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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1日(星期一) 抵达悉尼

悉尼! 作者:(日)村上春树 著 , 施小炜 译


9月11日(星期一)
抵达悉尼

巨人与养乐多的对阵一直看到第七局下半局,此时养乐多领先两分,我才百般不舍地(这么说稍稍有些夸张,因为巨人夺冠几乎已成定局)坐进了日航JAL771航班。由于是飞往奥运会举办地悉尼的,自然座无虚席。代表团和官员将机舱挤得密不透风。一踏进机舱,就已然进入奥运状态了,甚至荡漾着类似激情的东西。连舱内广播也传来了“预祝搭乘本次航班的诸位选手大显身手……”的祝词。

在座位上刚坐下,睡意便立时袭来。不久晚餐送来,并不太饿,只扒拉了一半,其余的都剩下了。吃着吃着困意难禁,几乎是手中还拿着餐刀和叉子便睡着了。待醒来时,托盘已经撤走,咖啡也没喝到。就是如此困倦。横躺下来一直熟睡到早上四点。好像在东京期间积累了相当多的疲劳。

醒来后睁眼往舷窗外望去,只见眼前展现出澳洲大地,万里无云,唯有初升的新太阳高悬在空中。一万米的下方清晰地映出飞机的投影。

就像是裸露无遗的自我,与迄今见过的任何地方都风景迥异。至于何处相异、如何相异,颇难言喻,却迥然相异。既像在制作过程中失手做坏了的景观,又像是梦境之中意识之下扭曲了的风物。

我记得昨夜乘上了飞往悉尼的飞机,所以心下明白“这是澳大利亚风光”。若非如此,而是没头没脑地陡然将这风景塞在眼前的话,我只怕要懵懵懂懂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会迷惶困惑,还会忐忑不安。弄不好竟会以为被带到了别的行星。

从飞机上俯瞰西伯利亚冻土带的景象或阿拉伯沙漠的风光,也每每有野性而超现实之处,但长时间聚精会神地观察之后,总能有所解悟:“这儿就是这样的风土,因而使得景物如此吧。”但是澳大利亚的风景不同,总体而言是古怪之极。那种古怪一望便知。同时那古怪的盖然性却难以提取。凝神细看时,竟会生出奇妙的落魄感来,觉得自己仿佛被拽进了别的(错谬的)时空之中。好似蒂姆·伯顿[1]的电影场景。


澳大利亚是一块在深深的孤立状态中送走了悠久时光、拥有独特发展历程的大陆。它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平坦、最炎热的国家。由于雨水最少,大河也少,几乎不见所谓侵蚀的痕迹。也没有值得一谈的火山,没有山脉。而世界上为数最多的有毒动物却一一在此开张营业,譬如说十大毒性最强的毒蛇的名录,几乎悉数被居住在澳大利亚的蛇占据。

澳大利亚栖息有大约二百三十种哺乳类动物,它们认识到澳洲大陆作为生存环境(尤其是对幼仔而言)过于严酷,半数在进化过程中选择了变为有袋类动物。如此一来,这块大陆与其他地方几乎没有交流,约有六万年之久是在日晒与孤绝中度过的。[2]


就是这样一片土地。仅仅是从飞机上鸟瞰,也能强烈地切身感受这种类似“不可思议(strangeness)”的东西。

但景色的确秀美。有沙漠那般荒凉的土地,周匝绵延着平缓的丘陵,原生艺术般的清晰阴影一望无际。其中大概流淌着与远古一无变易的平缓的时间推移。永看不厌。

话虽如此,可这光景也太离奇了。


飞机终于飞出海上,大大地盘旋一周后,降落在悉尼国际机场。在机场的特设柜台领取了贴有相片的采访证,装在塑料套里,挂在脖子上。没有它就进不了比赛场馆。身穿蓝白两色统一服装的红脸膛善男信女(都是志愿者)守候在机场,为抵达的相关人士引路。“顾达矣。”[3]不知何故,澳大利亚的志愿者都长着红脸膛。

