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开始跑吧

跑步,向着光的方向 作者:李寅初


“操场就在宿舍楼下,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有一些三三两两来锻炼的老人。围墙边种满了高大直立的水杉,一阵风刮过,树叶落满一地。”

弃赛的跑者

天边的雾气还没有散尽。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黑色的柏油公路一直向前延伸着,影影绰绰,仿佛没有尽头。倘若有人能够站到白云之上,俯身低看,一群身着鲜绿色T恤的人正跑在路的中央,也许会以为是正在前进的急行军。这是深秋时节的巢湖之滨,我们不是在出征,而是在跑步。这已经是20天里我的第3个全程马拉松了。上两次全马分别是在北京和上海,我都顺利地跑完了。这一次站到起跑线上,我不仅没有感到疲惫,反而感觉双腿充满了力量,迫不及待地等待发令枪响。我的状态正佳,觉得自己一定会跑出一个好成绩,刷新PB(个人最好成绩)。

枪声响起,一切顺利。滨湖的空气有些湿润,微风拂过小腿,一阵凉意清爽爽地漫过全身。脚下的公路宽阔平直,坡度起伏小,正是一条十分理想的马拉松赛道。我的呼吸很平稳,步伐节奏也不错,当10公里标牌被甩到身后的时候,我看了下腕表,只用了45分钟。按照这个配速跑下去,三个半小时我就能跑完全程,这将大幅刷新我的个人最好成绩。

11公里、12公里、13公里……每隔1公里,赛道旁便出现一块竖立着的里程碑标。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里程,不时窃喜:跑马3年多了,一直突破不了4小时的瓶颈,想不到今天就要在合肥的巢湖之滨跨过这道坎——也许是主场之利吧,毕竟我曾在合肥生活过7年。这里算是我的半个老家。11年前,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合肥,在这里读书、工作,前后长达7年,那是我一生中最自由自在的青春时光。后来虽然离开了这里,天南海北居无定所,但总会想起发生在这里的点点滴滴,一有机会,就会回来转转。这一次自从得知合肥将要举办马拉松比赛,我隔三岔五就会上网搜索各种消息,生怕错过报名时间。

饮水站到了,我放缓了脚步,从志愿者的手中接过两杯纯净水,小口地抿着。喝完水,走出饮水站,准备再次起跑时,左腿膝盖突然传来一阵一阵的酸疼,好像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针插在骨头缝里来回不停地摩擦,“叽呀叽呀”吵个不停。我试着蜷起左腿,一拐一跳地走了几步,酸痛没有消失,那根铁针磨得更快了。

“需要帮助吗?”一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志愿者问道。绿化带旁边每隔几百米就站着三三两两的志愿者。他们细心地注视着人群,在准备随时提供帮助的同时,也似乎随时准备发现那些意志薄弱,有可能弃赛的跑者。

“不需要!”倚靠着路灯杆,我摆摆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放松,不要紧张。”“这只是暂时性的疼痛,忍一下就过去了。”我一边拍打小腿有些紧绷绷的肌肉,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几分钟之后,疼痛好像缓解了一点,我决定再次起跑。毕竟,我千里迢迢地从南京跑到合肥来,是为了完成比赛,而非坐在收容车上看风景!

15公里、16公里、18公里……就这样一瘸一拐地向前“跑”着。我时不时停下来,走几步,拍打膝盖、按摩大腿,然后再跑、再走,周而复始。20公里到了。疼痛就像会传染的病毒,右边的膝盖也开始叫唤起来,大腿也隐隐作痛,肌肉一抽一抽的,随时就要抽筋似的。

忍着疼痛继续跑,我提醒自己,极点即将到来。在长距离奔跑中,跑者会经历一个持续性的难受期,呼吸困难,肌肉僵硬,肚子疼,意识恍惚……这就是俗称的“撞墙”。撞墙,这个词太形象了,一堵高墙严严实实地挡在公路中央,你迎头跑过去,“砰”,回声沉闷,高墙纹丝不动。你鼓起余力,毫不气馁,再撞,“砰”,回声更大了,但是墙依然连一丝晃动也没有,而且看起来它似乎比原来站得更稳了,仿佛在嘲笑你的徒劳。有勇气者,会一遍又一遍地鼓起勇气撞上去,要么墙塌,要么人“亡”;气馁者,只能望墙兴叹,打道回府了。

21公里,22公里,“墙”终于来了。胸闷,呼吸不畅,汗水也密集起来,我好像跑在一座高高的山顶上。我的步子越迈越小,膝盖越来越痛,信心的崩溃悄然开始了:“究竟要不要放弃?这个月已经连跑了两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休息休息吧。下午还要赶回去上班,周一还要开会,方案还没做……”七嘴八舌的噪声一起涌进大脑,翻江倒海一般嗡嗡作响。

