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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政治联姻

北方女人:叶卡特琳娜大传 作者:裴章传 著


第二章 政治联姻

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选定她来做一笔政治交易,她因此有缘登上了前往俄罗斯联姻的风雨征程。终于到达了一个多事的国家里。严寒、冷漠、百姓、疆土、政治野心……令人惨不忍睹的丑陋表兄,她就是奔他而来的吗?

与索菲亚·腓特烈·奥古斯特这场政治婚姻有直接关系的一个人就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是他亲笔写信,直截了当地提出与彼得·乌尔里希大公联姻的主张的。

腓特烈二世是一位年仅三十二岁的普鲁士新君主。他的父王腓特烈一世曾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军人国王,他是普鲁士军队的缔造者。此人知识渊博、办事果断、精力充沛、足智多谋而又是政策开明的老一代开国元勋。就在四年前,这位一世国王不幸驾崩。他最得意的儿子腓特烈二世由此而登基。执政四年来,他显示了比父王更出色的统治能力,在继承了父亲的超人智慧的同时,他还制定了许多较之父王更加开明的治国策略和方针,很快效果显现,赢得了几乎所有德国王公贵族的崇敬和支持。在当时欧洲这块战争频起、国界不定的动荡地区里,腓特烈二世清楚地看到保证国家安全的重要条件之一,就是要处理好与所有邻国的和睦关系,而对他的普鲁士威胁最大的只有北面的俄罗斯和东面的奥地利。如果能与这两个国家保持某种友好的联系,那么,便可以肯定地说:普鲁士将是平安无事的。因此,聪明的腓特烈二世一直留心在寻找机遇,谋求与这两个国家的缔约。他最担心的是在当时已经强大的俄罗斯。腓特烈还得到密报:伊丽莎白女皇在俄国大臣别斯杜捷夫的一再鼓动下,曾表态要与普鲁士为敌。这消息虽令腓特烈二世吃惊不小,但他也还没有慌了手脚,仍然伺机寻找新途径与邻国实现沟通。彼得·乌尔里希大公被伊丽莎白召进俄国皇宫时,要为其选择配偶的消息一经传开,女皇身边的群臣都各怀一计忙碌开来了。以别斯杜捷夫大臣为帮派首领的一伙人坚持要女皇挑选一位萨克森公主入宫。这就是波兰国王的次女马丽亚娜公主。大臣派坚持意见的理由是:一旦波兰的公主成了俄国的儿媳妇,周边形势就会发生根本变化。也就是说,俄罗斯同萨克森、奥地利、英国、荷兰四分之三的欧洲就有条件联合起来了。有了这样一个有利于俄罗斯,且以俄罗斯为中心的国际环境,最终吃掉普鲁士和法国已不在话下。这显然是一个潜在极大威胁的政治图谋。腓特烈心中另有一招,这就是全力挫败别斯杜捷夫等人的这一主张,在争取普鲁士公主入宫的问题上决不让步。为此,腓特烈二世通过在伊丽莎白女皇跟前与别斯杜捷夫一伙持不同意见的法国派群臣们,竭力推荐自己国家的公主远嫁俄罗斯。当时的第一人选不是奥古斯特亲王的女儿索菲亚,首选的却是腓特烈二世的胞妹乌利希公主。如果腓特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一方面与俄国大公更加门当户对了,另一方面又可进一步表示普鲁士国王的诚意。然而在谁身上割肉谁都会心疼的,腓特烈二世终于没有能下这个决心,他不愿以牺牲妹妹作为代价换取自己政权的安定。他在后来就此写道:“为了取代一个萨克森姑娘而牺牲一位有普鲁士皇家血统的公主的做法是不近人情的。”腓特烈二世在了解了俄罗斯皇宫里的大量情况后想到了又一个人选,这才是采尔布斯特的索菲亚小公主。为此,他做出了提拔其父、其叔的安排,决定选送这个风姿秀逸的小公主完成这笔交易,不仅可以实现与俄罗斯联姻的目的,又算是为索菲亚公主创造了一个前程无限的机会。对约翰娜一家来说,还算做了一个大人情。几头讨好,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遥控彼得大公的家庭教师德国人布鲁默尔和女皇宫廷里的御医法国人莱斯托克等,积极向伊丽莎白推荐、鼓吹这一婚配方案的种种好处,促使伊丽莎白接受索菲亚小公主的到来。不出所料的是,伊丽莎白竟然同意身边人的这些见解:亲王奥古斯特的女儿索菲亚出身于贵族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可能比门第显赫的姑娘更温顺,更能善解人意。从安托尼·佩斯纳笔下的画像中还可以看出,这小姑娘长相出众,体态健美,算得上百里挑一。因此,索菲亚的人品条件和自然条件被伊丽莎白相中了。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是:小公主的母亲是自己已故未婚夫的妹妹。自从她所钟爱的英俊的查理·奥古斯特暴卒以后,她一直对荷尔斯泰因这个家庭抱有恻隐之心,甚至心怀内疚。所以,小公主出身于这样一个家族世系,无疑在她这里是有后门可开的。那一次在宫廷陈列室里,女皇对着索菲亚的画像端详着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场不幸,小公主就可能是我的外甥女了。我们本应该是一家人呢!”这话虽说声音不大,但也很快传遍了俄罗斯宫廷,吓得一帮另有主张的大小官员们从此不敢公开站出来反对这场婚姻了。

在伊丽莎白女皇那里,索菲亚以取得认同而宣告胜利。而腓特烈二世放心不下的事又来了:这么一个小姑娘能实现普鲁士的全部期望吗?所以,当约翰娜一行人刚抵达柏林时,腓特烈二世就迫不及待地想亲眼看看这位身负重任的小公主到底是什么样子。传信人赶到一行人下榻的旅馆,索菲亚的母亲紧张极了,顿时乱作热锅上的蚂蚁。心慌意乱之中,她让来人回去禀报:索菲亚一路风寒,在途中就生病了。第一天打发了人家回宫廷里去了后,腓特烈第二天又派人来表示要会见。约翰娜故伎重演,给予了同样的答复。腓特烈沉不住气了,完全不相信这一托词,因而产生了更严重的疑虑:莫非小姑娘智力低下,上不了台面?不然就是丑小丫头,见不得陌生人?第三天来人坚持要会见,并传达了腓特烈的疑虑后,约翰娜自知推挡不过去了,只好实话实说了:不让索菲亚受国王接见的原因是公主没有宫服,生怕丢了国王的脸。腓特烈得知事情原来如此,一块石头落了地,哈哈大笑,立即派人送来一套崭新漂亮的宫服。宫服一到,约翰娜马上给索菲亚换上。小公主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享用过这样的服装,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匆忙赶到腓特烈二世的宫殿中后,一见又叫索菲亚大惊:所有的贵族群臣们早已恭恭敬敬地等待她们的到来了。索菲亚从小虽也见过不少大场面,但从没有遇到过今天这样以她为中心的恭敬场面。她深知今天的会见不仅是礼节性的,而且也是临场的一次集体审查,给国王和群臣的印象好坏意义非同小可。

