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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

醉花阴:张爱玲传 作者:肖辰 著


如果可以

缘分是什么?他们说缘分是前世的一种修为,只有功德圆满,今生才会相聚,携手共写命运的乐章。而缘分亦分为善缘和孽缘,善缘,彼此扶持,同甘共苦;孽缘,只有彼此的伤害和远离。

无疑,张爱玲父母的结合属于后者,并连累儿女,造成了童年不可磨灭的心理伤害。风太烈,柳会乱;雨太大,花会残。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承受力会强大到不受外界影响,每走一步,都会有成长的影子,或悲哀,或惶恐,或迷失,或欢喜。悲喜交织,构成人生的轨迹。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十九岁时跟母亲黄素琼(后改名为黄逸梵)结婚。双方一个是御史少爷,一个是黄军门小姐,当时是人人都会羡慕的金童玉女。婚后两个人仍一直在张志潜家里生活。因张志潜不尚奢华,管束又比较严厉,日子久了,二人便有了脱离的打算。后来,张廷重托堂兄张志潭引荐,终于在津浦铁路局谋了一个英文秘书的职业,从上海到天津,借此机会跟张志潜分了家。张家的财产虽主要是由李鸿章作为嫁妆陪送过来的,尽管张志潜已先自侵吞一部分,但分到张爱玲父亲张廷重名下的资财仍相当丰厚。

自立门户后,张廷重有了金钱的支配权,立刻变得挥霍无度。就像张家花园里那株盆栽的梅花,扭曲生长多年,致使枝弯叶薄,一旦打碎花盆重新栽进土里,亦不会长成什么可观之花,只会更加疯狂。

张廷重来到天津,简直风光无限,很快结识了一群酒肉朋友,开始花天酒地,嫖妓,养姨太太,赌钱,成了典型的放荡遗少。而黄逸梵虽然出身世家大族,思想观念却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较深,对封建旧社会男女不平等及许多腐败习气深恶痛绝,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矛盾,争吵。

1924年,为了表示抗议,黄逸梵决意和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一道出国。张茂渊也是新派女性,反对哥哥而支持嫂子。那一年,黄逸梵已经二十八岁,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当时出国中的“异数”,说她“不安分”,“进步女性”的都有,张爱玲则很佩服母亲的勇决。她后来说:“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去法国的时候,张爱玲只有四岁,她还不懂人世悲欢离合下所隐藏的沉痛和哀伤,像绵绵的秋雨,洒得人心头好冷。

后来,她回忆母亲起身时的情景说:“上海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抽搐发亮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好像没听见——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一闪一闪,是海洋的无穷无尽的颠簸悲劫。”

这个世界上,女人本身就是弱者。不管体力、精力都不如男人。黄逸梵无止境地痛哭,是对自己婚姻的绝望和控诉。但不管是封建社会,还是那个新旧交替的年代,都无力在根本上解决这样女子不幸的命运,尽管她丢下儿女出国了,亦只是暂时的逃避,黄逸梵清楚,张廷重更清楚。

她走了,张爱玲会跟弟弟张子静坐在花园里,数着秋风下的残叶,一片一片,脱离了母亲的怀抱,它们的孤单与迷茫,只有它们自己明白。而他们姐弟俩人的苦楚又会有谁知道?风是无语,叶是无情,张子静曾对姐姐说,他不知道“母亲”这个词代表的具体含义,他从来就没感受过母爱。张爱玲不知道怎么安慰弟弟,因为“爱为何?”她亦不知道,抬头望着树上鸟巢里的小麻雀。雀妈妈也怀孕了,在那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她在期待新生命的降临吗?她想要雀宝宝吗?如果要了,会爱吗?要是爱着就不会离别了吧?!

我们每个人都对生命产生过质疑,也曾想狂喊地询问苍天,为什么生命的旅程充满着艰辛和苦难,为什么拼了命地去争取,最终亦是两手空空。他们说人生如戏,入戏了,被“戏”本身捉弄嬉戏;出戏了,亦把一切归还于“戏”。闭上眼,期盼来世不要为人,甘愿做个石头,可以安静地,踏实地过一次。

黄逸梵走了,张廷重马上把外面的姨太太迎进了门。姨太太本是妓女,绰号老八。一进了张家,张家立刻变得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姨太太性情暴躁,看着张爱玲站在张廷重身边念书,便亦教自己的一个侄儿读书,背不上就恣意打他,一张脸常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姨太太和张廷重也吵架,有次动手把他打了,用痰盂砸破了张廷重的头。于是,家族里有人出面说话,逼着她走路。张爱玲坐在窗台上,看着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塌车,都是她带走的银器家生。

太太走了,姨太太也走了。这个家里很冷吗?谁都留不住?!不知道那时,张爱玲会不会意识到自己将来亦会从这里逃出去,没有一丝留恋和牵挂,比他们任何一个走得都凄绝,都干净!

有人说,不管处在什么时代里,童年都该是美好的。张爱玲的童年婢仆簇拥,娇容华贵,这里充满鸦片燃烧的雾气,一团团,一簇簇,像迷离的花。花里没有母亲,只有张廷重坐在那里,头上搭着一块湿手巾,两眼发直,不知道他终日想些什么?未来?过去?或者是死亡?因为打了过度的吗啡,他已经几次跟死神交锋。32岁,人生的黄金年龄,他却恣意地浪费,布满暮气沉沉的况味。

张廷重本来在津浦铁路局做英文秘书的职位,是个闲差,并是在他堂兄辖下单位,张廷重就更加放肆,根本没去过,加上吸鸦片,嫖妓,与姨太太打架,弄得声名狼藉,影响了堂兄的官誉。恰巧1927年1月堂兄又被免去交通部总长之职,张廷重失去靠山,只好离职。

这件事情对张廷重打击很大,终日阴气沉沉,张爱玲不敢靠近他,总会找亲戚中的一位被称为“三大爷”的老人,他永恒地坐在藤椅上,就好像长在那里似的,并且永远重复一个问题:“认了多少字啦?”再就是:“背个诗我听!”“再背个”每次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流泪。

张爱玲会悄悄退出来,年幼的她不知道什么是亡国,更不清楚老人在哭什么?只知道身边的人都不会笑。抬起头,看看天,天依旧是蓝的,像块洁净的大台布,阳光细细碎碎地扬洒在上面,很美,可是这样美的世界为什么从来不能叫人欢乐呢?

张爱玲幼小的心在冰冷中慢慢沉寂,她时常会萎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和父亲张廷重保持一样的姿势发呆,只是她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她想着未来,想着树上那只小麻雀,它的童年快乐吗?

如果可以,张爱玲也想做只小麻雀,在父母的关爱中幸福生活;如果可以,她愿意给出漂亮的衣服,香甜的糕点;如果可以——只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的立足之地。这些虚拟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在现实面前如此苍白无力。张爱玲明白,所有人都明白,可是就算把“如果”丢进黄河,亦不能阻止它们所散发出来的致命的诱惑!所以人们都抱着幻想,每天都在期盼,等待。如果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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