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梦幻泡面

浮生 作者:刘汀 著


梦幻泡面

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内蒙古北方的一个小镇上读高中。

说是小镇,其实不过是有几栋七八层的高楼、几条零落着商店和小吃店的街道,本质上还是大一点儿的村子。学校的食堂极其简陋,饭菜更是口味单调,缺少油水,分量也不足。我们十七八岁的身体,每天都在对食物的极度饥渴中度过。或许,我与其他小伙伴略有不同的是,在寻找食物的同时,也在疯狂地搜罗着故事。稍有点儿叙事性的课程——语文、历史或每周一节课时间的阅览室时光,无法让我感到真正的满足。于是,散落在小镇四处的租书亭成了我捕捉故事的最好居所。租一本书,一天五毛钱,五毛钱买来任何大饭店都没有的虚构大餐。我经常晚自习时偷偷溜出学校,怀里揣着一本刚看完的通俗小说,匆匆去敲租书亭的铁门,像秘密接头的特务一样,跟老板换另一本书,再翻墙赶回教室。其代价是,仅有的只能换来简单食物的伙食费,又被租书占去了三分之一。但阅读的满足感,令我宁可饿肚子。

在一年多的疯狂阅读中,我看遍了小镇租书亭里所有的书,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商战小说、民间故事,甚至那时还不甚了了的盗版《平凡的世界》及盗版的几大本《鲁迅文学奖作品选》。这两部书躲在租书亭的木格子里,少有人碰,老板允许我以平时一半的租金借走它们。几天之后,我朦胧地感到自己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故事。而那些武侠小说看完,多是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情节,也有的书虽只剩几句话深深印在脑中,直到此刻依然清晰如昨。

比如读金庸的《飞狐外传》,看到袁紫衣拒绝了胡斐,皈依佛门,心头不免难过。原先以为,这难过是因为男女主人公没有大团圆的结局,后来年齿渐长,慢慢明白,让我动心的是袁紫衣念出的那几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十几岁的我,并不甚懂这几句佛语的意思,却本能地由此感受到人生的偶然与迅捷,如梦,如幻,如泡影,都是虚空而转瞬即逝之物。当然,佛家此说自有其解释,但这诸多佛法中的一大部分,是与时间有关,与人在世间的感受有关。在这一点上,中西方哲学没有区别,抵抗时间,一直是人类文化中的根本部分之一。

古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或者有关彭祖的传说,有关那些求长生的故事,以及他们所想象出来的土行孙和飞毛腿,本质上无不是在那个时代和语境中对时间的克服。当然,现代社会的飞机、高铁、手机,一次又一次刷新我们的物理速度和心理速度,也由此不断刷新我们的时间观念。这些发明及其影响太明显了,无须论证,却有一种最为日常的事物,悄然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时间,而不被人重视。

我要说的是泡面。

1958年,就在我们这边大炼钢铁的时候,日籍台湾人安藤百福(原名吴百福)在大阪府池田市发明了一种后来畅通东方世界的食物:泡面,或方便面。一如它的名字,方便是其首要的竞争力。但直到1970年的时候,中国才生产出自己的第一包泡面,随后慢慢侵入到我们的日常食谱之中。到现在,泡面已经成为中国最流行的简易快餐了。

二十多年后,在疯狂地阅读各种通俗小说的同时期,我第一次知道有泡面这种食物。六角钱一包,只有最简单的调料。但那时的泡面,对我们而言,并非如现在所认为的被一些人当作垃圾食品,反而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在我们班级里,只有家里条件最好的人,才有资格吃泡面。我清晰记得,每当中午放学铃声响起,我们拿着饭盒准备去食堂吃饭时,就会有一个同学高傲地说:我不去了,我中午吃方便面。而其他同学则带和艳羡和渴望走向米饭和咸菜。我第一次吃泡面时,把饭盒里的汤兑了太多的水,只为了多享用一点调料的味道。那是一种我从未尝过的滋味,现在我可以说,它不过是现代工业生产的味道,可能充满了各种添加剂和可疑物质,但在二十年前,它却是我对美好生活的重要想象:一边读小说,一边吃泡面,人生享乐,无过于此。