腓特烈二世在装饰豪华的接见厅接见了索菲亚,他用“主考官”的眼光打量着索菲亚,使得小姑娘好一阵战战兢兢。但“主考官”的目光马上和善起来,在他眼前站着的是一个身材纤秀、蕴藏着花一般美丽的小公主。腓特烈二世笑上了眉梢,确认索菲亚是理想的人选,自己的决定完全正确。站在国王面前,索菲亚控制不住拘谨,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更增添了她少女的妩媚动人。腓特烈二世满意极了,招呼她坐下与他交谈。三言两语后,腓特烈的心情更是激动,立即看出了小姑娘的不凡之才。当天中午,宫殿中举行了盛大宴会款待这个未来皇后的一家人和所有随行人员。大家频频举杯,共祝索菲亚美好的未来。由于气氛热烈,午餐时间拖得很长。散席的时候索菲亚一行人准备回去休息,不伦瑞克的费迪南亲王及王后的兄弟又前来通知:国王邀请索菲亚公主晚上与国王共进晚餐。约翰娜听到这个通知,脸上忽然不自在起来,马上由晴转阴,私下里向女儿发牢骚:“小气鬼一个,共进晚餐还怕多我一人吗?!”约翰娜苦思良久,实在弄不明白,腓特烈国王为什么对她的女儿如此感兴趣?难道他还有不可告人的安排必须背着小姑娘的母亲而向小姑娘单独交代?晚宴开席时,索菲亚被人领到了国王身边,当母亲的远远看着,惊讶得目瞪口呆:女儿不仅与腓特烈二世同坐一张餐桌,而且紧贴着他的身边坐着。她看见女儿因从没有受过如此高的礼遇而表现得十分不安和拘束,连夹菜时手都有些发抖。国王见状还亲自为她夹菜,安慰她不要紧张。过了一会儿后,小姑娘与刚入桌时判若两人了,不仅放松了许多,而且还说笑起来。约翰娜真不知女儿半会儿工夫哪里来的这么大勇气,她反过来还动作麻利、彬彬有礼地帮国王夹菜,国王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女儿的殷勤。与国王同桌共进晚餐使索菲亚大出风头,惹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异不止。索菲亚此时无拘无束,谈笑风生,只觉得心情十分愉快,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所以她更注意得体地表现自己,与国王谈诗歌、谈喜剧、谈历史,使得腓特烈更加开心。腓特烈二世忽然侧过身来请索菲亚把一碟蜜饯递给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廷臣,并亮开嗓门大笑着对那位廷臣说:“难得难得呀,你还不赶快收下这碟来自爱神和美神之手的礼物吗?”那廷臣慌忙接过,马上向索菲亚叩谢。索菲亚被这位国王恭维得心花怒放,简直昏昏然、飘飘然了。时隔三十年后,她在另一个国家里夙愿以偿的时候,她还能逐字回忆起腓特烈二世说过的话,所有情景历历在目。她认为,她从此跨进了人生的一个新时代,等待她的是无限灿烂的阳光。

三天以后,约翰娜和女儿一行人离开了柏林,将要跨出德意志走向俄罗斯。在奥得河畔的施韦特,女儿告别了父亲,因为奥古斯特没有被邀请前往俄国的皇宫,所以不得不返回什切青那座城堡了。此处一别,将是令人心碎的事情。尽管索菲亚在柏林经历了一系列令她兴奋的接待,但眼下真的要与生身父亲在此长别,难免伤心流泪,百感交集。父母因女儿的婚事而不得不分开,也属女儿的过错了。索菲亚在心里这么想。此行之后,只有父亲一个回到那孤独的城堡里去,女儿心中实在不安。分别时的约翰娜倒很镇静,没有太多的情感表示,而女儿却放声大哭,把一个半老的父亲也哭出了眼泪。父亲突然大叫:“索菲亚,我的天使,我将永远见不到你了!”这一声叫不要紧,却把索菲亚的悲伤推向了最高潮,使她几乎晕了过去。约翰娜不乐意了,板着面孔训斥起丈夫来,使多年夫妇差点儿不欢而散。不过,这种训斥反倒加速了难舍难分的分别,奥古斯特终于松开了亲生女儿的双手。

四辆笨重的轿式马车在奥得河畔的堤岸上悠悠晃晃地走着。车上载着约翰娜、索菲亚、随行人员和他们的行李物品。这种马车虽然还不算太老,但底杠的弹性较差,稍有坑坑洼洼便颠簸得厉害,坐在车上的人感到很不舒服。何况,新年元旦过后不久的季节里,欧洲北方是天寒地冻,朔风凛冽,坐在屋里还嫌冷,何况是乘马车出门远行呢?约翰娜裹紧了皮大衣,戴上了防护两颊和鼻子的面罩。索菲亚也被冻得四肢麻木,手脚都失去了知觉。用人们想出了主意,在马车里生着了炉火供车里人取暖。这一招果然有效,她母女俩感到好受多了。于是各辆马车里都生了炉火,大家围坐在炉火旁边,昏昏欲睡起来。但这样的远行是不能真正睡着的。一旦入睡便极易感冒,所以有人提议大声讲话或唱歌,于是车厢里有了互相鼓动的生机。但一时的欢乐是暂时的,剧烈的颠簸是永久的。只要车夫还在吆喝,摇晃和颠簸便没有止境。车上所有的人都感到了腰肢的疼痛,女人们尤其缺乏耐力,开始呻吟起来。荒原上的道路是不平的,车子好几次陷入了泥坑,除了约翰娜和索菲亚以外,所有人都要下来推车。车夫诅咒着,车轮还是爬不上来,母女俩有时也要下来推车。马车在天寒地冻之中略停片刻,一旦轮子滚过泥坑,又要继续前行。

