞋的孩子来说,运动鞋完全不是诱惑。然而我穿着布鞋,置身于一群运动鞋之中的时候,我没法不被“运动鞋化”,脚上的鞋子几乎就是我的脚本身,我之所以要在晨跑时那么奋力,在做操时动作标准,大概就是在假装自己也穿上了同别人一样的运动鞋。

这是年少时的虚荣,却也是最真切的感受。

同事讲过一件事,说小区里的妈妈们总三五成群,互相交流和讨论教育孩子的事。这种交流传播了许多好东西,但同时,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原则性和定力,很可能就会不知不觉被别的妈妈牵着走。于是形成了这样一个不明显的规律:你和什么样的妈妈群体在一起,决定了你将成为什么样的妈妈,很大程度上,也就决定了你的孩子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这个群体里,每一个都热衷于谈论报班、补课、学特长,你就很难不去这么做,否则你和你的孩子都将失去安全感,除非你转移到另一个完全不这么干的妈妈群。这时候,别人的生活,就不仅再是展示意义上的别人,它悄然地隐藏了一种强迫力,迫使你不得不跟着潮流走。这就好像,当我们身在地铁早高峰和节日的火车站那巨大的人流里时,很难有自己的方向,只能像河里的一滴水,沿着别人的河道缓缓向前。想得悲观点,别人的生活,实在就成了你的生活,即便乐观一些,也不过是你过上了和别人一样的生活。

2005年,本科毕业前一周,我不知怎么染上了水痘,被隔离在师大的校医院里,不能见任何人。将近两周左右,整个病房里只有我自己,除了每天给长了水痘的脸和手臂涂几次药以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百无聊赖,书也看不下去。我知道外面的同学们都在忙毕业,把四年来聚集的各种证件退掉,领回许多新的证明和表格,吃散伙饭,感伤,但我只能一个人在医院的病房里苦熬。这半个月,我和别人失去了最基本的联系,被实实在在地和别人隔离开来,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完全离开了生活轨道。我被绑在柱子上看着人们狂欢,甚至都不是看见,而只能想象。经过了烦躁、焦虑之后,我强迫自己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那就是:我和别人之间,因为隔离的原因,呈现出了一种平常生活里不可能有的状态,索性把它当成一次特别的内心实验好了。于是,在二楼的病房里,这个被隔离的青年唯一的乐趣就是想象别人的生活。我站在窗口,看楼下马路上经过的人们,学生、工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人,他们来来往往,从某处而来,奔着某个目的地而去。这种感觉好奇怪,好像我是电视里的人,而其他人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我在看他们,而是他们在看我。

当隔离解除,我要离开病房时,竟然对由别人组成的人群感到了一丝恐惧和陌生,当然更多的仍是回到别人的生活里的渴望和热情,这是多种矛盾的情绪的结合体,它把我置身在翻炒的热锅里,一面又一面地炒烫着。走出门,七月的阳光照热了我被药水涂抹过的身体,然后路上的所有人都变得很近,我和他们擦肩而过,回到宿舍。我后来想,监狱里的人们,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应该更强烈吧。

但有时候,即使你在人群之中,也还是会感觉到这种疏离。电视台偶尔放《圣斗士》《小龙人》《还珠格格》之类的片子,老婆总会说,她都看过。我无话,因为我的童年和少年,和这些东西完全没有关系。因此我常和她开玩笑说:“和你们比,我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啊。”在别人共同经历某些生活的时候,我过的是另一种日子。这当然和好坏无关,可当你身处在绝大多数人都有共同记忆的群体里,就会感觉到一种疏离感。这个时候,我会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别人的生活”,因为这个“别人”有某种共同的体验或记忆,而我没有。

2.