我的合肥之旅说到这里,似乎也应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因为坚持,我撞倒了“墙”,成功熬过了剩下的赛程,完成了1个月里3次全马的疯狂之旅。就像童话里说的那样,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公主最后嫁给了王子。

但是,很不幸,我失败了,我没能穿过那堵“墙”。跑过23公里路标之后,每一次弯曲膝盖,抬腿迈步,我都疼得龇牙咧嘴。仅仅犹豫了几秒钟,我就彻底停了下来,小心地避开那些擦身而过的跑者,一瘸一拐地穿过赛道,走向公路另一侧的白色帐篷——那是本次马拉松赛的医疗点,也是收容点。

“你要退出比赛吗?”看我走近,又一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志愿者问道。

“是的。”10分钟以前,我还在嘲笑那些半路放弃的跑者,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沦落到退赛的地步。10分钟以后,我就用气若游丝的“是的”两个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志愿者捏住T恤上的号码牌,小心地拆线——我的号码牌是缝在T恤上的。昨天晚上临睡前整理行装时,我才发现丢失了固定号码牌的别针,最后跑了两站地,才找到一个卖衣服的摊贩大婶,借了针线缝上了号码牌。号码牌拆完,志愿者微微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拿着号码牌,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

我愣住了,她的微笑里似乎有些同情,又有些见怪不怪。一个有些微胖,束着红色发带的女跑者从我的身边跑过。她皱着眉头,“呼哧呼哧”地喘气,步幅很小,比常人走路快不了多少。我盯着她的背影,膝盖似乎没有那么疼了,针刺的声音也消失了,呼吸有些闷,仿佛身在一座空荡荡的大房子中央,伸手想要摸一摸墙角的窗户,却怎么也摸不到。我很想追上去,喊住正在越走越远的志愿者,拿回号码牌,重新回到赛道上。但这是不可能的,赛事的规则是:一旦选手被收缴了号码牌,就必须立刻离开赛道,以免干扰到其他选手。志愿者扯下我的号码牌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这场马拉松与我没有关系了。

3年跑了20多场马拉松,这是我第一次中途弃赛。那一天,我沿着赛道边的人行道走了很久,一个又一个跑友从我的身边跑过。他们的表情或者轻松,或者痛苦,或者大声呐喊,互道加油,或者低头不语,默默奔跑。“没有经历过弃赛的跑者,不是一个完整的跑者。”看着那些擦身而过的身影,我只能在心里这样默默地安慰自己。

『跑者蓝调』

为什么会半路弃赛?在回家的高铁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整个弃赛经过,试图找出一个可以心安释然的理由。是因为战术失误吗?前半程跑得太快,体力分配失衡,太早地遇到了“墙”,然后就顺其自然地“崩”了。再或者,是因为太疲劳了?跑合肥马拉松之前,我在半个月里连续跑了北京和上海两地的全马,中途还跑去扬州玩了两天。北京、上海、扬州、南京、合肥五地来回奔波,能不疲劳吗?

在我最初开始跑马拉松的时候,曾有人告诉我,世界上最顶尖的马拉松跑者一年里只会跑两到三次全马,其余的时间都是在训练和休息。一般说来,要想全马跑出一个好成绩,赛前15天就要开始大幅度减少跑量,我却在半个月里连跑了两场,五地奔波。这就好像厨房的水龙头松了,我拿出扳手,原本只是想稍微紧一紧螺丝,但结果一下用力过猛,拧花了螺纹,彻底搞坏了水龙头。

这些都是弃赛的理由。但是,我隐约感觉到,这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也许都是借口。我已经有5年跑龄了,大大小小的马拉松赛跑了20多场。和那些动辄跑了一百场马拉松的“百马王子”相比,我算不上是个经验丰富的跑者,但也绝非穿着篮球鞋上跑道的新手。以往的经验告诉我,每一次长距离路跑赛时,我的膝盖都会疼痛,大腿也会抽筋,但只要咬紧牙关,想一想那些美好的事情,熬一熬就会挺过去。更何况,这一次合马退赛的时候,我已经跑过了一半的路途,时间还非常充裕,倘若我多上那么一点点毅力,慢慢走着,也能在关门时间内走到终点,远不至于半途退赛。原因的原因就算不上原因,骨子里我也许还是个缺少毅力的人吧,我在心里问自己。