一路上的驿站少极了。从这个驿站出发到另一个驿站落脚,通常需要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因此,中午大家只能在马车上吃些干粮,忍到傍晚赶到一个驿站时,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了,只想好好地吃一顿,好好地休息一夜。但是,就连这一点往往也争取不到。远离大城镇的乡村驿站没有佳肴,也没有暖房、软床招待客人。驿站的主人们大多是地道的乡村粗人,不仅不会服务,甚至连最起码的卫生也做不到。约翰娜后来坐在俄罗斯的宫殿无所事事的时候,她回忆这一路的艰辛而下笔写道:“这些该死的驿站既不生火,又不供水。我们只好免去了洗漱的麻烦,统统挤在驿站主人的屋子里过夜。那些屋子与猪圈没有多少差别:丈夫、妻子、看门狗、鸡、娃娃们都横七竖八地分别睡在摇篮里、板床上、火炉旁和床垫上。”由于饮食和卫生条件跟不上,索菲亚在途中患了消化不良症,差点儿一病不起。一行同路人鼓励她,使她终于没有倒下而坚持赶路。进入俄罗斯边境梅梅尔后,旅途变得更艰难了,这帮人更遭罪了。虽说普鲁士的驿站令人诅咒,可俄罗斯这边的广阔原野上连最糟糕的驿站也没有了。失去了驿站,他们反而怀念起那些下等的驿站来。万般无奈、进退两难的时候,他们只得求助于偶尔遇到的农户,向他们租赁当地的马匹,整个车队共需要二十四匹马来拉。马是农民的性命,不给好价钱他们便不肯放手。而约翰娜一行人所带的费用有限,所以必须讨价还价,直到最后互相让步,生意才算成交。为了这事,约翰娜非常恼火,骂当地农民见利忘义,骂伊丽莎白女皇没有给够盘缠。最后几天里,她差点儿绝望了。

在这一行人的脑海里,俄罗斯在哪?女皇在哪?这些全成了空白。要有也只有在眼前这些无休止的艰辛和痛苦里。终于有一天,约翰娜和小公主到达了一个叫米多的地方。筋疲力尽的一帮人来到这座城池如同见到了救星,走进了天堂。临行前,经事先商定:为挫败俄国反对派的阴谋诡计,规定约翰娜母女俩必须在旅途上使用假名。到达米多城的当天,当地的驻军司令沃依埃科夫上校很有礼貌找到了一行人下榻的旅馆,会见了约翰娜,并要过她的证件过目。只见证件上写的是:“莱因贝克伯爵夫人。”这就行了,那上校向大家致以热烈的欢迎,并代表全城人民向约翰娜致意。约翰娜至此仿佛才觉得:她终于从地狱跨入人间的文明地带。上校用耳语小声告诉约翰娜:他是奉命把一行人护送到里加的。这使约翰娜很激动,她总算不用操心了。第二天清晨,沃依埃科夫上校很守信用地来陪他们上路了。从米多到里加不远,仅一天的路程。进入里加城郊接合部时,索菲亚和母亲都听到了一阵轰隆隆的爆炸声,就像身临战场的感觉一样。索菲亚和母亲吓坏了,在车厢里惊跳起来,不知所措。上校却很镇定,微笑着告诉她:莱因贝克伯爵夫人,这是里加的驻军放礼炮向您和您的随行者致敬,欢迎您率队进入了他们的驻地。约翰娜这才大悟,通过车窗想看一眼这个热情的地方。只见前头走来许多人,好似专门在此迎接他们的。约翰娜的估计得到了沃依埃科夫上校的证实。马车停了下来,约翰娜率先跳下马车,索菲亚也被人搀下来了。迎接的队伍迅速向他们走来,向他们挥手致意。

“沙皇宫廷大元帅、前驻英国大使西蒙·吉里罗维奇·纳里希金亲王向您致敬!”

“里加副州长道尔戈胡基向您致敬!”

极其正规的会见仪式开始了,约翰娜和索菲亚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些专门前来迎接的各方官员们向她母女俩深深鞠躬,向大家致敬。亲王和副州长还代表女皇陛下向她母女俩馈赠貂皮大衣,并请她俩当场穿上。仪式结束后,主人们请她们登上一辆华丽的雪橇,雪橇把她们飞速地送进了一座高大的城堡。这城堡比什切青的城堡雄伟多了,建筑风格也是外来的客人们从未见过的。进了城堡大门,佩带着彩色缎带的仆人们踏着整齐而斯文的步伐在前面开道,把她母女俩领进了早已准备好的豪华套房。

套房里设施齐全的陈设使母女俩看了就舒服极了,但她们同时又涌起一些茫然若失的感觉。除了随行人员,她俩谁也不认识。约翰娜和索菲亚几乎同时走到梳妆台前面,她们准备给自己打扮一下。最好是先洗个热水澡,好洗去一路的风尘。连日来在该死的驿站没有澡洗,她们都快成了乡下佬了。套房里果然有洗澡间,她们真的洗上了热水澡。索菲亚第一个走出洗澡间,坐到梳妆台前面去。她对着铜框镜子照自己,好像瘦了许多,可是两个腮帮仍然是红润润的,亮得发光。额角上那一卷头发披在毛茸茸的眉毛上。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里散射出强烈喜悦的光芒,青春的美丽活力从眼睛里透露出来。她把那一卷还有些潮湿的头发用夹子夹在额角上,自己欣赏自己,发痴一般轻盈地笑了,许久不说一句话。要不是约翰娜喊她一声,她仍然沉浸在美好的享受和自我欣赏之中。母亲喊她一起走出房间,在城堡沙龙大厅里,衣冠楚楚的官员们已在恭候她俩。群臣低头施礼,犹如廷臣们见了沙皇,那种高度礼仪的氛围使约翰娜有了当上了女皇的感觉,虚荣心的满足达到了顶峰。这是她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她想到了就在前几天还在忍受着各处驿站的主人的粗鲁的接待,与眼下这些群臣们无比的彬彬有礼、小心谨慎的伺候相比,觉得得意极了,正所谓好了疮疤忘了疼,一路的艰辛和疲惫消散到九霄云外去了。约翰娜后来写道:“当我被人们簇拥着入席的时候,大厅里的喇叭声和户外仪仗队的鼓、笛以及双簧管等演奏出宛如排钟齐鸣的乐曲使人亢奋。我没有想到,像我这样一个来自异国小城堡的可怜的妇人会受到如此高规格的礼遇。从小时候到现在,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知足了。”索菲亚心里隐约感到,这块热烈的小天地都是因为她的到来而设计的。俄国人要的是她,而不是母亲。看着正在亢奋情绪中的母亲,她真想提醒母亲一句:这地方属于我!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只是贪婪地欣赏、享受着这种气氛。虽然此时听不到熟悉的德语、法语了,但语言的障碍完全可以被乐曲声、欢笑声和人们对她的热烈欢迎所消除。她觉得这只是她未来生活开启的帷幕,好戏还在后头。大俄罗斯不久将会成为她的祖国,而她正处在祖国中心的地位,由她叱咤风云的时候到了。她暗暗告诫自己,越是在鲜花般的恭维之中越是要小心,她想起了父亲临别时递给她的字条。因小失大是美好前程的大忌,必须高度警惕,防止任何不测。

