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存在与时间

哈代诗选(英汉对照) 作者:(英)哈代(Thomas Hardy)著


存在与时间

哈代作品的思想内容包括社会层面和哲学层面,如果说他的小说相对偏重社会层面,那么他的诗歌相对偏重的就是哲学层面了。在这个意义上,存在与时间是哈代诗中的永恒主题。他的诗表现了人的存在困境和深刻的孤独,同时也表现了坚持抗争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

哈代对时间(作为存在的基本规定性)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觉。看到青春的逝去、亲友的凋零、威塞克斯农村的破败和民俗的遗失,使他痛感一切都在时间之流里,没有什么美好事物能够留存。但他不采取以酒浇愁的颓废态度,而是直面存在,揭示存在困境的悲剧性的真谛。面对无情的时间和上帝,诗人一面代表人类的切身感受发出抗议:“我们称此为残酷!”一面又代表上帝作出干脆利落的回答:“这可没听说过”(《上帝的一课》)。哈代虽抱理想主义,但在严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从来不抱幻想,也不说安慰的假话。

哈代对时间的描写贯串于每部诗集,但表现为多姿多彩的手法和无穷的变奏。如在《记忆和我》里,随着时间的流逝,青春、欢乐、爱情……都成了栖身破棚里的幽灵;在《风雨声里》,不仅生活的欢乐场景随风而去,连碑刻的姓名也被雨水剔除。但他并不对时间降伏,而是与无比强大的时间作顽强不屈的抗争。如在《五同学》中,赶路者在人生征途上前仆后继,奋进不止,颇有悲壮的气概;在《凤凰之舞》中这种抗争表现得更是淋漓尽致而分外感人,主人公珍妮成了诗人哈代精神的化身,哈代自己写诗到生命最后一刻,就是这样一曲凤凰之舞。

哈代的诗中到处充溢着时间因素,这在他诗集的题名上就看得出来。因本书目录里只印了诗集的简称,这里把哈代诗集的全名与初版年代列出如下:

《威塞克斯诗集及其他诗》(Wessex Poems and Other Verses)(1898)

《昔日与今日的诗》(Poems of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1901)

《列王》(The Dynasts)(1904—1908)

《时光的笑柄》(Time's Laughingstocks)(1909)

《境遇的嘲弄》(Satires of Circumstance)(1914)

《显象的片刻》(Moments of Vision)(1917)

《近期与早期抒情诗及许多其他诗》(Late Lyrics and Early with Many Other Verses)(1922)

《人间杂剧,遥远的幻想,歌和杂诗》(Human Shows, Far Phantasies, Songs and Trifles)(1925)

《冬天的话,包括多样化的情调和格律》(Winter Words in Various Moods and Metres)(1928)

你瞧,第一部诗集书名中虽没有用时间字样,但“威塞克斯”本身就是含有古老历史感的时间名词,而以后各部诗集的书名则显然都在强调着或意指着时间因素。这里解释一下若干书名:

首先,由于哈代早年写的诗都未发表,后来他每个诗集都是新作旧作合编,因此称之为“昔日与今日”、“近期与早期”(未加说明的诗集内容也是如此)。而且,因当年他老是在忙忙碌碌赶写小说供刊物连载,虽不放弃写诗,但多是在灵感来时匆匆写下一两节的未完成品。后来他对留下的诗稿陆续加以补足,所以早年的诗会出现在他的每一本诗集中。

其次,我们注意到他诗集的书名中屡屡出现“笑柄”、“嘲弄”、“显象”、“片刻”等自嘲因素,哈代以此表示人在时间和境遇面前的谦虚。《显象的片刻》显的什么象?据哈代的解释是“显示人在冷漠宇宙中的微不足道,为的是抑制人的自命不凡”。

顺便也介绍几句哈代的《列王》,这是一部气势宏伟的史诗剧,分为三部十九幕一百余场,讲述的是拿破仑战争——拿破仑与欧洲各国统治者争霸欧洲带来的巨大灾难。哈代采用史诗形式,颠覆了自古以来史诗歌颂战争英雄的传统,从受难的人民的立场来揭露披着华丽堂皇外衣的列王的野心。在史诗剧中,他采用了从全景鸟瞰到特写不断切换镜头的电影手法,又运用古希腊戏剧形式,安排了岁月精灵、同情精灵、反讽精灵、邪恶精灵、谣言精灵等角色插入评论和合唱,来表现作者的思考和深刻哲理,而核心是对战争历史的反思和对人类存在困境的探讨。

哈代对抗时间的主要手段则是记忆。时间的力量在于消泯,而记忆的力量在于保存。如拉金所言“艺术的最重要的本性就是保存”,哈代痛感时间和人们的麻木不仁销蚀和摧毁着一切宝贵的价值,他的全部诗歌就是他对此的反抗和保存的努力。包括威塞克斯的淳朴民俗,对逝去的亲人和美好日子的回忆,都在哈代的记忆和艺术中得到保存和复活。

没记性的人太多了。而哈代是非常有记性的、敏感而细心的人。他不忘过去的时日,不忘过去的感情。他常通过深情回忆,从时间深处捞出那么多最微小和微妙的细节。在这个流变的、不确定的世界上,记忆竟成了最确定的因素。哈代甚至能栩栩如生地把幽灵召回到原有场景中来,结果连露伊莎都大吃一惊:“我怎么会又在此地出现?”(《致小径上的露伊莎》)即便是非亲非故,当他见主人一旦去世她的吊钟海棠就被全部刈除时,也表现了那么敏感细腻的心(《住房前的吊钟海棠》)。