合马归来之后休息了几天,我重新走上操场跑道,开始为年底的厦门马拉松做准备。厦马的赛道被誉为大陆最美的马拉松赛道,一路依山傍海,风景如画。我已经向往很久了,终于有机会将它列为今年的收官之战。然而,恢复训练没多久,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每当我重新穿上跑鞋,独自上路的时候,心里总会滋生一种若有若无的焦急感,仿佛有一层白蒙蒙的雾气蒙在心上,徘徊不散。常常是路程还没有跑到一半,就急切地想要结束训练,满满的都是烦躁不安。终于跑完了计划的里程,结束的那一刻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般,心里猛然感到空荡荡的,回到家洗完澡,躺在沙发上连电视都懒得看,有好几次就在沙发上躺到了天亮。

这种奇怪的状态持续了半个多月,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合马退赛而带来的沮丧。一天下午,我去玄武湖练跑。跑过城墙边的一排水杉的时候,我才突然恍然大悟——自己一定是在经历一个特殊的时期:跑者低潮。村上春树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曾详细地描述过这种状态:虽然每天照常出门跑步,但是没有以前那样热衷了,心里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笼罩着,成绩也起起伏伏。他将其称之为“跑者蓝调”。

我很难相信自己这么早就遭遇了低潮。婚姻有七年之痒,跑步也可以有七年之殇,但结婚一两年就闹离婚的毕竟少见,我开始跑步不过数年,这样的事情应该发生在那些有更长跑龄的跑者身上。

接下来的日子,我依然是每隔两天就出门跑上几公里。有时候我觉得那层白蒙蒙的雾气在凝结,阴沉沉地要下雨;有时候又觉得马上就要云开雾散了,阳光会重新普照大地。当初那种即使每次跑到筋疲力尽,也仍兴冲冲地等待着下一个下坡加速的冲动不见了;那种刚跑完一场比赛,就急切地计划下一个远行的饥渴不见了。就好像是一个饿得太久的乞丐,突然遇到了一桌免费大餐,于是放开胃口拼命地吃,最后吃到撑,以后很久很久都提不起食欲。

我分外想念四年前第一次走上马拉松赛道时的那种饥饿感。那种可以一口气吃下十个馒头,喝再多的冰水也不解渴,跑再久的路程也不觉得疲倦的饥饿感。那种饥饿感本该如影随形,就像麦当娜说的那样:年轻人没有什么好,但他们能在床上做上整整一天的爱。四年前我在准备第一次马拉松的一整年里,除了跑步,我的脑子里也根本就容不下其他事情。

阿甘一生的奔跑,在心中闪电一般掠过

每一次挤在人群里,当双脚跨过起点线,结结实实地踩到跑道上之时,我总忍不住想起决定要跑步的那个下午。那是2010年,我刚到上海读研没多久,许多书没有读过,许多问题也不知道答案,每天都好像在背负着几十斤的沙袋在走路。我常在深夜翻读档案之际,感到一丝莫名的慌张,不知何去何从。

四月一个周末的下午,室友们约会的约会,回家的回家,我一个人窝在宿舍里,盯着电脑屏幕胡思乱想。桌子上堆了一摞资料,一本都懒得翻,下周就要交的论文,才刚刚开了个头,死活也写不下去。百无聊赖之际,我忽然想起电脑里还存有一部高清版的《阿甘正传》。上一次看“阿甘”还是两年前,那时我刚决定辞职考研,心情虽然也很低落,但没有今天这样惘然。

这部电影存了很久了,一直想再看一遍,却总是记不起。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桥段是:阿甘从军以后,仍然经常去看珍妮的演出,在一个暧昧的色情酒吧里,半裸的珍妮在台上弹着吉他唱歌,一身戎装的阿甘,这个单纯的白痴,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台下,眼光中满是柔情。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

珍妮弹唱的是鲍勃·迪伦的经典反战名曲Blowing in the Wind。和鲍勃·迪伦的原唱相比,珍妮的弹唱更具有一种20世纪60年代的伤感迷惘。可惜电影里她没能从头至尾唱完整首曲子。歌声未毕,一个吃豆腐的酒客就打断了她。每次看到这个片段,我都会停顿良久,找出Blowing in the Wind听几遍。

既然这个下午很无聊,不如就趁此良机重看一遍吧,我心里想着,手指滑动鼠标,点开了“阿甘”。一片洁白的羽毛在空中轻轻柔柔地随风飘荡,空灵的钢琴声中,坐在长椅上的阿甘拾起羽毛,喃喃地说起自己的故事……

“Run!Forrest!Run!”珍妮的喊声穿透银幕。幼年的阿甘遭到顽童欺凌,他奋力地向前奔跑。几乎是在一刹那,阿甘一生的奔跑,在我的心中闪电一般划过。阿甘飞奔起来,一直向前跑,跑掉矫正器,跑过欺凌,跑过大学的绿茵场,跑过战火纷飞的热带丛林,跑出阿拉巴马的房子,跑在蓝天白云的湖边,跑在漫漫荒野的66号公路上……