在大小官员的陪同下,这一对母女兴致勃勃地参观了里加全城。不,约翰娜把这看作是视察。经过不长时间的拘泥后,约翰娜俨然成为一号人物了。她对所有礼遇心安理得。结束参观,又由里加的驻军和官员护送一行人向圣彼得堡进发。圣彼得堡是俄罗斯的重城,但却不是她母女俩的最终目的地。她俩的通天之地是皇宫所在地——莫斯科。路经圣彼得堡也是女皇陛下的安排,希望她俩能在圣彼得堡作稍事休息,洗刷风尘,再更换衣服,为进入皇宫做好准备。对于这个安排,约翰娜非常满意。离开里加时,她的队伍里又增添了军官数名、马厩总管一名、膳食总管一名、果酱师一名、厨师数名、有助手的饮料总管一名、煮咖啡的侍者一名、仆人八名、掷弹手两名以及先行官两名。浩浩荡荡入宫车队的前面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重骑兵在开道。主宾车队两侧还有前后奔驰着利窝尼亚陆军兵团的一队骑兵。这个阵容的安排足以让百姓们见了目瞪口呆,躲得远远的。约翰娜母女从里加出来时换乘了由皇宫提供的豪华雪橇马车,这种马车的最明显特点是非常宽敞,走进车厢后就如同走进了装饰典雅的房间一样。车厢四周佩挂着镶有银边的红毡毯,就像内挂的舞台上的幔帐。车门是推拉式的,也是用彩绸全包的。进入车厢有沙发椅子和简易床铺,配有羽绒被,床上放着锦缎靠垫、珍贵兽皮被和缎面棉被各一床。正值严冬时节,车厢外白雪皑皑,红日悬空,一望无边。宁静的原野上,车夫一声鞭响,清脆的铃声响彻四方。车厢内春意融融,炉膛木炭的温火向四周蔓延,贵宾们仿佛置身于世外的幻境之中。离开里加城不远的地方,索菲亚坐到紧靠车窗的一张沙发椅子上去了,她想躲开母亲一会儿,省去了听她一人天南地北、高谈阔论的麻烦。她觉得母亲傲气多了,高兴疯了,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她小心地揭开窗帘的一个小角,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银练似的蜿延伸向远方的道路。索菲亚看清了,在冬阳的抚摸下延伸的雪道上,缓缓奔过来几辆黑色的雪橇马车。由于白雪反射的缘故,这黑色被映成灰白了。两个车队侧身而过时索菲亚才看清,原来这几辆雪橇已经很破旧了,黑油布已经因风吹日晒褪色了。破旧雪橇马车的各个窗帘都低垂着,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车里一只好奇的眼睛。而索菲亚的车队热闹了,听说又有一个车队迎面而来,所有人都围到窗口来了。约翰娜甚至还把整个脑袋伸出了窗外,向缓缓而过的马车叫喊,但里面仍没有一人揭开窗帘而回应。索菲亚也感到很奇怪,向宫廷大元帅纳里希金探问。这位久经沙场的元帅被问得一怔,马上局促不安起来,显得很踌躇。索菲亚还是追问,元帅才支吾其词地回答:“这车队是不伦瑞克的安托尼·乌尔里希公爵一家。小沙皇伊凡六世和他的母亲、前摄政王后安娜等被女皇废黜了,这是押送他们往里加去。最终的关押地可能是里加过去的奥拉宁堡。”奥拉宁堡是犯人比较集中的地方,大多数监狱都是建在地堡里。说起眼前这个被废黜的小沙皇和他的母亲,纳里希金元帅的话匣子打开了,作为一路的谈资,索菲亚和母亲听得津津有味。

说起伊凡六世和摄政王安娜,还得从一位曾经沉湎于纸醉金迷之中的女沙皇安娜·伊凡诺夫娜讲开。1727年5月6日,曾用宫廷政变的办法获得王位的叶卡特琳娜一世女皇去世。皇族中的多尔哥鲁基家族得势。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多尔哥鲁基打算将女儿嫁给彼得二世。遗憾的是,正当各地禁卫军军官和贵族们纷纷赶来参加将于1730年1月中旬举行的婚礼之时,年仅十二岁的小沙皇却因得了天花猝然死去。罗曼诺夫王朝从此断绝了男嗣。由于彼得大帝的两个女儿一向被认为是他与叶卡特琳娜非法姘居的私生女,不在继承人之列,因此贵族们便想到了他的侄女安娜。安娜·伊凡诺夫娜是彼得大帝的哥哥伊凡·阿列克谢耶雏奇的女儿,生于1693年1月28日。1710年,彼得将她嫁给库尔兰公爵弗里德里克·威廉。婚后两个月,公爵去世,安娜在库尔兰又住了二十年。枢密院将皇位继承一事通知了安娜,并告诉她只要答应他们的条件,就可以成为女皇。这条件是:未得到最高枢密院的认可不得发布有关重要国事的决定;不能擅自向外国宣战、签订和约;不能随便动用国家经费;不能擅自委任上校以上军官的军职;不得改嫁和指定继承人;未经法院判决,不能下令处死任何贵族以及禁卫军的军官;禁卫军将直接由枢密院指挥等。这些条件,比起彼得大帝时的皇权,安娜·伊凡诺夫娜几乎等于无权可言。但这个女人压抑不住想当女皇的迫切愿望,不顾一切地在保证书上写道:“我答应无保留地遵守这些要求。”当保证书签署完毕时,安娜的身份就不再是小小的库尔兰公爵的遗孀了,而真的当上了女皇。正是先做孙子,后当爷爷。

最高枢密院的决定引起了贵族的普遍不满,他们害怕政权落入枢密院之手而损害自己的特权,所以当安娜1730年2月15日风尘仆仆到达莫斯科时,一些贵族纷纷进宫向安娜讲枢密院的坏话,怂恿安娜女皇撕毁与枢密院达成的君子协定,禁卫军军官们也不想受枢密院控制而保证支持安娜女皇,这就使斗争白热化了。

