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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词传 作者:肖辰


第四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秋外狩猎

大清是在马上得天下的,虽然被汉文化熏陶了很多年,但是依旧改变不了骨子里那份生猛与霸气,作为威风凛凛的八旗子弟,大家都喜欢骑马射猎。何况是“御驾亲征”,每个随行的人都无比荣耀,他们要举行隆重的仪式,然后听天子一声令下,大家方向猎场出发。

纳兰置身于浩浩荡荡的人群里面,遥望天际那点寒星,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寂寞与孤独。他会想到妻子卢氏,知己顾贞观,还有好多吟诗作对、洒脱不羁的日子,那闲云野鹤的生活是他所向往的,可是身为八旗子弟,明府的长子,他又怎能丢弃自己的责任,放任自流呢?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悲苦是过分执著于自己的理想,而理想偏偏跟你开着玩笑,恣意将心捉弄。想来纳兰正是如此,他内心向往的与他自身的生活格格不入,望着父亲与身边同僚、包括曹寅在内,他们心甘情愿地追随在天子脚下,弯着腰,驼着背,像虾子一样,只要委以重任,便觉得风光无限、心愿足矣。

现在的自己是康熙皇帝身边侍卫,亦敬天子之才,惜天子之意,如果不是君臣这道鸿沟拦阻,纳兰敢肯定,他们会成为知己,他愿陪在他身边,然而现在这种陪伴变成了真真实实的唯命是从的奴才生涯,他心里又是那般的深恶痛绝,他宁愿去翰林院修书,那起码是件有意义的事情。

起风了,空气中蔓延着淡淡的清凉,天子戎装征衣,带领随从浩浩荡荡地步入选定好的围猎范围。只见康熙皇帝跨马上阵,追逐野兽,好生威武。王公大臣,侍卫将士紧随其后,重围之内,康熙皇帝先射中一物,以示天子霸气,之后,大臣与皇子们再奋勇争先,搜寻猎物,表现自己非凡的能力。

纳兰的骑射功夫是出了名的好,徐乾学赞他:“有文有武,每从猎射,鸟兽必命中。”这次,纳兰第一支箭射中的便是一头猛虎,喝彩声不断,康熙很是高兴,又命他作词助兴,纳兰略沉思下,就脱口而出: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忆吹箫。今天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戋刂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有人喝彩,有人沉思,纳兰望着天地寥廓,黄叶纷飞。这个世间除了天地之外,似乎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的,山河会变迁,王朝会更替,情会消,人会亡,多少功名利禄最终只化为一方春水,在泥土中慢慢发酵,消失无痕。我们这般藐小的人类却妄想追求永恒,真是可悲可笑!

康熙皇帝注视着这个多情善感的才子。纳兰的苦,纳兰的悲,在场所有人都不甚明了,包括他的亲生父亲在内,然而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相当清楚,那就是康熙皇帝!每当看到纳兰忧伤的眼睛,他就在心底告诉自己:“放手吧!还他自由!”可是,作为一个天子,他高高站在顶端,被万人仰慕,被千人膜拜,心里却与纳兰一样,充满了寂寞与凄婉。纳兰就是一瓢清水,完全没被世俗玷污,没被官场沾染,像知己,像兄弟,所以康熙不忍心放手,他必须承认自己是自私的,从小到大,学着生存,学着成长,学着成为明君,他已伤痕累累,若再少了这方温暖,他害怕自己今后再没有息息相关的知己之情了。何况纳兰是个难得的人才,文韬武略,无所不精,身为千古圣主,康熙断不会弃他而去的。

围猎结束,皇帝要给予各种奖赏,旷野上点起千百堆篝火,将士们将猎物烤熟,进行野餐,气氛十分热烈,纳兰的责任就是陪伴在皇帝身边,随时听命于他的调遣。而现在,康熙特许他坐在自己旁边,举杯同饮,这是何等荣耀,明珠欣慰不已。

凡尘俗世间,每个人为了能得到这份虚荣,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仿若只有拥有了才不枉此生。红尘过尽,千帆已过,当我们即将撒手而去,回首一切又不禁觉得低迷。累了!真的累了!纳兰望着满眼喧哗,只想发出一声叹息。人们都说在万人当中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那么此时此刻的自己是不是正印证着这句话呢?

肉香散去,篝火隐退,所有将士都已回到营帐休息去了,山林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天际的孤雁留下鸣声,好像都在无声地述说岁月的沧桑。帐子里只剩下康熙与纳兰两个人而已,他们品着茶,说着话,那一刻没有主仆之分,融洽的气氛暖暖地围绕在他们中间。

那是第一次,康熙皇帝跟纳兰说起了惠儿,自己钟爱的女子,宛若莲荷一般洁净无尘,静如秋水,婷婷立于碧波之中,看得到,摸得着,却无法走进她的心。他曾经看她精心绣制的并蒂莲,亦曾幻想是送给自己的。

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终于绣好了,并没有送给自己,而是叫它沉睡在最隐私的地方,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拿出来,她纤细的手指在丝线上慢慢滚动,满眼哀愁,那一刻康熙明白了,她的心里住着一个人,或许就是面前这位风流倜傥的才子。

好似一把迟钝的刀,在割扯自己的心,作为呼风唤雨的天子,他第一次感觉到痛苦,他真想狠命地摇醒她,告诉她,她是皇上的女人,她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只能是自己!然而面对惠儿的冷艳与温存,悲凉与凄苦,他的心又化成潺潺的水,他将她拥进怀里,温暖她颤抖的身子。情在他面前化成一杯苦水,只能独自饮下。

纳兰亦想起了这个与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孩,是时光的打磨,还是人心都会改变。不知何时惠儿在自己心里变成了一抹美好的影子,安置在尘封的角落里,偶尔会想起,留下淡淡的莲香。他为自己的情感感到羞愧,他甚至觉得惠儿应该爱上皇上。因为只有这个男人才能叫她在后宫的腥风血雨中安然无恙,在滚滚红尘里不枉此生。缘分亦如奔驰的火车,世间男女就是乘客,有人只能陪你走过几站,有人却能陪你走过全程。

人生就是这般匆匆而过,留下的不过是满眼苍凉的景色。纳兰想着康熙与惠儿;想着唐玄宗与杨贵妃;想着顺治帝与董鄂妃。历史史册里记载了太多的遗憾与纠缠,身在帝王将相家,似乎注定要为情所困,巍峨壮丽的宫殿远比简约的茅草房寒冷。

杨贵妃亡命在马嵬坡,董鄂妃销魂在乾清宫,陈圆圆坠落在碧波池,对于她们的死有人伤心,亦有人欣喜,在那些所谓的热血男儿面前,他们先是用女人换取了江山,换取了太平,然后又将所有的错归罪于红颜身上。人生在威严的史卷上演绎着可笑的把戏。纳兰不懂,亦不愿意懂。望着月落西沉,他宁可欺骗自己,一切都是美好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在围场的日子不算长久,可纳兰却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化成了春秋,他再也无心欣赏大自然的美丽,满心思念的都是爱妻卢氏。不知何时开始,她带着清新的香走进了纳兰的心里,他终于明白了,若想看清自己的心,离别是一个很好的探路石,为谁痛?为谁忧?纳兰与惠儿是纯净的初恋,带着春的气息,雨的清莹,如携手,便注定会一生一世的幸福,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嫁给了皇上,他娶了卢氏,从此尘世两隔。卢氏是个纯美的女子,就宛若白雪间那抹醉人的梅香,他抗拒不了。他就像一个中了罂粟毒的男子,背弃了以往,只愿追随在她的身后,原来真正的爱情,一旦邂逅,就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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