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罗斯科

见闻札记 作者:(美)华盛顿·欧文著;刘荣跃编译


三、罗斯科

服务于人,

作下界的守护神,

勇敢地追求崇高真理——

我们因此高于爬行兽群,

得以永放光彩——此即人生。

——汤姆逊

外国人一到英国利物浦,就迫切想先游览某些地方,“雅典娜神殿”即其中之一。它造型大方,颇为别致;藏书室堪称一流,阅览室宽敞舒适,难怪文人学士多云集于此。每到这里,总能见到许多人物,他们严肃庄重,专心看书读报。

一次,我正观光这文人圣殿,忽然看见一人步入阅览室。他年事已高,身材魁梧,或许一度傲然挺立,但漫漫岁月——或忧思焦虑——已使其微微驼背。高贵的罗马人之风度,在他身上不难一见;他头部特别,或许讨画师喜欢;因为思虑不止,额上留下道道皱纹;然而他两眼炯炯,焕发出诗心光彩。置身熙来攘往的人群,他真像是鹤立鸡群。

我询问其名,方知正是罗斯科其人。我不禁略为退后,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即大名鼎鼎的“作家”啊,其声名远扬天涯;即使在美国的穷乡僻壤,我亦曾和他心心相连。在美国,我们惯于仅凭作品了解欧洲作家,因此,将其想象成普通凡人,奔波于烦琐或卑微之事,与芸芸众生共行于尘土飞舞的世间,确实难以做到。在我们心中,他们已属高级生物,焕发出天才的奇光异彩,时刻置身于光辉灿烂的文学殿堂。

他是研究美第奇的杰出史家,所以刚见其身处熙熙攘攘的国民行列,我富有诗意的想象为之震动;但正因为处于如此环境,罗斯科先生才享有令人钦佩的崇高权利。有的人仿佛仅凭自身努力出类拔萃,以不可抗拒的精神,只身穿越重重障碍,面对种种逆境拔地而起;我每当见此情景,颇觉有趣。艺术需要勤奋,而自然似乎乐于使其受阻,以便使她从幼稚走向成熟。她会偶然获得一件富有朝气的精品,为此扬扬得意。她把天才之种撒向风中,虽然有的死于石头狭缝,有的丧生于荆棘丛里,但有的却能扎下根来,勇敢拚搏向上,终于受到阳光沐浴,使原本贫瘠的土地长出美丽的奇花异草。

罗斯科先生即属此辈。其故乡显然非文人才子的沃土;他身居商业闹市,家道贫乏,无亲无助;但他不懈自勉,自食其力,并且几乎全凭自学,战胜道道难关,终于卓有成就,为民族增光添彩,竭尽所能促进家乡发展,使其日臻完美。

的确,正是其上述特性,使我对他兴味十足,特意向同胞谈及。尽管他成就斐然,但英国属于颇有智慧的民族,杰出作家比比皆是,而他仅为其中一员。然而,那些人只求虚荣,或自寻其乐,其历史对世人毫无告诫可言,要么则显示出脆弱矛盾的可耻品性。至多,他们易于从繁忙的日常生活中溜走,纵情于文人享乐自私的生活,沉迷于孤傲势利的精神里面。

相反,对赐予天才的种种特权,罗斯科先生从不索取。他并不囿于思想的花园或想象的天堂,而是投身于生活的阳光大道;他在路边搭建凉亭,让出外旅行、背井离乡的人身心爽快;他挖掘纯洁泉源,让辛劳的人洗去一天的尘土与酷热,吸取新鲜活泼的知识溪水。“其人生日常美丽”,人们可对之加以思考,自我完善。其美并非无与伦比,太超凡出众,似乎高傲无益,而是体现出积极纯朴、可仿可效的佳德——人人伸手可获,但不幸许多人不屑一顾,否则世界已成天堂。

他的一生,尤其值得美国公民注目。美国年轻活泼,其文学等诸多高雅艺术,必须与日常需要的粮草齐生并长。艺术的提高,并非靠全体人民投入一切时间和财力,亦非靠高贵的保护人施予光彩,而靠聪明理智、热心公益的个人,从追求世俗利益中夺得短暂时光即可。

由此,我们可知一位高尚的人,即使靠业余亦能大有作为,对周围的人事影响深远。一如其“美第奇”——他似乎把这位统治者,作为纯粹的古物模型加以钻研——他将自身的历史与家乡的历史彼此交织,因此家乡的名望便成为其美德的丰碑。在利物浦,凡优雅开明之处无不有其足迹。他发现,财富之潮仅涌动于商业大道,于是从中盗取活跃的流水,用以滋养文学花园。他以身作则,不懈努力,将商业和文化有效地融为一体(在最近一文中,他也意味深长作过如此建议);并且他已实际证明,二者可以多么美妙地互为协调,彼此促进。一个个高尚杰出的文学和科学协会,让利物浦名声大振,民众倍受激励;但要知道,它们多由罗斯科先生发起并且鼎力相助。利物浦迅速壮大,殷实富足,将与大都市在商业上一比高低;每思虑及此,我们不难发觉他为英国文学事业确实立下汗马功劳,为唤醒市民意志,促进其思想进步颇有贡献。

