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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内和杯底

述而批评丛书:竭尽全力的轻盈 作者:张定浩


碗内和杯底


小说是虚构之事业,但有时候,围绕小说展开的评论却也会成为一种事业之虚构。如果我们不去读具体文本,单单观看每年围绕诸多新发表小说所产生的推荐语、授奖词、书评、作家作品论,以及年终必备的盘点与榜单,不产生一种躬逢盛宴般的幻觉是不可能的。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一场盛宴主要就是由幻觉所构成,由光影、声音、面容、晚礼服和穿梭往来的侍者制服乃至窗外风景所共同构成,至于食物,谁会在意呢。

存在两个文学评论的世界,私下的口耳相传和公开的言论文章。对一个写作者而言,他能获得的更恒久的荣誉,来自前者;虽然对于一个评论者,无论他在私下多么真挚敢言,最终考量他的,是他形诸笔墨的表述。

同样,似乎也存在着两个小说的世界,表面的和深处的。那些坐在海边沙滩上的观光客,所谈论的大海,和水手们谈论的大海,会是同一个存在吗?这里面没有非此即彼、孰优孰劣的矛盾,只有对经验世界的拓展和重新确认。

我在2015年初读到饭饭的《大人故事集》,这些千余字的有关男女关系的小故事,并不能被小小说或微型小说的古旧定义所涵括,而应当被视为五脏俱全的小说。在这些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社会场景和故事的戏剧性都被最大程度简化了,取而代之的更为纯粹的重心,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产生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对彼此的影响。从小说艺术的角度,这和极简主义无关,而是有点类似于从原子论向着量子论的思维转化,而对此种转化的感受,是现代意识的开端。

今年另一本被称作故事集的小说,是赵松的《抚顺故事集》。与饭饭不同,《抚顺故事集》里的每一篇都是着力讲一个人,但他的基调不再是刻画、塑造,而是回忆和描述。这些人都和自己的生命有关,回忆和描述他们也就是在讲述自己,甚至,也是在令这座生养自己的城市成为小说的主角。这多少有一丝令人想起萧红的《呼兰河传》,但却是全新的语法,是经受过量子论洗礼的现代人在日常生活中重新审视事物。

夏天的时候,朋友光哲力荐我看黄浩的《懒故事》系列,这是一本由民间出版机构“联邦走马”新印制的小说集,我在微信公号上读了几篇,其基本文字风格是这样的:


1.收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礼物,一条牛仔裤,一张自画

像,和一句招呼。这是我首次收到一个包裹。

2.收到一个女人的短信,从早到晚,我在游园,穿梭于故宫之中,小情侣好友在前,我在后简短回复。

……

6.喝工夫茶到半夜。上床,我的笨拙让李红认可我是初夜。

7.发烧。在古旧的宾馆,醒来,李红给我买了白粥。她看起来还不怎么熟悉。

——《懒故事之爱情故事》


语句如工作日志般冰冷、斩截,却自有一种因为清除了一切平庸芜秽细节之后的干净与生气,以及隐秘的修辞考究。朋友说,“现在那些主流写作的看着好像马奈时代的学院画家,无聊乏味死了”。我部分同意他的意见。文学期刊上活跃的诸多小说作者时常用力在一些俗套细节的编织上,只为求得某种工艺品的完整性,所谓的完成度。而艺术的第一要义不在于完整,而在于新鲜。只不过,力求新鲜的小说书写者也必须认识到,日光下没有新事,一切看似新鲜之创造,不过是对某种被忽视传统的唤醒。如此,小说书写者方能既从广泛的平庸中振拔而出,又不沾沾自喜于小众趣味(它不过是大众趣味的镜像罢了)。比如,在朱岳2015年出版的小说集《说部之乱》中有一篇《回信》,就生动清醒地表达了新一代小说家在此方面的强悍认知:


你让我想想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提供给你做小说素材,我想趁此机会跟你说说我的想法。我认为小说创作不应总是去找怪事来写。你似乎一直都很迷信想象力,但如果你的阅读面足够广,你会发现你想到的很多东西,远在古代就有人想过了……

你做过一个比喻,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只大碗,那小说作者就是一些坐在大碗沿口的人,一面可以俯视碗中世界,一面可以眺望碗外的虚空。这碗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端着,始终在摇晃,有些人可能滑入碗内,有些人则跌入碗外的虚空,但无论他们落在哪里,都要尽可能回到碗沿上坐稳。而我大概是那种一直住在碗内的人。我一直想写一篇小说,讲述一个老人在仲秋时节,在北海公园里坐了一天,傍晚时分,他在夕阳下走出公园,在一家小饭馆点了一条红烧鱼、一瓶啤酒、一碗米饭。我觉得这比你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要好,要安静。


这是小说吗?是的。那个讲述老人在北海公园的小说后来写出来了吗?已经写了。

我非常喜欢朱岳这个“住在碗内”的比喻,由此想起另一个也很喜欢的关于小说家的比喻,来自颜歌:


小说家的伟大在于他会用长久的时间来雕琢这个世界中一切无关紧要的事物,可能是一张沙发的色彩,光线进入房间的浓淡,甚至就是放在茶几上的那个咖啡杯。

……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小说家曾经是怎样用对磨难的忍耐和对真实的渴求来在手中反复地,贪婪地摩挲这个咖啡杯:它的把手,杯口,甚至是底部——他花费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三天、五天来制作这个杯子,在杯底画上一个完美的图案,他写了十五万字,然后删除,重新开始写,周而复始,终于,他对杯子感到满意了,对杯子底部的花纹也满意了,他就把它轻轻地放在刘蓉蓉的桌子上。它将在那一直放到故事结束,而直到故事结束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它。

没有人知道小说家的伟大就在杯子里,就在杯子永远地遮挡住的底部。

只有这样的微小、琐碎和无关紧要,才可以给小说家带来救赎。


在颜歌今年出版的《平乐镇伤心故事集》(又是一个故事集)里,时常有一种不慌不忙的属于汉语的优雅,以及电影胶片一帧一帧均匀前进的从容不迫。这种优雅和从容,得益于她在小说技艺上的学养。那种写着写着就迫切要翻出底牌给评论家看的自卑自负,不属于颜歌。但同时,颜歌所谓的“对世界中一切无关紧要事物的雕琢”,如她所言,一定要刻在不为人知的杯底才可谓有益于自身,这倒是经验匮乏的年轻一代小说书写者尤其需要警醒的地方。

安静地住在世界的碗内,将自己的洞见刻于杯底,在2015年,我有幸可以看见一些具有这样风度的小说写作者,他们会由此听清人类的声音,并令自己的声音也从中涌出。


201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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