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 少女怀春

彼年红豆——中国古代爱情诗歌漫谈 作者:高峰 著


壹 少女怀春

春的撩拨唤起少女的春情。怀春少女对于爱情充满着美好的期待,展现了风姿各异的春思情态,也流露出莫可名状的忐忑以及种种矛盾复杂的心态。

《诗·鄘风·载驰》云:“女子善怀,亦各有行。”是说女子多情善感。《诗·召南·野有死麕》亦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所谓“怀春”,即“思春”,因情欲萌动而产生求偶欲嫁之念。少女怀春,是一种极自然的生理现象,也是一种美好的感情体验,德国文学家歌德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即称:“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怀春少女对于爱情充满着美好的期待和莫可名状的忐忑。

春情萌动

◇青春的苦闷

怀春少女情窦初开,顾影自怜,常常生发出难言的青春郁苦。南朝神弦歌《青溪小姑曲》是一首民间娱神的祭祀歌曲:“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青溪水神庙里的小姑塑像面对熙熙攘攘的瞻仰人群,天生丽质,却“独处无郎”;在她泥塑雕像黯然神伤的眉宇间,分明充溢着芳心难托的郁苦。这样的情状正如舒婷《神女峰》诗歌所咏:“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花间词人张泌《蝴蝶儿》词则以人、物莫辨的形态,抒写女子的感伤春思:

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著淡黄衣,倚窗学画伊。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拭胭脂,惹教双翅垂。

一位妩媚的少女面对三春芳华、彩蝶纷飞的美好图景,心中充溢着青春的喜悦,情不自禁地倚靠窗儿学起画蝴蝶来了。她“初著淡黄衣”,自己的心情也如蝴蝶一般生动地飞扬。但是就在此刻,内心的情感在外物刺激下发生了陡转,她由双双对对飞舞的彩蝶联想到人生的伴侣,自己闺阁深锁,纵然青春红颜,却不如纷飞的双蝶那样自由自在,于是禁不住落下了伤心的眼泪。“无端”二字就像是皇甫松词里的“无端隔水抛莲子”(《采莲子》)那样,将少女从充满青春向往到陷入情爱苦闷的心理变化,描绘成连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的微妙过程;少女伤春情怀的萌动,就在瞬间由于外物的触引而真切地传达了出来。最后一句更是移情入画,画面中双翅的低垂,实则折映出女子此刻低迷的心态;这“双翅垂”的蝴蝶正是那位愁闷少女的自我写照,成为青春苦闷的一种象征。清人陈廷焯《云韶集》卷一评之曰:“妮妮之态,一一绘出。干卿甚事,如许钟情耶?”[1]

◇春的撩拨

春,在一年四季中是一个清新美好的季节。它往往代表万象更新、朝气蓬勃、青春年华、秀丽迷人等等意蕴,同时又常与青年男女的爱情密切相关。人们习惯以此来形容女性娇美的姿态,例如称娇艳的女子为“春娇”(梁鍠《狷氏子》:“忆事临妆笑,春娇满镜台。”)、“春人”(杨慎《扶南曲》之一:“春人辞曲房,罗绮杂花香。”),形容女子的眉毛为“春黛”(吴均《楚妃曲》:“春妆约春黛,如月复如蛾。”)、“春山”(李商隐《代董秀才却扇》:“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形容女子姣好的面容为“春色”(柳永《梁州令》:“一生惆怅情多少,月不长圆,春色易为老。”)、“春华”(何景明《明月篇》:“红闺貌减落春华,玉门肠断逢秋色。”)、“春缬”(杨基《金陵对雪用苏长公聚星堂禁体韵》:“脂凝香靥罢晨妆,脸晕微涡散春缬。”),将女子的秀发比喻为“春云”,将女子的眼睛比喻为“春水”,将女子的手指比喻为“春葱”、“春笋”等等。相应地,称男女相爱的情意为“春情”(王融《咏琵琶》:“丝中传意绪,花里寄春情。”)、“春意”(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春歌》:“温风入南牖,织妇怀春意。”),称男女情歌为“春歌”(李珣《酒泉子》:“别情遥,春歌断,掩银屏。”),称男女之间的缠绵欢爱为“春风一度”,表达恋情的书信为“春词”,彼此的相思之病为“春病”,等等。