何不练习跑步?像阿甘一样,迈出双脚,跑起来!这个突然蹦出的念头吓了我一跳。我上一次认认真真地跑步,还是在10年前的学校运动会上。在同桌的“怂恿”下,我报了3000米长跑。记得前3圈,我还信心满满地跑在领先的第一集团里,但第4圈一过就风云突变,我眼巴巴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选手绝尘而去,留下一个个远去的背影。在“咬牙切齿”中坚持跑完了8圈后,瘫软的我被两个室友一左一右架回了宿舍。后来的一个星期里,我的两条腿又酸又胀,上下楼都是挪一步,歇一步。上大学以后,虽然也热衷体育活动,经常踢踢足球,但高中那场运动会的记忆实在太过惨痛,我再也没有跑过3000米以上的长跑。

为何会突然心生跑步的念头,当时我也搞不懂,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样的念头也许突然,但并非毫无来由,就像魔术师表演空盆来蛇,那条蛇一定就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的这条叫作“跑步”的小蛇,也许在我第一次看《阿甘正传》的时候,就已经孵化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它只是小心翼翼地躲在我内心的一个偏僻角落里,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后来,我常常会想,在我们的一生中,也许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下雨天,在麦当劳门口偶遇女孩的微微一笑;和老板大吵一通,孤注一掷地在辞职信上签下名字;突然发现母亲鬓角已有暗生的白发,流下眼泪……许多年以后,当我们回过头来时,也许会发现这些当初一闪而过,似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念头,却像被施了魔法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记忆里越来越清晰,熠熠生辉。这样的时刻,是我们短短一生中的魔法时刻。

第二天一大早,天边还是晨光隐隐的时候,我起床去了操场。操场就在宿舍楼下,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有一些三三两两来锻炼的老人。围墙边种满了高大直立的水杉,一阵风刮过,树叶落满一地。

我搓了搓手,向手心哈了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塑胶有点软,踩上去有让人跃跃欲试的弹性,情不自禁地要向前冲出第二步。第一圈跑得很轻松,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想一股脑把它榨出来。第二圈,跑道有点轻飘飘的。第三圈,我张开了嘴,心口“扑通扑通”的,大口大口地喘气,汗珠“啪嗒啪嗒”地滴到跑道上。

又跑了两圈,跑第一步时的兴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两条腿像绑了铅条一样,沉甸甸的,脚心又酸又涩。我张大着嘴巴,吐着舌头呼吸。这个窘样,一定像极了在烈日曝晒下的灰皮狗。这一天连跑带走地完成了六圈。第二天早晨醒来,全身上下,从脚掌到脚踝,从小腿到大腿,再到胯骨、肋骨,都无比酸痛。我的性格里有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所以第三天我忍着酸痛,又站到了操场上,一切仿佛是第一天的重演,大口喘气、双腿酸痛、心口“扑通扑通”地跳、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滴……

此后的日子周而复始,每隔一两天我就会去操场跑几圈,直到两周以后,我才渐渐地感觉到没有那么吃力了,偶尔双腿还是酸痛,但往往第二天就恢复过来了。日子在流逝,距离也在慢慢拉长。有时候是万物初醒的清晨,有时候是霞光挂满西天的黄昏,更多的是在下午三四点钟,看书看到倦意袭来,换上跑鞋,去操场狠狠地跑上几圈。大半个月以后,我也从一次只能跑五六圈,“质变”到一口气可以跑上十多圈了。

不管怎么说,“像阿甘一样去跑步”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暗夜最深处的湖面,一个气泡,摇摇摆摆,若隐若现地从心底升上来。那道闪电击中的,也许就是我的“魔法时刻”。就像村上春树坐在大学体育场的看台上,看着棒球赛,决定关掉酒吧,从此开始职业写作——他清晰地记得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我也清晰地记得下定决心要跑步的时刻,记得最初在操场上跑过的那些日子,记得自己像一条在烈日曝晒下吐着舌头喘气的灰皮狗的模样。每一次回忆,我都相信那是最初的源头,是我的魔法时刻。

梦想的1/2是多少

“跑一次全程马拉松”的念头是何时有的呢?大概是在跑出第一步之后的两个月吧。那时我已经能一口气跑上10公里了,还去学校附近的健身房办了一张卡。有一天上午,我在健身房里跑步,直直地盯着跑步机前的一面大大的玻璃镜子,看着镜中的男人挥汗如雨,心中一动:“既然我已经开始跑步了,干脆就去跑一个马拉松好了。”马拉松,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不过且慢,它到底是42公里,还是24公里呢?无论是42公里,还是24公里,看起来都是一个既陌生又遥不可及的距离……在跑步机上的那半个多小时里,我一直在胡思乱想,犹疑不决。

