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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丁的一年(选译)

石头和星宿:译文集 作者:吴兴华 著


园丁的一年(选译)

小花园应当如何布置

要布置一个小花园有几个不同的方法;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园丁。他会插起几根棍儿,细枝,和扫帚柄,而对你担保说那些是槭树、山楂、丁香、标准的及灌木种的蔷薇和其他别的天然种;然后他又会挖土,把它翻过来再轻轻地拍几下;他又会造出几条碎石径来,往地里这儿那儿塞一点要枯的叶子,而声明那是四季长生的植物;他又会替未来的草场播下一点种子,管它们叫英国裸麦草、蟹草、狐尾、狗尾和猫尾草;然后呢,他走开不管了,让园子变成又黄又荒凉,好像上帝创造世界时头一天的样子;他还会警告你说你每天都要小心地往土地上浇水,等到草伸出头来的时候,你必须叫一点砂子来铺铺那几条小路。好,就这样子吧。

有的人也许会以为给一个小花园浇水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尤其是当你有一条浇水的皮管子的时候。可是慢慢的他就会知道,除非你好好地把它驯服了,不然皮管子真是一个特别奸猾危险的动物,因为它会自己扭曲,会跳起来,会蜿蜒蠕动,会造成一开一关的水,然后怪高兴地钻进它一手造成的混乱里;接着它又来找那要用它的人,把他的腿会给绑上;你非得用一只脚把它踩住不可,然后它又直立起来,绕住你的腰跟脖子,而当你舍命与它奋斗像碰见一条毒蛇似的时候,这怪物又把它黄铜的嘴举起来,往窗子里喷一大条水,正好射在新挂的窗帘上。你必须把它攥紧了,抓住不放手;它痛得站直了身子,一个劲地喷水,这回不是从嘴里,而是从龙头和身体中间的不知什么地方。至少得有三个人才能先把它服住,然后他们罢战而归,连耳朵根都溅满了泥,浑身全是水;至于那花园呢,一些地方已经变成油渍的池塘了,别的地方呢,又干渴得崩裂开。

要是你天天这么干,两礼拜之内好草不长,野草倒全长出来了。这是自然界的神秘之一——怎么样撒下最好的草种去会生出最繁茂如毛的野草来;也许我们应该撒下些野草种,那么结果就许会产生一个美丽的草场来了。三礼拜之内草场整个全让蓟草跟别的害物长满了,不是在地下蔓延,就是根深深地长在地里;你要想把它们拔出来,它们总是齐着根儿折断,不然它们就带起一大堆一大堆的土来。就是这样:越是讨厌的东西越是不容易死。

同时,物质方面也起了一种神秘的突变,径上的碎石不知怎么一来就变成你所能想象到的最黏最稠的泥土了。

话虽然如此说,草场里的野草还是要除去的;在你除,除,除个不完的时候,未来的草场在你的脚步后就又慢慢的变成又荒凉又黄的泥土,就跟上帝创造世界时头一天一样。就在一两块小地方有点带绿意的土显出来,薄得像雾似的,又很稀,挺像绒毛;这是草了,没错。你蹑着脚在它四周围走来走去,赶走一些燕子。同时,当你一个劲地往土里头瞧的时候,在醋栗和覆盆子的枝上已经有头几片小叶子钻出来了,全不让你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春天总是比你快一步。

你和外界的关系也随之改变了。下雨的时候,你说花园里下雨了;有太阳的时候,你不说反正哪儿都有太阳,你说花园里有太阳;傍晚时,花园可以得休息了,所以你很高兴。

有一天你会睁开眼睛一看:满园子都绿了,细长的草上挂着闪烁的露珠,玫瑰缠绕的枝头上也有累累红殷的苞蕊出现了;树木全有了年纪了,它们的顶部又暗又沉重,伸张到很远的地方;在它们潮湿的阴影里,你可以闻到一股霉烂的气息了。那时候,你绝不会再想起从前那枯瘦,赤裸,褐黄色的小花园,头几片恍惚不定好像绒毛似的草叶,头几个紧缩的花苞,以及一个正在布置期间的小花园所有的一切带有泥土气的,可怜的,动人的美了。