春天是万物复苏、生长、繁盛的季节,即如《吕氏春秋》所云:在孟春,“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繁动”[2];在仲春,“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开户始出”[3];在季春,“生气方盛,阳气发泄,生者毕出,萌者尽达,不可以内”[4]。春气萌发,不但能够“动物”,而且可以“感人”,此即钟嵘《诗品序》所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5]是也。如《淮南子·谬称训》所云:“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高诱注:“春女感阳则思,秋士见阴而悲。”[6]正如万物因“阳气”感发而复苏、生长,女性亦因春天的“阳气”感发而产生怀春之意。《诗·豳风·七月》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郑笺》曰:“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7]

“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萧绎《春别应令四首》其一)春天是人的性爱欲望最旺盛的季节,也是人的怀春、思偶欲念最强烈的季节。因此,古代诗歌描写少女怀春,非常着意渲染春天景物的触引,使得春景与春情之间构成了和谐美妙的同构关系。南朝吴声歌曲《子夜四时歌·春歌》其十就洋溢着春的气息: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这首短诗中描绘的各种春景无不渗透着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娇媚美艳,唱出了她的怀春心曲。特别是后面两句,踏青游春的少女在做着青春的白日梦,将春风吹开衣衫想象成一位多情的翩翩公子温柔地爱抚。春风吹开了她的“罗裳”,也吹开了少女的心花!这就把妙龄少女的痴情之态形象地展现出来,让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春情在春风的撩拨下迅速觉醒,像春草般疯长。这样的南朝民歌作品真率天然,不带有任何色情的成分,正如郑振铎所评述的那样:“在山明水秀的江南,产生着这样漂亮的情歌并不足惊奇。所可惊奇的是,他们的想象有的地方,较之近代的《挂枝儿》、《山歌》以及《马头调》,更为宛曲而奔放,其措辞造语,较之《诗经》里的情诗,尤为温柔敦厚;只有深情绮腻,而没有一点粗犷之气;只有绮思柔语,而绝无一句下流卑污的话。不像《山歌》、《挂枝儿》等,有的地方甚且在赤裸裸的描写性欲。这里只是有温柔而没有挑拨,只有羞却与怀念而没有过分大胆的沉醉。故她们和后来的许多民歌不同,她们是绮靡而不淫荡的。她们是少女而不是荡妇。”[8]

春潮潜涌,春色撩人,妙龄少女触景生情,春心萌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春情荡漾,年轻女子往往表现出心绪不宁、小鹿乱跳的举止神态。明人王世贞在《浣溪沙·江南词》中描绘一位年方十五的娇憨丫环的怀春情态:“织就双鱼成比目,偷将百草斗宜男。更无心绪喂春蚕。”她不仅织鱼比目,寄寓成双成对的美好期望;还偷偷地以宜男草相斗为戏,暗卜将来的婚育生活,更显痴迷可爱。结末一句写其无心劳作、神魂颠倒,完全被春思春情深深缠绕。

春思情态

◇喜悦与羞涩

“女性的羞赧常常是五花八门的,……而少女身上这种羞赧更是美妙绝伦,令人如醉如痴,因为它展示了如花似玉的豆蔻年华,表露了少女的惊诧与羞怯。”[9]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形象地描摹出怀春少女的隐秘心思:

大概她正绣着一对鸳鸯,绣在送给一个爱人的枕套上,这种鸳鸯总是同栖同宿,同游同泊,其一为雌,其一为雄。倘若她沉浸于幻想太厉害,她便易于绣错了针脚,重新绣来,还是非错误不可,她很费力的拉着丝线,紧紧地,涩涩地,真是太滞手,有时丝线又滑脱了针眼,她咬紧了她的樱唇而觉得烦恼,她沉浸于爱的河涛中。[10]

在古代诗歌中,怀春女子憧憬着美好的爱情,她们的内心既喜悦炽热又满含羞涩,往往借助女子采莲的歌唱,含蓄地表露对情郎的依恋。这样的表现方法在南朝乐府民歌和文人模仿民歌风格所作的作品中非常普遍,梁武帝萧衍《子夜四时歌·夏歌》即云:

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在南朝乐府民歌中,莲与“怜”(“恋”)谐音相通,成为青年男女表露爱慕之情的隐语。这里同样描写少女由碧水红莲的清丽景色,触引出对于爱情的美好向往。“色同心复同”,是说荷花的花瓣都是红色的,而其花心均呈淡黄色。“藕异心无异”,是说藕的形状各不相同,而其藕心皆为中空圆形。这两句表面上是写荷花和莲藕,其实“心复同”、“心无异”则是在反复强调女子对爱情的坚贞执著,以及对于所恋之人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期盼。这样的爱情表白由于采用了谐音双关和隐喻的艺术手法,所以显得含蓄蕴藉、意在言外。

唐宋词中也不乏此类情态的细致刻画。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词描摹少女时代在后花园秋千嬉戏的欢畅之乐,下片写道: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少女一见生人闯入后花园,便慌里慌张地害羞回避。正当此时,仆人告知她,刚才进入后花园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未来的相公。她也很想一睹未来夫婿的样貌,为了不惹人注目,便倚靠着门边,回头张望;又怕厅堂内的公子察觉有人在窥视他,洞悉自己的一片芳心,于是巧妙地做了一个“却把青梅嗅”的假动作,表面上是回头嗅青梅,实则借机来偷瞄一眼未来的夫婿。结末三句脱胎于唐人韩偓《偶见》:“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不过两者语言雅俗、境界隐显迥然相异。李词中的动作描写极其形象地展现出少女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直接地去见的微妙心理。因此明人钱允治《类编笺释续选草堂诗馀》评价此词说:“曲尽情悰。”长湖外史《草堂诗馀续集》卷上也称赞道:“片时意态,淫夷万变。美人则然,纸上何遽能尔。”

◇娇慵与闲散

怀春少女因为情无所属,常常表现出闲散、娇慵的意态。苏轼《浣溪沙·春情》词写道:

道字娇讹苦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

怀春女子在梦中见到情人,但是欢情未洽,美梦难成,因此带着青春的苦闷。为了排遣无聊,她荡起秋千,身轻如燕;然而孤身独处,难以释怀,索性红窗昼眠,遁入梦乡。清人贺裳《皱水轩词筌》评之曰:“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11]最后一句更加通过少女的困倦娇慵,表现其落寞难言的心绪。

吴伟业的《浣溪沙·闺情》词也刻画出一位怀春少女的幽寂形象:

断颊微红眼半醒,背人蓦地下阶行。摘花高处赌身轻。细拨熏炉香缭绕,嫩涂吟纸墨欹倾。惯猜闲事为聪明。

作品描写闺中少女的举止、神态,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三评之曰:“何等姿态,妖冶极矣,然传神绘影,却不伤雅。千古咏美人者说不到此。”[12]然而其所有的举止看似娇憨可爱,实则渗透着闲淡之中的孤寂凄楚,上片“背人”两句即已透露出少女别有隐衷,而下片末句的一个“闲”字,又极其深刻地点出了独守空闺的青春少女内心的无奈和惆怅。