此时刚上任的安娜认为获得了多数贵族的支持,地位已经逐步巩固。于是,便命人取来她曾签字的协定书,当着枢密院最高大臣的面撕成了碎片,扔在他们的脸上。部分贵族和禁卫军随后发动政变,宣布安娜接受专制君主称号。女皇首先下令解散最高枢密院,严厉制裁有关大臣,并将以前得到彼得一世重用的显贵们逐出京城。她在位十年间,约有两万人被流放。

为了奖励参加政变的贵族,安娜建立了贵族士官学校,贵族子弟毕业后可以立即升为军官,同时贵族的服役期限也被减为二十五年。

却说安娜虽然专制,但并不关心国家大事。在她当女皇期间,真正掌握大权的是女皇从库尔兰带来的廷臣、德意志贵族比隆。比隆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且为人既狡诈又愚蠢,但他却使德意志贵族们在宫廷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掌握着俄国政府外交政策的大权和军权。当时重要禁卫军兵团的军官多数是来自波罗的海沿岸的德意志贵族。他们瞧不起俄罗斯人,不学习俄语,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比隆还把勒索来的钱财送到库尔兰买地,为家人购买珠宝和绸缎。安娜女皇对这一切却熟视无睹,自己整天也在挥金如土,沉湎于宴饮游乐之中,把圣彼得堡的冬宫变成了封建庄园。她周围的人对她卑躬屈膝、阿谀逢迎。贵族们说她“爱好清闲、无所事事,一切任凭大臣专断”。内阁大臣们更认为女皇“是一个傻瓜,无论怎么上奏,也得不到她的任何指示”。俄罗斯被德意志化了,因此大批德意志冒险家、投机者拥向俄罗斯,从皇宫到各地官府,大多都是形形色色的德意志人。这下激怒了俄罗斯贵族,他们几次试图政变,但都受到了比隆和女皇残酷的镇压。许多有不满情绪的人被秘密审讯,重则被处以死刑。功绩卓著的内阁大臣沃伦斯基也未能幸免,于1740年被送上断头台。安娜是个独身女人,没有儿女。因此安娜·伊凡诺夫娜生前就指定侄女安娜·利奥普尔多夫娜的幼子伊凡·安东诺维奇为继承人,并任命比隆为摄政王。1740年10月,安娜女皇病故,刚满三个月的继承人即位,称伊凡六世。

伊凡六世即位后,摄政王比隆成了一统天下的实际掌权者。当时俄国政府内部的德意志要员们眼看全国上下对比隆日益不满,唯恐这种情绪会发展为抗德斗争,便决定以比隆为牺牲品保全自己的利益。1740年11月8日,慕尼墨元帅率禁卫军逮捕了比隆,宣布安娜·利奥普尔多夫娜为摄政王。她生于1718年,1739年嫁给不伦瑞克的德意志公爵安东,次年生下伊凡六世小沙皇。这个女人万万没有想到,儿子在出生了三个月就当上了沙皇,而自己一夜之间成了摄政王。可是幸运的安娜其实并不具备管理庞大俄国的能力,对于突然从政也毫无兴趣。她上任后,国家的实权完全由参加政变的德意志贵族奥斯捷尔曼控制,此人成了实际上的摄政王。当时俄罗斯的几个重要职位几乎全部为德意志贵族们所把持,然而这些人内耗严重,互相争斗,从不考虑俄罗斯人的利益,激起了俄罗斯贵族的极大愤怒。他们不愿意看到俄罗斯人的国家受一些有德意志血统的人来统治。于是又一场斗争开始了。禁卫军官兵在内部发起了一个保卫俄罗斯传统和尊严的运动,他们计划拥戴彼得大帝的女儿伊丽莎白·叶丽扎维塔去夺取政权。不久,安娜·利奥普尔多夫娜发觉了这一计划,下令将伊丽莎白送入修道院。情况十分危险,伊丽莎白被迫提前行动,在法国驻圣彼得堡大使和其他贵族支持下,亲自带着党羽亲信和一队禁卫军于1741年11月25日晚冲进了冬宫,立即逮捕了尚在襁褓之中的伊凡六世和他的双亲。随后,伊丽莎白被宣布为女皇。

再下面的故事纳里希金元帅讲不下去了。因为从他们豪华车队一旁慢慢闪过的是当年的伊凡六世沙皇和摄政王——今天的伊丽莎白手下的囚犯。两个车队,去莫斯科的是贵宾,而离开那里前往奥拉宁堡地下监狱里去的是生死未卜者。纳里希金元帅讲不下去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所陪伴的豪华车队已经抵达了圣彼得堡,冬宫的高贵的台阶就在脚下了。索菲亚和约翰娜此时还沉浸在纳里希金实实在在的故事里,直到他的故事讲不下去时,这一对母与女共同组成的贵宾车队才意识到自己又到一站了。2月14日的中午,圣彼得堡全城阳光灿烂,一片冰封雪覆的冬宫迎来了尊贵的客人。那矗立在坚冰覆盖的涅瓦河畔的教堂圆顶和周围的高楼大厦闪闪发光,似在真情地欢迎客人们的到来。索菲亚和母亲看到这座雄伟壮丽的冬宫,才从纳里希金血腥的故事中走出来。尽管刚才在元帅停住叙说的时候索菲亚还在想:通往荣华富贵的道路和通往废黜失势的道路往往是可以并列的,甚至是翻手覆手之间的事。她的到来与安娜的离去就曾在刚才那段近在咫尺的雪地上经过。她为纳里希金的故事而震撼,也为自己未来的命运画上了一个老大的问号,她要借鉴历史,借鉴成功了的和失败了的一切。眼下她顾不上细想其中的道理了。因为当她与母亲被人引下马车时,对岸的圣彼得堡各处要塞响起了隆隆的礼炮声。在礼炮声中,一群达官显贵已经欢呼着招呼过来。四名漂亮非常的宫女前来搀扶索菲亚了,又有四名宫女靠近了约翰娜。约翰娜后来写信给远在什切青的丈夫说:“在圣彼得堡,当我进入自己的套间时,人们给我引见了上千官员,我的舌头冻得讲不出话来,我同女皇陛下派来侍候我的那些侍从和宫女共进晚餐,人们把我当作皇后来款待。”