哈代的不忘旧情,当然以他对爱玛的悼亡诗最为典型。哈代在爱玛死后不时回到这一主题上来,回忆得非常具体入微,如他七十五岁时说的:“我有能力把一种情感埋在心中或脑中四十年,然后再把它挖出来,仍和埋的时候同样新鲜。”这组诗被认为是英国悼亡诗中最杰出和最有独特风格的。

哈代不断强调过去的不可重回,但他却在诗中对抗时间,不断地重回和重建过去。固然,他对过去的重建必然带有主观情感,正如他对教堂的修缮一样,在重建或修缮中就包含着补偿和治疗。读者明白,“爱玛组诗”的悲剧性在于双重的失却:除了死亡,还有生前已发生的感情裂痕和疏离,使得作者呼唤的复归完全不可能。即使爱玛能复活,也只会反对哈代诗中的思想,而不能恢复早年的亲爱,因此没有任何安慰或纠正,治疗和团圆都只能在诗中实现了。

偶然与自然

哈代从小深受基督教精神和氛围的浸染,但因生活在上帝“正在死去”的时代,也由于生活的坎坷和勤于学习思考,哈代很快就对宗教产生了质疑,认为人间的苦难与全能仁爱的上帝的概念是不可能调和的,从而走上对宗教教义与传统观念怀疑、蔑视、揭露和反抗的道路。但哈代仍然珍惜和继承了基督教的悲悯情怀。

哈代的作品富含悲剧意识。他在作品中表现的,除了社会和人际关系中的冷漠无情,还有冥冥之中的偶然。有时它很像是一种宿命,哈代的小说中常有命运捉弄人的描写,这使他的作品带有古希腊悲剧的味道。

是谁在摆布人的命运呢?起初是古希腊的诸神,然后是基督教的上帝,如今连上帝也不在位了,哈代在叔本华和哈特曼的意志哲学影响下,把这种捉弄人的命运或偶然命名为“内在意志”。所谓内在并不是指内心,而是指内在于和弥漫于宇宙里的一种“意志”,其实这是无数客观因素(包括自然因素和人的因素)综合作用的合力。它无情而不可理喻,在最好的时候是盲目的,最坏的时候似乎是恶意的。例如在《双峰会》中,那个“内在意志”(又称“岁月纺织工”)就仿佛是“故意”的:当美丽的泰坦尼克号(按传统观念,船的形象是女性)尚未长成时,就把她许配给了一座同样未长成的冰山。这对素不相识的冤家在懵懂之中相隔万里而同步生长,却不知已为他们安排好了“未来完婚”。但这种“故意”或宿命其实并非神意,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是诗人以包办婚姻作妙喻的艺术手法。

在哈代看来,归根结底,命运既没有好意也没有恶意,“内在意志”只不过是无动于衷的客观性罢了。希腊悲剧中的宿命是神意规定无可逃遁的必然,而哈代描述的其实是偶然,只不过偶然一旦发生就成了必然。在有神的时代,好歹还有个神对命运负责,如今只剩下了“掷骰子的”偶然,于是被捉弄的人陷入了“投诉无门”的困境,比从前更为困惑无助(《偶然》)。

由于悲剧意识和忧患意识,哈代经常被贴上“悲观主义”的贬义标签,哈代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认为他的态度是积极而不是消极的,他直面社会现实,揭露弊端,求的是改进(即所谓社会进化向善主义,至少,人的恶劣因素应当可以改善)。正如他的组诗《在黑暗中》所描述,在他看来,“如果存在走向较好前景的途径,其前提是要正视最坏的现实”。而悲剧的实质正是直面现实,“悲剧是真相,喜剧却是伪装”(《他不认识我》)。

他1912年为威塞克斯版作品集写的“总序”中说:“这些印象一直被批为‘悲观主义’(仿佛那是一个极为邪恶的形容词似的),这表现了一种奇怪的混乱观念。明显地,哲学具有高于‘悲观主义’或‘进化向善主义’的特征——那就是真实。”在1922年《近期与早期抒情诗》的序言《自辩》中,他又引用了华兹华斯《永生的信息》中的两个用语“寻根究底的盘诘”和“空茫的疑惑忧虑”,并说按他的诗歌信念,“若要对此加以禁止,将导致思维的麻痹和僵死。……本书作者被指控的‘悲观主义’,实际上只是为了探究现实的这种‘盘诘’罢了。”

我们再来看看哈代的自然观。当命运不再由神意掌控之时,自然也同时失去了神性的光晕。哈代热爱自然和自然中的盎然生机,但已不再抱华兹华斯的自然崇拜,不再像华兹华斯那样在自然中寻找失去的天堂和永生的契机。哈代持的是丁尼生式的进化论自然观,他完全理解自然规律的铁面无情。特别值得指出的是,早在十九世纪末,他就警示了人类活动破坏自然的危机。他为野生动物和大树请命(《穿皮草的女士》、《伐树》),还严正谴责人的理性疯长、机械化失控,“膨胀会超出地球的极限”,致使物种凋落、森林荒芜,告诫人们“一切美好事物将永远消失”的可怕前景(《母亲在悲叹》),不愧为远见卓识。

哈代自己与自然相处极为和谐友爱。如《蕨丛里的童年》和《乡居鸟情》等诗描写诗人与自然间的亲密关系,十分动人,《以后》和《“我是那一个”》中,诗人对自然和谦卑无辜的小生物的关切之情也溢于言表。这里要插白一句:哈代是劳动阶级出身,完全是自学成才,他总是把自己定位于普通人,他过的是平凡的日子,关注的是低微的生命,《以后》、《“我是那一个”》和《散步的一双》等诗,画出了他的一幅朴实谦和的自画像。

哈代对自然环境的关切,还有对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命运的关切,对威塞克斯乡土理念和民俗传统的关切,现在终于都得到了人们的回应。当代的生态批评、女性主义批评等新兴理论研究者发现哈代是走在我们前面的先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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