乘出租车赴宾馆。那里叫作帝苑酒店。不大,也不算富丽堂皇。打个比方的话,令人想起一个本本分分兢兢业业、眼见步入中年后半期的人。但这样可能反而轻松些,不是那种不管跟谁四目相对都得掏腰包付小费的酒店。

房间阳光也充沛。洗了澡(幸运得很,热水供应正常),在桌上安好电脑,接上电话线,上网发邮件都不成问题。行啦,这一来工作场所就算搞定啦。有一个热水供应正常的浴缸,再有一张能干活的桌子,其余的事就无关紧要啦(然而这样的平静未能长久,不过是后话)。

因为靠近开往奥林匹克公园的电车的始发站中央车站,要说方便倒也是个方便的所在,可是周边相当杂乱无序。论地域,此地几乎就是唐人街,食品店之类也以和中国相关者占绝大多数,街头行走的多是中国人。也有越南人。大街上不时见到色情店与廉价店,恐怕不久前还是个多少有点暗无天日之感的地区。然而像檀香山的闹市区一样,正在进行再开发,开始有崭新的现代建筑混杂其间。虽算不上时尚街区,也没有怪异的感觉。当然若想买正经服装和书籍的话,似乎还要前往更接近市中心的区域。


在附近散步。天气既不热,也不冷,一件长袖衬衣正好。走进近旁的银行兑换一笔数目可观的日元。澳元最近持续急剧下跌,一澳元等于六十日元。记得几年前曾经接近一百日元(下文中出现的商品价格均为澳元)。

在大约两条街开外,找到一家专门出售降价书的书店,买了一批澳大利亚作家的小说。澳大利亚作家的作品在日本很难买到,在美国也一样,趁着逗留此地期间进一批货,尽管不知是否有趣,只能信手拈来,酌情选购。降价书店果然名副其实,价格便宜得惊人,三本十澳元。不过一澳元只相当于六十日元,这样的评价似乎有些过低。实际应该值八十日元。诚然,澳元贬值对我们旅行者来说无疑值得庆幸。


与先期抵达当地的《Number》编辑部的谷君(这是化名)及川多女士一道,去近处吃午饭。领到奥运期间租用的手机,那是奥运组委会出借的小型三星预付卡手机。三星是本届奥运会官方指定的手机,有了它便可以使用专用线路,据说要比普通手机容易接通。我不太喜欢手机,但要是没有它,此次采访可能就会手足无措。因为赛场太大,得东奔西跑,无法联络。三星对此次悉尼奥运会似乎很下了一番力气,花了不少钱。或者应说投入了巨额资金。三星的总经理为了营销甚至亲自赶来悉尼的新闻曾见诸报端。

在唐人街购物中心的意式餐馆,一边喝啤酒吃比萨,一边商谈采访事宜。我是初来乍到,诸事都摸不着头脑。但离开幕式还有几天,我们商定赶在之前调整好状态。我基本单独自由行动,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一如平素。


与他们分手后,我独自一人散步至达令港,去著名的悉尼水族馆。一旦奥运会鸣枪开赛,势必每天都将手忙脚乱,还是赶在之前一个人各处跑跑,把想看的东西先看了再说。水族馆非常大,按照参观路线一圈看下来花了近两小时,不过非常非常有趣。假如有《米其林水族馆指南》之类的话,毫无疑问会得满分。我去过许多国家的水族馆,而此处以澳大利亚独有的鱼类及海洋生物为主,展出内容十分特别。

一开始是鸭嘴兽。与澳大利亚其他哺乳类相同,总显得有些木头木脑,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困意未消却被强行唤醒的人,又像被迫套上不合趣味的衣裳被拽出门的人。

鸭嘴兽是害羞的动物,大多潜伏在水中生活。下面这个事实鲜为人知:雄性鸭嘴兽的后爪会分泌毒液,遭遇外敌时便会使用这招。并不会主动出击,而是“没办法呀,算了吧”,如此迫不得已时才使出此招。但毒性相当强,人类姑且不论,狗儿之类据说足以致命。[4]