这是个易于激动又乐于多事的女人。当约翰娜刚刚跨进了自己的套间不一会儿,她就不知不觉地卷入了沙皇宫廷的内部事务之中了。前来侍候约翰娜的官员中有一个法国大使,名叫拉谢塔迪。他是一个侯爵,也是伊丽莎白的情夫之一。他被女皇留在了圣彼得堡。此时他告诉约翰娜:是他暗中操纵着宫廷内主张同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的小索菲亚结亲的法国派。他讲的意思是:索菲亚母女的到来,他是立了头功的。在约翰娜面前,他恭维备至,说:“我深信尊贵的夫人会责无旁贷地为缔结婚约而发挥卓越的作用。”他进而发表了深层次的意见,“我们应该携手联盟,坚决打倒那个极力主张同奥地利亲善的可恶的别斯杜捷夫!”这位大使由此说上了正题,“2月10日是彼得大公的诞辰,我们必须不失时机地抓住你们已到达俄国的事实,突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争取绝对主动。”因此他建议,应该马不停蹄地往莫斯科赶路,保证在彼得大公诞辰仪式开始之前到达庆祝现场。这样,女皇陛下会对你们的匆忙赶来祝贺的真诚行动深为感动的,同时也会以此向群臣们展示索菲亚不计辛苦、忠于大公的品行。

约翰娜完全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她也不知道彼得大公的诞辰。她原来还打算休息几天,仍像在里加一样参观一下这座美丽的城市。然而拉谢塔迪侯爵劝道:“一路风尘固然辛苦,但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索菲亚的婚姻实现,到哪里参观不行呢?这可是大局哩!千里迢迢来到俄国,不正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么?”拉谢塔迪的话打动了约翰娜,她认为一踏上异国土地就遇上了知己。因此她立刻叫来纳里希金,要求他立即准备启程。纳里希金十分惊讶,深为约翰娜勇于吃苦、办事果断的精神所感染,并表示:在进入宫殿之后,他一定要当面向女皇陛下表彰她们母女俩吃苦耐劳的精神。索菲亚在听了母亲的交代之后,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上路了。约翰娜后来用一半法文、一半德文给丈夫写了一封奇特的家信:“索菲亚比我还能吃苦耐劳,她就像一位不畏艰险的年轻的战士一样,为了未来的伟大目标,勇往直前。”

真的上路以后,约翰娜又担心了:这一路还很远。由于急于赶路,索菲亚会不会因体力不支而生病?万一真的生病,哪怕是偶染微恙,都会被反普鲁士派人士作为攻击这场婚姻的口实。因为女皇陛下决不会接受一位身体羸弱的姑娘做儿媳妇的。因此,在急于上路的同时,必须确保索菲亚在身体健康上不出意外。因此,她请医生在索菲亚登车之前检查了一下身体,确认并无妨碍后才让她启程。豪华车队渐渐把圣彼得堡的冬宫抛在了身后。马车驰入大街走向城郊的路上,索菲亚母子看到了潮水般涌动的人群。欢乐的人流围着临时搭建的集市木棚前彩色的秋千和驯服的狗熊在嬉耍。她听说今天适逢圣彼得堡的狂欢节,小姑娘却对这些狂欢着的人们、狗熊们都不感兴趣,只是一门心思地设想着进入皇宫的情景,想象着未来。突然有人柔声柔气地告诉索菲亚:“尊敬的小公主,你已经到达了一个意义重大的地方。”索菲亚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透过车窗看去,那是一座禁卫军的兵营。那人又说,“别小看这座兵营,三年前,我们的伊丽莎白女皇正是从这里带兵出发,冲进皇宫去夺取皇位的。”这个新发现令索菲亚兴趣顿生,她高兴地为这座兵营欢呼。她见到了普列奥布拉仁斯基步兵团的那些令人生畏的掷弹兵,他们曾在1741年12月5日深夜奉命护送伊丽莎白向莫斯科进发。索菲亚显得有些振奋了,她向那人继续询问当时的具体情形。当那人告诉她:那晚兵营的士官们高喊的“乌拉!我们的伊丽莎白小妈妈万岁”的口号,是从这条大街上响起来的。索菲亚也喊了一声“乌拉!”约翰娜并不理解女儿对这一切的心境,只是催促马车疾驰。

一个声势浩大的车队离开了圣彼得堡,沿着当年伊丽莎白女皇的足迹前进。冰天与雪地又融合成一片洁白的原野了。面对广袤浩瀚的俄罗斯大平原,索菲亚又一次被这陌生的环境所震惊。在这个多事的国家里,严寒、冷漠、斗争、疆土、政治野心等等,一切都浪漫得永无止境。而她,将可能永远要与它们共存亡了。她想到了自己这就将作为大公的未婚妻到莫斯科去,她默念着:但愿这个广袤浩瀚的大地能赐予她好运连连,赐予她成功。