我的眼睛是一部特别的仪器,曾记录过许多有意思的片段,它们无意识地储存在脑细胞里,然后等着被某些精神的逻辑穿针引线地联系起来,形成我所见的世界。人们不知道,我有多爱这些片段式的“风景”,正是它们,构造了我自以为丰富的内心生活。

有一次,我和老婆去吃自助餐。我在吃东西的间隙,看到一个女服务员偷偷地喝客人杯子里剩下的饮料,她小心而羞怯。但她被另一个年纪大的女人发现了,她似乎是女服务员的母亲,把她拉到一边,嗔怪地训斥她,她不发一言,眼神里所有的欲望都变成一种落寞,还深藏着倔强的不甘。我瞬时没有了胃口,不知道是何原因,所有的食物都被这件事涂上了一层防腐剂,没有了香味和色泽。

因此我也有另一种顽固的好奇:餐厅里的服务员,究竟怎么看待自己售卖的美食呢?商场里的售货员,又怎么看待自己售卖的奢侈品呢?这些东西,在他们的观感里和在消费者那儿是一样的吗?我会假设,如果我从乡下到了北京,在一个餐馆里上班,每天面对想也不敢想的美食,肯定会非常焦虑,这焦虑不仅仅是因为我自身对它的欲望,我还会想到,城里人每天吃这么多好东西,浪费这么多好东西,可我乡下的家里人,是连见都没见过的。这焦虑是对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焦虑,可能深埋着向往,潜伏着不满,甚至最后会倒向痛恨。我们谁人又能避免这条心路?本科时,宿舍同学关系很好,但毕业前,一位室友醉酒后大发雷霆,他愤怒地对宿舍里一位家庭状况好的同学说:不要以为你有钱就了不起。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多有钱,也没有表现出有钱人的姿态,但总还是有差距,两个人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这两种生活,可能在人海中相安无事,但窝在斗室中四年,却会在其中一方的心里埋下许多东西。我需要坦白,很多个时刻,我也一样有着无知的愤怒,大家一起去聚餐,为了让整桌的价钱尽量低一点,自己分担得少一点,只点最便宜的菜;看着同学毫不费力地买了自行车、电脑、手机,然后自己背起书包去自习室,却无法安心读书上的字,因为我刚刚写了一封信给家里,向在田野里劳作的父母讨生活费。这种时刻,我的心里无法不涌起悲伤和愤怒,我知道,它源自自卑为底色的自尊,源自贫穷为基础的贪婪。

正是这些细小的风景,让我看到并假想了别人的生活,公交售票员、服务员、出租车司机、地铁安检员、传达室大爷,以至于许许多多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别人,所有的别人。我想,也许只有当我们真的在眼里看见别人了,别人才是有意义的,我们对于别人也才是有意义的。

有熟人从重庆回来,找我和另一个朋友喝酒。大家不可避免地说起这个城市和它的故事。重庆这位朋友在酒桌上诚恳地说:我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想,我是老百姓,我就觉得,只要给老百姓实惠的官就是好官。这一点也不奇怪,身边太多人有如此想法:我不管你有什么阴谋诡计,只要我得到了实惠,我就支持你。我试图告诉他,世界是如此之大,在你和你的视野之外,还有别人,你们在得到实际利益的同时,另一部分人未必如此,任何人的生活都不是与其他人完全无关的。他嗤之以鼻,说自己不在乎。对他而言,别人对某些东西的恐惧完全不应该抵消他们从同一种方式中获得的实惠。他说,他不在乎是不是内部斗争,是不是为了往上爬,是不是作秀,他只在乎自己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以自己的利益为认知世界的坐标原点,这当然谈不上是错的,但你总会觉得缺了点儿什么,有什么不对,是什么呢?我想,也许就是对别人生活的真正的漠不关心。

同酒桌的另一个朋友,是公务员,当上了科长,属于或已经迈向了这个社会的成功阶层。和每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一样,他不停地要教育我怎么过生活。我有些无奈地听着,他每说一句话,我都觉得我们的生活距离在拉大。他说:你一点儿也不笨,你应该混得比我们更好,你不要整天假清高,我告诉你,你在单位里,你要入党,不用想别的,你就琢磨你的领导,把你领导琢磨透了,什么都妥了。我也有些酒意,试图和他辩白,世界上绝非只有他过的那种生活,还有更多的人只是很简单地工作,做想做的事而已。但我放弃了,我不觉得自己能说服他,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其他的生存方式一样能给人带来幸福,甚至更可贵。

这样的人很多,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第一真理”,然后便觉得别人应该遵从这种真理。可是,我其实多想让他们知道,别人的生活对于我们何等重要。不信去看看,微博上多少人在关注转发评论着别人的生活,得病的求助者、被拐的儿童、地震的救助、天津的大火……在他看来,这些事和许多人是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的,可是那么多人不惜付出代价,冒着危险去援助他们,是为了什么呢?这真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因为那些别人同时也就是我们自己,我们也是别人眼里的别人。也有人问,你每天转那么多负面新闻做什么呢?有什么用呢?你能解决这些问题吗?