鸭嘴兽在水中时,眼睛、鼻孔和嘴巴都会紧闭密合。于是喙便成了唯一的感觉器官,全凭它觅食。怪物一个。本来已生蛋孵化,却还要再哺乳,为何非得多此一举呢?据说一七九八年,当第一具鸭嘴兽剥制标本被送往英国皇家科学院时,学者们惶乱不已,纷纷认为“这准是恶作剧,要不就是骗局”,拒之门外。他们以为这是用数种动物的部分躯体拼缀而成,胡乱捏造的标本。其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还有巨大的鳄鱼。澳大利亚有栖息于海水中的“咸水鳄”和栖息于淡水中的“淡水鳄”两类,而无论何事都爱从简的澳大利亚人便将前者呼为“小咸”,后者喊作“小淡”。如此称呼让人误以为它们很可爱,其实毫无可爱之处。小咸每每单独行动,小淡则爱结队成群。小淡只将两眼浮出水面,待动物夜间来喝水便一口咬住。袋鼠之类也常常被吞噬,但小淡多数不袭击人类。

据说从前有一只巨大的小淡很出名,专门袭击摩托艇的悬挂式马达。这家伙对噪音轰鸣的悬挂式马达深恶痛绝,无论何等忙碌,只要一听见那声音,便猛扑过去咬住小艇,嚼成齑粉(完全可以理解它的心情)。尽管如此,它却从不袭击人类。

然而小咸君只要一看见人,百分之百就要条件反射般奔袭过来。这种对人类而言本质上危险且致命的动物,找遍全世界也不多见。没遇到挑衅也要袭击人类的动物,据说包括这家伙在内,地球上只有两种。(另一种是什么?我渴望知道,然而书上却没写。)

尾巴扁平呈刮刀状,它摇摇摆摆地甩动这尾巴,在海里游来游去。全长达三四米,有的年龄竟高达百岁,真够长寿的。用锋利的牙齿牢牢咬住猎物,一口吞进喉咙深处,然后再优哉游哉地慢慢消化。牙齿的作用只是为了不让猎物逃脱,而不是用来咀嚼的。被这种家伙活生生地一口吞下去,一定不是快事。一旦吞下肚去,恐怕是不会简简单单就放出来的。[5]


鲨鱼也为数众多。全长达三米的沙锥齿鲨沿着玻璃回廊悠闲地游来游去。外表看去简直是大白鲨直接从银幕上游了出来,好不吓人,其实这种鲨鱼并不袭击人类。但因为形象狰狞可怖,直至不久前在澳大利亚还被视为危险物种。

在澳大利亚,如果杀死沙锥齿鲨,将被课以巨额罚金。[6]但形象如此可怖的鲨鱼一旦落入渔网,想杀之以除害恐怕是人之常情。在澳大利亚,死于交通事故者每年为五千人,但遭遇鲨鱼袭击丧生者平均每年仅一人。一般所知的三百七十五种鲨鱼中,袭击人类的只有五种。然而,尽管被告知不必如此惊恐,可游泳时遭遇巨大鲨鱼还能镇定自若,准确判断“没关系,这家伙不属于那五种”的人,只怕寥寥无几。一般人更会由于过度恐惧导致心脏病发作吧。


鲨鱼并不像一般认为的那样食欲旺盛。只需两天喂食一次即可。因此在悉尼水族馆,为了确保每只鲨鱼都吃到了食物,潜水员每次都亲手喂它们鱼吃。

鲨鱼的尾鳍后方并排长着两个生殖器(看去很像后腿),交尾时使用其中的一个。到底依据什么基准进行选择呢?今天该是右边啦,因为上次是左边,莫非是这样么?假如我是鲨鱼,只怕会忘记上次用的是哪一边。

水族馆透明的圆筒状回廊直通达令港海底。外面的大海货真价实,并非人工仿造(当然是隔开来的),因此相当真实,震撼人心。

尽管不会被水母吞噬,可它仍然令人生畏。虽没有实物,却以照片形式展示了它给人的皮肤留下伤痕的实例,实在触目惊心。我在热海的海面游泳时也曾被水母螫过,奇痛无比。而这些照片上伤痕的惊人程度远非日本的水母可比。皮肤竟至变形!