豪华的车队在两侧军人护卫队的簇拥下昼夜不停地飞奔,速度显然是加快了许多,路面也比以前好多了。凭借对这宽敞道路的估测,索菲亚已感到了距离莫斯科不远了。果然人们告诉她:“尊敬的公主,距离您的目的地只有七十俄里了。”但索菲亚和母亲还感到不快,于是在她们母女的雪橇马车上套上了共十六匹马。雪橇马车经过一个村落时,由于车速太快,拥挤而四蹄飞扬的骏马撞上了立在路边的一间破旧的民宅。马儿们惊叫起来,车厢也剧烈地抖动了。更糟糕的是,由于撞击,车厢里一根横梁掉了下来。这根木质横梁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约翰娜的头上和肩上。约翰娜狂叫一声,车厢里的侍从们都围了上来。约翰娜手捂着头部,赶快让人们看看砸破了头没有。她担心流血。她怎能带着头部的伤口去觐见伊丽莎白女皇呢?况且,按照那位法国大使先生的授意,她进宫后还要与那个混蛋别斯杜捷夫进行一场不流血的斗争。尚没有较量之前,自己倒首先头破血流了。她自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所以她心里十分不痛快。索菲亚和侍从们在一旁安慰她,说什么伤痕也看不见,头上、肩部连轻微的青肿都没有,倒是普列奥布拉仁斯基步兵团里的两名掷弹兵代为遭罪了,鲜血满面的是这两个可怜的士兵。他们当时正在雪橇马车的前面,突然停止的雪橇马车前撞后促,把他们挤在马车与民宅土墙之间了。约翰娜知道自己并没有受伤,十分庆幸。索菲亚也很会说话,说母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呃!约翰娜经索菲亚这么一说,心情高兴了。雪橇车队出了这个事故只得在村庄边停了下来,村民们极少见到如此庞大豪华的车队,一传十、十传百地让全部农户都知道了。人们奔跑着冲出房间,围住了所有的雪橇车。护送车队的官兵们见状立即行动了,粗野地驱赶着围观的村民,但官兵们把这里的人赶开了,另一车又被围拢起来了。这时有一个军官站在车顶上向人们高喊:“车里坐的是大公未来的夫人!请赶快闪开!”这一喊果然有效,村民们闻声呼啦一下闪开了,让出了道路,吓得统统钻进自己家里去了。护送队留下两名士兵照顾受伤的人员,车队继续前进。夜幕降临了,人们眼睛一亮,有人惊叫起来,马车两侧出现隐约可见的高楼大厦和满街的点点灯火,莫斯科到了。此时是2月9日晚上八点整。不一会儿,由三十辆雪橇马车组成的浩荡的队伍终于停在克里姆林宫女皇下榻的宫殿的木质阶梯前面。人们松了口气,约翰娜屈指一算,从在采尔布斯特接到伊丽莎白女皇的邀请信算起,到今天抵达克里姆林宫止,紧张而又愉快、艰辛而又险象环生的五十五天过去了。她与女儿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也可能就在今天或明天,她就要见到这位不可一世的使整个俄国战栗的女沙皇了。约翰娜和索菲亚早在这之前就做好被接见的准备。母女俩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快到莫斯科之前,换上了伊丽莎白女皇派人送到圣彼得堡的华丽的宫服。索菲亚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写道:“我记得穿上了一套非常合身的、不带裙环的、玫瑰色与银色相间的马海毛宫服。”此刻,她又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饰。黑森·霍姆堡亲王把贵宾们引进了她们在克里姆林宫下榻的套房。索菲亚与约翰娜各住一间自己的套房。她俩很快完成了梳洗打扮的工作。有人送来饮料、水果和点心,母女俩都吃了些。刚刚吃完,她们神往已久的彼得大公在廷官、宫女们的簇拥下走进了索菲亚下榻的套房。索菲亚没有想到见到这位未来的丈夫这么突然。但等到如今真的近在咫尺之间时,索菲亚应有的难抑的激动顿时烟消云散。这位未婚夫不仅依然弱不禁风,依然那么短小单薄,面相上也依然丑陋得让人无法接受。他的眼球是突出了眼眶的,嘴巴是松弛的。索菲亚一见到便感到头昏眼花,一阵抽搐,心里凉了半截。索菲亚竭力回忆着以前那次见到他并与他交谈的情形。那时他虽然羸弱,但稚气的脸盘还显得不是这般惨不忍睹。那时他还处于发育阶段。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对他寄托了许多希望,相信他有一天会成长为一个壮小伙子的。以后的日子她有了许多对他的美好的梦想。在索菲亚梦乡之中的他不仅不丑陋,而且是一次比一次英俊起来了,但眼前的大活人告诉她:她所设想的一切毕竟都是梦想。母亲约翰娜闻讯赶来才打断了索菲亚的思绪。这位俄国大公见到自己的表妹和未来的丈母娘十分高兴,热情地与她们打招呼,向她们问候。然后请他们一起去拜谒伊丽莎白女皇。这使得约翰娜非常激动和紧张。她在设想这位差点儿成为自己嫂嫂的女皇将会以什么情形接见她。

在彼得大公的引导下,母女俩穿过了一段房间与房间互相贯通的走廊。走廊里灯火辉煌,两侧并排站满了身穿各式绮罗锦缎的宫女和低首行礼的达官显贵们。约翰娜昂头挺身,目不斜视,又一次把自己当作女皇了。只有索菲亚心中清楚,跟在她未来的丑丈夫的后面走,那是狐假虎威,可千万别自作多情。索菲亚此时感兴趣的倒是宫女们身穿的那些华丽夺目的服饰,她想象自己将来会得到什么样的更高级的服饰,她真想停下来摸一摸身边那些站立着的宫女们的服饰,但未来的丈夫正搀扶着她走着,母亲也被黑森·霍姆堡亲王搀扶着,急匆匆地穿过一个门庭又一个门庭。在快到伊丽莎白女皇接见的大厅时,又一扇大门打开了。索菲亚抬眼看见大门内闪烁着的各式宫灯和镜框。镜框里镶贴的是著名的人物油画和山水风景。正对着门庭的是一排铮亮的案台和宽大的座椅。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女人被人搀扶着缓缓立起身来。索菲亚猜想这就是令人发怵的女皇了,这就是率兵从圣彼得堡赶来、勇敢地冲进皇宫的伊丽莎白了。也就是说,这就是自己未来的老婆婆、威风凛凛的亲人了。伊丽莎白女皇给这位未来儿媳妇的第一印象是:身材修长、美貌而年轻。这位年仅三十五岁的女皇,可能由于平时保养周到的原因,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女皇双目炯炯,红光满面,步伐有力而坚定,给人以十足的信心。索菲亚见了这位女皇,虽没有亲眼看见这个女人当年是如何果断勇敢,把一个伊凡六世和摄政王安娜宣判为阶下囚的情景,但此时亲眼见到这位女皇时,当年那变幻风云的场景已经可以想象了。

约翰娜此时没有来得及前后联想,她只注意到了女皇的华丽的服饰。没有见到她时,准确地讲,早在什切青城堡时她就听说:伊丽莎白十分喜爱梳妆打扮。她拥有一千五百套法国式的昂贵的套装,拥有五千双各式皮鞋和软鞋。因为如此,她有专门用来存放内衣、外套、鞋帽的房间。她的内外衣和鞋帽从来不使用第二次,真正是一次性的使用。对此,约翰娜对这位女皇的穿戴羡慕极了。当她把目光停留在伊丽莎白头上斜插着的那根黑色的羽毛和头顶上闪烁的珠宝时,她生怕自己因头昏眼花而当场晕死过去,在第一次见面时丢人现眼。然而因为同属于女人的缘故,她很快找到了与所有女人共性的便于沟通的表达方式,因而也很快纠正了自己慌乱的情形。尤其是一想到自己被邀请来俄罗斯的光荣使命和从圣彼得堡伴随而来的法国大使暗示的任务,她增添了勇气和力量,立即大大方方地迎着女皇走过去,非常热情而又恰到好处地弯下身子去,用最优美的姿态,十分体面地向女皇陛下行了个屈膝礼。轮到索菲亚走上前去的时候,这位小姑娘似乎比母亲还显得老练成熟。她首先向这位未来的婆婆请安,感谢她五十五天之前发出的盛情邀请,尤其感谢俄罗斯的最高主人给予她母女和随行人员一路上的关照,然后深情地在女皇的手上吻了一下。吻的时间比别人的相对长了许多,这使女皇十分感动。从稍长时间的吻手之中,女皇陛下体验到了索菲亚的贤淑和真诚,一接触就喜欢上了自己未婚夫的亲侄女。而当女皇陛下把慈善的目光专注地投向索菲亚的时候,她立即表现出女人那种特有的惊讶和羡慕之态,禁不住微笑着说起来:“没想到我们可爱的小天使比画像上的女孩子长得更出众!”这个评价使约翰娜心花怒放。凭她中年女人的经验,她认定女皇已经认定自己的女儿了。索菲亚对女皇的这句由衷的感叹也十分开心,她本能地羞赧起来,想说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但又忙咽住,不觉脸色变为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为绯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此时的索菲亚眼里射出了惊喜,但又夹着惊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避开女皇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甩开众人飞奔而去。

