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湘剧的本土渊源

湘剧史话 作者:范正明 著


一 湘剧的渊源与声腔

湘,是湖南省的简称。顾名思义,湘剧应当是对湖南戏(包括源起并流行于湖南省内的祁剧、辰河戏、衡阳湘剧、常德汉戏、荆河戏、巴陵戏等)的统称或泛指。但实际上经过约定俗成,湘剧已成为起源于长沙、湘潭地区,融合高腔、低牌子、昆腔、乱弹四种声腔,被旧时老百姓称之为“大戏”“汉戏”的专指。由于其在发展中流传较广、影响较大,故成为湖南省的代表性剧种,享有湖南“省剧”的称号。

“湘剧”之名见诸文字比较晚,一般认为首见于1920年刊刻的《湖南戏考》第一集《西兴散人》的序文,序中说:“闻之顾曲家,湘剧全盛于清同光间。”从此,“湘剧”这一概念,逐渐为人们所认同。

长沙位于湖南省东部,湘水下游,是湖南省省会城市,全省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我国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与之邻近的湘潭,则是湘东北贸易重镇,赣、皖、苏、浙、闽等省客商,云集于此。这两座城市都具有深厚的湖湘文化底蕴,成为孕育湘剧的摇篮。以此为中心,湘剧先是流行于“长郡十二属”,包括长沙、善化(县制已撤,今长沙、望城两县的南部)、湘潭、浏阳、宁乡、益阳、湘阴、湘乡、醴陵、茶陵、攸县、安化12县,继而向湘北、湘南、湘西、湘中辐射,并曾南下广州,北上武汉,西去广西、四川。新中国成立后,随着1952年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会演和多次出省巡回展演,以及《拜月记》《生死牌》《园丁之歌》《马陵道》等剧目相继登上银幕,其影响已遍及京、津、沪、汉、粤等20多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港台地区。

新中国成立前湘剧流域图

1 湘剧的本土渊源

湘剧的起源与形成,和我国戏曲艺术的发生、发展规律大体相似,它的形成路径,是在本地区的民族民间歌舞、音乐、语言、说唱技艺的基础上,随着社会经济,特别是商业、城市经济繁荣发展,追踪各类艺术走向综合的大趋势,并接受古老戏曲(南戏与北杂剧)的影响,逐渐转化,形成具有本地本土特色的新剧种。

春秋战国时期,长沙属楚国。楚怀王时,三闾大夫屈原“举贤授能,国富法立”的政治主张,不见容于君,不受知于世,被谪贬流放楚南,披发行吟于沅湘之间。这一带民间风俗信鬼神,喜祭祀,祭祀时必定奏乐歌舞以娱乐鬼神。屈原目睹了民间具有浓厚的原始宗教色彩的巫歌巫舞,有感而作《九歌》。东汉王逸在他的著作《楚辞章句》中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辞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异义焉。”屈原的《九歌》,是对沅、湘之间民间巫觋歌舞的内容、形式等的丰富和提高。“从《九歌》的歌词中,我们可以看出这样的歌舞是很热闹的,乐队相当丰富,有钟、鼓、琴、瑟、篪等。舞蹈者的服装相当漂亮,手里还拿着香花等物。有时男女成队地作群舞,有时又有独舞,有时独唱(或齐唱),有时是对唱,既有抒情的舞,也有武装的舞。这里描写的虽然经过踵事增华的宫廷排场,但也仍可看出相当浓厚的南方民间歌舞的色彩。”(引自张庚、郭汉城主编《中国戏曲通史》)

“傩”是一种驱鬼除疫仪式,出现很早。《论语·乡党》说,孔子在“乡人傩”举行迎神驱鬼仪式时,尽管自己不信鬼神,却也恭恭敬敬地穿起朝服去看,以尊重乡邻的风俗。此后更为朝野所重。《后汉书·礼仪志》“大傩篇”,有宫廷还傩逐疫的记载。发展到唐代,祭祀的巫师,已是化装表演了。段安节《乐府杂录》记载:“用方相(开路神)四人,戴冠及面具,黄金为四目,衣熊裘,执戈,扬盾,口作傩傩之声,以除逐也。”宋代,傩歌、傩舞更为壮观。湖南的傩,每个朝代都有,并在不断衍变中。