这个我真的不能,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我也做不到,可是我能让多一个人了解真相,能对这个国家有多点清醒,而不是一味陷在自己的小日子里,不也很好吗?我觉得这很好。

有一次饭局,大家喝了点酒,不知怎么就谈起了国事——现在说这个,都像是装的——反正是谈起了种种不公不义。我坚持说,作为普通人,读了点书,知晓些是非的人,哪怕你什么也做不了,至少该保持你内心的愤怒。一个朋友反对,他的理由是,要么就去做,所谓只保持内心的愤怒云云,实在是一个逃避的策略。我不这么觉得。不管是革命还是改革,绝大多数的人最初都只能是观望者,一旦事情爆发,内心有着清晰的判断,和从无所谓而来的茫茫然相比,要好得多。至少,当路途分叉时,你知道自己更应该倾向于哪条路。对普通人而言,我以为这一点很重要。

3.

我们对别人生活的关心,未必都是好的。比如说,我们聚会,聊天,说起车子、房子、孩子,这种闲聊有时候是轻松的,有时候又极其令人烦躁。因为一些谈话的人总要不失时机地表现他对你生活的高高在上的态度,这很奇怪。太多的人被热心人问过:谈朋友了没有?结婚了没有?买房子了没有?生孩子了没有?当你给出一个答案,他立刻举出一个比你好的例子,来证明你的失败。注意,我指的不是那种实实在在的问,不经意的问,而是已经蓄谋已久的,他们问这种问题并不是关心答案,而是享受这个问的过程。这有点像一个站在河岸上的人对着水里的人说:你为什么不上岸呢?

那么,我为什么要上岸呢?

如果我还不想上岸,如果岸上并没有我要的东西,如果我被水里的水鬼抓住了脚踝,如果这河水实在太温柔清凉了,如果有鱼儿绕着我的腿在游,我就不上岸,仅此而已吧。人们看见不结婚的人、晚结婚的人、同性恋者、丁克家庭,就自动把他们划成异类,甚至潜意识里给他们贴上某种不安全的标签。因为他们的存在,让我们习以为常的秩序感觉到危机。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一辈子单身?他们怎么可能一辈子租房子?他们怎么可能不要孩子?他们怎么可能没有上进心?但是奇怪的是,如果有一个富翁买了一栋大别墅,他完全住不过来,人们却并不觉得奇怪;一对夫妻要多生几个孩子,人们也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呢?为什么有一定要比没有更让你们觉得可靠?

这当然都是人人所不免的,我和朋友见面,也会问出这种问题,但绝不能以为自己真的就有了天然质问的权利。我常提醒自己,把这种关心中的“为什么”去掉,换成另一种问句。我有一个幻想,对于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我们能以问“吃了吗”的心态去问对方“为什么”,或许是正常的。

我们难免会想起庄子那个经典的寓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说来说去,这也不就是我们和别人的关系吗?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真正知道别人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我们都能从自己的生活去做出一种假设: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如此,我们就没法设立交通信号灯,不能建立任何公共规则,没法达成任何人际关系,没法做哪怕细微的交流,更没法过群体生活。

我们活在世界上,就是要和别人建立一种关系。走在大街上,你潜意识里肯定要知道,那些开着汽车的人不是疯子,不会无缘无故地撞你,你才能安全地行走。人们有一种无形的协议:那就是遵守着某种默契,大家相安无事。一旦这种默契被破坏,我们和别人之间,就得形成另一种紧张的关系。比如说,我们去饭店吃饭,假设他们的质量达标,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而饭店的人则假设你吃完会付账,不会吃霸王餐。但是突然,你在青菜里吃出一条虫子,或吃出别的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关系立刻就紧张起来。吃饭的人自然地对服务员产生了优势,就会义正词严地谴责他们,提出其他要求。虽然事实上错误可能是配菜工的,是厨师的,是端盘子的,但我们会把所有人看成一个整体,他们的错也就是服务员的错。