在美国,我们只知道罗斯科先生是“作家”,而在利物浦人们称之为“银行家”,据悉他生意颇不景气。听说有的富人同情他,而我毫无此心。窃以为,他根本毋庸同情。凡是只为俗世、仅于俗世活着者,每遇逆境即沮丧不堪;但像罗斯科其人,怎会向受挫的命运低头!挫折只会驱使他寻求自身丰富的精神资源,寻求内心的高尚友人。而这,优秀人物有时亦难做到,他们四处游荡,竟然与卑者为伍。而他置身世俗之外,生活于古人与后人中间。他和古人一道,刻苦用功,共享幽居独处的美妙;和后人一道,胸怀大志,以求未来成果斐然。此种人物,孤独寂寞时即处于至高享乐之中。高尚思想由此而生,它们是伟大心灵固有的养料,一如“吗哪”从天而降,被送至这荒凉世界。

我一边深思熟虑,一边有幸对罗斯科先生的处境作更深了解。我与一位绅士驱车游览利物浦,他忽然转向穿过一扇大门,进入一个优美的环境。片刻后,只见一座软性石的宽大住宅,呈希腊式风格,虽然有所变异,但亦优雅宜人。旁边有倾斜的草坪一块,美丽之至,簇簇树木长于其间,以作点缀,使这富饶、和美之地更显丰采。默西河宽阔平静,婉蜒从青葱的大草地中穿越而过;地平线上,威尔士高山耸入云霄,相融于远方美景。

罗斯科最辉煌之际,即最喜欢居于此处。它一度雅致舒适,广纳客人,是文学活动的宁静场所——可房屋如今已冷清寂寞,一片荒凉。我见书斋窗户面向柔和的远景,但扇扇紧闭,藏书不复存在。两三个可厌的家伙荡来荡去,大概系律师之类。我仿佛在参观一口古老的源泉,它曾被神圣的林荫掩护,泉水淙淙,但现已干涸,积满泥土,蜥蜴和蟾蜍爬于破碎的大理石上。

罗斯科先生的藏书既有珍本又有外文着作,他研究意大利历史,即从中吸取丰富素材。我问及书的命运,原来已流失于拍卖商的小木槌下,散布全国。附近好心的人蜂拥而至,一如打捞沉船者,赶到这被冲至岸边的高贵船只,夺得半点残物。若允许对此情景作可笑的联想,不妨想象某个古怪之物,奇异地闯入这学术领地。侏儒在搜查巨人的军械库,抢占不会使用的武器。我们还可想象,一群投机商皱着深谋远虑的眉头,争论一位昔日作家装帧别致的书籍,以及给人启迪的页边注释;或某个卓有成效的采购员,带着精明而迷惑的神态,一心投入所获得的黑花体字作品的交易。

罗斯科先生虽然遭遇种种不幸,但这不失为一个美妙的插曲,必然令学人青睐:与书作别似乎令他心疼不已,唯有此事让他耿耿于怀。书虽然沉默寡言但意味深长,能给人纯洁思想和美好时光;当你身陷逆境,它们显得多么亲切可爱,而唯有学人才深有所悟。当世间万物成为废滓,书籍却价值永恒。当朋友冷漠,知己的谈话亦无生气,成为枯燥的客套寒喧时,唯有书籍方如我们快乐的时候不改尊容,以其从不欺骗希望、亦不抛弃悲哀的真诚友谊,令我们欢欣鼓舞。

我并无指责之意,但假如利物浦人深知应如何对待罗斯科,其书绝不致于拍卖一空。无疑,人们会对此提出充分的世俗理由,而用其余的似乎仅凭想象的理由与之辩驳,亦非易事。但我总觉得此为难得的机会,公众可借以向他表示最体贴入微、最意味深长的同情,使一位挣扎于不幸中的高尚人士聊以自慰。可是恰当地评价司空见惯的天才,谈何容易。他置身于普通人中,其伟大品质不再新颖;再高尚的人物,亦由普通形体构成,我们对之见惯不惊。与罗斯科先生的同城的人,有的只视其为商贾,有的视其为政客,人人见之别无二致,其某些常识甚至略逊一筹。即使和蔼可亲、不加虚饰的纯朴品性——真实美德因此显出无法形容的魅力——亦使他遭受俗者轻视,他们岂知,真正可贵的东西从不加以炫耀矫饰。但文人谈及利物浦,总称之为罗斯科的住地。明智的旅行者到此参观,便问及罗斯科于何处可见。他是利物浦文学的里程碑,向天涯海角的学人表明其存在。他犹如埃及亚历山大港的“庞培柱”,带着古雅的尊严,独自高耸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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