具有浓郁宗教色彩的巫傩歌舞在沅、湘间流行之际,一般民间歌舞亦在长沙地区发展起来。晚唐宣宗时,弘文阁校书郎李群玉的《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诗写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李群玉,湖南澧州人,长于辞赋。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此时长沙民间轻盈飞袂的舞姿。此前不久,唐王朝宫廷乐曲也已传到湖南。南宋王灼所著《碧鸡漫志》中“麦秀两歧”条载,唐德宗时,封舜臣使湖南,道经金州(今陕西安康县),州守张宴款待。席间,封舜臣要求演唱《麦秀两歧》乐曲,乐工不能,封兴之所至,自唱此曲,乐工暗暗记录下来。封舜臣走后,金州牧密写乐谱,详言封在金州宴上唱《麦秀两歧》之事,邮筒中急送潭州(今长沙)牧。封至潭州,州牧亦设宴张乐,“倡优作褴褛数妇人,抱男女筐,歌《麦秀两歧》之曲,叙其拾麦勤苦之由”(引自王灼《碧鸡漫志》卷五)。封舜臣看后大为惊讶。这则材料说明:潭州府宴会上的唱曲,已不是单纯的歌唱,而是增加了倡优扮演的“褴褛数妇人”,表演其“拾麦勤苦之由”。这种且歌且舞的装扮性的表演活动,显示出一种“以歌舞演故事”的趋势,是地方戏曲形成的重要因素。

北宋初期,宋太祖下诏荆湖、岭南诸路长史,令其劝民植粟、麦、黍、豆,潭州的农民大量开辟山田莳禾,农业生产很快得到恢复和发展。当时潭州的造船业也发展到空前的规模,成为全国造船业的重要基地。煤已被开采利用,冶铁用的鼓风设备有所革新,农业生产工具有所改进。在这些基础上,商业经济也较前代有了更大的发展,城市中商铺、酒肆林立,社会上出现了一大批商人。如仁宗时,潭州湘潭县富商李迁,经商谋利,每年收入几千万。随着自然经济的发展,在潭州一带的农村已有定期的集市,许多农副产品都作为商品进入集市买卖。

经济的发展带来了文化的繁荣。为了适应市民和农民阶层的需要,长沙地区的艺人在继承唐代参军戏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发展,逐渐形成了宋杂剧。它是一种滑稽短剧,虽然已有故事情节和科白表演,但与后来完整的元杂剧有着很大的不同。此时的长沙街头,亦有江湖卖药道人唱着宋杂剧中“木大”角色所扮演的假阎罗的故事。这是民间对宋杂剧的传唱,正如后来戏曲名段在观众中传唱的那样。据此,可以间接证明宋杂剧在长沙地区的流行。

长沙近郊陶公庙古戏台

湘潭万寿宫后花园水阁戏台

古代的歌谣、巫舞、百戏、宋杂剧等艺术形式,各自都含有戏剧因素,且有向综合性艺术发展的趋势。促成各种艺术走向综合的条件,是庙会和商品集市的出现,有如北方的瓦子勾栏,让它们走到一起来了。衡山南岳为五岳之一,南岳庙规模宏大,香火极旺。每年八月为朝拜南岳大帝之期,全省百姓虔诚朝拜者达数十万人,为时达两月之久。庙会期间,除各种农产品、商品之外,百戏纷呈。南宋乾道八年(1172),范成大由中书舍人出知广西静江府,途经湖南时,在衡山南岳庙看到了戏剧壁画,为北宋著名画家武洞清所作。武洞清“北宋长沙人,著名画家。得家传,所绘佛道人物极精妙,誉盛一时……曾绘南岳庙戏剧壁画”(引自《长沙市志·人物传》)。武洞清在南岳庙作戏剧壁画,应有戏剧实际演出的根据,似可印证长沙地区各种民间艺术在走向综合。这些民间艺术是形成湘剧厚重的艺术资源。