◇热切向往

《礼记》卷七宣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中也引述告子之言:“食色性也。”怀春少女情欲的炽热,就像是对于饮食的饥渴。《诗经》当中就不乏“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周南·汝坟》)、“婉兮娈兮,季女斯饥”(《曹风·候人》)的诗句,将情欲与食欲并提。此外,南朝乐府民歌《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陆机《为顾彦先赠妇》“愿保金石志,慰妾长饥渴”等句,也都真切流露出怀春女子对于美好爱情的热切渴望。《诗·小雅·隰桑》由桑林枝叶茂盛,兴起女子情爱的冲动。她想象与情人在茂密的桑林里幽会的快乐:“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既见君子,云何不乐!”仿佛耳畔听到了缠绵的情话:“既见君子,德音孔胶。”于是,在最后一章就将女子对于爱情的渴望和盘托出:“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如此执著的爱恋怎能淡忘?这就更加突显出爱的坚贞不渝。

这样的情感在南朝西曲歌《杨叛儿》中表现得非常新奇热烈。其二开头两句交代女主人公家门口的景致,由此兴起女子情感的抒发:“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女子设想,情郎(“欢”)要是作沉水香的话,那么自己(“侬”)就是与他相依相伴的博山炉。这里,女子不是将自己比香、男性比炉,而是显出对情郎痴心呵护的情态,也就表现出这位女子追求爱情的热烈、大胆和主动。其五写得格外巧妙:

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

这首短诗具有字面描绘和谐音寓意两层涵义。如果从字面直接解读,是诗中的女子对情郎说:你若想方便地欣赏荷花,那就把荷花池搬到房间里面来,荷花开放在床铺的四周,你躺在床上就能抱着莲蓬入眠。这样的画面想象确实匪夷所思,给人以置身神仙洞府的奇妙感受。然而这首诗歌的谐音寓意,则是女子对情郎的殷切期盼:你想要追求爱情的话,那就主动到我屋里来相会吧。那样,我就能够时刻见到你,日夜和你相依相偎。如此炽热的爱情表白,通过富有江南情味的“芙蓉”、“莲子”等等植物意象来谐音双关,都显得缠绵含蓄、意味深长,给广大读者带来青春激情的触动,也感受到优美的艺术魅力。它与北朝民歌《地驱歌乐辞》中的“枕郎左臂,随郎转侧”异曲同工,然其含蓄温婉与率直明朗的风格差异又判若云泥。

同样描写江南莲花掩映中的青春悸动,晚唐词人皇甫松的《采莲子》词别具风神: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波光粼粼的荷塘中欣赏秋光,采摘莲子,突然被岸上一位英俊少年迷住了,任凭自己的莲舟轻轻飘荡,爱情的火焰悄悄燃起。她下意识地抛出一颗莲子,一颗少女初恋的心。她是大胆的,也是羞涩的,就在这“无端”的冲动过后,就从痴情的刹那间醒悟了过来,害怕被别人看见,脸腾地涨红了,独自害羞了好半天。这是一种甜蜜的羞涩。在这里,没有人世间的种种拘束,而是两情相悦的自然吸引。况周颐在《餐樱庑词话》中评价此词道:“写出闺娃稚憨情态,匪夷所思,是何笔妙乃尔!”

怀春少女对于爱情的热切向往得不到心仪对象的积极响应,往往就要忍受单相思的折磨。《诗·郑风·东门之墠》中女主人公由眼前的自然景物起兴,抒发出对于所恋之人的埋怨:“其室则迩,其人甚远。”揭示了咫尺天涯的情感落差。诗歌最后写道:“岂不尔思,子不我即。”表达女子感情虚掷的委屈、爱情失落的痛苦。相比于《东门之墠》中女子痛苦的单相思,《诗·魏风·汾沮洳》中女子对意中男子的思慕则充满着甜蜜的痴情。在她的眼中,“彼其之子,美无度”、“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他简直帅呆了,美得无法形容,美得像怒放的鲜花,面色白皙,光洁如玉。在对美貌男子的竭尽赞颂当中,流露出痴心女子的无限钟情。