后来读大学,同宿舍的新疆同学说,他们坐火车来北京,总要搬着一箱泡面上车。因为那时火车没有提速,从乌鲁木齐到北京要坐72个小时,三天三夜,至少有近十顿饭得在车上吃。我们可以想象,在这样一列从隔壁和荒野出发,穿过大半个中国的列车上,如果没有泡面,人们该如何抵御这漫漫长途。泡面消耗的速度,佐证着火车行驶的距离,当第10盒泡面的残渣被扔进垃圾桶的时候,人们终于从疲惫中望见了北京的楼宇。

泡面成了普通人生活里最重要的食物,但只有在夜晚,特别是深夜时,它才更体现出自己的特殊价值。

在这个国度的任何一个角落,万家灯火时,总有许多人家的光晕,被泡面的热气所氤氲。这鸡肋一样的密友,封存着神秘的力量,静静等着被渴望奇迹的人开启。很多次,我在校对杂志的样稿,或者写作、读书到凌晨,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慌恐。这恐慌来自于安静的独处,来自于所阅读和所写的故事的刺激,或许也来自于片刻矫情里所感受到的某些“如梦幻泡影”般的悲伤。

看着窗外的黑夜,感受着微弱的春秋之风,这时候,总有泡一包面来吃的冲动渐渐从胃部和心里涌起。最开始,你会用各种理由压抑它,但它总是如弹簧一般反弹,直到你心理防线崩溃。深夜的食物有很多,炸鸡啤酒、烧烤、汉堡、麻辣烫,但它们似乎都代表不了、也解决不了人在这一刻的状态。此时胃部的蠕动和精神的躁动,只有一包泡面最能将息,因为这种饥饿感更大的部分并非来源于身体,而是内心的空虚。中国版的《深夜食堂》里,特意设计了一个泡面三姐妹,不论演技如何,也不说植入广告,这一设计其实深得百姓生活之味。一个普通人午夜的空虚,任何高雅的事物和食物都难以填充,唯有泡面能让人在感到饱腹的同时,还体验到深深的自我厌弃。或者说,再没有一种食物能像泡面这样,把人对活着这件事的满足感和厌恶感的比例调配得这么恰如其分。

而这个比例,正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本相: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面,如露亦如电。

泡面是一种纯粹的东方食物,而且是那个非西方眼光下的“东方”。你随便检索一下泡面、外国两个词语,都会跳出一大堆新闻:泡面总是让他们惊呆了。我始终好奇,如果萨义德还活着,他会如何讨论泡面?它是现代社会里东方人所提供的一种卑微而伟大的发明,或者说,这是古老的东方文明对现代时间所做的最有效的抵抗——以现代的方式抵抗现代。它诞生于东方人对面食和味觉的无意识依赖,也诞生于人们追求方便快捷的心理。对于那些原教旨主义吃货来说,每一次去西方国家,几顿西餐之后,就开始对家乡美食产生非理性的欲望,每一个细胞都开始疯狂地表演那段传统相声——报菜名。这时,只需一包泡面,舌尖上的乡愁便能获得足够的慰藉。

我检寻自己阅读当代文学作品的记忆,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有些惊奇地发现,没有一篇专门写到泡面,偶尔提到,也只是被当成叙述的道具;或者说,泡面从未作为一种本体进入我们的文学书写,它只是停留在加班、赶路、出租屋或独自面对的深夜里。而那些其他的现代发明,早已在文学之中成为寓意丰富的元素,火车、电话、网络,甚至卡夫卡重新发现的甲虫和它无以计数的后代,等等,它们甚至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学表达脉络。

为什么如此日常而重要的泡面难以被文学化?难道是因为它过于日常,以至于无法再附着任何超出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还是它过于类似于现代人,而我们早已失去了直接面对自我的能力?

我对此充满着好奇和渴望。我在想,当我们不断地去争论和表现人工智能给人类生活带来的深远影响的同时,倘若对这日常之物毫不关注,或无力把握它在这个世界扮演的角色,那会是现代文明的另一种偏颇。这偏颇可能导向生活的“白洞”,因为习以为常和视若无睹,而渐渐落入更大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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