2 本土艺术与外来声腔的融合

从春秋战国时期到南宋末年的漫长时代,长、潭地区的民族民间歌谣、巫舞、百戏、宋杂剧获得发展,在此厚重的艺术资源基础上,经历元、明、清三个朝代,本土艺术不断进行综合、融会,向着成型的戏剧形式发展,并以此为基础,不断吸收外来声腔,到清乾隆年间,已拥有包括高(腔)、低(低牌子)、昆(曲)、乱(乱弹,亦称弹腔,即皮黄)四种声腔。一个成熟剧种的主要标志是声腔,声腔与剧史、剧目、表演有着紧密的联系。下面按它们进入湘剧的先后顺序分别述之。

《琵琶记》剧照(彭俐侬饰赵五娘)

《琵琶记》剧照(徐绍清饰张广才)

高腔 曲牌是一种声腔的基本结构形态,每一出戏的唱段,都是由一支支曲牌构成。湘剧高腔为曲牌连缀体音乐。它源于江西弋阳诸腔。魏良辅《南词引证》:“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阳腔;永乐间,云、贵二省俱作之,会唱者颇入耳。”湖南毗邻江西,是通云、贵的要道,弋阳腔传入贵州、云南,必先经由湖南。正如川剧高腔是由湖南传入的一样。据《蜀伶杂志》记载:“雍正二年,湖南有湘剧班二十余人来泸州……带来了湘剧高腔和《琵琶记》《拜月记》《荆钗记》《白兔记》《金印记》等南曲常见剧目,成为川剧最早的剧目。”其一,随着明初“扯江西,填湖南”的开疆政策的实施,江西大量移民进入湖南,弋阳腔随着移民而来,是很自然的事情。其二,“江右商帮对于弋阳腔倍加珍爱……以其四通八达的商路,为弋阳腔在全国开辟了广阔发展之路”(引自龚国光《江西戏剧文化史话》)。明代中叶,商业繁荣,大批赣商贩运药材,经由萍乡、醴陵驿道,进入湖南商贸重镇湘潭,他们营造江西会馆,修建戏台。弋阳诸腔戏班随赣商入湘,进行演出和繁衍,这种形式成为我国戏曲传播的重要途径之一。

弋阳诸腔进入长沙地区之后,为了适应观众的欣赏习惯,逐渐与当地的语言、音乐、民情、民俗相结合。它既保持了弋阳腔“其节以鼓,其调喧”“一唱众和”的特点,又在弋阳诸腔之一的青阳腔“滚调”基础上,创造、发展出富有特色的“放流”唱腔形式,突破了杂剧或传奇原本曲牌定句定字的局限。这不仅让艰深的曲文变得浅近通俗,使剧情臻于明朗,而且增加了抒发人物感情的艺术手段。如高则诚本《琵琶记》第二十九出《乞丐寻夫》,赵五娘唱:

【三仙桥】一从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够。除非梦里图聚首。若要描,描不就,暗想象,教我未描先泪流。描不出他苦心头,描不出他饥症候,描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双眸。只画得他发飕飕,和那衣衫敝垢。休休,若画作好容颜,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前腔】我待要画他个宠儿带厚,他可又饥荒消瘦。我待要画他宠儿展舒,他自来长恁面皱。若画出来真是丑,那更我心忧,也做不出他欢容笑口。不是我不会画着那好的,我从嫁来他家,只见他两月稍优游,其余都是愁。那两月稍优游,我又忘了。这三四年间,我只记得他神衰貌朽。这真容啊,便做他孩儿,也认不得是当初的父母。休休,纵认不得是蔡伯喈当初爹娘,须认得是赵五娘近日来的姑舅。

现在的湘剧高腔《琵琶记·乞丐寻夫》的场名,早已改为《描容上京》或《琵琶上路》,赵五娘所唱曲牌仍为《三仙桥》,然其内容大大发展了,加入了大段“放流”,如《湘剧高腔十大记·琵琶记》中,赵五娘“凄然入座、展纸提笔”。

(念)家遭不幸丧双亲,思想公婆貌不同。描画真容皆笔力……(接唱)