在古代社会中,不仅贵家女子享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像妓女、宫女这样遭受封建制度摧残的女性也在热切向往爱的春天。五代时江淮间名娼徐月英《叙怀》诗写道:“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作者哀叹自己身陷火坑、沦落风尘、每日强颜欢笑的悲惨身世,向往宁静安乐、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在中国专制的皇权时代,宫女数量之多令人触目惊心。白居易在《陵园妾》诗中说:“雨露之恩不及者,犹闻不啻三千人。”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也称:“先帝(指玄宗)侍女八千人。”而据昭梿《啸亭杂录》卷十记载,玄宗开元时后宫宫女多达四万。绝大多数宫女长年幽闭冷宫,红润秀色变成苍颜白发,只能面对宫花年复一年地开放、凋落,自己的青春、生命和对爱情的渴望也在这痴情的凝视中缓缓地流逝。杜牧的《秋夕》诗写道: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秋天的夜晚,白色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亮,给屏风上的图画增添了几分暗淡而幽冷的色调。一位孤单的宫女正用轻罗小扇扑打着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她生活的孤寂无聊可想而知。女子躺卧在床榻之上,久久地眺望着天上的牵牛、织女星,想起自己不幸的身世命运,也产生了对于真挚爱情的执著向往。她的满怀心事都寄寓在这举首仰望之中,在欣羡、期待的眼神里也渗透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凄凉。《注解选唐诗》评之曰:“此诗为宫中怨女作也。牵牛织女,一年一会,秦宫人望幸,至有三十六年不得见者。‘卧看牵牛织女星’,隐然说一生不蒙幸,愿如牛女一夕之会,亦不可得。怨而不怒,真风人之诗。”[13]

在唐代诗坛,围绕“红叶题诗”的母题,产生过一系列宫女思春歌咏的故事。据唐人范摅《云溪友议》卷十记载,诗人卢渥前往长安应举,在皇宫外的御沟里偶然捡到一片红叶,上面题有一首绝句,他将此红叶收置巾箱之中。后来,他娶了一位被遣宫女。一日,宫人见到巾箱之内的那片红叶,嗟叹久之,说道:“当日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原来这首绝句正是该宫女当年在宫内所作。诗云: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这里以流水的匆匆急迫,反衬出幽闭深宫的女子孤寂难耐、身不由己、百无聊赖、红颜易老的深沉慨叹。她把自己冲破樊笼的一腔热望寄托在这一片红叶之上,目送着红叶飘出禁锢的宫墙,好像她的心也得到了些许释放和自由[14]。周珽评之曰:“斩断六朝浮靡妖艳蹊径,是真性情之诗。‘谢’字、‘好去’字,涵无限情绪、无限风趣。”[15]唐人孟棨的《本事诗·情感》中又记载了另一则“红叶题诗”的故事:天宝末年,诗人顾况与友人在洛阳宫苑外的御沟游玩,得到宫中某位宫女题在大梧桐叶上的一首怨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况也在梧桐叶上和诗一首,放进御沟上游的水流中,诗云:“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过了十几天,“有人于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诗曰:“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16]这里似乎叙述了一则文人与宫女诗歌唱和的风流佳话,实则从宫女所题诗句中不难感受到她对于美好春光、真挚情爱的执著向往和追求,以及深闭冷宫、身不如叶的无限悲怆。此外,《全唐诗》所载宫女所作《袍中诗》“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看已过,愿结后生缘”、《金锁诗》“锁寄千里客,锁心终不开”,也都寄情于物,哀叹自身的不幸命运,流露出向往自由爱情的美好期待。

