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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红梅破清风

醉花阴:张爱玲传 作者:肖辰 著


第三章 红梅破清风

昙花一现

那是自黄逸梵和张廷重离婚后,张爱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跟黄逸梵生活在一起。在爱丁顿公寓里,她把自己被虐待和软禁的经过写成了英文,投到了《大美晚报》(Evening Post)发表,这是一份美国人办的报纸,编辑还替她拟了一个很耸动的标题:“What a Iife! What a gire’s life!”

张廷重看到这篇文章后大发雷霆,羞愤难当。知道何干是张爱玲出逃的同谋,把她大骂一顿。不久,这个在张家唯一关心张爱玲的人,收拾自己的衣物回老家养老去了。临走前,何干收拾了一些张爱玲小时候的东西送她留个纪念。其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的鸵鸟毛折扇,因为年代久了,一扇就掉毛,漫天飞絮,叫人咳呛流泪。

张爱玲总会昂起头,在飞絮中,回忆着以前的点点滴滴,想象张廷重愤怒的脸,想着孙用蕃势利刁钻的嘴脸,也会想着子静此时的处境和他的没志气,她的心会慢慢收缩。望着窗外烟雨蒙蒙,长久地出神。

日寇已经占领了上海,街上到处走着穿着黄军装的异族士兵,他们的趾高气扬和中国人的懦弱无依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风扫过,带着冰冷的嘲讽,张爱玲身边虽然有雅致的母亲和姑姑,但是她却始终没有家的感觉,寒意四起,默默包裹她的心,瓦解灵魂对家的向往,在空旷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人赤裸裸的僵立!

如果这个世界是个纷乱的场所,她既然无力逃避,就只能竭力在这个漩涡里找个安全的立足之地。她从一个幼稚的女孩,变成了充满个人主义的女子,她的世界只有她自己,没有人进得来,她也不屑走到外面的浑浊里。就像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乱世中,她只想自己能安静地,安全地生活着。

后来,听说孙用蕃将张爱玲残留的东西也都送给了别人,逢人就说只当她死了!但是张爱玲并没有死,她的影子充满整个房子,每一个足迹都深刻地提醒着,这个家族是如此的冷漠。

其实,黄逸梵最痛恨的就是张廷重没有责任感,只会靠遗产活着,但是她走遍了大半个地球,寻寻觅觅,最终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也只能靠着变卖祖宗留着的古董生存。每次送走一件古器,她的心会不会充满着悲哀的无力感?

黄逸梵是庶出,父系三代单传,到了她父亲黄宗炎这一代,婚后无所出,于是在长沙乡下买了个姨太太。黄宗炎曾在科举考试中举,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出任广西盐法道道台,上任一年即因瘴气病亡,年仅30岁,不久姨太太在南京临盆,大夫人十分紧张,如果是女儿,黄家的香火便要断绝了,结果是个龙凤胎,黄逸梵和弟弟黄定柱。生母很早就去世了,黄逸梵姐弟由大夫人带大,自幼仰人鼻息,小心承欢。1922年,大夫人在上海过世,姐弟把财产分了,黄定柱要了房产和地产,黄逸梵则分了些古董。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国外飘泊,与子女离多聚少,产生了朦胧的陌生感,真实亦清晰。而张爱玲这次几乎是死里逃生的遭遇,勾起了她身为母亲最初的良知,她极力想弥补,最终却还是以颓然的无力收场。其实并非黄逸梵不爱女儿,只是跟张廷重同样成长在大家庭里,诸事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即便面对子女,也难以做到彻底的自我牺牲。她选择接过抚养张爱玲的责任,在经济不似以往那般宽裕后,就该节缩开支,保证女儿,但她并未如此。

多年以来,黄逸梵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专做皮件的生意人,为了他的事业周转,黄逸梵变卖了所剩不多的古董。也就是说,黄逸梵在张爱玲和子静之外已经有了另外一份生活,并为这个生活割舍了本该属于张爱玲姐弟俩的多年时光来陪伴他。

女人和男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个体,他们一个用理智来支撑生命,一个用感性维护呼吸。男人追逐的是面子与利益,女人要的是爱情与温暖。就宛如一株梅花,男人会在总体上看是否美好吗?女人会为了捕捉缥缈的那丝芬芳,而不惜付出血淋淋的代价。黄逸梵如此,日后的张爱玲亦是如此。

但是此时,张爱玲当然不会想到自己身上,张爱玲的心只为母亲忐忑。预料自己跟黄逸梵的生活不会维持多久,事实上她们一生相聚一起的时间真的不是很多。黄逸梵是浮萍,张爱玲是风,纵使在湖波上短暂相逢,最终也会以告别来收场,谁都无力改变。

他们说人生如戏,入戏就走不出来,每天与不同的人交接,产生不同的心理变化。那里被春水浸泡,繁花似锦,有人会微笑欢喜,恣意欣赏,但热闹中亦会有人看到,风之清扫,雨之漫天,无依无靠,她们会感觉到冰冷,在淡漠中带起面具,静静地等待着戏的尾声,张爱玲属于后者,她是一个懂得珍惜机会的女子,亦是坚强灵性的白云,飘荡于凡尘俗世间,冷眼静观着整个世界的变化。