《三仙桥》教人暗地想真容。提笔未画泪先流,想真容不能得够。这正是泪眼难描画,遗容画出来,全凭一管笔,描不成,画不就,倒有这万苦千愁。伯喈夫!(放流)曾记你起程时候,妻子送你十里长亭,南浦分手,何等言辞,再三叮嘱:有官无官,君要及早回头。想你我的爹娘,比不得别人家父母,可以比瓦上霜,风前烛,朝不能保暮,暮不能保朝,别人的爹娘,不是老死,便是病卒。你我的爹娘双双饿死……你知不知来晓不晓?到如今葬至在荒山旷野,要相逢不能得够,除非是梦里来游。想我自入蔡门以来,哪有过半载欢会,只有这两月优游,三五年来尽都是愁!自从奴夫去后,望断关河,两泪交流。饥荒三载度春秋,两鬓蓬松容颜瘦,愁锁在眉头。思想老公婆,思衣哪得衣穿,思饭吃哪得饭吃,怎画得他欢容笑口,仪容依旧?我便待画他,肥胖些略略带浮……(夹白)公公画得像,婆婆走了样……(下座,回忆婆婆形象)哦,记上了!(接唱)曾记二老倚门悬望,公公叫声伯喈,婆婆唤了一声蔡邕:“但愿儿此去,早换得紫袍玉带,及早归来,一家人倒有相会之期。你若是迟迟不回,一家人就此罢休!”抬头一看容憔悴,孝道欲全总是迟,望孩儿两泪交流。我便待画他,缩首倚门而候,老公婆!非是媳妇不孝,将二老遗容胡画乱涂。又不是毛延寿,在此卖弄这管笔尖头。这遗容画出来,真是丑,貌朽形衰我的心更忧。这画啊!即便是他孩儿瞅,也认不得是当初父母,却是我赵氏近日的姑舅,停双毫遗容画就。

由于“放流”演唱形式的创造与运用,现在高腔本《琵琶上路》的唱词比高(则诚)本增加了近两倍。这并非唱词的堆砌,而是对赵五娘此时此刻细腻感情的深刻揭示。这一举例说明,湘剧高腔源于弋阳诸腔,但经数百年的舞台演出实践、与湖湘人民的结合、历代艺人的创造,它已发生了质变,成为独具湘剧特色的一种主要声腔。

低牌子 亦名“低腔”,是湘剧古老声腔之一。曲牌体结构,曲调典雅,演唱时较为奔放、热烈,有气势,大多用唢呐伴奏。它源自南北曲。

元灭宋后,南北统一,自元大都至湖南的驿道、水道畅通后,元杂剧随之进入湖南。元至正十五年(1356),夏庭芝所著《青楼集》,记有不少来湖南献艺的著名杂剧演员:

张玉梅,刘子安之母也。刘之妻曰蛮婆儿,皆擅美当时。其女关关,谓之小婆儿,七八岁已得名湖湘间。

湖广有金兽头,亦美恣容,而善歌舞。贯只歌平章纳之,贯殁,流落湖湘间。

般般丑,姓马,字素卿,善词翰,达音律,驰名江湘间。

帘前秀,末泥任国恩之妻也。杂剧甚妙。武昌、湖南等处,多敬爱之。

这些杂剧名演员,还留下了《关大王独赴单刀会》《诛熊虎》《尉迟北饯》《回回指路》《抱妆盒》《儿女团圆》等一批北杂剧剧目。如《单刀会》,在北杂剧与南戏中,不仅曲牌相同,其唱词亦大同小异。既有如此众多的杂剧剧目流传“湖湘间”,其声腔也就自然随剧目流传下来。

在12世纪前期,南戏形成以后,至迟在1472年之前传入湖南。

明代礼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的湖南茶陵人李东阳,在成化八年(1472)陪同其父李淳回湘省墓。端午节前,长沙钱知府和长沙提军先后设宴并邀其观剧,李东阳即席赋《燕长沙府席上作》七律二首,其中有“西阳影坠仍浮水,南曲声低屡变腔”之句。这里李东阳明确说的是“南曲”在长沙府堂会上演出,此其一。其二,“屡变腔”说明他不止在长沙看过一次,每次看戏,“腔”都在变化,透露出南曲传入长沙地区之后,与地方语言、音乐结合,逐渐在地方化。南戏代表性剧目《琵琶记》《荆钗记》《白兔记》《拜月记》《金印记》等,早是湘剧主要的上演剧目,一直流传至今,可以与李东阳的诗句相印证。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