◇春色恼人

明丽春色在孤身独处的怀春少女眼中,往往触发起无限深浓的愁怨,滋生出悲楚难耐的伤春情绪。刘禹锡《和乐天〈春词〉》即刻画出一位春愁缠绕中的少女形象: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少女着意打扮,走下绣楼,面对紧闭院落当中桃红柳绿的明媚春景,内心充满着压抑郁塞之感。她无心赏景,惘然若失,只是痴痴呆呆地数着庭院中间的花朵。这时,一只蜻蜓飞来,轻轻地落在她的发际玉簪上。这里是以蜻蜓的飞动反衬出少女伫立中庭之凝静,即如李白《玉阶怨》所云“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在其动作神态的背后寓示着少女内心的寂寞深锁、意绪痴迷。《万首唐人绝句选评》曰:“末句无谓自妙,细味之,乃摹其凝立如痴光景耳。”[17]

在汤显祖的《牡丹亭·惊梦》中,被禁锢在深闺内院的杜丽娘带着青春的苦闷踏入后花园,“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在她胸中有一颗压抑不住的青春的心在隐隐跳动!“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空中的晴丝摇漾如线,杜丽娘心中的春情也如细丝般颤动。她在【皂罗袍】中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春光如此迷人,而庭院竟这般荒废颓败,怎不叫“爱好天然”的杜丽娘触景伤情、百感交集呢?终于她迸发出内心的苦闷:“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杜丽娘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把郁积在胸中的万端愁绪、对周围环境的满腹哀怨都倾泻了出来。这“姹紫嫣红”的“良辰美景”正是她美丽青春的象征,而那全无“赏心乐事”的“断井颓垣”也正是她那冷漠无情的贵族家庭的写照。她畅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然而如此美景对杜丽娘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这就更加衬托出其处境的可怜,如同囚笼中的小鸟一般。因此她喟叹道:“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是一声囚徒的呐喊,也是对耽误自己青春年华的父母的怨恨。春日游园的经历使得杜丽娘愈发伤怀,她在【隔尾】中感慨道:“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正是由于目睹明媚的春色,勾起了杜丽娘慕恋春情、求偶寻配的欲念,唤起了她青春的觉醒,于是由思而入梦,与梦中出现的帅哥柳梦梅“千般爱惜,万种温存”。

◇盼嫁心情

法国大雕塑家罗丹曾经非常生动地描述过女性体态美的瞬息万变、青春易逝:“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18]因此唐代女子杜秋娘在《金缕衣》诗中深情地唱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南宋词人蒋捷在《一剪梅》词中也发出感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早在周朝,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而冠,从此即为成人,进入婚配年龄。男子三十而不娶则为鳏,女子二十未嫁则为过时,他们被视作“怨女旷夫”。女性的适婚年限非常短暂,在这短短的五年内没能找到配偶,就害怕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心里非常着急,急切地想要有人看上自己,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周礼·地官·媒氏》记载,《诗经》时代,“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诗·召南·摽有梅》巧妙地以梅子坠落来比喻青春消逝,流露出大龄女子等待出嫁的急切愿望。《诗·鄘风·柏舟》则更加大胆地表达出对于自由爱情的执著追求,首章写道: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诗歌开头两句以河中漂泊不定的小船来起兴,引出女主人公对婚姻不能自主的悲叹。她痛苦至极,呼天抢地,誓死不改变自己的爱情追求。如此的直抒胸臆喷薄出炽热的感情,彰显出强烈的反抗精神。南朝乐府民歌《懊侬歌》也抒发少女因为父母阻挠自己的自由恋爱而引发的怨恼:“懊恼奈何许!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她在夜间听闻家长打算拆散鸳鸯的谈论,不由得痛苦呼喊,撕心裂肺。

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曾经对北朝民歌评析道:“他们生活是异常简单,思想是异常简单,心直口直,有一句说一句。他们的情感是‘没遮拦’的,你说他好也罢,说他坏也罢,总是把真面孔搬出来。”[19]这样的情态在女子盼嫁的主题表现方面,丝毫没有南方女子的羞涩含蓄,也是显得直来直去、真率爽朗,例如《地驱乐歌》:“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呼天。”《折杨柳枝歌》:“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倾吐老女不嫁的苦恼,展露出喷薄而出的激情。刘大白《旧诗新话》评之云:“他竟把千千万万怀春女郎底心事,一口直喊出来,快绝!妙绝!”