时间久了,交接过了,张爱玲敏感地感觉到空气慢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是个爱钱的人,她并不讳言自己对钱的热爱“我喜欢钱,因为我吃过没钱的苦——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

她无法忘记小时候站在烟榻前,管张廷重要钱付钢琴费的难堪,现在对面的人物换成了母亲。从来离多聚少,无形中形成陌生距离感的美丽女子,张爱玲不能不注意到管母亲要钱的细节,从开始的亲切感,缓缓亦变成了难堪。

何况黄逸梵是西式的温婉淑女,而张爱玲完全是自生自长的小草,两个不同世界的灵魂,其中差异明显而尖锐,黄逸梵失望之余开始重新塑造张爱玲。

她教她做饭,教她用肥皂洗衣服,甚至教她如何走路,如何笑,一切不满意的地方都要纠正,一切学不会的东西都要重新学会。但是最终,她还是失望了,黄逸梵不无痛心地对张爱玲说:“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

黄逸梵的失望叫本来就没有自信的张爱玲压抑而不安。她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人生观,价值观都发生了变化,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一个藤条,不依靠树木根本无法生存于世间。而子静的到来更是如潺潺的冷水,叫她再次感觉到彻骨的冰冷。

那天,子静来探望黄逸梵和张爱玲,表示不想再回那个家,希望母亲可以收留自己,他看着黄逸梵,满眼热望。但是黄逸梵很冷静,很理智地告诉他,自己的能力只能负担姐姐的,再也没有能力收留他了。

子静哭了,那是张爱玲看到他麻木已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失望和悲哀。风,冷冷地吹过来,带起张爱玲纷乱的发,她什么都没说,直接上楼了。那一刻的安慰显得多么的可笑,原来这个世界上每个生命体都是孤独的。谁都帮不了谁,谁都不能依靠谁过一辈子,哪怕短暂的停歇都是冰冷的苍白。

站在阳台上,看着子静孤单的身影,张爱玲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而唯一值得庆幸的,她没有流泪。在子静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她升学问题迫切地摆在眼前,那是一笔相当不菲的学费,张廷重是绝对不肯拿出来的,而现在的家里窘迫易见,她又该怎么做呢?

钱,看似很俗气,但在很多时候,却可耻地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拿了会满身铜臭味,丢弃就无法生存。这不是什么选择题,是一条人生必然要走的路,简单明确!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好多人说钱不重要。要爱国,要奋起,那才是中国唯一的出路。的确!我们要爱国,但爱国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喝粥咽菜,也得先保证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拿什么爱国呢?灵魂吗?思想吗?好缥缈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偏偏又生存着一些自命清高的人,不是没受过金钱的折磨,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的虚伪小人。轻轻嗤之以鼻,连嘲讽都不屑给之!

在张爱玲的生活里,她虽有太多的不如意与黑暗,但毕竟是大家出身的小姐,没有受过生活的艰辛,没有走进社会,真实的去感受皇军与华人之间讽刺性的区别,亦或许她根本没想过,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具体的关系。李鸿章爱国了,最终背了一世骂名;振臂呐喊的大学生爱国了,日寇一个子弹,他就死了!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人生必要履行的责任又是什么呢?爱国?离一个出生官宦人家的张爱玲太远了,她只能像普通人一样,想着自己生存的难题,日复一日,当清晨的阳光敲起雪白的窗帘,张爱玲不会微笑,忧郁地望着远方,一片迷茫。

在这个凡尘俗世间,人都是渺小而自私的。每天忙碌,挣扎,无疑只是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算在那个黑暗的旧社会亦是如此。吃饱了,穿暖了,才会有更高层次的追求,谁也别说谁俗气,天底下那么多华人,可最终就出了一个毛泽东,出了一个鲁迅。有人带头,才有少数人跟随,而大多数人还是过着自己的生活,凡尘俗世?挺贴切的词语,我们就生活在俗世里。谁都别自命清高,亦别自责什么,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英雄的!起码张爱玲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成不了!

夜已经很深了,当月亮温存的昀光轻轻斜射进房间里的时候,张爱玲再次把头探出了窗子,冷冷的风带起她碎乱的短发,带起了柳絮柔弱的飘逸,张爱玲的心被迷茫充斥折磨着,无依无靠!

而就在这时,黄逸梵给了张爱玲两个选择。如果她打算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用学费来装扮自己,如果还想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裳上,她需要再一次做出选择,但是这个对张爱玲来说亦是不必选择的选择题。

黄逸梵的提议是公正的,在他们这样的望族门第,如黄逸梵讥讽的那样,女孩子“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唯一的出路”,而这样的“女结婚员”在张爱玲看来还不如笼子中的鸟,开了笼,那鸟还有机会飞出来,但她们是绣在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张爱玲不允许自己去做这样一只鸟。

黄逸梵的提议,宛如一声巨雷劈开了混沌的世界,张爱玲毅然选择了后者,黄逸梵给张爱玲请了老师为她补习数学,让她参加伦敦大学园东区的考试。张爱玲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不放。这次,她没有叫黄逸梵失望,更没叫自己失望,以远东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伦敦大学,但是由于战争爆发,英国不能去了,只能改入香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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