可对人造成严重伤害的水母,在澳大利亚共有四种:

1. 箱型水母

2. 远洋水母

3. 发水母

4. 僧帽水母

如果只是听听名字发音,倒也感觉不错,其实没有一种可亲可爱。一旦被这些家伙螫着,再遭遇小咸君袭击的话,可就惨不忍睹了。

而且,澳大利亚的海胆也异常凶猛,若被刺着一回(那刺儿还来得个粗),再断在里面,便极不易挑出来,挑出之后据说也会留下严重的伤痕。十分吓人。此外更有众多凶暴的毒蛇栖息在海中。

不吓人的,则有青蛙君,十分好玩。有一种绿蛙很可爱。

总而言之水族馆很大,光走路就走得疲惫不堪。应当分成两天来看才好。

归途乘坐单轨电车返回宾馆附近。单轨电车恰好在约两层楼的高度行驶,可以从窗口窥见建筑上层的房间。有英式小酒馆,有美容院,有普通办公室。这颇为有趣。其间可见不同于在街道上行走时所见的都市风景。跟其他交通工具相比,单轨电车票价稍贵,然而颇有些《银翼杀手》的感觉,饶有兴味。


晚上和谷君坐出租车赴市内一家叫“某某俱乐部”的餐馆吃日本料理。虽然来澳大利亚第一天就吃日本料理未免有点怪,但姑且不计较。该店据称是朋友的朋友开的。我吃寿司。这家日本料理店里还放了台吃角子老虎机。在澳大利亚,但凡冠以“某某俱乐部”的餐馆,大多放有赌博机,似乎是法定如此。名目上是会员制,但实际上有名无实,大家都以“嘉宾”身份入内。

我喝澳洲葡萄酒,要的是赤霞珠红酒,禾富庄园一九九七年份。美味异常,后来我还去过酒铺,打算买同样的酒,二十澳元,但是高一档次的禾富庄园赤霞珠红酒(一九九六年份灰牌)也才四十澳元,我便试着买了这种。带回日本喝去(如果没在路上喝光的话)。

回到宾馆房间,立即钻进被窝睡觉。可是空调过猛,冷。我裹紧被子,一边发抖一边睡。找遍房间也没发现设定空调温度的开关。明天得投诉去,今天已经无心再做任何事情了。


[1]Tim Burton,美国电影导演,代表作有《蝙蝠侠》等。

[2]在那之前,澳大利亚大陆与南极大陆、新西兰、新几内亚、印度尼西亚连为一体。更为寒冷,覆盖着更多绿色森林。一般认为是在这一时代,原住民从亚洲来到这块大陆。冰川融化海水上涨,澳大利亚大陆成为孤岛。气温上升,内陆遂变成荒凉的沙漠地带。——原注

[3]Good day(日安)的澳洲发音。

[4]在澳洲大陆的动物体系中,食肉兽(澳洲野犬)的登场仅在约九千年前。此前并不存在袭击鸭嘴兽的动物。但鸭嘴兽之前便已经带毒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无人知情。一直是个谜。——原注

[5]但小咸君并不过分频繁地袭击人类。1980年至1988年间共有13人遭小咸君袭击,或身亡或重伤。10人系游泳时遭到袭击,其中5人系夜间游泳。——原注

[6]据说鲨鱼属于全球“濒临灭绝的保护物种”,美国和澳大利亚均明令禁止捕猎,但其他国家并不禁止。因此不断遭到捕杀。多有落入渔网而丧命者。为获取中华料理名菜鱼翅的食材而被捕杀的也颇多见。——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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