在新婚临近之时,女子的待嫁心理也是丰富复杂的。韩偓的《新上头》诗描摹一位准新娘学梳蝉鬓、试着新裙的画面,她的心中充满着对于新婚生活的美好憧憬。“为爱好多心转惑,偏将宜称问旁人”,她对镜试妆,比来试去,总觉得不够妥帖,于是顾不得害羞,赶紧央求旁人帮忙参谋,这样就将待嫁少女喜悦、期盼、忐忑、躁动等等内心感受和盘托出。俞陛云深刻揭示出此种心态:“迨吉有期,新妆乍试,明知梳裹入时,而犹问旁人者,一生爱好,不厌详求,作者善状闺人情性也。”[20]同样是描写待嫁女子,黄遵宪的《新嫁娘》诗其三则显得闲静而细腻:“屈指三春是佳期,几多欢喜更猜疑。闲情闲绪萦心曲,尽在停针倦绣时。”女子屈指计算婚期的到来,内心充盈着欢喜,也潜藏着美梦成真之前的惶恐和猜疑: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自己能够得到夫婿的疼惜吗?……种种复杂的思绪萦绕心头,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最后一句“停针倦绣”的细节刻画,格外真切地表现出新嫁娘痴迷呆想的情态。

多重矛盾

怀春女子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由于受到少女身份、家庭环境等等因素的影响,常常表现出种种矛盾的心态,既想饱尝爱情的甜美,又时时显得犹豫不决,甚至对未来命运怀有莫名的忧惧。

◇浅尝辄止的犹豫

周邦彦的《诉衷情》词巧妙地运用两副笔墨,细致地描摹出少女怀春的愁绪:

出林杏子落金盘,齿软怕尝酸。可惜半残青紫,犹有小唇丹。南陌上,落花闲。雨班班。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

作品上片用细腻的笔触刻画一个具体情节:少女刚品尝了一小口新茬杏子,便“齿软怕尝酸”了;她酸在口中,不由得蹙起眉尖。下片则用空灵的笔触烘托少女的伤春情事。她先前初尝杏子,酸到眉尖;此刻一见到暮春景色,又不由得蹙起双眉,这一份伤春的酸楚简直痛彻心扉!这首词的妙处,在于作者将少女初尝杏子的酸涩,与怀春心酸的本质内容相互勾连。词作当中尝杏怕酸的情节,似乎对妙龄少女怀春的心境还有另一番隐喻作用,也就是暗示着少女心中萌发的爱情追求,就像品尝杏子一样,既想跃跃欲试,又怕受到伤害,而“眉尖心上,无计相回避”(范仲淹《御街行》)。这种微妙的爱情心理表现得十分真切含蓄。

◇多情与矜持

怀春少女有时出于害羞或者矜持,不敢轻易向意中人表白情愫;一旦“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自己又后悔不迭。南朝吴声歌曲《子夜四时歌·春歌》描写一位少女“思见春花月,含笑当道路”,充满着动人的青春光彩。她的如花美貌引起了青年男子的爱慕:“逢侬多欲摘”。可是由于少女过分矜持,对求爱的男子不理不睬、态度冷漠,致使一个又一个好小伙儿从女子身边走过,她的青春和婚姻也终于在无谓的自矜和挑剔中被耽误。诗歌末句“可怜持自误”,表露出女子对于爱情失之交臂的追悔,开始用更加理性、清醒的态度来认识自己、追求爱情。

同样表现爱情表白时的腼腆和犹豫,元人兰楚芳的【南吕】《四块玉·风情》则写得更加谐趣细腻:

意思儿真,心肠儿顺。只争个口角头不囫囵。怕人知,羞人说,嗔人问。不见后又嗔,得见后又忖,多敢死后肯。

这首散曲小令采用口语的形式,表现女子婉曲复杂的心理活动。她爱上了一个“意思儿真,心肠儿顺”的如意郎君;可是由于始终无法克服少女的羞涩与矜持,所以一直没有向他挑明自己“愿与郎君成婚配”的心意;而且还怕人知晓,即便被人问起,也会嗔怒责怪、死不承认。既要爱,又不敢大胆地表白,这是何等矛盾的心理!她为了这份感情,真是神魂颠倒、神不守舍,见不到心上人,她就心烦意乱,连连嗔怪;见到了心上人,又犹豫退缩,不肯痛痛快快地向他说出心里话。最后连她自己也自怨自艾地说:“多敢(意即多半、大概)死后肯。”始终无法捅破爱情的窗户纸。

◇希望与忧惧

恋爱中的少女对于美好爱情充满着无限憧憬,但是与此同时又担心意中人会移情别恋,所以往往深怀着遭人抛弃的忧惧。刘禹锡学习夔州民歌,创作了多首《竹枝词》,其中“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采用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形容男子的态度不够明朗、难以琢磨;而“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则以“花红易衰”比喻男子薄幸,以“水流无限”自比女子怨思,巧妙地表露出少女在爱情追求中的执著、期待和疑虑、烦忧。

明代竟陵派诗人钟惺模仿民歌风格的小诗《前懊曲》也细腻地刻画了为情所困的少女的怨恼之情:

畏君知侬心,复畏知君意。两不关情人,无复伤心事。

纯情少女深爱着对方,但羞涩的心理却使她刻意掩饰自己的心思。她急切地想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但又害怕万一他并不钟情于己,面对着残酷的现实,情何以堪!所以,正如宋之问《渡汉江》所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诗中的两个“畏”字,将少女的一片痴情和担心忧虑刻画得入木三分。这样的矛盾心情深深地折磨着她,令其苦恼万分。于是她设想干脆倒不如作个两不“关情”之人,就再也没有此等伤心的事了。话虽如此,现实生活中她还是欲罢不能,深陷在难以自拔的情网之内,独自品尝着甜蜜的痛苦和痛苦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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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陈廷焯:《云韶集》卷一,南京图书馆藏清钞本。

[2] [战国]吕不韦撰,高诱注:《吕氏春秋》,《四部丛刊初编·子部》,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2页。

[3] 同上书,第13页。

[4] 同上书,第23、24页。

[5] [南朝梁]钟嵘:《诗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6] [汉]刘安撰,高诱注:《淮南子·谬称训》,《诸子集成》第七册,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60页。

[7] [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八,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688页。

[8] 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92页。

[9] (丹麦)克尔凯郭尔著,余灵灵等译:《勾引者手记》,九洲图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79页。

[10] 林语堂:《吾国与吾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页。

[11] [清]贺裳:《皱水轩词筌》,《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96、697页。

[12] [清]陈廷焯:《词则·闲情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13] [宋]赵蕃、韩枋淲辑,谢枋得、胡次焱注:《注解选唐诗》,《谢叠山先生评注四种合刻》本。

[14] [唐]范摅:《云溪友议》卷十,《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0页。

[15] [明]周敬、周珽辑,陈继儒等评点:《唐诗选脉会通评林》,明崇祯八年(1635)穀采斋刻本。

[16] [唐]孟棨:《本事诗·情感》,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7页。

[17] [清]王士禛辑,宋顾乐评:《万首唐人绝句选评》,稿本。

[18] (法)罗丹口述,葛赛尔记录,沈宝基译:《罗丹艺术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6、77页。

[19] 梁启超著,吴松等点校:《饮冰室文集点校》,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119页。

[20] 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二》,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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