回到宿舍上网搜索“马拉松”才知道,原来纽约、柏林、东京、伦敦、香港这些大城市早就有了自己的马拉松赛,甚至有许多边陲小镇也不落后!中国大陆每年也有几十场马拉松赛。我身居其中的上海,也会在每年的12月举办马拉松赛,参赛规模高达3万人!上海的马拉松赛与北京、厦门、大连的马拉松赛,并称中国四大马拉松赛事。最让我感到兴奋的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参加马拉松,很多赛事都设置了丰富的项目,跑不了全程42.195公里,可以报名半程21.0975公里,半程也跑不动,还有短程10公里、迷你5公里可以选择。

在研究一番报名规则后,我还惊喜地发现:大多数马拉松赛参加门槛都很低!低到几乎是零门槛,人人都能报名。就拿2010年上海马拉松的报名资格来说,它的要求很简单,一共只有两条。概括起来,第一条的意思是,无论是谁,只要你持有健康证明和合法身份证明,即可报名。第二条则细化一些,要求只有年满20周岁才能报全程马拉松,报半程马拉松的则需要年满16周岁,并强调有心脏病、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等疾病的人不宜报名参赛。

这两条报名要求简单得有点让人不敢相信。坐在电脑前的我,心里有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既然我已想要跑一次全程马拉松,并且恰好上海就有这项比赛,可谓天时地利俱备!我就报名今年的上海马拉松。上海马拉松的比赛时间定在12月,报名一般在赛前一个月左右启动。从现在起,距离比赛还有6个月,好好练习6个月,应该可以完成一次马拉松!

在网上看那些普通人的参赛故事,那些在终点喜极而泣、击掌拥抱的照片,一块块刻着“42.195公里”字样的完赛纪念牌,我也激动起来,忍不住想象了一番自己在路上奔跑,冲过马拉松终点线的场景。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风的指尖会划过面颊,亲吻我的耳膜吗?阿甘在美国的大地上跑了3年2个月14天又16小时,四度横穿美国才停下脚步。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能有机会去跑一跑阿甘跑过的66号公路呢!

半年之后,等我真的站到马拉松跑道上,才切身地感受到和足球、篮球那些颇为大众的运动相比,马拉松才算是一个真正狂欢性的体育项目!在这里,每一次比赛都有成千上万的跑者参加,最普通的业余爱好者可以与最顶尖的专业运动员同场竞技。在现场为选手加油打气的观众可以有几十万,甚至数百万之多,整个城市为你欢呼。

那一年接下来的日子,我信心满满地开始准备6个月后的上海马拉松赛。我跑得越来越多,论文的烦恼也暂时抛在了脑后。我的胃口也越来越好,每一天接近午夜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上两个茶叶蛋和一个蛋黄粽,有时候还要泡上一桶泡面。奇怪的是,虽然在饮食上并不节制,也不讲究健康,但腰上的那一圈赘肉却在慢慢削减。

在网上找了一个训练计划,按照计划,只需要坚持18周就可以跑完马拉松,我也基本上是按照18周的节奏在训练。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悲剧总在悄无声息中到来。在起跑后不到两个月,我就能一口气跑15公里了。对于一个新手,一个差不多已经有10年没有认真跑步的人来说,这个进度太快太心急了。在一次绕着学校操场跑完30圈后,我的膝盖隐隐作痛起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那几天又正逢南非世界杯,学校里的足球氛围一下子热起来,平时空荡荡的球场,也常有三三两两的人踢球。我也一时脚痒,跑去踢了几回。我们是师范类学校,女生多,男生往往也很“温柔”。但每到周末总有许多校外的人来学校踢球,这一次就是跟着一群刚刚退伍的消防兵踢球。一个趟球加速时,后卫一脚踢到我的左边小腿,“咚”,我当场倒地,一股钻心的疼从骨头深处火箭一般蹿上来。去校医院拍了片子,虽然没有骨折,但小腿已经瘀青了一大块,需要休养大半个月。

跑步是世界上最流行、也是最古老的运动,很可能也是受伤率最高的运动。俗话说:跑步百利,唯伤一膝。每次脚掌着地,膝盖承受的重量是体重的三倍。几乎有半数跑者都有过受伤的经历,而且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伤在膝盖。在一瘸一拐地回宿舍的路上,看着球场上飞奔的少年,我想起了曾经的偶像罗纳尔多。在他的巅峰时代,进球如麻,万千军中,如拾草芥。可是,他脆弱的膝盖又耽误了他多少伟大的前程?一代新人换旧人,2010年世界杯,这个曾经打进了15球的“外星人”,只能坐在看台上,眼睁睁地看着巴西被淘汰(又过了4年,作为解说嘉宾,他又在现场亲眼看着巴西被德国连灌7球)。今天,新生代的球迷们,还有谁记得这个“外星人”,记得他在韧带撕裂时的失声痛哭?