2009年的春天,膝盖出了点问题,几个月的生活昏天暗地,心情差极了。我和所有落入困境的人一样,不停地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别人一切都是好的?那段时间,三天两头跑到医院去做各种检查,在那儿,我忽然发现所有的别人都和我一样,有着或大或小的病痛。前一个患者从诊室出来,后面的患者都会关切地问:怎么样?医生怎么说?他或她说,医生说没大事,也可能有些悲伤但仍露出点微笑:得做手术。人们在狭窄的楼道里,在各自的病痛中,建立了一种奇特的联系,这联系中你和别人忽然不再如此陌生了。但是,一旦走出医院,我们又成了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这种关系戛然而止。

4.

微博上有一个段子,说的是梁朝伟喂鸽子:“看报道说,梁朝伟有时闲着闷了,会临时中午去机场,随便赶上哪班就搭上哪班机,比如飞到伦敦,独自蹲在广场上喂一下午鸽子,不发一语,当晚再飞回香港,当没事发生过,突然觉得这才叫生活。”这个段子被转发和评论了无数次,甚至衍生出许多种“生活体”。我觉得这个事很有意思,人们对它的热情表明,似乎每个人都在向往着另一种生活。

我们确实太经常说这样一句话了: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虽然每个人的“那儿”不同,但大家都觉得有一个美好的“那儿”,那才是自己的理想国。它几乎是缠绕了大部分人一辈子的问题,我们就是怀着不满和期待走完了一生,这到底是可笑还是可悲?如果那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现在过的日子又算什么?是别人的生活?我们过了一辈子别人的生活?

我不认识富人,不知道那些已经无须辛苦上班的人怎么活着,又怎么看待活着,但我想,他们也未必就真的满意自己的生活。物质上他们什么都不缺,可能精神上空虚;物质和精神也什么都不缺,可能偏偏得不到所爱的人;如果爱的人也有……我总以为人是不可能真正满足的,所谓欲壑难填,人就是那个在烧红的烙铁上站立的物种,不停地跳,以为跳起来,跳到别处会不那么痛,但很快就又落下来。以至于,别人的生活成了一种想象的生活。

说来说去,写别人的生活只不过是为了更清楚地看自己的世界。在睡梦中恍惚起来,会有那么几秒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可能像肥皂泡一样破掉,我认识的所有人和他们的生活,都破掉,就像从另一个梦中醒来。但后来我感到安心,不管我在哪个梦里,或者不在,都始终有一群别人在,他们一点一点地建筑起我能看见和感受到的世界。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大很长,甚至在地球之外,时代之外,有时候又小得只是两个人,吃饭,说话,擦肩而过。

去年的早些时候,一个女孩在微博上直播自杀,让人们唏嘘感慨,深受触动。有人甚至把她的微博整理出来,看作是一个绝望女孩的死亡诗歌,于是我们从中看到了和自己相关的悲剧。可是,在此之前,有谁会知道她内心所经历的痛苦呢?不要说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网友,那些和她认识甚至是熟识的人,又有多少注意到这些?注意到的又有谁会觉得她的痛苦也可能是自己的?

于是文学是多么的重要,只有通过这个世界才能从内心把别人的生活和我们自己的连接起来。看《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绝望地卧轨时,仿佛也是我们的绝望;看《城堡》,土地测量员K始终被拒绝进入专门为他而设的门时,他的荒诞也是我们的荒诞;看《罪与罚》,穷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所经历的屈辱和罪责也仿佛是我们的……总之,总会有一本书和你相关,总会有一个人物是你在文学世界里的孪生人。但在现实里,我们从来难以和一个卧轨的人,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屈辱的人感同身受,我们不能从他的行动和形象上去理解他,这是活着的幸运,也是生存的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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