由于女皇的开心使会见的时间延续得超过了原先计划的时间。女皇甚至还边说边笑地把贵宾们引进了自己的卧室。彼得大公也傻乎乎地陪伴左右,一言不发,只顾漫无目的地笑着。女皇几次侧目看到他的傻相,又正眼看看娇嫩的索菲亚,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了。她暗想:作为这个小美人,完全对得起彼得了。而这傻小子能使小美人终生幸福吗?一到女皇的卧室里,索菲亚就殷勤地走上前去,把女皇搀扶到一张躺椅上坐下。她发现女皇的目光还在自己的身上搜寻,立即感到自己像是被腰缠万贯的买主脱光了衣服、遍体触摸、仔细检查似的。所以,她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红了,而且蔓延到耳后颈间,仿佛温柔甘美的气息正在被蒸发出来。反正这是待嫁公主必须要经历的审视,早在意料之中的。索菲亚硬了心要挺过去。然而女皇陛下仍然是涌现出满意的神情。她亲切地拉索菲亚坐在自己的身边,一双手甚至握住了小姑娘的手,爱怜地抚摸着,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无疑得出了共同的结论:这桩亲事算是敲定了。因而普鲁士、法国派的一帮人乐观而得意扬扬了,马德菲尔特、拉谢塔迪侯爵和女皇的御医莱斯托克等人当场就互相做起了鬼脸,用人们不易察觉的小动作互庆胜利。而当初竭力主张同奥地利、英国和萨克森结成联盟的副枢密大臣别斯杜捷夫在众人面前却显得极不自在了,满脸始终是一片灰色。他的眼睛同火似的红了起来。他的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地发起颤来,整个身体像是再也站不住了。他真想一下跑开或钻到地缝里去,但腿儿却不听使唤,呆呆地立在那儿,强颜欢笑着。

2月10日,也就是索菲亚母女进入克里姆林宫的第二天。这天时值彼得大公的诞辰。母女俩赶在这个日子之前到达是恰到好处的。早晨再一次出现在索菲亚母女面前的伊丽莎白女皇却又是另一身装饰了,只见她身穿着一套用银丝刺绣而成的棕色衣服。她的头上、脖子上和那无吊带的胸罩上别满了珍珠宝玉。仅这一身衣饰的价钱就足够一个小康之家生活一辈子的了——约翰娜这么想。女皇身后紧跟着的是一个英俊的足以使所有女人晕倒的男人。他的公开职务是皇宫犬猎队队长,人们叫他阿列克谢·拉祖莫夫斯基伯爵。他还有一个绰号,叫作“晚上的皇帝”。这个绰号显然与眼前这位尊贵的女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也就是说,他是伊丽莎白女皇最中意的情夫之一。这位美男子的身世是低贱的,原先不过是出生在乌克兰的一个乡巴佬。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雇用为皇家唱诗班的成员。唱诗班的成员是直接为女皇从事诵读、歌唱和娱乐服务的。女皇一见到这个英俊的男人就心醉了,被他的男人的气息迷住了。很快,她把这个男人请到了自己床上,成了真的“晚上的皇帝”了。为了犒劳和补偿年轻的歌手夜间的辛劳,女皇给予了他高官厚禄,一夜间使他成了犬猎队队长和拥有了伯爵的头衔。当时就有人估计:女皇恐怕不仅仅要他当“晚上的皇帝”,弄不好还要同他结婚。然而这位美男子是知趣的,他时时告诫自己: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他没有利用自己对女皇已有的影响而干预政事,而是甘当“幕后英雄”。这使得女皇更加敬佩和迷恋他,放心地享受他的激情。

此刻这位男人手托着金盘,盘中放着两枚圣—叶卡特琳娜勋章,目不斜视。而索菲亚小小的年纪顷刻间也被这位英俊的男人迷住了。她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这是我所见到的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男人。见到他,能让女人们忘记一切。”索菲亚跟在拉祖莫夫斯基的身后,用动情的而又不易让人察觉的目光端详着他的背影,不时呼吸着这男人随风送来的气息。就这样,索菲亚仍然不满意,几次移动身子侧目看着他,果然潇洒稳重、五官诱人、目光炯炯。只见他头戴着一个扑满香粉的假发,仍然目不斜视。索菲亚此时对这位宠臣的具体职责和来历并不清楚,但已经看出在女皇面前,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神秘人物。她甚至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能当上女皇,她将会如何安排和享受这个男人。

彼得大公的诞辰其实并不隆重,只不过群臣相聚,酒宴啦、舞会呀等等。让纪念诞辰的仪式走到最高潮的却不是彼得大公诞辰的本身,而是一项与索菲亚母女的到来有关的活动。这项活动使人感到:今天的真正意义不在于纪念大公诞辰,而是在为新来的贵客们授予勋章。当索菲亚以庄重的步伐走向女皇的时候,伊丽莎白女皇首先从那美男人捧着的金盘里取出勋章,郑重地挂在了索菲亚的脖子上。她母亲约翰娜也十分荣幸地被授予了这种勋章。这勋章四周镶有许多钻石,中间是伊丽莎白女皇的肖像。在克里姆林宫里,拥有这种勋章等于拥有了特权,人们一见到这种“肖像夫人”都会礼让三分的。而约翰娜和索菲亚此时已正式拥有了特权,并成了“肖像夫人”。这无疑是通向未来的一个重要的阶梯。皇宫里的群臣们都在观望、估测这一对母女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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