小腿被踢伤以后的大半个月里我都没有跑步。等待养好伤,暑假已经过去一大半,回到上海,很快就是初秋时节。天气日渐转凉,上海四处可见的梧桐树的微绿的树叶也开始泛黄了。在养伤的两个多月里,退下去的赘肉又生长出来。距离上海马拉松只有不到两个月了,无奈之下,在感慨了两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后,我将全马的计划调整为半马。

虽然我心里有一些失落,但谁又能说1/2个梦想不是梦想呢?我安慰自己:欲速则不达,先从半马起步,下一次再跑全马,这是一条循序渐进稳妥的好路子。所以,严格说来我的第一个马拉松是半程马拉松赛,而不是全程马拉松赛。当然,后来我才知道全马和半马不仅仅是距离的差别,在体验上也完全不同。

半马报完名后,我每天不亦乐乎地在操场、健身房里做各种训练,跑步、深蹲、仰卧起坐,静候比赛的到来。时间日近,我也越发紧张,赛前几天拿着赛道地图翻来覆去地研究,还失眠了。2010年上马的半程赛道,从南京路世纪广场起跑,经过外滩,跑过南京路,穿过隧道跨过黄浦江,途中还会经过世博会的中国馆,终点在东方体育中心。这条很漂亮的路线,几乎将上海所有重要的景观一览无余。

一直等到比赛那一天,站到了参赛的人群中,我仍感觉有些不可思议。6个月前我还不知道跑一场马拉松究竟是41公里还是42公里,还是一个跑上几圈就会气喘吁吁的新手;6个月后,我的身边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跑友,大家拍照合影,嘻嘻哈哈,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啪”,枪声响起。人群尖叫着、呐喊着,缓缓地向前移动。人流太大,在外滩路上一直跑了十几分钟才勉强散开。虽然还是清晨,但梧桐树下已站满了围观的路人,沿街店铺里的服务员也跑到赛道边,呐喊着加油。

前半程跑得很轻松。穿过复兴东路长长的地下隧道时,有人大声地喊着“我来了”,还有人“呜呜呜”地模仿月夜里孤独嗥叫的狼,更多的人只是简单地“啊啊啊”,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在隧道里回荡。我也大声怒吼了几声,一路的辛苦,独自一人练跑的寂寞仿佛都在这几声怒吼里消失了。

10公里以后,我慢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只比步行略快一点。半路上,我跟跑到了一个中年大叔旁边。大叔主动和我聊了起来,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跑步。他说他是开店卖装修材料的,年轻的时候抽烟喝酒玩得很凶,50来岁时已经胖得有些不忍直视了,高血压、脂肪肝,心脏也不太好,医生命令他必须运动起来。几番犹豫之后,他选择了跑步,从小区遛弯开始,到慢跑,到3公里、5公里,越跑越喜欢,最终跑上了马拉松的路。至今,他已经跑过8个全马、6个半马了。

跑过15公里,没有迎来跑者谈虎色变的“撞墙”,却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饥饿。早晨吃的两块面包早已经消化完了,胃里空荡荡的,好想吃点什么去填满它,看身边的跑友们从容地从腰包里掏出巧克力、营养棒,我的心里羡慕得要死,拼命遏制住了上前讨要的念头。

继续跑,看到一个大大的全程、半程分界的易拉宝树立在路中央。几个志愿者挥舞着手势,指挥着跑者分流。在这里,一些人跑向全程,一些人跑向半程。我看着那些跑向全程的人,在心里默默地竖了个大拇指。有一个小伙子始终跑在我的身前,看他T恤衫上的号码牌,他是全程选手。跑到分界点附近的时候他脱掉了上衣,露出了光滑的背脊。他的跑姿很丑,驼着背,每跑一步都有些左右晃动。我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就像铁匠在拉风箱一般,粗重至极,真不知道剩下的20多公里他怎么跑下来。

欢呼的人群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加油呐喊越来越响,半程的终点就在前方了。望着前方几百米的终点拱门,早已经疲惫不堪的我,大腿又重新注满了力量。加速,加速,再加速,冲刺!越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时间定格在1小时44分。

坐在终点附近的花坛边休息了一会儿,起身找到现场的成绩打印点排队,打印了纪念证书。这一次上海马拉松赛,全程、半程、健身跑的报名人数有2万多人,半程组有……人,在这么多选手里竟然能排到369名,这个成绩让我很意外,也很满足。从下定决心要跑一次马拉松,到最终走上跑道,已经过去了整整6个月,一周一周的积累里程,虽然没有实现全程马拉松的目标,但能圆满完成人生中的第一个半马,也算是完成了目标的一半了吧。

谁又能说1/2个梦想不是梦想呢?