好吧,可是现在你还是得浇水,拔草,把土里的石头捡出来。

种子

有些人说得加木炭,有些人反对;有些人赞成一溜黄沙子,因为据说里面含有铁质,同时,别人警告你别用沙子,就因为它里面含有铁质。又有些别人赞成用干净的河沙,别人先要泥炭,还有的要锯末。简直说吧,为播种而准备土壤是一个莫大的神秘,一个魔法的仪式。此外还得加上大理石末(可是往哪儿找去呢?),三年的牛粪(这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一头三岁的牛的粪,还是一个三年的粪堆),从一个新的鼹鼠丘上挖下来的一把土,猪皮的旧靴子上沾的泥砸成细的灰尘,爱尔比来的沙子(可不要伏尔塔瓦来的),三年暖床上的土壤,也许此外还要金牙齿旁边的腐土,一个吊死的处女坟墓上的一掬土——所有这些都要好好地掺在一起(园艺的书上也没有说明是在新月时,满月时还是在仲夏夜);当你把这神秘的土壤放在花盆里时(得要浸在一种水里,那种水非得要在阳光里静止过三年的,水底下你还得搁几片煮过的瓦器,一块木炭,关于末一条的用法,当然又有许多权威学者发表不满的意见)——当你这些事一一都办好了,遵照着成百成千的,那些根本就是冲突的信条做好了的时候,你才可以真正起始播种的工作。

说起种子来——有些看起来像鼻烟,有些像是很轻的金阶的蓟子,或是闪亮微黑血红色的没有腿的跳蚤,有些扁平的像是火漆,有些膨膨得像圆球,还有些细的跟针一样;它们是带翅的,有刺的,覆满软毛的,赤裸的,生毛的:大的像是螳螂,小的不过如一粒尘灰。我告诉你每一种都是不同的,各有特异之点,生命是复杂的。从这个老大的、带羽毛的怪物里据说会长出一棵矮矮的小干蓟叶子,而从那些黄茧子里会出来一片又肥又巨大的子叶。我怎么办好呢?我简直就无法相信。

好,你种子播好了没有?你把盆子先在温水中浸过没有?上头还得盖玻璃,你盖了没有?你把遮太阳的窗帘拉紧没有?非得拉得紧紧的使你屋中能有一个一百度的暖床才行。好极了,现在播种者的艰巨、激烈的工作就要开始了——这个工作就是,耗着。遍身大汗,没有外衣,就穿着衬衫,看守的人连气都不敢出的弯腰在盆边等着,那些早该出土的芽好像是被他的眼睛给揪出来似的。

头一天什么东西都没出来,而看守的人晚上不住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耐烦地等候着早晨。

第二天,一小块泥土在那神秘的土壤上突出了。看见这生命头一个征象,他非常高兴。

第三天,不知什么东西爬上来了,腿又长又白,像疯了似地伸长。他几乎大声喊出口说:到底来了,同时爱护着这头一根苗就跟一个母亲宝贝她的孩子一样。

到了第四天,看守的人可就有点着急了,那根苗已经长到不可信的程度,没准会是一根杂草。不久,很明显的就看出了,他的恐惧并非毫无根据的。在盆里长出来头一件东西,又长又细的,总得是一根杂草。无疑的,这多半也是自然界的定律之一。

好吧,那么着,一直到第八天,或者还得晚一点,土壤默默地被挤开一块,头一根芽就此出现了,事先毫无预兆,那时候也是奇怪没准的,因为从没有人能瞧见它,或是正赶上它出来的时候。从前我一直认为一棵植物不是从种子往下长,像根似的,就是从种子往上长,好像马铃薯的梗。我告诉你说哪个也不对。差不多一切的植物都是从种子底下往上长,头上顶着那颗种子,就跟个帽子一样。想想,一个孩子会把母亲顶在头上长大,这简直是自然界的奇迹;可是差不多任何芽都能表演这种费力的技艺。它头上顶着种子,越长越快,直到有一天它放开了它,把它扔到一边;现在,它站在那儿,赤裸而脆弱,或者很厚壮,或者很纤细,顶上两片小得可怜又可笑的叶子,就在这两片叶子中间,一会儿就可以看见有奇怪的东西出现了。

然而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是什么,我还没达到那阶段呢。其实不过就是两片小叶子在一条苍白的细枝上,可是想起来也挺特别,它变出那么多,每个植物全不一样——我刚要说什么来着?哦,我知道了——没什么;不过就是说生命比一般人所想的要来得复杂得多。

(原载《西洋文学》1941年,第9期)

  1. 选译自卡莱尔·恰佩克(Karel Capek),“The Gardener’s Year”。——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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