第4628号跑步者

“半马不是马”,这是跑马高手常说的一句话。言下之意大约是觉得半程距离太短了,对高手来说,才不过刚刚热完身就结束了。对高手来说,马拉松的精髓,是在跑过30公里以后才会出现,那种“撞墙”之际天人交战的考验,是跑半马者难以体会的。半马和全马的区别,也许比男人和女人的区别还要大。半马就像一个刚刚跻身上流社会的新贵,虽然也有爵位,但到底和传统的世家贵族还有差距,难免遭到一些白眼。

在上海跑完半马后,过完春节,我又去苏州跑了一次半马,跑出了个人最好成绩,1小时39分。这是迄今为止我个人最好的半马成绩。现在回想起它,仍然有着一种淡淡的怀念,好像一个过气的小明星,在怀念昔日站在舞台中央的荣光。半马之后,全马自然提上日程。遗憾的是,此后我虽然屡次动念,想要尽快完成跑全马的愿望,但是人生有时就是这样,有钱的时候没时间,时间空闲了又囊中羞涩。那时,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学生,午饭多买一块大排都会影响到下一顿晚饭的预算。那些在上海之外举办、需要我远赴他乡的马拉松赛,自然因为路程太远花费过高而放弃。

跑完人生第一个半马后,又过了一整年,我再次来到外滩。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站到了全程起跑区。站在全马区的心情和当年跑半马完全不一样。一年前跑半马,冷静里有些激动,有些不可思议。这次跑全马则很忐忑,心中充满了不安。一直到比赛的前一天,我都非常犹豫,心想这一次酱油也许是真的打大了,42公里可不是一个说着玩的里程。虽然这一年里,跑得也还算认真,却很少跑过30公里以上的长距离。都说全马最难熬的阶段,是在30公里以后出现的,如果跑到30公里,我“撞墙”了,坚持不下去,中途弃赛了,那就丢人丢大了。

跑友张衡感到了我的犹豫,极力鼓励我去试一试:实在跑不动,你还可以走,跑半程,走半程,6个小时也能走到终点了。走也能走到终点的!在以后的很多次的马拉松赛里,每当我疲惫不堪、怀疑自己是否能够顺利完成比赛的时候,这句话就会浮现,成为我坚持下去的动力。我这匹差点跳下悬崖的驽马,被跑友成功拉了回来。

第二天早晨,站在外滩的陈毅广场上,心中仍不时有一阵恐慌,身体也是软绵绵的。全程区里都是人,眼前都是甩动的腿和急促的呼吸声。枪声响起之后,我随着人流一起向前移动,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他跑者。跑过起点拱门的瞬间,看了看手表,距离发令枪响已经过去了三分钟了。人真的太多了!

前5公里,大家都比较兴奋。看看中山路上擂鼓扭秧歌助阵的大爷大妈,我轻松地抬腿迈步。跑在人群里,你会感觉紧张、轻松、兴奋,人流一路带动着你,让你不由自主地加速。我试图穿过人群,跟在一位330的兔子(配速员)后边,但显然自不量力,几百米之后,我被她甩开了。

距离慢慢增加,跑者也在分流。10公里之后,紧张兴奋的心情冷却了下来。上海的赛道要穿过黄浦江,去年跑者们过江跑的是复兴路隧道,今年过江的方式改成了跑黄浦江上第一桥——南浦大桥。跑上南浦大桥的那一刻,我缓下脚步,回头望去,无数身着紫色T恤的跑者宛如一条紫色长龙,在大桥上蜿蜒无尽。那一刻,我感到莫名震撼,为自己是这条长龙中的一员而自豪。

赛程将至一半的时候,远远看到一块大大的指示牌,全马和半马在此分界。十来个志愿者站在附近,导引着选手分流。去年跑过这一段的时候,曾在心里默默地为那些全程的跑者竖起大拇指。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也有人在心里为我祝福。

半程向左,全程向右。跑到这里的时候,双腿有一些疲惫。“干脆跑一个半程好了”,一丝犹豫从心中闪过,“不!你已经准备了一年,这是最后一刻,如果放弃了,将来一定会后悔。”我拼命地用各种心灵鸡汤来给自己打气。我汇入了全程的跑者中,起跑时的那种兴奋和紧张又出现了:从此刻起,我就踏上一个全新的征程了,是时候完成心愿的另一个1/2了。

已经跑了两个多小时了。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脸庞晒得微微发烫,汗一出来,就被风吹干了,摸上去都是细细的小盐粒。每过一个补水站,我都停下来拿上一杯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让凉凉的矿泉水在嘴里缓缓打个转,再滑下喉咙。

过世博园的时候,我遇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叔。大叔很潮,头上系着一根红发套,手臂上绑了一个MP3。大叔似乎特别中意姜育恒,MP3来来回回播的都是《再回首》《驿动的心》《梅花三弄》。也许是歌声吸引人,他的身边聚集了四五个人,形成了“大叔跑团”。大家边跑边聊,原来这位大叔已经是一员老将了,跑过20多个马拉松,每次都是5个多小时完赛。这跟我准备的完赛时间差不多,于是我安心地跟着他的节奏跑起来。

一路上,大家轮番发问:“都说30公里以后才是最考验人的,如果崩溃了怎么办?”“不紧张,慢慢跑。”大叔很有耐心,传授了六字真经。说也奇怪,这六个字谁都懂,可是从一个有经验的人口中说出来,却像定海神针一般稳住了我们的忐忑之心。跟在“大叔跑团”后跑了几公里,觉得自己似乎颇有余力,于是微微加速,脱离了大部队。

“4628号,加油!”路边一个陌生的大妈大声地喊出我的号码!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跑。穿过28公里的路标,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感瞬间注满全身,每一个毛孔都释放了,大脑一片空灵,双腿充满了力量,恍惚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跑下去,许多跑者将这种体验称为“跑步高潮”。查了资料我才知道,“跑步高潮”类似于心理学上的“高峰体验”。在这个阶段,肌肉内的糖原已快用尽,体内分泌内啡肽,据说这是一种跟吸食鸦片效果差不多的东西,你会感到兴奋,疲劳一扫而空。

可惜这种愉悦感只持续了几分钟。30公里!31公里!32公里!高潮之后,“撞墙”如期而至。我越跑越慢,速度锐减,两条腿几乎没有知觉了,似乎腰部以下都不是自己的。跑道变得漫长,时间也一下子慢起来,赛道边的加油声,在耳边嗡嗡作响,让人心生烦躁。每向前一步,都需要拼命地摆动上肢带动腰部发力,迈步向前。一路上不断地看到有跑者退赛,由跑变走。我就发现自己掉队了,爬坡的时候基本只能靠走。

“哪里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想起里尔克的诗,我咬牙切齿地告诉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如果我中了五百万,我该怎么花呢?”“前面的姑娘好漂亮!”……大脑里不停地幻想着美好的事物分散注意力。虚荣心是人类进步的源泉,我在编着一切理由来膨胀自己,为这双已经疲惫至极的双腿打气。我相信跑完今天的42公里,将是自己这几年里最了不起的一件事,一个可以和小伙伴们吹上好几年的牛。

35公里以后的路程有一些荒凉,马路依然宽阔,但沿途的观众少了许多。我跑跑走走,走走跑跑,一步一步地消灭着剩下的路程。“只有1公里了!”志愿者大声喊着!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了稻草,酸痛一扫而光,甩开双腿,飞奔起来,跑向了最后几百米!

4小时51分!我人生里的第一个全程马拉松,就在这12月的冬日阳光里完成了。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自己在越过终点的那一刻会有怎样的反应,是如释重负,激动地流出眼泪,还是大喊一声“我做到了”,疯狂地四处打电话炫耀?这些都没有发生。在终点的拱门下拍照留念,拖着有些肿胀的双腿找到纪念证书打印区,排队领取成绩表,然后找地铁入口、换地铁线、转公交、回学校。一路上,我的心情像一潭水波不兴的湖水,没有泛起哪怕一丝涟漪,这种平静让我自己都有点奇怪。

在宿舍里躺下,我睡了长长的一觉。半夜里醒来一次,摸索着喝了一杯水,然后又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恍恍惚惚地,一种骄傲、压抑不住的幸福感在心里荡漾开来。这种幸福感是那样漫长,就像在咀嚼一颗葡萄干,甜甜的味道里又和着一点悠长的酸。那时我才意识到:哈,你真的完成了。想起幼时赤脚在田野里的奔跑,想起泥土、青草和天空的澄净高远;想起中学运动会上那次惨不忍睹的长跑;想起一年多以前,阿甘伫立台下,珍妮的歌声在酒吧里飞舞跳跃: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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